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農民革命」及其首領
我在上世記50—60年代讀中小學,知道從小學到中學的歷史教科書上,對每一朝代末期的「農民革命戰爭」,無一例外地給予極高的評價:每一次「農民革命」,不僅「可歌可泣」或「值得歌頌」,而且都「推動生產力的發展」。從秦末陳勝、吳廣起義,直到晚清太平天國起義,生產力不知多少次地被「推動」,也不知過多少次地被「發展」。只是從來沒有一本教科書或一位歷史教師老師,願意清晰地說明每次「農民革命」前,生產力是何種水平?「農民革命」後又被推動到何種水平?再者還有大批參加「農民革命」的低層窮人,他們固然因走投無路不得不加入「農民革命」,但那些「農民革命」的領袖們,他們發動「農民革命」的目的又是什麼?是為了「推翻萬惡的舊制度」?還是為廣大農民「謀幸福」?
進初中時讀《水滸傳》,知道有個草根好漢黑旋風李逵,常對梁山泊寨主宋江嚷:何不殺到京城,哥哥當皇帝,我們也混個將軍噹噹?後又讀《史記.陳涉世家》,知陳勝早年與人佣耕時,曾嘆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到了大澤鄉發動起義時,又聚眾高呼:「壯士不死即己,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至此,陳勝的「鴻鵠之志」似乎也有點明白了。至於晚清太平天國起義,才攻下南京,最高領袖洪秀全己迫不及待地先享受起當「萬歲」的滋味,不僅天王府內美麗的宮女如雲,就連撒尿的夜壺都用純金製作。
吳敬璉教授說:中國文化的傳統,可用四字概括,就是「兩暴文化」——暴君施暴政,引起暴民暴動,暴民若推倒暴君,必產生新的暴君,如此循環往複而己。此說固然一針見血,但似乎仍有瑕疵:倘遇明君當政,是否意味著「兩暴」循環的中止呢?如果沿馬里蘭大學已故經濟學家奧爾森(Mancur Olson)的思想路徑,原來歷代皇權政府即坐寇,皇帝便是匪首;相應地,農民革命的隊伍就是流寇,農民革命的首領便是未戴上皇冠的匪首。作為坐寇匪首的皇帝,雖有明君暴君之別,但本質同是匪首,只是在執行掠奪率時存在差異而己。本文談唐末「農民革命」的流寇,以及流寇與坐寇、暴民與暴君之間的角色短暫轉換。
唐末「農民革命」的領袖黃巢,原是落第秀才,後改行當私鹽販子。黃巢的「革命壯志」可從他的一首《不第後賦菊》中看出:
待到秋來九月八,
我花開後百花殺。
衝天香陣透長安,
滿城盡帶黃金甲。
就詩本身而言,實在算不得高明,但卻是黃巢的自供狀。從詩句溢出的血腥氣來看,教科書上對黃巢及所有農民「革命領袖」的讚美,就應受質疑。就算黃巢與那個時代的農民具有相同利益,也不可能為了增進農民的利益鋌而走險。這一思想來自奧爾森的《集體行動的邏輯》。讓我試舉一例作說明。
譬如某一班級30名學生,他們遇到的一位專業課教師只知在課堂上照本宣科,開口味同嚼臘,誰又能指望這些學生中有人挺身而出,為維護全班同學受教育的權利而與校方交涉呢?原因在於,為了集體實現收益最大化採取行動,而成本甚至風險由個人承擔,這不符合經濟學關於理性經濟人的假設。同樣,從秦末陳勝、吳廣,直到清末洪秀全等革命領袖,他們最初與農民有著相同的利益,但他們卻沒有為增進農民利益而冒險奮鬥的可能。有什麼理由要求他們承擔巨大的風險與成本——殺頭並滅九族,而收益由全體農民共享?他們之所以願意冒險揭竿而起,那是因為他們心中有一個「鴻鵠之志」,或做著榮登「王侯將相」的美夢。這也是黃巢坦陳的「我花開後百花殺」。
