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讀儒林外史】黃霖:《儒林外史》對《金瓶梅》的繼承和發展

黃霖:《儒林外史》對《金瓶梅》的繼承和發展 人們在探討《金瓶梅》承上啟下的關係時,一般都注意《水滸傳》到《金 瓶梅》,再到《紅樓夢》這樣一條線索,不大理會《儒林外史》與《金瓶梅》 的關係。其實,我國古代的長篇小說發展到《金瓶梅》時,才奠定了世情小 說的基礎。之後,我國的世情小說的發展有兩大主流:一條是圍繞著才子佳 人的愛情來描摹世態,反映社會的,如明末清初的《玉嬌梨》、《平山冷燕》 等,到《紅樓夢》,再到清末的《海上花》等;另一條則是重在用譏刺的筆 法來暴露黑暗的,這就以《醒世姻緣傳》、《儒林外史》及清末的《官場現 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為代表。這兩大世情小說的潮流各自取得 了傑出的成就,產生了《紅樓夢》和《儒林外史》為代表的偉大作品。因此,《儒林外史》與《金瓶梅》之間也有著血緣關係。《儒林外史》與《紅樓夢》 一樣,正是在繼承和發展《金瓶梅》的基礎上,從一個高峰走向了另一個高 峰。  (一)  《儒林外史》繼承《金瓶梅》的傳統,首先表現在描寫世情上。《金瓶 梅》表面上寫的是宋代社會,實際上是描摹明代現實。欣欣子的《金瓶梅詞 話序》就指出:這部書的特點是「寄意於時俗」,即主要通過人情世態的客 觀描繪來達到暴露社會黑暗,譴責人性醜惡的目的。它與「四大奇書」中的 其他三部書不同,並不著力於描寫帝王將相、英雄好漢,甚至是牛鬼蛇神, 而是用心於冷靜地、客觀地刻畫「家常日用,應酬世務」(劉廷璣《在園雜 志》)。這裡都是平平常常的人,瑣瑣屑屑的事,普普通通的境。整部書正 如謝肇淛在《金瓶梅跋》中所說的,猶如「採摭日逐行事,匯以成編」的。  《儒林外史》正是沿襲了這條道路,表面上寫的是明代事實,實際上處處反映當今,甚至許多模特兒都可以在作家的周圍找到。有可能即是吳敬梓本人 的「閑齋老人」在《儒林外史序》中提到「《金瓶梅》之筆之才」時,就稱 其「摹寫人物事故,即家常日用、米鹽瑣屑,皆各窮神盡相,畫工化工,合 為一手,從來稗官無有出其右者」。事實上,《儒林外史》也確實遵循這條 道路,在這方面下工夫,寫「平常事,平常話」,以致使人覺得讀了《儒林 外史》,「乃覺身世酬應之間,無往而非《儒林外史》」(卧本《儒林外史》 回評)。毫無疑問,《儒林外史》也是一部寫現實社會寫人情世態的世情小說。  但是,吳敬梓寫世情並沒有死板地走《金瓶梅》走過的老路,而是有了 新的開拓和新的建樹。這突出地表現在他描摹世態人情更客觀自然,思考人 性問題更集中深刻。  在我國古代的長篇小說中,大量的作品在敘事狀物時帶有強烈的主觀色 彩,把褒貶愛憎直接塞給讀者。這樣的作品,愛憎分明,感受強烈,也有它 的長處,但實際上使讀者與故事中的人物保持著一定距離,削弱了真實感。  《金瓶梅》在行文中比較注意客觀地描寫現實。鄭振鐸先生在《插圖本中國 文學史》中曾說:「像她這樣的純然以不動感情的客觀描寫,來寫中等社會 的男與女的日常生活的,在我們的小說界中,也許僅有這一部而已。」這顯 然說得過分了一點。事實上,《金瓶梅》還沒有脫盡宋元講話中遺留下來的「講論只憑三寸舌,秤評天下淺和深」的習氣。回前、回末的詩詞,正文中 間插入的韻文散篇,有不少是直接表示作者意見的篇什,特別是一些「看官 聽說」部分,純是作者跳出客觀摹寫之外的主觀文字。這些「看官聽說」, 雖然有的是用以聯貫前後情節,介紹人物,說明場面,但也有相當部分是作 者的主觀議論,全書約有二十餘處之多。