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詩是學誰?(文/王路)
老杜說過一句:轉益多師是汝師。
這話說得好。高手,你看不出來他是何門何派的。
比方說蕭峰,打太祖長拳,照樣虎虎生風。
因為高手,把學過的東西都消化了,化成自己的了。
好像楊度說過一句,大意是,有兩樣東西,只要對方水平比你高哪怕一點,你就勢必死在他手下,毫無還手之力。
一樣是禪宗,一樣是圍棋。
我早些年學詩,入門就是看《紅樓夢》詩詞。
對曹雪芹,只有景仰的份。
現在當然也十分仰慕,但仰慕之餘,讀詩稍多,看出一些端倪來了。
即,大略知道了些芹圃的家法。
其實,雪芹自己,在《紅樓夢》里也透露出些消息。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一回,林黛玉對香菱說:
先讀王摩詰五律一百首,老杜七律一二百首,李青蓮七絕一二百首,有了這三個人做底子,再把陶、應、謝、阮、庾、鮑諸人一看,不出一年,不愁不是詩翁了!
我真心佩服林黛玉。佩服她沒有門戶之見。
這是正統的教法,即不管學詩的人性情如何,走這個路子,總是不會錯的。
這就好比大一大二所學的基礎課,微積分、線性代數這些,只要學得精,往後再學別的課程,不困難。
但是,它們僅僅是基礎,要說雪芹自己的家數,不是這些。
大沼枕山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一種風流吾最愛,六朝人物晚唐詩。
曹雪芹的家數,不在六朝,乃在晚唐。
但他自己是不會說破這些的。
因為讀書這事兒,在古人那裡,像飲酒,像玩墨,都是越古越好。
有一首楹聯:書不讀秦漢以下,意常在山水之間。
後來,大概有人覺得太誇張,因為秦漢以上的書一共也沒幾本,就改為「文章不讀魏晉以下」云云。
至於詩詞本身的發展,大體上也是愈往後愈工。元明兩代不行,元朝是異族統治,明朝士大夫都專註理學去了。到了清朝,詩詞都可謂臻於極盛,詩堪比唐,詞不遜宋。只有書法稍微差了點勁兒,乃因館閣體之流行。
我們單說詩。說唐詩,就總體水平來講,晚唐絕不比盛唐遜色。而盛唐只因一時有李杜兩位絕頂天才橫空出世,所以一下超越了所有的時代。
如果講一個時代的藝術水平,不取其平均水平,取其最高水平。
這就好比《三國演義》里打仗,哪怕兩邊都是數萬人,但輸贏取決於頭領的交鋒,如果我方頭領把你方頭領砍了,你方饒是人再多,也必潰不成軍。
若就綜合實力說,晚唐詩人一點也不慫於盛唐。
且看《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回,寶釵取笑史湘雲,說她滿口都是:
杜工部之沉鬱,韋蘇州之淡雅,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
其中,杜工部算是盛唐,韋蘇州算是中唐,溫八叉和李義山,都算是晚唐。
要注意,這四個人,並不是芹圃隨意提的,芹圃從不放過任何賣弄自己學問和見地的機會,他提出這四人,實際上是他本人所理解的,能代表唐詩高度的四維。
至於李太白?太白不能算。太白不能屬於任何朝代,也無法把太白和韋、溫、李三人並列。
韋蘇州,是個容易被人看淡的詩人。但他的詩實在有說不出的好處,比如《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
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
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這篇就是放在李太白的集子里,也能秒殺一大半。
溫八叉,名字不太好聽。他作詩時喜歡叉手,就好比圍棋界的趙治勳,喜歡對局時折火柴和撕紙片。溫八叉是,作一句詩,叉一次手。作成一篇律詩,需要叉八次,所以叫:溫,八,叉。
李義山,就不說了,大家都很熟了。
雪芹不學李義山,我比較過李義山的集子和《紅樓夢》的詩,基本沒什麼痕迹。也可能因為一直以來,學李義山的人都太多。元好問《論詩絕句》里說,「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清初的王漁洋也說,「獺祭曾驚博奧殫,一篇錦瑟解人難」,也可窺見那個時代李義山詩何等流行。
雪芹自己也透露了這個消息,他借林黛玉的口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為什麼不喜歡?我猜測,不是因為李義山詩不好,乃是因為,喜歡李義山的人太多了,黛玉不想跟他們一樣。如此而已。
雪芹自曝家數的地方,在第七十五回《賞中秋新詞得佳讖》。裡邊賈政說寶玉、賈環二人:「哥哥公然以溫飛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為曹唐再世了。」
沒錯,雪芹的家數,正是曹唐、飛卿二人。
我們舉些例子吧。
雪芹和溫、曹二人,神似的地方非常之多。但是,都沒法舉。
因為既然是神似,就必須對詩很熟才能看得出來。
我說他神似,你說我瞎說。我也很鬱悒。怎麼辦?
