祛魅年代,科學還需要信仰嗎?
信仰是人類精神生活的食材,它統攝著人類的行動與自我意識的發展。或許,我們今天不再喜歡笛卡爾意義上的「心—身」二元論,但是,對於心靈的豐盈來說,它與身體一樣,無法承受資源匱乏帶來的傷害。從這個意義上說:精神的飢餓同樣是不能忍受的。精神生活不但消費精神產品(信仰),它也在不斷地製造精神產品。科學就是人類創造的滿足高級精神生活的產品。聯想到中國整體上科技創新乏力的現實,不能不讓人產生出一個疑問:科學還需要信仰嗎?縱觀科學史不難發現,有信仰的群體比無信仰的群體更具有創新性(想想猶太人獲得諾獎的比例)。因此,答案是肯定的!但是,信仰是怎樣影響到科學家製造精神產品的過程呢?換言之,信仰在哪些層面或環節上激發了科學家的創造力呢?如果把信仰看做是由若干子信念組成的思想系統,那麼,由「真」、「善」、「美」這三種子信念構成的信仰系統是如何發揮作用的呢?基於此,我們嘗試分析構成信仰的這三種要素影響知識產品生產的內在機制。
首先,我們來分析一下「求真」的信念對於科學活動的影響。翻開人類文明發展的歷史長卷,先賢大哲們,篳路藍縷,一路艱辛地把追求真理作為最崇高的理想之一。對於科學而言,更是把追求真理作為自己的神聖起點與最後歸宿。在古希臘時代,以現在觀點來看的科學問題都屬於哲學問題,先賢們在自然哲學中討論著宇宙的起源等問題。亞里士多德曾言:哲學始於驚奇。亞氏的名言說出了人類探索自然世界的原始動機。好奇心是人類自身具有的諸多本能之一。要滿足人類的好奇心就只能回答人類所遭遇到的諸多問題。亞氏在探索自然的過程中,時刻不忘對於現象背後的形而上思考,由此才有「我愛我師,但我更愛真理」的溫暖之語,這種逼近真理的路向成為後世的楷模。雖然他的許多研究成果在今天看來都是錯誤的結論,但亞氏的理論卻深深地影響了人類精神生活長達兩千年之久。如果沒有這些理論,那些暗淡的歲月將是多麼貧乏。也正是在亞氏的理論基礎上,文藝復興以降的近代科學才有了起飛的第一個平台。而維繫這漫長歷史的正是無數代先賢們信仰中對於真理的不懈追求。
先賢們之所以追求真理,是因為他們相信真理是一種因自身而偉大的力量,人類擁有了真理,也就擁有了一種偉大的力量。科學在求真的路途上總會在「正確」與「錯誤」的兩極之間徘徊,但永遠不會停止腳步,這是真理的驅動力使然。科學所得出的結論也時時刻刻接受著來自各方面的反駁與質疑,因為人們相信:在經驗的法庭上,沒有任何知識具有豁免權。也正是這種寶貴的懷疑精神,才使得科學一直向前發展而從不會迷失在歷史的森林中。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的信仰,也造就了未來社會的公平理念的擴散。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曾說:我們是真理的孩子,不是權力的子孫。沒有人可以壟斷真理,科學也不會因為暫時得出了一個合適的結論而止步不前。許多具有突破性的科學成果正是在對所謂正確結論給予了毫不妥協的質疑後才得以生髮出來。有學者指出,正確對於科學來講既不是充分條件也不是必要條件。這句話對真理與正確之間的關係做了最恰當的解釋。科學可以得出錯誤的結論,但是科學永遠走在求真的道路上。這就是科學家們心底對於科學所持的信仰。沒有了這種信仰,科學早已迷失在人類思想史的叢林中了。
科學追求真理,宗教同樣也是真理的擁護者。兩者之間的關係無論從哪個角度來分析都是複雜而難以定性的。但我們可以從愛因斯坦的觀點中看到兩者共存的可能性,他認為:沒有科學的宗教是盲目的,而沒有宗教的科學是跛足的。從歷史的角度來看,科學與宗教之間的確發生過許許多多的衝突、敵視與共存事件。基督教經過徹底的宗教改革後,清教的興起,在科學社會學家默頓看來,這種變化直接促成了近代科學的復興與發展。到了二十一世紀,我們看到那些經過宗教改革的國家,科學普遍高度發達。或許,我們從克倫威爾講給孩子們的話中更能體會到科學與宗教的共存是多麼微妙:你們要相信上帝但同時又不能把火藥弄濕。其實,這正如每所教堂的房頂上都裝有避雷針一樣。