例如第七回寫薛嫂兒為孟玉樓去西 門慶那裡說媒,說得西門慶「歡從額角眉尖出,喜向腮邊笑臉生」。「西門 慶當日與薛嫂相約下,明日是好日期,就買禮往北邊他姑娘家去。」這本來 都是客觀的描寫,連下去也很順,可是作者就在「喜向腮邊笑臉生」與「西 門慶當日┅」之間插上了一段:  看官聽說,世上這媒人們,原來只是一味圖撰錢,不顧人死活,無官的說做有官,把偏房 說做正房,一味瞞天大謊,全無半點兒真實。┅┅  這就把正常的描寫打斷,橫加了一段不冷靜的議論。《金瓶梅》的這種議論 從詞話本到崇禎本有所減少,但仍未刪盡。顯然,我們在承認《金瓶梅》正 努力「以不動感情的客觀描寫」來寫日常生活的同時,還不能說它已經達到 了「純然」的地步,更不能說「僅有這一部而已」。事實上,《儒林外史》 則比它更「不動感情」,更「客觀」。整部《儒林外史》,除了開頭與結尾 處仍留有詩詞外,在正文的全部描述之中,包括各回回前與回末,均不再外 加詩詞歌曲、聯對摘句、四六短文之類的東西,也不再出現「看官聽說」之 類作者介入的文字,脫盡了「擬話本」的遺習。這不但表現在這類形式上的 改觀,而且在實際描寫中也是如此。我們在整部《儒林外史》中,幾乎感覺 不到作者站在故事和人物之外,指手畫腳,評頭品足。它比較徹底地改變了 主觀式敘事的方法,冷靜、客觀地去描寫世界,讓讀者產生一種身臨其境的 感覺,一切讓讀者自己去體會,去思索,去愛,去恨,真正做到「直書其事, 不加斷語,其是非自見也」(卧本《儒林外史》回評)。  這裡,我們且舉一例。《儒林外史》第二十六回寫鮑廷璽娶王太太時,有些地方是明顯地借鑒了上面提到的《金瓶梅》中西門慶娶孟玉樓的事。比 如,孟玉樓是死了丈夫後再嫁,介紹她時說:「手裡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 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妝花袍兒,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隻箱子,珠子箍 兒,胡珠環子,金寶石頭面,金鐲銀釧不消說。」而王太太也是死了丈夫王 三胖後再嫁,《儒林外史》寫她:「這王三胖丟給她足有上千的東西,大床 一張,涼床一張,四箱、四櫥,箱子里的衣裳盛的滿滿的,手也插不下去; 金手鐲有兩三副,赤金冠子兩頂,真珠、寶石不計其數。」這兩段介紹,真 是何其相似乃爾!特別是「手也插不下去」一句,不能不使讀者自然地將兩 者聯繫了起來。但是,《儒林外史》描寫的畢竟不同於《金瓶梅》,這在兩 個媒婆的刻畫上就顯示了出來。《金瓶梅》寫薛嫂兒時,硬加了上面所引的 一段「看官聽說」,而《儒林外史》一無外加的議論,只是純客觀地寫媒婆 沈大腳如何將「戲子」說成是一個「廣有田地,又開著字型大小店,足足有千萬 貫家私」而正待做官的「武舉」,將有母親、姐姐、姐夫的一家人介紹得「上 無父母,下無兄弟兒女」,明明在扯謊,還說自己「比不得媒人嘴」,不扯 「一字謊」,結果王太太嫁來,害得鮑廷璽一家雞犬不寧,家翻宅亂。所有 這些描寫就與《金瓶梅》中「看官聽說」所述的「無官的說做有官,把偏房 說做正房,一味瞞天大謊,全無半點兒真實」一模一樣。但是,這些話盡在不言中,都是讓讀者閱讀後自己得出的結論。這樣,作品和讀者之間就不隔, 讀者更覺作品真實,而作品也在讀者心靈的主動參與下更能產生藝術效應。 總之,我們可以看到,《儒林外史》描寫的客觀性上,確實比《金瓶梅》前 進了一大步。  