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難以安息的靈魂

06-07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活著只是一個短暫的過程，死亡才是永恆的歸宿。　　生命是珍貴的，生活是美好的。但一當死神到來，無論如何留戀與牽掛，人總要和這個世界告別。死者長已矣，當他的靈魂隨死神遠去，如何處理他的身後之事，讓其靈魂得以安息，也就成了生者的責任。而尊重死者，其實也是尊重生者。說穿了，生與死，只是人類存在的兩個不同階段。中國傳統文化有「死者為大」的古訓。一個人無論生前做了什麼，即使罪惡滔天十惡不赦，而一旦生命終結了，他都應該擁有一個人最後的尊嚴。我們可以在精神層次上繼續對其審判和清算，但不應該再把矛頭指向其遺體與骸骨。有人把歷史書比作公墓，是生者與死者相遇的地方。人死了，對他的褒貶就只能放到書中。在書本之外，在死者的墓地或親友圈子裡，我們不應該再驚擾他們。這是一種人道情懷。據說湖馬加爵的骨灰現在還在殯儀館放著，因為馬家人害怕把骨灰弄回來，會再被人指脊梁骨。馬加爵的父親說：「骨灰我們不要了，就當我們沒有這個兒子，讓一切都過去吧！」馬加爵行兇之事天下皆知，也讓全家人抬不起頭來，於是他的骨灰就難以「入土」，其靈魂也就難以「安息」。我想我們的社會還是應該多一些「恕道」。馬加爵雖然其罪當誅，但他已經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面對一具屍骸或者一撮骨灰，我們應該待之以最基本的人文關懷。理性地對待死者，讓死者得以安息這是最起碼的人文理念，這也是人類應該秉承的生命道德。這裡，我想起2007年4月的美國校園槍擊案，兇手趙承熙殺害三十二人後開槍自盡。這是一種十分血腥的暴力犯罪，但在弗吉尼亞理工大學遇難者悼念儀式上，殺人兇手和被害者一起被列為悼念對象。放飛的33個氣球和敲響的33聲喪鐘，承載了對所有死者的悲傷和懷念。對待仇人，對待敵人，我們可以極盡咒罵，甚至不惜刀槍相見。而一當對手死亡，我們對其肉體上的鬥爭就應該隨之結束。須知「死無葬身之地「」「打入十八層地獄再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等等只是表達我們激憤之情的一種說法，並不可真地付出實施。否則，人將會喪失最後的關於生命道德的底線。中國歷史上也有為報冤讎而掘墳鞭屍的案例，但數量極少。大規模地做這種荒謬事情則是在文革時期。我們來看看發生在那個動亂年代的幾個駭人聽聞的例子：—— 山西舜帝陵被毀，這個與「堯」齊名的古代賢君不知為何也成了「革命」的對象，而掛在陵墓上的一隻高音喇叭更讓其靈魂晝夜不寧。 ——被尊為「大成至聖先師文宣王」的孔子的墳墓被剷平，其七十六代孫孔令貽的墳墓也一同被掘開。其墓碑連同孔廟中的廟碑及塑像都被搗毀。 ——杭州「革命青年」砸了岳廟，把西湖岸邊岳飛的墳墓刨了個底朝天，然後被焚骨揚灰。可憐，千秋忠魂入土難安。——在湖北江陵，一代名相張居正的墓被紅衛兵砸毀，遺骨被焚。 —— 明末棟樑之臣袁崇煥，被崇禎冤殺，後人築墓紀念，其墓也在文革中被夷成為平地。 ———在山東淄博，紅衛兵掘開文學家蒲松齡的墳墓，把裡面的旱煙管、書籍和四枚私章隨手扔掉，屍骨被搗毀後棄之於野。—— 山東冠縣中學的紅衛兵在老師帶領下，將千古義丐武訓之墓砸開，掘出其遺骨，抬去遊街示眾，然後焚燒成灰。—— 清代重臣、洋務運動的代表張之洞的墳被刨開，紅衛兵發現張氏夫婦屍體尚未腐爛，就將其吊在樹上，最後被狗吃掉。其狀之慘，令人扼腕。—— 海南島的天涯海角，明代名臣海瑞的墳被砸掉，一代清官的遺骨被挖出遊街示眾。 —— 宋代詩人，「梅妻鶴子」的著名雅士林和靖的墓也被搗毀砸爛。