無論科學與信仰之間有著怎樣複雜的關係,由信仰指向的求真之路,恰恰為科學提供了一種去蔽的工具。由此,科學才能展現出勇往直前的勇氣與創造翻天覆地的奇蹟。從這個意義上說,「求真」始終是科學必須保持的信念之一。一旦科學失去了「求真」的信念,那科學這艘巨輪必將偏離航向,最終無法到達真理的彼岸。
其次,「明善」。在大科學時代,科學日益從私人領域滲透進公共領域,高度的專業化與分工給人類帶來了更多的倫理問題,歷史上的人類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在倫理上有過如此的糾結與彷徨。哲學家休謨在兩百多年前提出的「事實—價值」的二分原則,好像就是為今天的我們量身定做的讖語。美國科學社會學家巴伯在20世紀50年代也曾質問:科學家對自己的成果負有倫理責任嗎?而責任意識恰恰是信仰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十九世紀末德國哲學家尼采說:上帝死了!它帶給整個西方社會以巨大的震撼。原因在於:如果上帝死了,是否一切都是可以的了?在新的倫理觀還沒有建立起來之前,人們寧願隱藏上帝死亡的信息。因為,我們的生活無法承受信仰缺席所帶來的無根基之感。
今天,科學開始向人類展示了其偉大的精神力量。隨著信息化時代的來臨,通過高度分工,人類相互陌生地、越來越緊密地聯繫在一起。按照英國社會學家吉登斯的說法:這就是一個脫域的系統,我們依靠專家系統與象徵標誌維繫著每個人脆弱的本體性安全。
然而,二十世紀經歷的兩次極其慘烈的世界大戰,都有最新的科技成果參與其中,這讓人類不得不去反思一個困惑的問題:科學給人類帶來的都是福祉嗎?「核裂變」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科學發現,但這個發現以不可逆轉的方式把我們與一件令人不寒而慄的武器聯繫在一起:那就是原子武器。一個個理性的人終於造就了人類整體的非理性的歷史。法蘭克福學派的阿多諾曾悲憤地說:奧斯維辛以後寫詩是不道德的。然而,科學研究並沒有停止自己的腳步,人類的未來仍處在不確定的狀態。此刻,約束每個人的力量只能來自信仰中對於「善」的追求,沒有倫理約束的科學將是一場危險的旅行。科學共同體之外的人在反思,科學家本身更應該反思。1962年美國海洋生物學家卡遜出版了對後世影響深遠的著作《寂靜的春天》,她開啟了一個新時代:倫理覺醒的時代。
科學研究得來的成果,居然給人類造成了這麼大的災難,我們自然會追問,人類還需要科學嗎?如果人類還需要科學,那麼這把雙刃劍需要佩帶上什麼樣的劍鞘?自二十世紀中葉以後,科學已經從「小科學」進入到「大科學」時代。「大科學」的特點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重要的科學研究已經不是某一個人和某一個學術機構能獨立完成的工作了。以華裔科學家丁肇中教授為例,他所領導的AMS計劃(阿爾法磁譜儀計劃:Alpha Magnetic Spectrometer)的研究團隊是由大約16國家和地區的56個研究機構組成的,其中涉及的科研人員成千上萬;其二,科學研究已經不僅僅是為了滿足人類的好奇心,科學還要解決人類面臨的種種困境。在這個意義上,科學擔負了更多的社會責任和義務。環境惡化,厄爾尼諾現象肆虐,各種病毒不時的流行和傳播等等。面對這些直接關係到人類生存的重大問題,科學必須為解決這些難題提供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
這就是我們堅持認為在祛魅時代,科學仍需要信仰的理由之一,誠如蘇格拉底所言:永遠走一條向上的道路。其所暗示的那種道義責任,即走一條追尋美德之路。對於我們這個缺少宗教信仰的國度來說,科學亟需的就是「明善」。假如科學失去了「明善」的信念,那麼人類的生存將處於巨大的不確定與不可靠狀態之中,人類賴以生存的倫理底線將不復存在。想想不久前發生的三聚氰胺和瘦肉精等事件,其最初來源均是來自科技界的成果。任何以危害人類生存或者以邪惡為目的並且打著科學研究旗號的活動,都不能被歸入到科學的範疇之中。科學必須以「明善」作為自身存在合法性的倫理邊界,任何善念都不能作為交易的籌碼。止於至善是一種召喚,因此,科學明善,責無旁貸!