對於人性問題思考,本來也是《金瓶梅》寫世態人情時的一大突破。作 為一部長篇小說,它第一次比較自覺地將整部作品的構思立足在暴露人性中 的「酒色財氣」四病之上,作者似乎認為,社會的一切罪惡,都源出於這四 病。在這四病中,實際上比較偏重於寫「色」以及「財」。假如說以後的《紅 樓夢》比較側重在探索與「色」相聯的社會問題的話,那麼《儒林外史》則 比較著重在抨擊與「財」密切相關的「功名富貴」。《金瓶梅》卷首是用「酒 色財氣」點明主旨,《儒林外史》開頭則用「功名富貴」來喊醒世人:「功 名富貴無憑據,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這首詞,也是老生常談,不過 說人生富貴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見了功名,便舍著性命去求他,及至 到手之後,味同嚼蠟。自古及今,那一個是看得破的!」卧本回評在這第一 回「說楔子敷陳大義」之後就評曰:「功名富貴四字是全書第一著眼處,故 開口叫破,卻只輕輕點逗。以後千變萬化,無非從此四個字現出地獄變相。」 事實正是這樣,《儒林外史》就是致力於暴露形形色色被「功名富貴」扭曲 了人性的文人學士,從而寄寓了對那個扭曲人性的社會的恨!因此,我們可 以看出,《儒林外史》也是一部自覺挖掘人性弱點的世情小說。在這一點上, 它和《金瓶梅》也是一脈相承的。  但是,《儒林外史》比《金瓶梅》刻露人性更自覺而明確,幾乎所有的角色都用「是否熱衷功名富貴」這一尺度來加以衡量,其他人性中的善和惡 似乎都圍著它轉。《金瓶梅》則不然。它雖然力圖揭露人性的弱點所帶來的 罪惡,但又擺脫不了瀰漫於當時社會的因果報應觀及其他迷信的束縛,常常 把惡又最後歸結於虛無縹緲的前世種下的孽緣,並最後能得到「超脫」薦拔。 因此,《金瓶梅》所揭示的人性問題是不徹底的。它最後又將人屈服於神。 而在《儒林外史》里,神是沒有位置的,因果報應是難以找到影子的。它已 徹底從宗教的枷鎖中解放出來,寫人完全著眼於人。這無疑是一個大飛躍。  《儒林外史》刻畫人性,是兼顧惡與善兩個方面,這也是只顧暴露人性中「四貪」的《金瓶梅》所未及。在一部小說中,人性之善與人性之惡相互 映襯,能加強效果,同時還能使一般的讀者能鬆一口氣,不致對充斥邪惡、 令人窒息的社會喪失生活信心。這或許也是在暴露人性問題時有別於《金瓶 梅》的一個新的特點。  (二)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論中國古代的諷刺小說云:「寓譏彈於稗史者,晉唐已有,而明為盛,尤在人情小說中。┅┅迨吳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諧,婉而多諷: 於是說部中乃始有足稱諷刺之書。」這就指出了我國古代小說運用諷刺的淵 源甚早,到明代,特別在人情小說中已得到相當普遍的運用,《儒林外史》 就在這基礎上達到高峰。《金瓶梅》乃是明代人情小說的代表作。它在刻畫 人物、指擿世情時,處處暗伏譏刺,特別是對那些幫閑蔑片、三姑六婆之流, 諷刺幾乎與其人物的活動相始終。我們常常可以看到作者用一些誇張、漫畫的手法,對他們子以辛辣的嘲笑。例如寫應伯爵一夥在李桂姐家「猶如蝗蝻 一齊來」般的大嚼,在西門慶死後這批「兄弟」商量「各出一錢銀子」來如 何祭奠,以及寫「不管臍帶包衣,著忙於用手撕壞」的蔡老娘,寫「行醫不 按良方,看脈全憑嘴調」的趙太醫等,都用了相當誇張的語言,甚至吸取了 民間俳諧戲謔文字的養料,對他們進行了十分尖刻而又令人發笑的嘲諷,使 人久久不能忘懷。