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把政治關進它自己的籠里去吧
06-07
朱天文:把政治關進它自己的籠里去吧時間:2010-09-03 作者:木葉 好風如水。花憶前身。 天文小姐的書與人,越發越發地近了。僅僅這些天便見《有所思,乃在大海南》等四部現身,而八月的上海亦已收藏了她的神色。 這是一個由故事構成的女子。像打碎雞蛋,又像打破石頭,她在試著讓故事碎開,在字與字的縫隙中離去,叉開,彎轉,再歸,再去…… 從《小畢的故事》,到《世紀末的華麗》,再到《記胡蘭成八書》,直至《荒人手記》和《巫言》,她或契或闊或澄明或晦澀的氣息里,有著父親朱西寧、母親劉慕沙的魂魄,間或牽繫到張愛玲、胡蘭成的萬般方寸,還不時閃出侯孝賢的光色,且隱約呼應著妹妹天心及諸多同仁的輕盈與輾轉……別是一種「行行重行行」。 父母 木葉:母親劉慕沙對你們姊妹的影響似乎談得少些,對此讀者們也很好奇…… 朱天文:我們從小看她翻譯的日本文學,川端康成啦,三島由紀夫啦。她對我們的影響就是放牛吃草,她永遠樂觀和信任我們,完全不管的。 木葉:1971年,朱西寧先生編「中國現代文學大系」小說部分,排第一名的就是張愛玲。也是受夏志清的影響? 朱天文:不,他不受夏志清的影響。台灣現在人人奉張愛玲為「祖師奶奶」。可是此前非常長的時間,她在台灣被看作是「鴛鴦蝴蝶派」,是「言情小說」,是不入文學殿堂的。第一個一直公開說她小說的,是我父親。他在上海,在抗戰時期,就喜歡讀張愛玲,也不認為是什麼「言情小說」、「鴛鴦蝴蝶派」,這隻能歸於個人鑒賞力。所以在1960、70年代,他寫作有影響力的時候,或者到學校里去講創作的時候,提到的就是張愛玲,可是當時大家尤其是學西洋文學那些學院派,都覺得她是流行小說家,不值得一談。 夏志清在美國,他先以英文寫了《中國現代小說史》(1961),把張愛玲提出來。所以等到夏志清跟我父親在台灣見面的時候,他們互相握著手說,辛苦了。 木葉:那朱西寧先生是在什麼時候萌生寫《張愛玲傳》(之意)?做了多少工作?我知道1975年,張愛玲明確來函說「希望你不要寫我的傳記」。 朱天文:當時的資料比起現在來太有限,當時最主要的來源,一個是在抗戰時期,張愛玲有什麼書出版我父親就看,還有南京我的六姑姑等一群fans在看。後來拿到了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其實父親在南京時,就已經讀過胡的《論張愛玲》,覺得此人才氣是完全無可擋的。 木葉:他動筆寫傳了,然後被拒? 朱天文:沒有,從頭到尾都沒有,他是有這個想法要寫。後來,聽說胡蘭成在台灣,就趕去見,而且把這個信息報知張愛玲,他當然是用文章報,就是《遲覆已夠無理》,把信寫成文章的方式來說這件事情,張愛玲知道了,就寫信來表示不要寫。我父親就不會再去寫她的。 胡蘭成和「三三」 木葉:天文小姐有一句話,「三三終至沒有做到胡老師所期待的那樣的千萬分之一」,他的期待跟你們講過嗎? 朱天文:因為他的文字不能發表,我們辦了《三三集刊》(共28期,胡以「李磬」之名撰文),後來又成立了三三書坊(出版社),我們當時就是要宣傳他的思想,要寫一流的漢文章,要喚起三千個「士」,喚起三千個士中國就有救了。……那個時候我們是在補修中國學分,重讀四書五經,所以我們當時說要復興漢文明,實際上像大家講的這種中國文明,中國崛起,大國崛起,不止是一個經濟量,背後總要有一個中國文明提供給世界新的想法和推動。