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專訪 | 以當代目光閱讀亞里士多德——與Sarah Broadie教授訪談

採訪者(下簡稱D):徐大山聖安德魯斯大學哲學系

薩拉·布拉迪(下簡稱B):聖安德魯斯大學倫理學教授,專攻古典哲學,尤其是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她是英國學界極具影響力的亞里士多德學者。她的主要工作包括形而上學和古典、當代倫理學。曾在耶魯大學、普林斯頓大學、愛丁堡大學做研究。

D:如今很多人難以理解古典倫理學與現代世界的關聯,因為如今人類生存的狀態已與兩千五百年前截然不同。你認為古代哲學家的倫理學與我們的現代生活有什麼關聯,他們的思想對我們重要嗎?

B:我認為說關聯性其實不太恰當。因為古代哲學家關於所有事物的觀點幾乎都與我們不同。許多觀點來自於特定的社會環境,如今已無法複製,比如城邦作為理想的政治單位,或者奴隸制。我們尤其很難去想像在工業時代之前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所以我認為關於古代哲學家最重要的,是他們教育我們思考的技藝。他們相信每一個人都可以問自己那些重大的人生問題,而我們唯一可以在這些問題中取得些許進步的途徑就是嚴謹地思考,因為我們沒有足夠的經驗知識去回答這些問題。我們只能儘可能地按照邏輯思考。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就是很典型的例子,亞里士多德在中世紀時被成為是「至聖先師』 (Teacherof Teachers)也是這個原因。他們的教導對我們是重要的,因為當你感到你擁有了思考的技藝,這就會促使你去提出問題。我認為如今人們不再問一些問題的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們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些問題,也不知道可以如何在提出問題中進步。如果你知道你無法處理他們,那為什麼要去問呢?所以這些古代哲學家,尤其是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給予我們以技藝,令我們可以更有些自信去在問題中取得些進步,儘管最終我們可能無法完全解答他們。

D:你能再談談你所謂的『進步』是什麼嗎?我猜想哲學或倫理學上的進步和我們一般意義上說的科學上的進步是截然不同的。

B:泛泛地講,自然科學取得的進步來自於發現了更多的經驗事實。我們對自然世界的了解就比亞里士多德要多許多。但倫理上而言,簡單來說,似乎相同的問題會出現在不同年代的每一個人面前,儘管各自所關注的重點可能不同。比如,每一個人都應該能夠問自己:我應該怎樣過我的生活?如果我們探討倫理問題,最終這些都是現實問題。除了讓生活更好之外,政治和倫理問題是無意義的。

然而我們困境在於人類身處在歷史環境的手掌之中,人生許多事我們難以掌控。古希臘人總體上對於人類的事務是悲觀的。他們認為人事難以好轉。他們對於命運在我們生命中的捉弄很敏感。正如我們所知的,我們在現實生活中能做的事,雖然不是完全被經濟條件地理環境所決定,但確實是極為有限的。所以在倫理問題上,我們不時能有所進步,但我們不會得到最終的解決方案從而一勞永逸。在科學上,比如說數學,如果人們解決了一個公式難題,那個解答會一直在那裡,人們可以在其之上建立新的理論,而這個理論本身不會消失。但當我們有了一個倫理問題,對於這個問題的解答卻不是永恆的。也許在現在這個時刻對我們來說是最完善的解答,一旦情形轉變,我們又不得不另求他解。所以儘管自古代以來倫理問題已有許多進步,我們仍需要感恩於古代哲學家給予我們試圖自己去解答這些問題的開端或起點。

我當然不是說在世界人類歷史中,他們是唯一的開端。我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再退一步說,即使他們是唯一的開端,也是一個偶然的事件。對於西方而言,他們的確是一個開端,而就西方的文化影響在現代世界還具有一定的吸引力而言,他們對於別的文化也應該是有用的。我當然不是在宣稱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是某種人們應該信奉並實踐的宗教。這是荒謬的。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自己也會覺得這荒謬。對他們來講重要的是,每個人都想要思考,也都有能力思考。關於思考的技藝則不是局限於某個文化之內的。

D:那我問第二個問題,如果亞里士多德活在21世紀,你覺得他會怎麼看當今世界的道德與政治?我們社會的哪些方面他會讚揚或是批評呢?

