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釣台題壁
釣台題壁
郁達夫
不是尊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
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
此詩為郁詩中最膾炙人口的作品之一,據說,劉海粟看了郁達夫的《釣台題壁》後,忍不住慨嘆一聲,說他無意作詩人,但論文學成就卻是近代詩詞第一。此詩一九三一年一月廿三日寫於上海,原題為「舊友二三,相逢海上,席間偶談時事,嗒然若失,為之銜杯不飲者久之,或問昔年走馬章台,痛飲狂歌意氣今安在耶,因而有作」。後收入《釣台的春晝》散文中。一九三一年一月左聯五作家被捕,一個月後被殺。此詩戟刺時事,間抒中懷,最能表現郁達夫詩憂傷憤世的特點。尤其次聯句,張狂之態畢出,而哀婉之情難掩,實為絕唱。篇末沉痛之中冷然有譏刺之態。
這首詩從背景上說,有辭官厭世之說,不過郁達夫是一個辭官的詩人,而不是一個會寫詩詞的官僚。立場不同,文字的靈魂也不同,若把這首詩單單當做政治宣言來讀,甚至當做革命宣言來讀,郁達夫大概就要去跳海了。
「曾因酒醉鞭名馬」背後並非一個狂字,亦不到一個悔字,而是一個惜字。生怕情多累美人,背後亦不是一個狂字,亦不是一個得字,乃是一個忍字。狂生背後的郁達夫,其實是個愛得深沉之人。
之所以有這樣的感受,大約因為親眼見過一個很出色的女孩子同時被兩個更加出色的男孩子追求。此時,若這個女孩子不出色,自是一份極大的驕傲和資本。若這個女孩子平庸,則是一個取捨的問題。偏偏這女孩子非常出色,於是,她不再是取捨的問題,而是為不忍心傷害其中任何一個而苦惱。所以她的表現就與「生怕情多累美人」很相似了。郁達夫的「怕」,或與此相近。
「生怕情多累美人」中「生怕」二字,體現的是一個動的境界,若是換成已經發生的「多曾」「屢屢」,境界就會變得滯澀而直白。
「生怕」是在將屆未屆的地方,事情還沒有發生,但已經存在。這如同許多愛情,一生沒有說出口,卻真實地存在一樣。詩詞中的動感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妙境,「呼兒將出換美酒」就是動的,若說「拿馬換了一壇酒」,內容一樣,境界可就完全不同了。
僧推,僧敲,之所以難以取捨,問題在於這兩個都是動的,如果是和僧進,僧入相比,詩人有什麼不能取捨的呢?偏偏一個推,一個敲,都是動的,又都動得不十分理想,所以詩人才難受,才無法取捨。
「生怕」一詞,似乎仍然有些直白,或為詩人一氣呵成,未加雕鑿的原因吧。可改否?換成「常怕」如何?換過之後一看,不行,生怕就是生怕,從心裡怕,達夫性情中人,別的詞代替不了這種要表達的感情。我曾讀「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對末尾一雪的字同樣有些不妥的感覺,但遍尋詞句,雖然屢屢覺得找到了比它更好的,過了幾天,終於發現還是不如這個字,最後覺得,我還是玩不了詩詞啊。
郁達夫詩,入世的成分,出世的成分,幾句詞盡在其中,渾然立體,有些頌歌式的文字讓人吃不消,大體還是因為只是一個平面。官也辭了,心一直在風中,並不是郁達夫不出仕了,而是他的心從來不是屬於仕的。
郁達夫做鬥士是業餘的,骨子裡是一個魏晉名士。
想想近代的文化人中誰可與他一比呢?蘇曼珠或許可以,雖然,風格上完全相反。
忽然有一點淡淡的戚然。郁達夫最後是因為抗日工作被殺害在蘇門答臘的,這位「狂士」的死,緣於中國文人那種最傳統的道德——對國家和民族的節操。在這首1931年的詩中,他寫到:「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表面上和當時的政治形勢無關,骨子裡,莫非還有一個一語成讖的意味在裡面?
中國的名士,是屢屢有這樣故事的。
佯狂難免假成真,郁達夫不是狂士,他藏在狂士面具後面的深情,有誰讀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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