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讀《金瓶梅》

張愛玲讀《金瓶梅》

古耜

2007年06月12日09:12來源:《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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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愛玲在《紅樓夢魘·自序》中談到自己讀《紅樓夢》和《金瓶梅》的一些感想,進而寫道:「這兩部書在我是一切的源泉,尤其《紅樓夢》。」如果我們把這裡的「一切」限定在文學創作,特別是題材和風格的範圍,那麼應當承認,這樣的自白是真實和準確的。因為事實上,我們不僅可以在張愛玲的小說里,咀嚼出《紅樓夢》和《金瓶梅》的味道,而且還能夠從她的散文和學術著作中,直接發現「紅」「金」二書對其創作的影響和浸透過程。關於後一方面,已有若干學者和作家撰文加以探討和總結,只是這些文章大都集中於被作家冠以「尤其」的《紅樓夢》,而對於作家筆下的《金瓶梅》,卻一向鮮有涉及,更缺乏必要的梳理和評價。其實,張愛玲談「金」的文字,雖然遠沒有論「紅」那麼多,也未曾像論「紅」那樣形成系統見解和專門著作——它們只是穿插於作家的文章和話題之中,但就是這些斷鴻零雁、吉光片羽式的文字,卻同樣不乏卓識和洞見,且同樣閃爍著作家特有的智慧、素養和性情,因此,它們依舊值得我們留心和關注。  鼎盛於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英美新批評,曾有「細讀」一說,意在特彆強調對文本的精細閱讀。而張愛玲對於《金瓶梅》的閱讀,顯然稱得上精細認真。這從她那信手拈來而又恰到好處地引用上可見一斑。譬如,散文《童言無忌》,不過是作家「說說自己的事罷了」,但其中在談到「我」對衣著和色彩的看法時,便很自然地拿來了《金瓶梅》的細節:「家人媳婦宋蕙蓮穿著大紅襖,借了條紫裙子穿著;西門慶看著不順眼,開箱子找了一匹藍綢與她做裙子。」應當承認,這樣的細節是很容易被一般讀者所忽略的,但它在張愛玲筆下,卻凸現出色調對比與和諧的意義。這說明作家的閱讀是別具慧眼與慧心的。同樣的情況還轉見於胡蘭成的《民國女子》。該文寫道:有一回,作者想要形容一下張愛玲的行坐走路,總是找不到好句。這時,張愛玲代他道:「《金瓶梅》里寫孟玉樓,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這幾句隨口說出的玩笑語,雖然包含著張愛玲式的自戀與自矜,但在客觀上確實寫活了富貴女子的風神氣度,可謂靈妙之極的移花接木。由此可見,對於張愛玲來說,《金瓶梅》早已因為反覆把玩而爛熟於心,所以應用起來得心應手,每臻化境。  張愛玲非常看重《金瓶梅》的美學和文學含量,但卻並不把它僅僅當作文學寫作的摹本與借鑒,而是在此同時,以自由且自然的態度,於經意或不經意之間,深入發掘和評價著其多方面的文化價值。如她的《中國人的宗教》一文,在談到中國文學每見的整體悲哀和細節歡悅時,筆鋒一轉,引入了這樣的話:「因此《金瓶梅》、《紅樓夢》仔仔細細開出整桌的菜單,毫無倦意,不為什麼,就因為喜歡」。雖然只是寥寥數語,但它把《金瓶梅》的某種場面和意趣,一下子拉入了中華民族從悲怨情結到樂感文化的精神長河,使其生出豐富的內涵與張力。《「嗄」?》是一篇語言隨筆。它抓住《金瓶梅》里常見的「嗄飯」一詞,在方言的範圍內,進行語意、語音及其流變的考察,其結論雖然未必完全正確,但其過程卻充滿文化意味,同時也有助於讀者了解方言俗語。