當時我們的狂言是什麼?就是揚雄那句話,「文章小道,壯夫不為也」。三千個士是胡老師所提醒我們的,你要做天下士,你寫出來的是一個士的文章。小說家算什麼,只不過一技一藝,但士以天下為志。 木葉:現在自認是他講的這種士嗎? 朱天文:當年熱情地做「三三」,可是慢慢地你就知道,最大的關口就是我們自身。我們是經過幾次大關口、幾次自我叛逆的,最大的關口就是大學畢業,畢業以後你還能像在大學時那麼辦三三嗎?不行啊,大學時管不到生計,大家就像是在一個「夏令營」里。大學畢業,服兵役的服兵役,出國的出國,到社會做事的到社會做事……既是革命同志又夾雜著個人感情,一塌糊塗,畢業的那個階段吵得非常厲害,蠻痛苦的一個過程。分歧出來以後,就各自做各自的,這跟三三以前所做的有一個斷裂。其實這個斷裂,按成長曆程來說也非常自然。那就各人走各人的,胡老師像智慧老人,他一生的結果,像一個智慧老人的果實,可是他這個果實是他一路滾刀板滾來的,是水裡去火里來的。 木葉:胡蘭成曾贊《擊壤歌》,說「天心像一陣大風,吹得她姐姐也搖搖動。」 朱天文:本來就是啊。天心的文章不限於文學人口閱讀,非文學人都能看得津津有味,我的就比較有些門坎,這是我最羨慕她的。 ……有一個問題我還沒有回答,就是距離胡老師的期望……等胡老師去世,我們畢業、各自走各自的路,70歲老人給你一個果實,像是畫龍先點了一個睛,其實那個龍身都還沒有呢。就是說,你那棵樹根本還沒有,便先得了一個智慧的果實。所以我們是倒過來的,先得了一個果實,然後再去長枝葉,長樹榦,先點了睛,才去畫龍身。當你去畫龍身的時候,發現嚴重不足,當你要補不足之處時,每一個人的樣態都不一樣,漸漸地你就知道人一生其實只能做一件事情,我們能做的也許是做好小說家該做的。 木葉:到底胡蘭成影響你們的是什麼? 朱天文:視野,我想影響最大的是視野。第一,重讀中國的東西。第二就是說跨界,跨界閱讀包括自然科學、政治經濟、人類學,像《相對論》什麼的都讀,都是做一個士的訓練。第三點,我們很年輕的時候,22歲(1979)我到日本住了一個月,看了他們最傳統跟最現代的東西,胡老師帶我們看做陶的人,看舞能樂的人,看石刻畫家……各種都去看,就把你的見識都擴大。而胡老師和胡奶奶他們兩個人基本上就是歷史人物,你怎麼樣看他們兩個,這兩個人就在眼前,我們共處了一個月。第二年又去他們家住了一個月,這個打開了你的人生閱歷。 木葉:胡蘭成對於自己的經歷,自己的才情,自己的愛情,在你們「三三」流派小團體之間有沒有表露過? 朱天文:沒有,大家看他書是各取所需,各領一份。歷史上很多人物自己並不寫文章的,而胡老師寫的,一本一本在那兒,所以我覺得絲毫不必替他辯護,也絲毫不必當他的傳聲筒。你去看他的文字吧,如果他一罵就倒的話,那就被罵倒算了。 木葉:看「記胡蘭成八書」,還有訪談錄等,好像很少感到天文小姐對胡蘭成看法的變化,比如說對他的什麼東西有所懷疑了,或者覺得他做的什麼是有些遺憾的,或者他的什麼做法你是不解的。 朱天文:(長時間思忖)我只能說我們只能做我們的。這個很難講。 木葉:人們對胡蘭成的文字說法各異,惡語亦多,暫不錄,略舉持中或讚許的幾個:妖嬈,狐媚,清嘉,別是一格……天文小姐具體怎麼看呢? 朱天文:還是那句話,「作者給他所能給的,讀者取他所能取的」,個人各自領一份,領到的是妖嬈,是狐媚,那合該也屬於他領得的了。 