林和靖一生與世無爭，但世界還是沒放過他。 —— 清末革命志士、鑒湖女俠秋瑾的墓地，也在革命的風暴中毀棄，屍骨無存。 —— 一群「革命師生」刨開康有為的墳墓，將他的遺骨拴上繩子拖著遊街示眾。游完街後，其頭顱又被送進「青島市造反有理展覽會」展出，說明文字是：「中國最大的保皇派康有為的狗頭」。 —— 浙江奉化縣溪口鎮蔣介石舊居，蔣氏生母的墓被上海的大學生領導的寧波中學生掘開，其遺骸和墓碑都被丟進了樹林。 ——為紀念抗日名將張自忠而建造的張公祠、張氏衣冠冢和三個紀念亭均被破壞。張自忠是抗戰期間為國捐軀的級別最高的將領，國人引為驕傲的民族英雄。日本人曾為其致敬，但想不到最後竟為自己的同胞所不容。—— 著名愛國將領楊虎城，曾和張學良將軍一起發動「西安事變」，改變了中國歷史的走向。楊後來被國民黨處決，解放後被追認為「革命烈士」。但是紅衛兵仍然把他看作「國民黨反動派」，墓及墓碑均被砸毀。 ——世代敬仰的宋代名臣包拯，人們心中的「青天」，因其屬於封建帝王將相之列，其墳墓也在文革的風暴中毀於一旦。…………太多的慘痛，不勝枚舉。有時候我想，經歷了那場浩劫，我們很難確信現存的名人墓穴里有哪些還存有死者的骸骨。那是一個瘋狂的年代！是人性盡失的年代！無數頭腦發熱的人以「革命」的名義徹底顛覆了人類的善惡觀念，也將生命道德無情地踩在腳下。這不是勇氣，這是愚昧和無知，是可恥的退化與可悲的墮落！人總是要死的，墓地是逝者的歸宿。在這裡，擁有生命的人沒有權力去打擾他們。我們應該敬畏死亡，不僅因為那是不為我們所知的神秘世界，還因為終有一天，我們都會走向那個世界。給死者一個靜謐的空間，給他們保留一份最後的尊嚴，許多宗教都有這樣的教誨。我們可以在感情上永不饒恕一個人，但我們絕不能遷怒於他的骸骨。這關乎到人類的終極道德。生而為人，每一個單一個體的人格和尊嚴都應該得到應有的尊重，而敬畏死者、尊重死者也就是尊重我們自己。這與迷信無關。中國歷史上是農業大國，我們的祖先世世代代在這塊土地繁衍生息。讓逝者回歸大地，「入土為安」也成為我們民族的古老風俗。人來自塵土，最後都要歸於塵土。「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是啊，人無法料理自己的後事，這就需要活著的人擔當起這個責任。包括完成死者的遺願，讓他有尊嚴地離開這個世界。現在我們已經遠離了那個荒謬的年代，但侮辱死者驚擾亡靈的事情還時有發生。據媒體披露，在太平洋島國巴布亞紐幾內亞，中國抗戰將士的墓園多年失修，加上人為破壞，多被夷為平地；而在我們的鄰邦朝鮮，在陣亡的數十萬志願軍將士的長眠之地，許多陵墓和碑石被人蓄意損毀，其惡劣行經令人髮指。還有不久前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一件事：某交管部門在處理車禍遇難者遺體時的冷漠與野蠻，曾激起了萬千網民的憤怒聲討。死者已去，他們只能沉默。即使再遭遇什麼不人道的待遇，他們也不能表達自己怨恨和不滿了。應該思考的是我們這些暫居世間的苟活者，我們只是比他們晚走了一步，是不是就有理由輕視他們，就有資格擺布他們？面對那些難以安息的靈魂，我想替所有的生者表達一份真誠的愧疚。時至今日，已經有上千億的人來到過地球，然後又永遠地消失了。在無窮無盡的自然面前，在無法抗拒的死亡面前，人類是何等的渺小、脆弱和無奈啊！有一天，我們和我們賴以生存的星球都註定要歸於寂靜，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要善待每一個生靈，也要善待每一個死者。我們活過，但我們不能為所欲為。我們要永遠懷著一顆敬畏的心，敬畏自然，敬畏生命，敬畏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