此外,作家在《國語本<海上花>譯後記》里,認為《金瓶梅》中僕人的有名無姓,可能是受胡人影響,因為「遼、金、元都是歧視漢人,當然不要漢人僕人用他們的姓氏」。這庶幾亦可作為民俗史研究的一家之言。  同學者研讀《金瓶梅》主要依靠學理分析有所不同,張愛玲的讀「金」在很大程度上是藉助心靈的悟性,換句更直接也更具體的話說,是藉助一個作家面對文學作品所特有的敏感和直覺。這使得她對《金瓶梅》的判斷,常常能夠別具隻眼,舉重若輕。如《國語本<海上花>譯後記》寫道:  「《金瓶梅》採用《水滸傳》的武松殺嫂故事,而延遲報復,把姦夫淫婦移植到一個多妻的家庭里,讓他們多活了幾年。這本來是個巧招,否則原有的六妻故事照當時的標準不成故事。不幸作者一旦離開了他最熟悉的材料,再回到《水滸》的構架里,就機械化起來。事實是西門慶一死就差不多了,春梅、孟玉樓,就連潘金蓮的個性都是與他相互激發行動才有戲劇有生命。所以不少人說過後部還不如前。」  毫無疑問,這段表述十分精彩,質之以「金」書文本,亦可謂一矢中的,而內中起決定性作用的,正是作家建立在創作實踐基礎上的藝術直感。  還有,作家在《紅樓夢魘·自序》里也曾明言:  「我本來一直想著,至少《金瓶梅》是完整的。也是八九年前才聽見專研究中國小說的漢學家屈克·韓南(Hanan)說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是兩個不相干的人寫的。我非常震動。回想起來,也立刻記起當時看書的時候有那麼一塊灰色的一截,枯燥乏味而不大清楚——其實那就是驢頭不對馬嘴的地方使人迷惑。游東京,送歌僮,送十五歲的歌女楚雲,結果都沒有戲,使人毫無印象,心裡想『怎麼回事?這書怎麼了?』正納悶,另一回開始了,忽然眼前一亮,像鑽出了隧道。」  熟悉「金學」者,一般都知道韓南的說法,但在此之前,僅通過閱讀就有所覺察者卻不會太多,因為這當中一個可遇不可求的關鍵條件,就是藝術感官和審美直覺的高度發達。而張愛玲恰恰憑藉這一點,發現了《金瓶梅》的異樣。她的這種發現不僅為韓南的觀點提供了旁證,而且等於向世人宣告:就文學研究而言,直覺有時比學理更可靠。  在中國文學史上,《金瓶梅》是偉大的,但又是有缺陷的,這種缺陷主要表現為那些少了節制而又缺乏美感的性描寫。關於這點,一向深愛著《金瓶梅》的張愛玲,分明有著清醒的認識和自覺的把握。大約是囿於貴族式的文化教養,她讀「金」書,保持著足夠的心理距離,目光行進彷彿意識不到那些性描寫的存在,更沒有任何刺激的感覺。用胡蘭成《民國女子》里的話說:「無論她在看什麼,她仍只是她自己,不致與書中人同哀樂,清潔到好像不染紅塵。」而一旦立論需要,她並不迴避對《金瓶梅》缺陷的批評。譬如,她的《論寫作》在談到當時文壇存在的一味迎合讀者的現象時,就尖銳地指出:「大家願意聽些什麼呢?越軟性越好——換言之,越穢褻越好么?這是一個很普遍的錯誤觀念。我們拿《紅樓夢》與《金瓶梅》來打比吧。拋開二者的文學價值不講——大眾的取捨並不是完全基於文學價值的——何以《紅樓夢》比較通俗得多,只聽見有熟讀《紅樓夢》的,而不大有熟讀《金瓶梅》的?……所以穢褻不穢褻這一層倒是不成問題的。」顯然,如此客觀辯證的審美態度,委實難能可貴,它迄今不失為看待名著的有益鏡鑒。  當然,張愛玲讀《金瓶梅》也有不足之處。其中比較突出的一點,是她基本放棄了從思想和社會層面解讀作品。同時,她的某些見解和結論,似乎也有草率或武斷之嫌,譬如,她說《金瓶梅》里不吃鵝,就明顯不符合作品的實際。至於她把書中用一根柴禾就能燉爛豬頭的宋蕙蓮,錯說成潘金蓮,似屬偶然的記憶失誤,這裡就不再枝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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