公元875年,河南發生饑荒民不聊生,同為私鹽販子的濮陽人王仙芝揭竿而起,拉起一支起義隊伍一路擄掠。攻到曹州時,黃巢見來勢洶湧,也乘機糾集數千人依附王仙芝的起義軍。起初這支農民武裝在河南、山東一帶流竄,所到之處無非掠奪搶劫,東都洛陽自然直接遭受威脅。大唐王朝鼎盛期早己逝去,朝廷因政權不穩深感不安。唐僖宗時年13歲,只知迷戀遊戲,全然不懂江山被流寇奪後的下場如何,只依靠自己的代理人想方設法維穩。
朝廷維穩的策略選擇不外兩種,一是血腥鎮壓,但這需要軍事與財力支撐的高成本,而此時大唐政權已岌岌可危,只有另一種低成本策略可行,這就是招安。朝廷派宦官前往招安,招安的方法,是對流寇首領封官進爵,並保證豐厚收益。作為流寇首領的王仙芝,當初揭竿而起的時候尚無明確的最高綱領,何況那時世界上也未出現馬列主義關於武裝奪取政權的指導思想。王仙芝即便接受朝廷招安,也不會有人指責他放棄階級鬥爭,犯右傾投降主義的路線錯誤。於是當農民武裝進攻蘄州時,王仙芝通過王鐐寫信給蘄州刺史裴偓,表示願接受招安,不打算繼續流竄掠奪。
王仙芝準備接受招安,換取一頂烏沙帽——左神軍押衙。但黃巢得知後心理不平衡:大家一起流竄搶劫,為的是有福同享,你卻只顧自己先撈到地位與金飯碗,全不顧弟兄們拋頭顱灑鮮血。如果王仙芝在與朝廷討價還價時,能兼顧黃巢的收益,可能又是另一種結果。於是黃巢準備向王仙芝發起突襲,這支流寇隊伍也由此走向分裂。迫於壓力,王仙芝只得暫且收起投靠朝廷的打算。上世記50、60年代,歷史學界清一色接受階級鬥爭學說,歷史學家們爭先恐後地搶著歌頌農民革命的領袖,絕不願將農民革命的隊伍與流寇聯繫起來,也不願將農民領袖接受招安的史實講出來。事實上王仙芝與黃巢分裂後,又繼續暗中派尚君長等人向李唐王朝表示願接受招降,如此舉動前後凡六次。
一個己分裂的流寇隊伍,在軍事上難以與政府軍抗衡。王仙芝最後一次向朝廷提出接受招安時,手中籌碼己早不及先前。朝廷看透王仙芝己是一隻無價值的死老虎,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抓到手便一刀宰了。此後王仙芝的殘部歸黃巢指揮,黃巢自命「衝天大將軍」,由淮河流域流竄到長江以南,直流竄到廣東一帶,其間不斷遭官軍襲擊,兩次在走投無路之際,準備走王仙芝的道路——接受朝廷招安,一旦發現轉機,又重新倒戈反叛。正所謂屢戰屢敗,屢敗屢降,又屢降屢叛。黃巢每次降官軍,都有一番討價還價。在廣東準備接受招安,但未達想要的官銜級別,便以再度流竄造反相威脅,流寇品質畢露。所謂「農民革命推動生產力發展」一說,實不知從何談起。
朝廷在與黃巢的討價還價中,首先必須考慮自己的維穩。如果對黃巢的封贈過度,造成黃的勢力難以遏止,效果適得其反;而對黃巢的封贈不能讓黃巢滿意,又擔心他繼續流竄作亂。果然,黃巢因討價還價未達目的,乾脆與地方武裝力量對峙,將唐將李迢捕獲,然後率部北上,一路不斷擄掠洗劫,又不斷吸收飢餓的貧民加入,由此又使起義部隊不斷壯大。