我們不能否認這類諷刺直接、誇張,具有喜劇性,容易達 到醜化的效果。《西遊記》、《西遊補》、《鍾馗捉鬼傳》等小說就主要運 用了這類手法。但這類手法「往往大不近情」,削弱了作品的真實感。《金 瓶梅》的高妙就在於不僅僅使用這類相對比較低級的手法,而且較為熟練地 採用相對比較高級的對照映襯法。這種手法,就是將諷刺的對象作客觀的冷 靜的描寫,不加直接貶語,也無誇張的色彩,首先給人以一種真實感,但同 時「一時並寫兩面,使之相形」(魯迅語),致使矛盾的兩面黑白分明,是 非立見,達到了諷刺的效果。這種「兩面相形」,又不是千篇一律,有一公 式可循,而是隨物賦形,變化多端。這裡有人物本身的言行不一,口是心非; 也有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對比,自然現形;也有人與景之間的映襯,乃至事與 事之間的對照┅┅。《儒林外史》基本上就是學習、發展了這樣一種客觀的 對照映襯法,絕少加以主觀的誇張。下面,我們試舉三例來說明《儒林外史》 是如何學習《金瓶梅》的諷刺手法的。  《儒林外史》第四回,寫嚴貢生與張靜齋、范進吹牛,先吹湯父母如何在「轎子里兩隻眼只看著小弟一個人」,似乎這老爺特別抬舉他。接著又吹 道:「實不相瞞,小弟只是一個為人率真,在鄉里之間,從不曉得占人寸絲 半粟的便宜,所以歷來父母官都蒙相愛。」看他吹得天花亂墜,乍聽之下, 一定認為他是個正人君子。可是,他正說著,只見:  一個蓬頭赤足的小廝走了進來,望著他道:「老爺,家裡請你回去。」嚴貢生道:「回去 做甚麼?」小廝道:「早上關的那口豬,那人來討了,在家吵哩。」嚴貢生道:「他要豬,拿 錢來!」小廝道:「他說豬是他的。」嚴貢生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罷,我就來。」  這裡,作者對嚴貢生始終一無貶語。但是,正如卧本回評者指出的那樣:「才 說『不佔人寸絲半粟便宜』,家中已經關了人一口豬,令閱者不繁言而已解。」 其諷刺的手法實在高妙。然而,熟悉《金瓶梅》的人一讀至此,馬上會覺得 這一描寫與《金瓶梅》第三十三回寫韓道國吹牛十分相像。韓道國剛做西門 慶夥計,卻在街上吹大牛,說與西門慶「三七分錢,掌巨萬之財,督數處之 鋪,甚蒙敬重」云云,最妙的是,這個甘心做烏龜,自己主動睡到鋪子里, 公開把老婆讓給西門慶,並關照老婆「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他些兒」的家 伙,竟不知羞恥地還吹道:「彼此通家,再無忌憚,不可對兄說,就是背地 房中話兒,也常和學生計較。學生先一個行止端莊,立心不苟,與財主興利 除害,拯溺救焚,┅┅大官人正喜我這一件兒。」小說寫到這裡,道:「剛 說在熱鬧處,忽見一人慌慌張張,走向前來,告訴他老婆與人通姦被當場抓 住,拴到鋪里要解官了。」這種「剛說在鬧熱處」,卻忽然冒出一個人來戳 穿西洋鏡,給吹牛者以難堪的筆法,兩者實在是一脈相承的。  再如《金瓶梅》第四十九回寫蔡御史的虛偽:  當下掌燈時分,蔡御史便說:「深擾一日,酒告止了罷。」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燈,西門慶道:「且休掌燭,請老先生後邊更衣。」於是┅┅讓至翡翠軒那裡,又早湘簾低簇,銀 燭熒煌,設下酒席完備。┅┅關上角門,只見兩個唱的,盛妝打扮,立於階下,向前花枝招颭 磕頭。┅┅蔡御史看見,欲進不能,欲退不可,便說道:「四泉,你如何這等愛厚?恐使不得。」 