張愛玲及其破綻 木葉:天文小姐曾說張愛玲「像年輕數學家在二十五歲前就完成了她的傳世傑作」,那麼看了《秧歌》、《赤地之戀》到近來「出土」的《小團圓》,以及英文寫的《雷峰塔》等等,還堅持當時說法嗎? 朱天文:她的經典25歲就完成了,《傳奇》。她的《秧歌》我覺得很好,比《赤地之戀》更寬,《赤地之戀》因為是以一個知識分子作為主角的,稍微窄一點點。這兩本我覺得非常好,這是她三十幾歲離開大陸在香港時寫的。最近,又披露了《異鄉記》,是她25歲稍後的,寫1946年去溫州看胡蘭成的事,實在是太精彩,是她巔峰期所寫。《小團圓》初看時,覺得她是個「人肉炸彈」,把胡蘭成爆掉了,也把自己爆掉了。可是等你沉澱下去再來看,我還是致以最大的敬意。現代小說,魯迅之後有張愛玲,這個是胡蘭成早年就講出來的話。他們是中國現代文學的開山祖,現代文學的最大特色是什麼?就是「除魅」,去神聖化,魅就是這種神聖的東西。他們在思想上是沒有印度的「聖牛」這件事情的,所有的神像都有它的黏土腳,你可以看到神像背後有黏土腳,但也幸虧有此黏土腳,神像才得以立足於人間吧。所以所謂的現代文學就是除魅,去神聖化,之前有魯迅,後來有張愛玲,就是對人的處境進行逼視,讓真實的人生給大家看到。現在輪到她自己了,《小團圓》,她對自己毫不手軟。 木葉:我覺得《小團圓》真的是應了那句話:拆自己生命的房子,然後用這些磚頭來建小說的房子。不過,從文學價值上來講,可能有人會有一點點遲疑。 朱天文:我不想用成功和不成功來評斷它,因為我看電影也是認導演的,當你認定她這個作家跟你頻率對,就會一直追下去,其實就是追她的人生,她在人生裡面有失敗之處、跌倒之處,無所謂,你就是看她的軌跡,她走到什麼階段是什麼樣的,她帶給你不同的視角,不同看世界的方法。所以到了五十幾歲寫《小團圓》的時候,不管基於任何原因寫的,張愛玲對自己也不手軟,把自己「除魅」了,她像一個現代小說戰場上的老將軍,最後一戰戰死在沙場上。所以我對她致以敬意。 木葉:天文小姐曾說自己看出了「張愛玲的破綻」,但言之未盡。 朱天文:她的破綻啊?出在對白。譬如《心經》,破綻最多、最大。小寒向父親表露愛情的對白,他們父女之間糾葛迎拒的對話,那個善好到像聖者的母親的對白,當情感的波折變化全部依賴對白推進的時候,整個變成是戲劇的張力和台詞,所以這篇小說更接近舞台劇。但只要是描人寫景敘事的部分,都精準,都神采。 木葉:這是其一,其二呢? 朱天文:其二比如《傾城之戀》,我覺得范柳原跟白流蘇那段半夜打電話講詩經死生契闊的迷人對白,是「寫」出來的,寫出來可以成為一個文學作品的,可是我現在再來看這段對話,覺得文字的魅力大於真實。它是經過一個折射,經過文學處理的,她是藉助文字的滑翔飛過了真實。 還有《紅玫瑰與白玫瑰》,後來他們重逢在公共汽車上,佟振保看到紅玫瑰王嬌蕊的時候,她再嫁了,他們那一段對話我覺得也不大像紅玫瑰會說的。你問我具體是哪句話?這得回去翻書看。(經翻書後,是這段嬌蕊回答振保說:「是從你起,我才學會了,怎樣,愛,認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後還是要愛的,所以……」)。這比較像張愛玲自己會說的,而非紅玫瑰說的。難怪馬奎斯最不願意寫對白,他是說彷佛西班牙語特別不適於對白似的。所以這個其實有一點不足為讀者所道,因為這是同行的……挑剔。 木葉:嗯,可能每個小說家的取捨和側重都有所不同。