880年(廣明元年),這個壯大起來的農民隊伍圍攻黃河邊的洛陽,洛陽留守劉允璋率官員開城門投降。黃巢信心大增,下一步便是揮師西進直指長安。長安的門戶是潼關,腐朽的李唐朝廷無奈之下,竟依靠一名完全不懂領兵打仗的宦官田令孜守潼關。潼關失守,唐僖宗與朝臣聞風而逃,農民軍拖著一路搶劫得來的輜重財物,居然勢如破竹、浩浩蕩蕩湧入長安城。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場景,進入長安的農民革命隊伍,也許是為減輕負擔,將所掠財物爭向城裡貧民施捨廣賑。黃巢的副將尚讓,藉此機會向長安百姓宣傳:「黃王為生靈,不似李家不恤汝輩,但各安家」(見《舊唐書.黃巢傳》)。可見尚讓有政治宣傳家的頭腦,不過此類本質是欺騙的宣傳,短期內有利黃巢部隊進城後降低交易費用,卻不可能持久。進城之初,這個隊伍將掠奪目標指向朝臣官員與富豪商賈,以此作為自己的供養。城裡百姓大概一時會感激涕淋,以為從此翻身解放。他們不懂這一鐵律:流寇進城,趕走坐寇,必然是取而代之,成為新一代坐寇。
果然,黃巢很快戴上皇冠,實現了「我花開後百花殺」的目的,新的朝代——大齊開始,黃巢成了大齊皇帝。可惜這位新的坐寇首領缺乏「雄才大略」,不懂「將革命進行到底」——趕盡殺絕的重要性。當原本全是泥腿子的流寇們成了坐寇,正沉浸在擁有江山的慶典與大肆揮霍的時候,李唐王朝卻獲得喘息機會,迅速聚集全部兵力,殘餘的地方武裝也紛紛響應。他們將長安包圍起來,準備奪回自己的江山。被圍在長安城內的農民革命隊伍,雖掠得大量財富,卻失去糧草供應,很快軍心動搖、陷入困境。
882年,唐將王處存揮師攻入長安,黃巢的新政權竭盡全力將唐軍趕出城外。僥倖守城成功的農民革命隊伍,以為城內百姓充當了李唐軍隊的內應,暴怒之餘下令洗城,對百姓大開殺戒,「黃王為生靈」的承諾徹底拋開。霎時間8萬餘人口無辜命喪新政權屠刀之下,長安城內血流成河,黃巢的流寇品質畢露無遺。次年,另一唐將李克用率軍再度攻克長安,大齊王朝傾刻間崩塌。黃巢率殘部突圍後逃出長安,經潼關重新向東流竄。
再度淪為流寇的黃巢軍,與兩年前進軍長安時的形勢大不相同。因連年戰亂、田地荒蕪,百姓面臨大面積饑荒,農民自身難保活命,黃巢部隊的供養成了大問題。走投無路的黃巢,下令製作滅絕人性的巨大磨盤,稱作「舂磨砦」,再將抓到的百姓投入「舂磨砦」,連人肉帶骨碾粹攪拌後供食用。長期以來,歷史教科書總是竭力掩蓋這一歷史事實,這大概也是「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的必然選擇,沒有學者願冒「醜化農民革命領袖」的政治風險,揭示流寇與坐寇爭奪天下的真相。一蹶不振的農民革命隊伍,從此屢戰屢敗,連再想接受李唐朝廷招安的資格也喪失了。朝廷是否願接受招安,是在成本與收益比較下作出的抉擇。黃巢部隊眼看將走到盡頭,朝廷又何必支付高成本迎接勝利呢?
當不少將領紛紛倒戈投向唐軍後,黃巢殘部己完全失去與唐軍抗衡的力量。於是這支「農民革命隊伍」繼續朝山東方向逃竄,其實也就是等待覆滅。至於黃巢的下場,史學界倒有不同說法。一說是外甥林言看大勢己去,殺了黃巢邀功,以達自保生命的目的;一說是黃巢自殺;還有一說是黃巢當和尚隱遁。究竟何種說法是真,只有等史學家們拿出更有力的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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