西門慶笑道:「與昔日東山之游,又何別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 軍之高致矣。」於是月下與二妓攜手,不啻恍若劉阮之入天台。  這段描寫為魯迅所欣賞,曾一再予以指出。在這裡,確實是「無一貶詞,而 情偽畢露」,作者通過人物本身口是心非,言行不一,而把一個用風雅的言 詞所掩飾起來的儒林醜類的真面目暴露無遺!《儒林外史》學習這種手法而 更顯功力的可見於寫杜慎卿。杜慎卿的虛偽表現在多方面,而刻畫得最入骨 的是寫他納妾。他托媒婆沈大腳「南京城走了大半個」,終於找到了一個「十 七歲」的標緻姑娘,但當季葦蕭向他「恭喜納寵」時,他卻故作高論:「先 生,這也為嗣續大計,無可奈何;不然,我做這樣事怎的?」季葦蕭聽了這 個風流公子的大言有點迷惑不解,問道:「才子佳人,正宜及時行樂,先生 怎反如此說?」杜慎卿卻更一本正經地說:「葦兄,這話可謂不知我了。我 太祖高皇帝云:『我若不是婦人生,天下婦人都殺盡!』婦人那有一個好的? 小弟性情,是和婦人隔著三間屋就聞見他的臭氣!」如此說來,他是世界上 最不近女色而最乾淨高尚的人了。然而,正如齊省堂本夾批所指出的:「你 又要納寵做什麼?」真是寫出了杜慎卿的一片假氣。不僅如此,這位風流才 子甚至還著魔於追逐「男美」,結果演出了一出誤找黑胖道士的鬧劇。從中 可見,《金瓶梅》里那種通過揭示人物言與行的矛盾來達到譏刺目的的手法, 確實被《儒林外史》成功地繼承,而且後者運用得更加普遍,更加淋漓痛快。 最後,我們再看在景與人相形的筆法上,《儒林外史》也明顯地留下了 學習《金瓶梅》的痕迹。例如,《金瓶梅》第六十九回寫王招宣府,是諷刺 林太太的極好筆墨,這是通過初進王家的西門慶的眼睛來寫的。西門慶在文 嫂的帶領下,由後門而入,穿過夾道,轉過群房,曲曲折折地到了林太太住  的正房。再過了一道便門,才進了後堂。這時,小說寫道:  ┅┅西門慶到後堂,掀開簾櫳而入。只見裡面燈燭熒煌,正面供養著他祖爺太原節度邠陽 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圖,┅┅迎門硃紅匾上「節義堂」三字,兩壁書畫丹青,琴書瀟洒;左右泥 金隸書一聯:「傳家節操同松竹;報國勛功並斗山。」  這是多麼堂皇、正氣的環境啊!這裡的「節義」、「節操」是何等的顯眼。 然而,生活在這一環境中的女主人不一會就在這「節義堂」的背後演出了比 妓女還不如的醜劇。如此環境,對如此人物作了極大的諷刺。吳敬梓十分欣 賞這一手法,在《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中如法炮製,寫萬雪齋家的布置, 辛辣地嘲笑了這個鹽商。這是通過初進萬家的牛浦郎的眼睛來寫的。牛浦郎 在牛玉圃的帶領下,由大門入,進門樓,過天井,到了廳上。這時,《儒林 外史》寫道:  ┅┅過了磨磚的天井,到了廳上。舉頭一看,中間懸著一個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 旁邊一行「兩淮鹽運使司鹽運使荀玫書。」兩邊金箋對聯,寫:「讀書好,耕田好,學好便好; 創業難,守成難,知難不難。」中間掛著一軸倪雲林的畫。  這是多麼清雅脫俗的環境啊!這裡似乎是一個書香門第。然而,生活在這一 環境中的主人竟是一個「小司客」出身的最俗不過的大鹽商,也是巧妙地借 景來刺人。  諷刺,作為一種文學手段,本來就有別於直接的謾罵和尖銳的抨擊,而 是「主文而譎諫」(《詩大序》),用一種比較含蓄、形象的筆法來加以嘲 諷和譏刺,「若針之通結」(《文心雕龍·書記》),頓使人感到可笑,可 鄙,甚至可惡來。