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紀念我的母親

【母親辭世一周年了。我過了自己人生第一個沒有媽媽的生日,第一個沒有媽媽的母親節。媽媽,我想你。永遠懷念你。】

作者:姚海深

我母親二零一四年離開人間,五月二十八日是她的忌日。我總想寫篇文章紀念她,只是一下筆就流淚不已,沒有辦法完成。

母親晚年得了多髮型骨髓瘤,臨走的那四年是在化療,感染,抗感染中度過的,吃了許多苦。自從她得了癌症,我每年會回國去看望她,總是匆匆的去,匆匆的回。她走的時候,我不在她身邊,我常感到很遺憾。母親怎麼就這樣走了呢,我還有很多話對她說呢。

母親的童年

自從我去讀大學後,就沒有生活在母親身邊了。後來我來美國留學,就業,離母親越來越遠。二十多年來,聚少散多。對母親的記憶彷彿也停留在她和我年輕的時候。

我小的時候,母親會給我們講她小時候的事兒。日本侵略中國,母親的爸爸,我們稱他姥爺,帶著全家從河北省去東北逃荒。母親出生在逃荒途中的東北漠河;那是一九四二年,大約是二月二十三日。後來,姥爺把家安置在吉林省四平市,母親在四平生活到八歲。在四平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大事,姥爺去北平做生意,在茶館遇見一個賣唱年輕女子。在當地遠親撮合下娶了做小老婆。他不想拋棄姥姥,就叫人帶著一包銀元回四平,想接去北平同住。姥姥將銀元扔出大街,發誓不見姥爺。姥姥哭得厲害,眼睛從此失明。

大舅剛十六歲,就去鐵工廠打鐵,養活姥姥、我太姥姥、二舅和我媽一家五口。生活很艱辛。童年的這段經歷,影響了我母親的性格。母親自尊而敏感。她對幫過自己的人總是很感激,對大舅和大舅媽念念不忘。

母親八歲時,太姥姥已經七十多歲了,想回老家去養老,怕不能落葉歸根。我的母親就陪著姥姥(我的太姥姥)會了河北老家。母親就在河北陪姥姥,念書,做農活。她學習成績很好,被村上稱為女秀才。考上了當時河間縣唯一的高中,卧佛堂中學。這時候,發生了饑荒,田裡沒有收成。母親和太姥姥雖然有大舅的接濟,還是不夠吃,要去麥場里撿麥粒,到處挖野菜充饑。

母親讀中學,住在學校里,有一點政府給的糧食補助,每星期有兩個黑面饅頭。母親捨不得吃,月底回去看我太姥姥時帶給姥姥吃。太姥姥很疼母親,也不肯吃,母親就假裝生氣,非讓她吃不可。母親總是用相依為命來形容那段和太姥姥在一起的歲月。

太姥姥是很重名節的人。她二十九歲沒了丈夫,守寡將女兒拉扯大,在村子上很有名望, 很受尊重。和這樣一個老人生活在一起,難免會受舊禮教和儒家的影響,將名節,面子看得重。母親參加高考那年,太姥姥突然病重,渾身浮腫,母親為了照顧她,沒有時間複習,高考沒有考上。大舅讓我媽複習一年回四平再考,我媽想再考。剛好村子中學缺老師,讓我媽去代課,他們喜歡我媽,想留她當老師。我媽正猶豫不決,母校卧佛堂中學校慶,請媽媽去做報告,題目是他們起的,叫做紮根農村鬧革命。我母親那時才十八歲,沒有人商量,就答應去做這個報告。報告做完後,她很後悔。本來打算再考大學的,結果說出去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不能收回了,就留下來教書了。

我長大後一直暗笑她迂,報告歸報告,前途歸前途。何必在意那個報告呢。可母親就是這樣,做人一諾千金。我一直在想,是什麼原因造成母親的性格呢?也許太姥姥對母親影響太大,她經常對母親講老理,河北的農村,儒家的影響又很深,我常聽母親重複的有「雁過留聲,人過留名」,「餓了喝水腆肚行,冷了披衣迎風站」,「只教人可憐見,不叫人不愛見」,「吃虧人長在,受罪的安然」。我後來發現,自己深受母親影響,自尊,敏感,好面子。是耶非耶,無從知道,只知道那是母親傳給我的。

母親和我

母親和我父親結婚一年後有了我姐,三年後又有了我。我兩歲之前,她很幸福。我兩歲時得了小兒麻痹症,下肢癱瘓了。我太姥姥總說苦秧子結苦瓜,真的應驗了,這件事對母親打擊很大。

她帶著我到處去求醫問葯。我父親是廣州部隊的低級軍官,母親是鄉村中學的數學老師,工資都很低,才三十元一個月,看病需要錢,父母到處借錢,大約有兩千元的債。那時一台嶄新的解放牌大卡車也才一萬元。

母親後來對我說,她感受過什麼是凄涼。她帶我去長春二零八醫院去看病,初秋的早晨去水房打水,一陣寒風吹來,她突然感到徹骨的凄涼。我五歲不能走路,到處爬,周圍的鄰居,小朋友像看小動物似的看我。有好幾次,我半夜醒來,看到媽媽坐在我床邊哭。有一次,她給我穿上新衣服,說要帶著我一塊兒去跳珠江。我想,那一定不是什麼好事,很害怕。

