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古人會如何看待「勝天半子」?

春暖花開

《人民的名義》里祁同偉最喜歡的一部小說《天局》,講的是一個叫混沌的人,在下了一盤神秘的棋之後跪地不起,直至死去。原來與混沌下棋的是老天爺,混沌贏了。但為了「勝天半子」,混沌耗盡了自己的生命。

天人關係一直是中國古代哲學的核心問題。那麼古人會如何看待「勝天半子」的思想?

其實《天局》里的混沌,名字或許是借用《莊子·應帝王》中的一個故事:混沌是中央之帝,倏是南海之帝,忽是北海之帝。混沌對倏和忽特別好,倏和忽想要報答混沌。他們看到混沌的臉像個雞蛋一樣沒有七竅,而人人都有七竅,便商量為混沌鑿開七竅。於是倏和忽每天為混沌鑿開一竅,第七天,混沌死了。《天局》里借用混沌這個名字,或許和莊子一樣都想說明一個道理:逆天是沒有出路的。

哲學家馮友蘭先生指出,古代哲學裡的「天」有五種含義:一是物質之天、二是主宰之天、三是命運之天、四是自然之天、五是義理之天。混沌所戰勝的「天」,更接近於命運之天。然而這五種天的含義也並非絕然互斥,而是互有交集。命運作為某種超越人的意志的宇宙意志,自然也具備某種義理的意味。至少在儒家的主流意識形態里,「天」不可能是盲目的任意的,而是有目的有秩序的。「天命」即「天理」。

《周易·繫辭》說「樂天知命,故不憂。」相傳《繫辭》乃孔子所作,我們姑且認為它是。孔穎達註疏道「順天道之常數,知性命之始終,任自然之理,故不憂也。」很顯然,孔子對於「天命」主張在順應的基礎上認識,在尊重的基礎上把握。「天」與「命」是世界的一體兩面。「命」不僅是「命運」,還是「使命」,是「天職」,所以個人與「命」在這裡並不顯得劍拔弩張,而是相輔相成。所以孔子即便是在命運的顛沛流離中,比如在匡這個地方受到襲擊,也能坦然地說「天生德於予,匡人其如予何?」正是因為有了大擔當大抱負,才能對小小的厄運淡然處之。

《列子·仲尼》有一個故事從側面詮釋了「樂天知命故不憂」。孔子常常面有憂色,顏回問孔子:「先生為什麼憂愁?」孔子反問:「你又為什麼快樂呢?」顏回說「我聽說老師說過『樂天知命故不憂』,所以快樂。」孔子說:「你只知道「『樂天知命故不憂』,卻不知樂天知命實際上卻有大憂啊!你所謂的『樂天知命故不憂』,只是修一己之身,任一己之運,而老師我整理詩書禮樂易五經,卻是為了治天下,遺來世,不只是為了區區一己一國。但詩書禮樂對於一國治亂尚且無能為力,又如何經綸天下和未來?」孔子之所以憂,是懷著為萬世開太平的大志,而不僅僅為了獨善其身。徐復觀先生所說作為先秦精神的「憂患意識」,其實也是對於自身使命的憂患,而不僅僅是對於自身命運的憂患。

孟子說「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至而至者命也。」(《孟子·萬章上》)在朱熹看來,「天」與「命」其實是一回事:「蓋以理言之謂之天,自人言之謂之命,其實則一而已。」既然「天命」即「天理」,那麼我們應該做的,就是「莫非命也,順受其正。」這同樣也是假設了天命乃是正道,而人只須修身以待,就是順受。具體說來:「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孟子·盡心上》)就是說,人不可僥倖行險。死得其所才是「正命」,犯事坐牢而死,就不是「正命」,就比鴻毛還輕。像混沌那樣勝天半子而死是不是「正命」,這個見仁見智,但像祁同偉那樣負罪自殺,這絕不是「正命」。

當然,古人對天命除了敬畏和順應這種基本態度之外,還主張發揮人的主體能動作用,對「天命」積極地利用和主宰。比如荀子在《天論》中並不認為天有至善的宇宙意志:「天不為人之惡寒也輟冬,地不為人之惡遼遠也輟廣,君子不為小人匈匈也輟行。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數矣,君子有常體矣。」所以關鍵不在天而在人:「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貳,則天不能禍。」「大天而思之,敦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錯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小人錯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退也。」