為了加強藝術效果,時而把否定的現象加以集中或誇張, 也是必要的,但那種主要依賴於主觀的敘述、過分的醜化,實在不能算是諷 刺的正宗,要算的話,也只能算是低級階段的表現。代表了明代諷刺水平的《金瓶梅》雖然已經相當注意以客觀冷靜的態度,用種種「兩面相形」法來 加以諷刺,但還不脫主觀、直率、誇張,甚至近乎謾罵的方法。《儒林外史》 明顯地學習了《金瓶梅》諷刺經驗,進一步去淺露而重婉曲,變諧俗而尚文 雅,使我國的諷刺藝術又達到了一個新的水平。  (三)  《儒林外史》對於《金瓶梅》的繼承和發展,還比較明顯地反映在人物 刻畫上。在我國古代小說中,多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是善惡分明的,讀者一 看,就知其正面人物還是反面人物,而且往往如脂硯齋說的「惡則無往不惡, 美則無一不美」,好人好到底,壞人壞到底,不注意挖掘符合人物心理和性 格邏輯發展的複雜性。但事實上,真正的人是十分複雜的,誠如高爾基說的: 「人是雜色的,沒有純粹黑色的,也沒有純粹白色的。在人的身上滲合著好 的和壞的東西——這一點應該認識和懂得。」作家要把人寫活,就必須把人 放在具體的時代和社會中,按其性格邏輯,寫出他的性格的「雜色」來。《三 國志通俗演義》似乎也接觸到這一點,寫諸葛亮既突出其仁智的一面,又寫 其近詐的一面,特別是對待劉封、魏延,實在是用了一套陰謀詭計,難怪李 卓吾評本的評語大罵諸葛亮是「賊」,是「真狗彘也,真奴才也,真千萬世 之罪人也」。但是這些「雜色」相拌是十分勉強的,不和諧的,甚至是給人 性格矛盾的印象,難怪後來毛綸、毛宗崗父子將此「雜色」徹底塗抹乾凈, 使諸葛亮的性格重新完美化而同時更加單一化。《水滸傳》中的時遷,《西 遊記》中的豬八戒等比起《三國志通俗演義》來,在刻畫人物性格的兩重性、 複雜性等方面可以說進了一步。但就整體而言,這兩部書並不著重刻畫人情, 故對人物性格複雜性的描寫並不十分充分,特別是如何合情合理地刻畫反面 角色的品質、感情等方面還是顯得裹足難前的。這是因為在中國強大的傳統 的社會政治觀念束縛下,寫好人有缺點,特別是寫生理上、氣質上的弱點還 是比較容易下手的,而要寫壞人的人心品質、真情實感並不都壞,就往往難 以落筆。這關鍵是作家還並沒有把人真正當作人來刻畫,而是把人當作某種 社會政治的符號來描寫的。《金瓶梅》則開始比較注意真正去寫人,從而有 力地突破了那種「惡則無往不惡」的淺薄框框,努力去揭示深藏在反面人物 本質特徵里的相互矛盾的性和情,對我國小說的發展作出了新的貢獻。在這 部書里,慳吝、狠毒的西門慶會「仗義疏財,救人貧困」,對李瓶兒最後又 那樣情意綿綿。李瓶兒對待花子虛、蔣竹山是那樣兇悍、毒辣,而做西門慶 的第六妾時變得這等善良、懦弱。此外如潘金蓮、龐春梅等「惡」的典型都 並不全惡。他們的性格是複雜的,而這種複雜又不是人性和獸性的簡單相加,也不是某些相反因素的偶然拼湊,而是其性格發展的必然結果,完全是在人 情物理之中。至於像宋惠蓮這樣的人,就很難下一個結論說她是正面人物還 是反面人物了。她浮薄淫蕩,不太正經,廉價地失身於主人,但似乎又出於 無奈;她一心想攀附高枝,但最後用一死來拒絕一切物質上的利誘以追求精 神上的安慰;她做了對不起丈夫的事,處處瞞著他,但又時時顧憐著他。她 內心充滿著矛盾,是一個十分矛盾的人物,但又是一個鮮龍活跳非常真實的 人物。在一部書中,著意刻畫了好幾個「惡不全惡」、妍媸並存的人物形象, 無疑預示著一種傾向,給人以強烈的印象。