那就只好舉形似的。
好在,芹圃雖然已經消化得很乾凈,但還是偶爾會露些馬腳。
既然是形似,那就只舉,不解釋。
先舉曹唐。
曹唐《羽林賈中丞》:日暖旌旗隴草春。
寶玉《姽嫿詞》:腥風吹折隴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
曹唐《南遊》:蘆花寂寂月如練,何處笛聲江上來。
香菱《詠月》:綠蓑江上秋聞笛。
曹唐《病馬五首呈鄭校書章三吳十五先輩》:騄耳何年別渥窪。
林黛玉《燈謎》:騄駬何勞縛紫繩。
(註:「騄耳」一詞在清朝以前的詩作中,我只見過曹唐這一處。)
曹唐《病馬五首呈鄭校書章三吳十五先輩》:失雲龍骨瘦牙槎。
寶玉《訪妙玉乞紅梅》:槎枒誰惜詩肩瘦。
曹唐《小遊仙詩》:乘風使者降玄都。
湘雲《詠白海棠》:神仙昨日降都門。
曹唐《小遊仙詩》:三洞真人入奏時。
薛寶琴《淮陰懷古》:三齊位定蓋棺時。
(另,溫庭筠《和友人題壁》:三台位缺嚴陵卧。)
以上,大概可以說明問題了。
雪芹的詩,能看出和曹唐形似的部分。至於溫八叉,形似的就很少了。因為溫八叉名氣遠比曹唐大,大家對溫八叉的作品也很熟悉。芹圃不可能留下明顯的溫八叉痕迹,給他人嗤點。但還是有一些的,只是不及曹唐那麼明顯。
溫庭筠《題李處士幽居》:隔竹見籠疑有鶴,捲簾看畫靜無人。
寶玉《冬夜即事》: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
(另,李商隱《碧城》: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
溫庭筠《題友人池亭》:鸂鶒刷毛花蕩漾,鷺鷥拳足雪離披。
探春《殘菊》:蒂有餘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
溫庭筠《馬嵬驛》:穆滿曾為物外游,六龍經此暫淹留。
寶玉《訪菊》:閑趁霜晴試一游,酒杯葯盞莫淹留。
溫庭筠《李羽處士故里》:花若有情還悵望。
黛玉《桃花行》:花解憐人花也愁。
溫庭筠《李羽處士故里》:辜負南華第一篇。
林黛玉《戲題》:作踐南華莊子因。
溫庭筠《郭處士擊甌歌》:我亦為君長嘆息。
寶玉《姽嫿詞》:我為四娘長太息。
溫庭筠《經李徵君故居》:一院落花無客醉,五更殘月有鶯啼。
探春《殘菊》:半床落月蛩聲病,萬里寒雲雁陣遲。
(註:這個應該算神似。)
溫庭筠《秋日旅舍寄義山李侍御》:自為林泉牽曉夢,不關砧杵報秋聲。
湘雲《詠白海棠》: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亦離魂。
溫庭筠《杏花》:情為世累詩千首,醉是吾鄉酒一樽。
寶玉《種菊》: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註:這個是赤裸裸的形似,掉底了,寶玉的不好。上句探春的就很好。)
另,要說神似,賈寶玉的《姽嫿詞》和溫庭筠的《湖陰詞》、《遐水謠》兩詩,神似之處尤其多。但因為是神似,我就不抄在這裡了,感興趣的朋友可以自己翻來看。
此外,我還想說說,林黛玉奪魁的《詠菊》一詩中,「無賴」這個詞。
《詠菊》開篇即是: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當時,看到「無賴」一次用在起首,大為驚嘆,覺得既有趣,又有味道。