B:我覺得他會有很複雜的反應。我相信他會讚揚現如今人們生活所享受的許多自由,人們可以表達自己的好惡。最重要的是我相信他會喜歡現代人可以形成自己的觀點,並提出自己的問題。然而他也許會對現代的自由感到恐懼與擔憂,因為自由的現狀的確值得擔憂。但大體上而言,他會認為自由是好的,因為他的倫理學著重在自我完善之上。而我認為他會對政治方面,大財團和公司用各種手段影響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民主選舉,而感到全然的恐怖。畢竟這些公司所在意的,不過都是財富與權利。亞里士多德實在不認為財富與權利本身對於我們的幸福是至關重要的。並且他會認為我們竟然允許自己的想法被廣告和消費主義所左右,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如果一個小孩在電視機前看到各種各樣的廣告,這對亞氏來說是不可理喻的。因為這就是允許一個還沒有形成自己觀念的人被影響。相反的,亞里士多德覺得教育才真正能幫助我們形成自己觀點。而問題在於現在許多人覺得自己是沒問題的,他們覺得自己已經滿意了,已經達到自己的極限,而亞氏會說他們並沒有,因為他們沒有志存高遠。

D:你所說的『志存高遠』則令我想提關於亞里士多德所言德性與幸福的問題。德性(virtue)是亞氏倫理學中的關鍵詞,也對於他所理解的幸福(eudaimonia)有至關重要的作用。你能大致介紹一下亞氏所謂德性是什麼,為什麼對於我們的幸福是重要的?

B:我必須承認儘管我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思考這個問題,我還是覺得它很難回答。幸福,或者繁榮(flourishing)或是至善這些詞本身不是很難把握的。因為這些都是很模糊的概念,我們或多或少都知道對方在說什麼。難處在於如何把幸福和德性連接起來。如果我們通過對美德的分類而理解德性,像是勇敢,誠實和正義,我們很難理解為什麼美德會在幸福中是重要的。我想我們都希望人們有基本的美德:值得相信,有禮貌等。但德性對亞氏而言意味著更多。我想我們可以從反面去看待它,也就是去看哪些東西對亞氏來說不是德性。我想很大程度上,亞氏在說:在一個好的生活中重要的是一個人的品格,尤其是你成為怎樣的自己。這是相對於那些覺得真正重要的是你的財富,社會地位和人脈的人。那些對亞氏來說都是好的事物。我們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取得他們,但常常他們來自於運氣或是遺產。如果你想要成為某個樣子的自己,也就是自我完善,這必須來自於你自己的智力,自己的約束,和自己的判斷。德性對亞氏而言就是:為自己的生命思考,按照自己的理想過活。做這樣的人比那些積累財富與地位的人有更好的生活。

D:但當我們在試圖成為自己的時候,如果我們的目標不是財富和地位,這些所有人都或多或少追求的東西,那我們有什麼動機和理由去成為我們自己呢?

B:這是一個好問題。亞里士多德事實上從來沒有問過這樣的問題。我想他會覺得人有這樣一個現狀就是:每個人都想要在某些方面變得重要。康德用自我尊重和人作為自己有目的的事物,是在說同一件事。我認為亞氏把這個常識當成是不言而喻的,也就是說我們每個人自然而然想要變得重要並有價值。對亞氏而言,真正使自己值得這份重要和價值的方法就是真正成為你自己。人們常常犯的錯誤在於他們覺得有錢有權的人就更重要並有價值。亞氏認為這些是真正的誤判。

D:那問題在於為什麼這個錯誤是這麼的普遍平常。

B:這也是個好問題。亞氏的回答也許會是這樣的:擁有足夠的財富及權利,是至關重要的,不僅僅是對我們個人,也是對我們身邊的人,我們要負責的人。人們日夜工作就是為了有足夠的財富,這對於我們大部分人都是如此。生活對於大部分人而言,就是對這些現實利益的鬥爭。結果就是我們不可避免地對這些事物看重,我們也就容易犯錯誤。我們比較容易理解人們為什麼犯錯,因為我們的天性就有這樣的傾向。去擁有權利首先是為了不在別人的掌控之下。一定程度的獨立則意味著我們要有地位和財富。完全附庸於他人的生活,也就是一個奴隸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所以我們都希望在生活里有更多的安全感。但這種對於獨立的追求可能變成全然的偏執。當然這種偏執不僅僅是關於自己的。人們常常忘了這一點。想想那些父母,他們最大的渴望是他們的女兒或兒子可以嫁給一個有錢的,能給予安全感的人,而那些人具體是誰反而是次要的。這是很可以理解的,但也是一個很大的錯誤。那些古代哲學家一直試圖在引導人們避免這樣的錯誤。然而這並非易事,因為他們不是通過某種宗教教條去說服別人。相反,他們是一次又一次向人們指出那些其實我們早已知道的事,這不是技術上的哲學,而僅僅是:財富只是達到別的目的的手段而已。然而這些教導容易變得十分無聊乃至成為一種俗套。

D:這些教導會變成俗套,這非常有趣。

B:我恐怕它們的確成了俗套。而當一個東西成為俗套了,人們就停止繼續聽從它了。所以哲學其實非常困難,在於如何使那些顯而易見的亘古不變的思想保持新鮮與活力。

D:20世紀下半葉的英語學界見證了德性倫理學的復興,也許這也是一種使古老的思想重新散發活力的方法。多大程度上這些現代的德性倫理學與亞氏的倫理學異同?你覺得亞里士多德會向現代人推薦德性倫理學嗎?它適合我們嗎?