因此,《金瓶梅》的出現標誌人 物形象的刻畫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儒林外史》作為一部暴露型的世情小說,它在刻畫人物時就是大大地 發展了《金瓶梅》的這種「善惡妍媸並見於一人」的藝術手法。在這部小說 中,雖然也寫了如王冕這樣的絕對好人和嚴貢生那樣的標準惡棍,但多數人 物是難以用一般的善惡觀念來劃一界線,區分誰是正面人物誰是反面角色。 他們往往是善與惡、妍與媸並見於一身,交織在一起,前後又有發展和變化。 例如周進和范進,都是熱衷於科舉功名的可憐蟲,一個在貢院里感到幾十年 的夢想難以實現,哀從中來,頭撞號板,昏厥於地;一個中舉後覺得幾十年 的追求突然到手,喜出望外,頓迷心竅,發狂失態;作者都予以辛辣的嘲笑, 無情的鞭撻。但是他們都為人老實,在未曾中舉前受盡了千般羞辱,萬種辛 酸,實在也令人同情。在中舉當官後有時表現得昏昏然,但也沒有到「欲打, 欲罵,欲殺,欲割」的地步。再如馬二先生也是個八股功名的狂熱信徒。二 十多年的努力,儘管他科場不利,但鑽研八股、宣傳八股的熱情絲毫未減, 他堅信:「舉業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到本朝文章取士,這 是極好的法則。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心靈上的僵化枯 槁,使他行為迂拙古板,酸腐可笑。然而在他性行中也有極高貴的一面。他 破產救友,獎掖後進,都表現了難得的古道熱腸。他也不是一個用「善」或 者「惡」能概括了的人物。這類人物在《儒林外史》中所佔比重極大。就是 一類「正面人物」,作者也常常寫他們的缺點和弱點。這正如卧本回評所指 出的:「衡山之迂,少卿之狂,皆如玉之有瑕。美玉以無瑕為貴,而有瑕正 見其為真玉。」總之,《儒林外史》所描寫的人物,一般都不是臉譜化、簡 單化的。他們往往是瑕瑜互見,善惡並存,猶如生活中一個真實、完整的人 一樣,自有其性格的複雜性、豐富性。作者能出以公心,客觀描繪,該譏刺 處,則儘力鞭撻,直取心肝;該同情處,也筆筆周到,曲盡其致。因而多數 人物能給人以一種厭惡和惋惜,鄙棄與憐憫相混合的感情,它使人感到真實, 使人進一步憎惡產生這些形象的環境和社會。因此,從刻畫人物「瑕瑜互見」 這一點來看,《儒林外史》不論從所寫的人物的「量」和結合的「質」上, 都大大發展了《金瓶梅》。從量來說,它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現象,全書中幾 乎所有人物都已成為塊塊「真玉」;從質而言,它的結合已經相當成熟,再 也沒有給人以性格矛盾的感覺。這無疑標誌著我國文學的寫人藝術又達到了 一個新的水平。  《儒林外史》寫人不同於《金瓶梅》,還表現在注意刻畫一些「豪傑」、 「真儒」等理想人物上。《金瓶梅》作為一部暴露小說,全力刻畫社會的邪 惡和形形色色的魑魅魍魎,在整部書中幾乎找不到一個像樣的正面人物,也 很少透露出一些正義的火花。它使人感到這個世界已經腐爛透頂,沒有存在 的必要和可能了。但是世界應該是怎樣的?怎樣去尋求理想的境界?《金瓶梅》的作者沒有直接告訴我們。當然,我們不能因此而認為作者沒有理想的 追求,也不能因此而否認這部作品的認識價值和藝術價值。但不寫理想,確 實使人感到沉悶,不能鼓舞人們的進取精神,不大符合民族傳統的審美習慣。 吳敬梓有鑒於此,在一部暴露型世情小說中寫了一系列歌頌的正面人物,如 楔子中的王冕,尾聲中的市井四奇人,乃至正文中間的杜少卿、虞育德等。 