電影《色,戒》出來,也有人討論,到底女人會不會為這麼一個男人而捨棄生命。 朱天文:我覺得在《色,戒》小說裡面完全可以說服人,拍成電影就無法說服人,看《色,戒》的小說我相信可以的,可是看電影我不相信。 木葉:電影怎麼讓人不相信呢? 朱天文:你會覺得,她就是為了一個鑽石嗎?天啊她就是為了一個鑽石嗎?小說里易先生陪王佳芝買鑽石的那一幕,寥寥幾筆把易先生寫得動人之極,那緊張得拉長到永恆的一剎那,不確定之確定,是我,也會放走易先生的。但是拍成電影,這一剎那太難表達。電影用三場驚悚的性愛戲來代替那一剎那,若無這三場戲,更沒法說明她何以放他走了。 木葉:像很棒的《金鎖記》,也有人認為它對女性之黑夜的長驅直入太多了一些。 朱天文:這就是現代小說的除魅啊。《金鎖記》非常好,當時傅雷還特別評論了它,對《金鎖記》評得非常高(「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可是後來改寫為《怨女》,就不如《金鎖記》。我覺得《金鎖記》是非常厲害的,因為現代小說就是凝視跟逼視,註定了要去看陰暗看黑暗,逼視那些曖昧不明的,非常幽微的,除魅除到那種地步誰會舒服啊?把你逼視到不可逼視之處,這絕對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深度與猙獰 木葉:天文小姐笑說跟張愛玲「打平手」,指的是《巫言》嗎? 朱天文:也許到《荒人手記》就有點這樣的感覺了,因為寫出她的範圍了,起碼對我自己來講。我以前要擺脫她的陰影,擺脫不了,可是到《荒人手記》自我感覺良好了吧。 木葉:看張愛玲,讀者很容易進入的。阿城也說,《荒人手記》有點像李賀寫詩,「有時手下太密了一些」,文字使情節受到了侵犯,對閱讀構成一定障礙。 朱天文:很難,我覺得這是沒辦法。我以前寫故事,可是到某種階段的時候,你只能這樣寫,所以是非不為也,實不能也。那到《巫言》就更沒有故事了。 木葉:張愛玲是一個講故事的絕對高手,她能把故事講得直指人心。來之前有一個女孩對我說,她喜歡天文小姐的散文勝過小說。因為散文很容易進入,早年的一些小說也容易進入…… 朱天文:(笑)越寫越不懂。 木葉:這是對自己的一種挑戰、背離,還是真的到了某種狀態後的自然而然? 朱天文:三個都是。作為一個認真的小說書寫者,其實每一個小說都覺得這裡或那裡沒有做到,這些沒做到的在下一部就想做到,或者,這個小說已經寫過了,到下一部就不想再這麼寫了……每一個是對上一個作品的補足,或者反逆。我就是這樣一路走來的,到現在離開端真的很遠了。你說張愛玲是講故事,後來我不講了,我終於脫離這個大陰影了。 木葉:還有一個,你和侯導合作十幾部了,有一些共性:蠻澄明的。但是你的小說,其實從《世紀末的華麗》開始,已經漸漸偏離這個了,有點渾沌了。 朱天文:很猙獰。我自己的說法是猙獰。 木葉:蠻得意於此? 朱天文:不能說得意,是沒辦法。 木葉:注重於「文字的鍊金術」是好的,不過就整個小說的可讀性來看,不易接受了。 朱天文:是啊,所以我覺得還是這句話:作者給他所能給的,寫他所能寫的。他可以喜歡好多好多,但是到他寫的時候,其實只能寫一種。 木葉:這種說法非常好。無論天文小姐,還是唐諾先生,最近都不時提到卡爾維諾,他說小說的深度是隱藏的,「深度藏在文字的表面,藏在結構和文字的描述中」。你的文本實驗很有意味,但在接受上,也就是說在讀你的《巫言》和《荒人手記》時,感覺這種「隱藏」顯得「晦澀」了。 