但荀子並非簡單地認為「人定勝天」。而是認為人只能在正確的認識和充分的修為的基礎之上,才能夠「制天命而用之」。我們甚至可以說,荀子並不是庸俗的功利主義者,他的終極目的不在於「勝天」,而在於「勝天」的過程之中的學習和修養。《荀子》一書雖然千頭萬緒無所不包,但它的核心無非修身,無非教人如何「始於為士,終於為聖人。」即便是他的政治哲學,也是「聞修身,未聞治國也。」治國不過是修身的延續。這是我們必須注意的。所以追求勝天的人,首先要問問自己修身修得如何,問問自己理智是否清明,心性是否澄澈。

古人雖然部分肯定「勝天」,但同時認為「勝天」是有限度的。《史記·伍子胥列傳》里,伍子胥欲向楚國報仇,他的好友,楚國的忠臣申包胥勸阻時說了一句「人眾者勝天,天定亦能破人。」這句話到了大文豪蘇軾那裡,被記成了「人定者勝天,天定亦能勝人。」然而大文豪的誤記卻送給了我們一個經典的成語「人定勝天」。而申包胥的那句話也就是唐代文學家劉禹錫《天論》里所說的「天與人,交相勝。」因為「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那麼什麼是天與人各自勝出對方的所長呢?「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強弱;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因為人有是非觀念,所以人可以為自然及社會立法:「人能勝乎天者,法也。法大行,則是為公是,非為公非,天下之人蹈道必賞,違之必罰。……故其人曰:『天何預乃事耶?唯告虔報本,肆類授時之禮,曰天而已矣。福兮可以善取,禍兮可以惡召,奚預乎天邪?』」劉禹錫看來,「天」只是一種形式上的尊崇和正義,而實質上的正義乃在於人的是非善惡價值觀。也就是說,人之所以勝天的地方,不在身體上的矯健,也不在意志上的堅強,而在於道德上的優越。沒有道德支撐的抗爭命運,勝天半子,都不是最終的勝利。

雖然「天人合一」乃是中國古代哲學主流,但天人之間其實也充滿了微妙的緊張,這才為「勝天」的思想留出了空間。董仲舒指出「天意有喜怒之氣,哀樂之心,與人相副;以類合之,天人一也。」張載認為「儒者因明致誠,因誠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學而可以成聖,得天而未始遺人。」直至王陽明的「大人之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都代表了天人合的一路,但同樣也有代表「天人分」的一路,除了上面的荀子、劉禹錫之外,還有宋代朱子的「人慾盡處,天理流行」、 「聖人千言萬語只是教人存天理,滅人慾。」以及隨後泰州學派王艮所謂的「我命雖在天,造命實由我」等等。但天與人在哲學史上的緊張恰恰維持了天人關係的動態平衡,正是這一平衡開出了「天人合一」的大境界。而現代社會單向度地強調了「人定勝天」,過分凸顯了人的價值,使得人慾的膨脹超出了社會所能承受的限度,造成了社會的道德失范以及自然的環境惡化。

天人關係是一個大問題,一篇介紹性的小文當然不可能說透。但不管是「天人合」,還是「天人分」,天與人的關係都應該是一種良性互動的關係,而不是惡性對抗的關係。是一種有機的價值關係,而不是機械的利害關係。人類既沒有必要為了證明自己而刻意勝天,也不應該無所作為一味順天。天是讓人敬畏而不是讓人退縮,讓人自省而不是讓人膨脹。「勝天」並不是不可以,但這應該是朋友競技般的勝,而不是敵人打仗般的勝,是分享了「天」的品質並與天為徒的比學趕幫超,而不是僭越造反的逆天。須知我們頭頂的星雲和心中的道德法則,本來就是我們生命的尊嚴所在。

(音樂:貝多芬《第五交響曲「命運」》第一樂章、霍爾斯特《行星組曲 金星》)

推薦閱讀:

古人:為什麼說天機不可輕易泄露 (l轉)
午夜我與入室小偷發生了關係(2)_上上生活網—內蒙古人的生活主頁—內蒙古綜合分類信息
古人的小舟逸興,2017做最愜意的你……
【古人思鄉何以托】
「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哪個才是李白本色?

TAG:古人 | 看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