後來稍留意詩中用及「無賴」的句子。
最早是南朝徐陵,杜甫詩中凡兩見,之後是晚唐的徐凝、李商隱、段成式。宋以降,用家就多了。
錄如下:
南朝 徐陵《烏棲曲》:惟憎無賴汝南雞,天河未落猶爭啼。
唐 杜甫《送路六侍御入朝》:劍南春色還無賴,觸忤愁人到酒邊。
唐 杜甫《絕句漫興九首》:眼見客愁愁不醒,無賴春色到江亭。
唐 徐凝《憶揚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唐 李商隱《二月二日》: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
唐 段成式《折楊柳》:長恨早梅無賴極,先將春色出前林。
宋 蘇舜欽《奉酬公素學士見招之作》:意我覊愁正無賴,欲以此事相誇招。
宋 陸遊《雨中作》:多情幽草沿牆緑,無賴群蛙繞舍鳴。
宋 辛棄疾《浣溪沙》:啼鳥有時能勸客,小桃無賴已撩人。
宋 辛棄疾《清平樂》:最喜小兒無賴,溪頭卧剝蓮蓬。
清 金人瑞《塞北今朝》:江南士女卻無賴,正對落花春晝長。
清 唐孫華《和友人惜別》:怪底春風正無賴,吹將柳絮落天涯。
中唐之前,「無賴」一詞在詩中不大用及。我估摸著,大概因為,中唐以前的詩人,嫌「無賴」一詞或會損及詩味,卻未發現「無賴」自有它的妙用。 徐陵用「無賴」的時候,「無賴」的意思和老杜大不同,徐陵筆下的無賴,是真的無賴,是可憎的無賴。到了杜陵筆下,無賴就不是無賴,倒有了無比可愛可人的味道。
從此,也可管窺出老杜是何等有創造力的巨擘,這一將無賴作可愛解的用法,經老杜入詩後,到晚唐就漸次流行起來。倘不是芹圃十分熟悉晚唐詩,他在替瀟湘妃子寫這種奪魁詩時,不會起首就用上「無賴」二字。
前日北京下雨,大概是今春的第二場雨吧。無賴的微雨,中夜時分,悄然潛入帝城,晨起推窗,天地間一片朗潤。讓我無法不憶及杜陵的詩: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但杜陵的可愛,還不僅可愛在這裡,更可愛在之前: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乃發生」三字,初看是何等的多餘,再看何等的稚拙 一個「落」字,要用三個字來寫,在惜字如金的五言律里,竟敢如此!虧他是老杜!
但細咂,又是何等奇妙。「乃發生」三字,形容不知從何而來的雨,似乎雨不是從天上落下的,或是從地間升起的?總之,是不明所以地,在天地間出現了,不透露半點消息,令人無從琢磨。而且是「當春」!這個「當」字,用得何其好!竟遠勝過柳永《八聲甘州》里的「殘照當樓」。
之後: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火獨明」三字,真可謂給全詩點了一盞燈,黑夜之中,突然亮起了微光。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收得又是如此妥帖,大方。讓我每一次回味,就每一次拜倒在杜陵腳下。杜陵真是詩中哲聖。此處語及,順帶一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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