朱天文:(笑)真是對不起啦。深度是隱藏的,藏在哪裡?就藏在表面。就像張愛玲讓故事自己去說,你自己不要說。小說兩百年來的發展,「說什麼」只佔了這開頭的四分之一,後來四分之三是「怎麼說」。在小說的發展上我們不能無視於人家做過的,是踩著人家一步一步走到現在,小說越來越難寫,因為似乎什麼東西都有人寫過了,我們其實舉步維艱。所以我試著不說故事,走到底去看看是怎麼回事,《荒人手記》敘事已經非常低了,到《巫言》敘事是零,就是鴨蛋這樣子,那總要走到底吧,我自甘於走到這個敘事為零的階段。 「到得歸來」。走到底之後再怎麼回來?我不知道,也許從此就喪生了也不一定,這個是半由人半不由人。但《巫言》是對自己的一個反叛,挑戰。接下來,我要講一個《時差的故事》(短篇集),把「故事」特地標出來,我不是為讀者,是挑戰自我,就是到《巫言》已經敘事為零、故事為零,走到底要回來了,我是想寫寫故事了,不講故事的人講故事會講出什麼故事來?還有就是和侯孝賢導演合作的電影《聶隱娘》,是講一個女殺手最終殺不了人的故事。 「暴君」侯孝賢 木葉:其實跟楊德昌也合作過《青梅竹馬》,那麼和導演的合作,對文字有沒有傷害,或是有什麼美好的推動? 朱天文:我覺得電影對文字很難影響,在電影拍攝上侯導他是暴君,你休想影響他什麼東西。在討論的過程,大家各自拋東西出來,完全是開放的,可是到他自己拍攝或者剪輯的時候,你在旁邊啰里啰嗦,這個那個的,他不聽的,他只聽命於他自己內在的命令,他不會聽別人。同樣的,電影會不會影響到文字?我覺得也休想。文字本身是有生命的,文字有的時候是帶著作者走的。 至於來自電影的美好的推動,我覺得不一定在於電影本身。你想想看,一件事情其實足夠你做一輩子。可是我很幸運,在短暫的一生里,除了文字,也有機會參與了一個用影像講故事的頂尖創作——儘管你們誰也別想干預誰,這是兩個強大的主體。要說是有一個美好的影響,我覺得是指這部分,並不是什麼關於電影技術、編劇技術的,而是完全另外一個系統、一個領域,你有幸參與其中。 木葉:與侯孝賢導演合作了近20部電影(如《悲情城市》),一直沒想過或沒有機緣和張藝謀、陳凱歌、賈樟柯合作嗎? 朱天文:人生苦短,我一向在用劇本的收入養小說寫作。 當下問題 木葉:「當莫言這一批作家,以生活、人民題材為盛,壯大口語文學傳統的時候,台灣文化就顯得太文人氣、太秀氣。」大陸當代作家作品比較喜歡哪幾個?兩岸作家最突出的差異可能在哪裡? 朱天文:最突出的差異也就在你引述的「口語文學傳統」,和「書面文學傳統」兩脈之異吧。中國文明相對於其它古文明國的消亡而至今未絕,是因為它有書面文學傳統這一脈一直在發展繁衍,不得小覷啊。我來上海書展之前正在看的大陸當代作家的作品喜歡的是李娟,她寫新疆,一點不獵奇也不異國情調,與我們很近的。還有一位筆名叫謳歌,以前寫過《協和醫事》,剛出了一本長篇小說《九月里的三十年》,在我有限的閱讀里沒看過誰寫這一段,補足了我對大陸某時期某階層人的生活的理解。當然,最好時候的阿城,直達沈從文的境界,令80年代台灣讀者驚艷咋舌。 木葉:「也許在大陸,80年代的那一批作家就那幾支筆,是一個階段的盛世。目前,我認為接續這幾支筆的,可能在台灣。」這裡面是不是包括舞鶴和駱以軍等人? 朱天文:沒錯,舞鶴,和駱以軍。 