美作為一種信仰要素,其作用在於提升人類對自我的關懷。從這個意義上說,缺少一種審美的能力,科學行之不遠。這就是我們要談的信仰的第三個層面:「悟美」。科學為人類創造了不計其數的物質財富,同時也為人類提供了大量的精神財富。這些精神財富中就包括科學創造的美。藝術家們創作的作品給人以感性之美。而科學家們創造的美則為世界展現了一種抽象的美。伽利略曾說:大自然是一本用數學寫成的書,正是這個意思的最好表達。抽象的美只能通過人類的理性去感受。古希臘畢達哥拉斯學派對於圓形的審美認同,中國莊子所說的「天地有大美而無言」,以及德國數學家萊布尼茲對於宇宙內在和諧的追求等等,都是一種源於形而上的審美信仰在起作用。
中國科技界缺乏對於審美信仰的追求。在一個實用主義與功利主義結盟的時代,所有信仰的東西都被以短視的標準來衡量。由此造成了中國科技界普遍存在的一種怪現象:聰明的短視。為此,我們不妨專門來看幾則科學史上與審美有關的案例。古希臘先哲們喜愛完美的觀點,從柏拉圖偏愛「圓」這件事上就可見一斑。柏拉圖認為天空中的星星的軌跡都是符合完美的圓形,而「圓形」是典型的完美圖形,它體現出的美就是簡單而有序。麥克斯韋把電與磁的複雜關係完美地融入到了四個方程中,這又很完美地體現了另一種科學之美:統一而和諧。科學史上還有許多案例都表明,對於美的追求促進著科學的發展。開普勒相信哥白尼的學說是正確的理論體系,他認為:我從靈魂的深處證明它是真實的,我以難以相信的歡樂心情去欣賞它(哥白尼的日心說)的美。開普勒正是在這種悟美的信念下發現了開普勒三大定律。科學史上還有一個關於「對稱性」的經典案例。英國著名的物理學家狄拉克,在沒有任何科學實驗證實的基礎上,他堅信自然界既然有帶負電的電子,那麼也一定會存在帶正電的電子。後來的科學實驗證明狄拉克的猜想。正電子與負電子不恰好是對稱性的一種完美體現嗎!在愛因斯坦的後期科學研究中,他一直期望建立他所認為的大統一理論。愛因斯坦曾說過:科學之所以值得追求,是因為它揭示了自然界的美。可見,他對統一性的追求貫穿了他整個的科學生涯。我們之所以追求美,是因為美可以給我們帶來無功利性的愉悅,這正是康德提出的著名命題。另外,一旦人的內心中有一種明確的審美標準,就會形成我們對於世界的新的認知。比如愛因斯坦在理論選擇中對於簡單性的偏愛,就是一種源於審美的形而上判斷力在發揮作用。相反,缺少審美判斷的人則無法做出最好的選擇,同時也無法實現對於自我的關懷。從這個意義上講,科學家們正是感悟科學之美的最佳人選。正如法國科學家彭加勒所言:科學所表現的是那種深奧的美。科學所體現的美在於:簡單而有序,統一而和諧。科學尋求用簡單的數學公式來表達紛亂而複雜的自然世界背後所隱藏的特定規律,這種方法本身就是一種審美判斷力的最高表現。
科學之美,還有一個層次體現在人類對於大自然的深層次熱愛。由於人類對於自然環境的破壞,生態系統已經到了瀕臨崩潰的臨界狀態;大氣污染,河流乾涸,動植物的種群逐年減少。人類在利用科學成果不斷地滿足自身慾望的同時,也深深地「傷害」了自然。當天空不再湛藍,河水不再清澈,空氣不再新鮮,鳥兒不再歌唱,當夜晚的天空被霓虹燈覆蓋而看不見一閃一閃的群星,當大自然失去了感性之壯美,那科學的理性之美又從何而來呢!熱愛大自然是一切審美的基礎,由是觀之,「悟美」是科學的一種源於本質的風骨。科學悟美,春暖花開!
科學已經成為人類的一種存在方式,而這種存在方式需要和信念融合在一起。就像德國哲學家康德在其名著《實踐理性批判》中所指出的那樣:「有兩樣東西,越是經常而持久地對它們進行反覆思考,它們就越是使心靈充滿常新而日益增長的驚讚和敬畏,我頭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則。」人類用科學的方式去探索和認知頭上的星空及其他未知領域,與此同時,在人類內心當中也要堅持保有永不凋謝的「真」、「善」、「美」的信仰,這樣我們才有資格談論文明,並為文明背書!人類的未來才可昌明盛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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