那時,我妹妹一歲多了,也許是可愛的妹妹給她安慰,後來,半夜在我床前哭的事越來越少了。有一天,爸爸拿了付拐杖回來,母親開始教我站起來用拐杖走路,開始時,腿沒有力氣,我不願意走,爸爸說算了,母親想了個辦法,用很厚的紅旗雜誌裹住我的腿,慢慢練。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可以站著用拐杖走路了。站著做人真好,感謝我的母親。

母親看報紙上說,湖南澧縣中醫院可以治療我的病,爸爸就請假送我去。出發的那天,媽媽給我穿上新衣服,在我的口袋裡塞了很多糖果。臨出門時,她抱著我哭了。說她放暑假時就去接我。我忘了自己什麼心情了,懵懵懂懂的。爸爸把我送到澧縣,他不能請假太久,在當地找了個保姆照顧我。保姆估計想多掙錢,我記得頓頓是南瓜和米飯,平時整天見不到他。每天打針吃藥,飯還特難吃,我也沒人管。我想,這種日子何時是盡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天中午,母親突然來了,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衣。我開心極了。那天的晚餐有滷雞蛋,豆腐,好吃極了。媽媽說我瘦多了,多吃點。我成年以後,聽說過一句話:「世上只有媽媽好。」這句話說得真好。

媽媽把我接回家後,我上小學一年級。也許智力開發得晚,大約也不走腦,我學習不行,成績不好。母親也不太在意。她的主要精力放在維持生計上。她白天去教書,夜晚回來要和爸爸開墾房子周圍的荒地,種菜和果蔬,省下錢去還看病借的債,那在當時是個天文數字。

我最後一次治療腿病是全家遷到後勤部隊機關後。聽說廣州一九七醫院治療癱瘓有辦法,就去做手術。做第一次大手術時,我在手術台上呆了四個小時,醒來時很痛,媽媽正坐在我的床邊給我趕蚊子,她聽到我喊疼,就哭了,說,如果媽能替你受這罪就好了。母親生病後,去醫院治療癌症,打化療針,很難受。她對我說,媽也把你小時候受的罪受受。我竟不知道說什麼安慰她。媽媽病重時,我能給她的是那麼蒼白無力。

我不記得小時候受的苦,只記得媽媽的愛。有一次夏天在屋外乘涼,媽借著路燈讀了個樂羊子妻的故事給我聽,大約是說學習要堅持才會成功。她又告訴我學者是很受尊敬的職業。我後來想當學者,也許是媽媽的無意引導吧。

我手術完回了學校,身體沒有治好,但學習成績一下子好了,經常考第一名,直到高中畢業。我讀中學時,母親發愁他們不讓我考大學,因為按照當時的體檢標準,我雙下肢不能運用,屬於不允許報考之列。好在母親已經調到大學工作,認識了不少管大學招生的人,就到處求人,終於給我開了綠燈,考進南方一所不錯的大學。

進了大學,也許是青春期叛逆人格顯現,充滿了對社會的憤怒,我自認為分數很高,足可以去北大,清華,在南方這個學校太懷才不遇了。我不好好學習,也不回家。母親很擔心我,常來大學看我,她越是這樣,我越是覺得這麼多年都被母親控制,無法呼吸。就故意對她很冷淡。現在想來,很後悔,對不起,媽媽。

大學的經歷的確讓我越了龍門,後來,我去了北京讀研究生,又到美國留學,做了終身教授。母親的晚年很以我為自豪。沒有母親五歲時逼我站著走路,沒有母親去到處求人讓我上大學,我沒有今天。我感激我的媽媽,她文化不高,但有見識,人生大方向總是把握得住。

母親的離世

母親的病是二零一零年五月發現的。她回河北給太姥姥修了墓,回到廣州不能吃不能喝。診斷是多發性骨髓瘤,打了化療針搶救了過來。她一生生活簡樸,她對生活的物質要求很低,發病後也很簡樸。我跟她說,別省了,用好的,吃好的。

二零一四年五月初癌症複發,我本以為她不會走得那麼突然。買好六月一號飛機票去廣州看她。那年一月份時剛剛回國看過她,怕她見到我這麼短時間又回來,感到自己的病有什麼不好,沒敢告訴媽媽票買好了。我猶豫怎麼告訴她我要回去,和她度過一段時光。

當時,母親在腎透析,在喉部用一根臨時的管子。我和妹妹想勸她在手上做個永久性的瘺管,她不願意。我每天都會給媽媽打電話,二十七號那天我沒打。如果打,我就會勸她做瘺管,又不知道怎麼說合適。怎麼解釋我要回國又不讓她覺得自己病重了?我拖著沒有打電話。二十八號的紐約早晨,二十八號廣州的黃昏,媽媽突發性腦溢血走了。

我爸爸後來告訴妹妹,他第二天夢到了母親,高高興興在往西方去。我爸爸問她,「你在幹什麼呢?」她說,「我在等電話。」媽媽在等我的電話呢。我後悔極了,為什麼不早點回去,為什麼不打電話。母親曾對我說,萬事皆存後悔。也許是命該如此!

六月二號到廣州,省親成了奔喪。我在給母親的遺像上香時,心裡默念,媽,再讓見你一次吧,讓我夢見你吧。三個星期後,臨離開廣州的那夜,我真的夢見媽媽了,她看著很年輕,穿著白色的衣服,沒有說話,只是抱了抱我,很開心的樣子,和去澧縣接我回家時一模一樣。醒來後我淚如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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