B:直到20世紀中葉,主流的倫理學完全被『什麼是道德上正確的行為』這樣的問題所困擾。他們沒有考慮『人應該成為什麼樣的』這個問題。當然這些問題都是相互連接的。而向德性倫理學的浪潮,始於牛津的一些哲學家,他們向我們指出還有這樣一個場域值得去思考研究。這個場域和中世紀哲學家聖·阿奎那斯(St Aquinas)的哲學很相近。而聖·阿奎那斯則是中世紀亞里士多德傳統的中流砥柱。就這個運動的方向而言,我是十分支持的。在哲學界的俗套就是這樣:什麼東西有趣,就研究什麼。而近來,有些哲學家試圖從德性倫理學中得出技術倫理學。他們把有德性的人當成是解答」什麼是正確的行為」問題的鑰匙。他們的咒語是:「有德性的人會做什麼?」對我而言,這完全是無稽之談,完全不是亞里士多德主張的。

亞氏從來不會說:要想知道什麼是對的行為,我們要去看有德性的人怎麼做。亞氏不主張道德楷模,因為他非常在乎每個場合的特殊性。直到你真的在那個處境中了,你才能知道究竟哪些些方面的考量是有關的。所以一個研究抽象倫理學的哲學家不能給人們具體的行為準則。亞里士多德不會同意找一個有德性的道德楷模並讓人們去模仿他。因為這意味著放棄了一個人的主動性。一個人必須為自己考慮,這是亞氏德性倫理學的基石。

還有一件事亞氏和柏拉圖都很感興趣,就是通常好的品格往往和壞的品格有許多相似。對亞氏來說,美德與惡行都有三個部分:兩個極端和一個中庸。比如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其實很難區分勇敢作為一種美德,以及魯莽作為一種惡行。假設在戰爭中,勇敢的人說:「我們現在要稍作休息,準備第二次突擊」。雖然勇敢的人達到了中庸的那個度,但懦夫卻會認為他是魯莽的,魯莽的人認為他懦夫。所以當你在思考非抽象的哲學,到了現實生活里,這就變得很重要,因為觀念的不同產生了判斷的失常。

D:你覺得是什麼造成了這判斷的失常呢?哲學如何能幫助人們做正確的判斷?

B:判斷的失常往往來自於常識性的道德和倫理學的分野。常識性的道德是一個混合體。它屬於前哲學的思考。常識道德易變。前哲學的思考則充滿了矛盾和衝突。哲學家能做的是嚴肅地對待潛在的矛盾,把他們推到極致,然後使它清楚明了。有時僅僅只要向社會提出這樣的問題:這對矛盾中哪個在你的生命里對你更重要?哲學家至關重要的工作是向人們展示兩者不可兼得。分析之後,你就必須做出選擇。不然你和社會就要齊心想出辦法化解矛盾使其並存。沒有哲學思考,你就不會有這些想法,因為你不知道自己的思想需要被修整。所以我認為,從這個角度,哲學可以給社會帶來改變。

更重要的是,我們每個人在生活的絕大多數時間都活在前哲學的狀態里。我不是說前哲學的狀態是愚蠢的。但前哲學的思想並沒有構建得十分堅固清楚。哲學就是給這些思想清晰的架構。然而,我無法想像人完全活在哲學的狀態里。我們日常的大部分生理心理活動都是人體內設的對外部環境的反應,都是前哲學的。然而,雖然對於亞里士多德來說,思辨生活,也就是哲學狀態中的生活是最幸福的。但如果是倫理問題,它的目的是實踐的。當我們在思考倫理問題時,我們的目的不是為了知識,而是為了行為。所以某種意義上講,哲學中的倫理問題,並不是以自身為目的的。

所以我認為德性倫理學能教會我們的是兩件事。第一,我們實現自由的方式應該被道德所限制。我們不應該剝削他人以達到自己的目的。第二,人們應該尋找重要的事做。我認為人們犯的很大的一個錯誤在於:在人生的很多方面我可以為所欲為,我的行為的唯一準則就是我想做什麼。在我看來,一個人應該找一些有實質的活動去做。用音樂打個比方,這個活動可以允許你進步,並帶領你去更有趣的境界。當然,有非常多的人類活動是這樣的。

但如果一個人只想到,只要我不傷害別人,我就可以為所欲為,他們就沒有在意自己的時間和精力的價值。他們沉浸在無意義的活動中僅僅因為他們不知道還有別的什麼可以做。所以我認為人們需要被教育成可以發展重要興趣的人,那些興趣必須要有其實質。我不僅僅是指智力活動,也是指藝術,體育,一切包含自我發展,進步,掌握從前沒有之技藝的活動。

本文採訪者徐大山與布拉迪教授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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