木葉:生於馬來西亞的黃錦樹撰文稱,「胡強調的王風文學,溫柔敦厚的儒門詩教: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甚至情而不淫……一直讓朱天文的寫作體現著一種古典的節制——即使最放肆的《荒人手記》也不涉淫猥。」天文小姐你怎麼看待「性描寫」的尺度和深度? 朱天文:性在今天已不是禁忌,A片人人可看,比A片更奇觀的性癖好也都看得到,結果反而走回古典,要看被限制、被抑鬱的性。《暮光之城》為何全世界年輕人愛看,就因為吸血鬼情人連親吻都得壓抑,這比禮教還殺人,具備了戲劇最大的張力。我認為比突破尺度和深度更要緊的是,你知道尺度在哪裡嗎?若不知尺度在哪裡,往往你以為非常突破的,其實又安全,又平庸。知道界限在哪裡,才會有跟界限的對話。張力與新事物,總是產生在界限之際。 木葉:從父親的國民黨軍人身份,到老師胡蘭成的遭際毀譽,再到兩岸的意識形態之迥異,我想天文小姐也許對於政治與文學的關係別有一種感觸,願聞其詳。 朱天文:把政治關進它自己的鳥籠里去吧,我們若多一點社會力,那麼就少一點政治力。應當厚植民間的社會力。文學看起來最沒用,但世界之大,也要一些沒有用的東西存在著。 木葉:「我是處女座的,處女座有個能力,好比說進一個房間,就像帶著個照相機,『啪』地一下就把周圍的環境給拍下來。」這話雖有些玩笑的意思,卻有趣。那麼,有沒有想過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星座與文學的勾連? 朱天文:胡蘭成是雙魚座。張愛玲有一度被認作處女座,現在應該是天秤座。 木葉:總是被問及張與胡,會不會偶爾也有些疲憊或無奈?還是一如既往的歡喜? 朱天文:如果儘是八卦層次,很煩吶。 木葉:朋友們常會談起你們這個家族,從作為作家和翻譯家的父母,到你們兩姐妹,再到唐諾和女兒謝海盟,都有著不凡的文學基因和實績,這樣的陣容在歷史上亦少見,你們有沒有談過類似話題?或者說,你們彼此還有什麼期許與「無名目的大志」? 朱天文:類似話題么,古詩有句「健婦把門戶」,我或天心不論誰在寫作狀態比較弱、比較自顧不暇時,會跟對方說,這陣子勞你去撐著啦。你問我撐著什麼?撐著文學堂屋這個門戶啊。看多了我們同時代人同輩們紛紛收山,停駐不走了,我們願意互相作為炯炯的目光盯住對方不鬆懈。 木葉:海明威曾經說自己很多作品都是在愛情之中寫出來的。我的問題有兩個方面:天文小姐你的愛情觀、婚姻觀終究是什麼狀態?你在寫作上有什麼雄心或遺憾? 朱天文:(笑)遺憾還早得很,80歲也許不行了,但是70歲還可以寫,如果你還有20年還可以寫,現在就還談不到遺憾,還沒有蓋棺論定,可塑性還有。還有一個問題是什麼? 木葉:就是對愛情和婚姻的選擇。 朱天文:我覺得結婚對我會越來越難。因為早早結婚很容易。愛情和婚姻是兩件事情,婚姻是雙方要好好培養的,就像種一棵植物一樣,你要培養它。愛情哪兒需要培養,愛情是你看我對,我看你對,是一種荷爾蒙發作,一種激情的。 木葉:你身邊優秀乃至傑出的藝術家蠻多的。 朱天文:蠻多也沒辦法,人家已經結婚啦(笑)。 木葉:有沒有一個小說或電影中的理想男性理想伴侶呢? 朱天文:我喜歡《戰爭與和平》里年輕的安德萊公爵。 《上海電視》2010年9月A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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