宋詞7.學寫宋詞的第一個台階

第一個台階是什麼？我們看過具體的材料，再作概括。以下作品，在前的選自一位中學生出版的詩集，作者稱該作品的詞牌為《虞美人》，在後的是南唐李後主所寫的堪稱經典之作的《虞美人》：

少年鮮花怒馬時，春花秋月何時了，

隔船也相遇。往事知多少？

中年意氣指江山，小樓昨夜又東風，

卻有空房怨婦床前盼。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而今回首悲白頭，雕欄玉砌應猶在，

嘆恨不識愁。只是朱顏改。

但願與君重頭來，問君能有幾多愁？

可惜巴山夜雨不能再。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虞美人》李煜《虞美人》

一篇文字作品首先要句意明確，條理清楚，能向讀者提供所要表達的基本信息，讓讀者憑此可以了解作者說的是什麼情形，有些什麼感受。

我們看李煜上半首開頭兩句，就知道他說的是不停地春去秋來，往事堆積了很多；接著兩句就說昨夜吹東風、見明月的時候，自己在小樓中想起往事感到不堪回首。下半首開頭兩句，把往事中的主要情節作了交代，即「江山易主」，依舊存在的皇宮帝殿已經改變顏色，於是忍不住百愁交集；最後用了兩句話，把愁思之多，比作東流的春水。這八句話寫於一千多年以前，但是今天看起來，每一句都是意思明確的，句與句之間都是聯繫緊密的。學寫宋詞的第一個台階應該是寫得「文字清通」。「清」表現在句子本身意思明白，「通」表現在句子之間聯繫密切。我們看看上引那位中學生的作品，給人的第一個感覺就是「費解」。大多數句子單獨看不能確切了解意思為何，前句與後句意思的銜接同樣含糊不清。比如「少年鮮花怒馬時」，指的是什麼呢？「隔船也相遇」，什麼跟什麼相遇呢？既然「而今回首悲白頭」，為什麼又「嘆恨不識愁」呢？可以說作者筆下的句子，各自面目不清，匯總更難理解。

紅學家周汝昌先生寫過一篇分析秦觀《滿庭芳》的文章，對於我們認識宋詞的句子及其條理，很有幫助，節錄在此，供讀者參考；

「有一次，我到貴陽去參加紅學研討會，那兒高校一位教授系主任邀我去講詩詞。我就選取了秦觀的《滿庭芳》「山抹微雲」這首名作，給中文系的師生講說如何賞析一些要點。我給聽講者指出：此詞的精彩全在上半，而出版的解注大抵強調這是「寫景」的佳作。其實錯引了路——這是一首傷離惜別的痛詞，怎麼能把重點放在寫「景」上呢?

宋代詞人秦觀的《滿庭芳》是這樣的：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染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我從『山抹微雲』的『抹』字，『天連衰草』的『連』字，『暫停徵棹』的『暫』字，『聊共引離尊』的『引』字講起，即先看詞人選字的精義，由此而引向整體的章法意旨。『抹』是畫法和裝飾用語。「連」字有版本改作「黏」字，許多講者以為精巧，而『連』字太『普通』了。我說：不然，詞人是寫極目望遠，遙指別後行旅之『天涯』異地也，天與草連，正即『天涯』之比喻，如何會有工夫有心情找一個刁鑽纖巧的『黏』字?下句的『暫』字，也正是看似『通常』無奇，實則正寫分別在即，轉眼天涯，此刻的稍停一晌，倍覺可珍可惜，可傷可痛!把此字看泛了，就難說善體詞人的心境與筆法。再下邊一個『引』字，我指出此與『飲』字音同神異：『飲』是個死字，『引』則表達了姿態神情——如杜少陵名句『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正是好例——如改作『飲杯長』，就索然乏味了。這兒的字義、字態，大有『死』、『活』之分，讀古人名作，此為一個重要或關鍵之點。

講詞的用字一到適當的分量時，就立即打住，而緊接提醒：講單字單詞是零碎的，還須在貫聯處用心賞會——

什麼是貫聯?貫聯既是上下前後的關係，又是文情進展的層次。比如這首膾炙人口的名作，若只顧認上了一些『抹』、『引』等等，那又太狹窄太支離了。要看到：『微雲』從一開頭就伏筆暗寫天色近晚，所以城樓上畫角隨即報時了。然後，『煙靄紛紛』，暗承『微雲』而來，寫出暮靄蒼茫、晚煙暗起的天時氣色(當然，此乃雙關，既形容『舊事』，又傳送暮景。此亦不可不知)。

再然後——這才「逼」出『斜陽外』的歸鴉覓樹、人到息(作息的息)時。這種一層一次，從山掩微雲，遙遙直貫到詞的收拍一句『燈火已黃昏』，你看這是何等的章法分明，何等的筆致有味——而講詞者幾乎無人給學詞者多在這方面啟迪智慧，只講死字義、老套話。

我並且向聆聽者指出：你大約長久為『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傾倒神馳了吧?確實，這寫得太美了，令人心醉，令人擊節——你又以為這還是『寫景能手』並沒講錯……要細想，如僅僅是那樣，這個『景』孤零零地『寫』在此處，又所為何來呢?我發了此問，等待回答。半晌無音。我這才再講：這正是反襯之筆，此間是村落人家，日落燈明，安憩團聚的平靜生活——而我?我卻要遠離是地，遠山全暝，高城嚴閉，只一杯別酒，暫表依依留戀難分之情，兩相對照，倍形凄愴。——這方是詞人的妙筆，哪兒又是什麼單純『寫景』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