他們都輕視功名富貴,為人清廉高潔,其中有的主張用儒家的禮樂兵農來挽 救社會;有的表現了敢於突破封建禮教和程朱理學的「異端」精神;有的顯 示了新的社會力量正在崛起,都這樣或那樣地體現了作者的理想和追求,在 黑暗王國中露出了一些光明。當然,這些理想和光明,都帶著舊營壘投下的 痕迹,往往顯得模糊不清甚至不合時宜,但不管怎樣,它能發人深思,引人 奮發。它不但告訴人們現存的社會是腐朽的,而且也告訴人們在腐朽的社會 中還是有美好的事物,還是有光明的前途,只不過光明的未來還需要人們去 不倦地探索和執著地追求。這不能不說也是《儒林外史》發展了《金瓶梅》 的地方。  《儒林外史》繼承和發展《金瓶梅》的地方還可以找到其他一些方面, 例如悲劇性和喜劇性相結合,也比較明顯。《金瓶梅》「是一部哀書」,是 一部暴露性的社會悲劇,但它又充滿著喜劇氣氛。不過,《金瓶梅》的悲中 帶喜往往是通過安排一些喜劇性的人物插科打諢所達到的,這種悲和喜的結 合是外在的。《儒林外史》悲和喜的結合往往是內在的,達到了渾然一統的 境地。例如周進頭撞號板,范進中舉發瘋,嚴監生為兩莖燈草而不肯斷氣, 王玉輝聞女兒自盡時仰天大笑道「死的好」,都是近乎滑稽的人間喜劇,但 同時即帶來濃郁的悲劇色彩,不能不令人為他們人性的毀滅而噓唏不已。他 們的悲和喜是融為一體,互為補充,很難分割的。至於文學語言的口語化、 個性化,以及向規範化的發展,《儒林外史》與《金瓶梅》之間的關係也十 分密切。甚至張竹坡在卷首摘出的許多精彩俗語、諺語、歇後語,也被《儒 林外史》所照搬。此外,如《金瓶梅》中所插入的戲曲演出往往是有寓意的,《儒林外史》也學習了這種手法,如蘧公孫與魯小姐結婚時演出《三代榮》,秦中書宴請萬中書等時點的《西廂》、《五台》等四齣戲,也都緊扣了情節 的開展和人物的刻畫。如此等等,我們沒有必要一一加以羅列,今從上面一 些現象的分析中就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儒林外史》是明顯地學習了《金瓶梅》, 發展了《金瓶梅》的。  我們探索《儒林外史》與《金瓶梅》之間的關係有什麼意義呢?簡言之,這使我們更全面、準確地認識《金瓶梅》,認識《儒林外史》和認識我國小 說發展的歷史。從《儒林外史》來看《金瓶梅》,就更清楚《金瓶梅》在我 國小說發展史上確是一部里程碑式的關鍵作品。它上承《水滸傳》下啟《儒 林外史》和《紅樓夢》,在敘事、寫人等許多方面具有獨創的成就併產生了 深遠的影響。從《金瓶梅》來看《儒林外史》,可知《儒林外史》這樣一部 偉大的作品不是憑空而來的,而是與它繼承前人的寶貴遺產所分不開的。《金 瓶梅》即使被當時占統治地位的思想界目為「淫書」,但有膽識的吳敬梓還 是從中汲取了營養。有人說,「不讀《金瓶梅》,就不知《紅樓夢》是怎樣 來的」。同理,只有讀了《金瓶梅》,才懂得《儒林外史》是怎樣來的。然 而,《儒林外史》並沒有死板地因襲《金瓶梅》,而是有所繼承,更有所發 展,這才使它從一座高峰走向另一座高峰。我們若能搞清了從《三國志演義》 到《水滸傳》到《金瓶梅》,再到《儒林外史》《紅樓夢》及以後小說之間的繼承和發展的關係,那麼在某種意義上就可以說搞清了我國小說發展歷史 的主要脈絡。否則,中國小說史的描繪將並不真正具有「史」的性質,充其 量只不過是一些單篇論文的彙編而已。這一工作,就正待我們大家一起去努 力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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