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閱微草堂筆記·灤陽續錄(五)》白話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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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閱微草堂筆記·灤陽續錄(五)》白話選1159.不畏鬼 戴東原說:他家族的祖輩某人,曾在荒僻街巷租了一座空宅子。因這兒長期沒人住,有人說這兒有鬼。族祖厲聲道:「我不怕。」到了夜裡,鬼果然在燈下顯出形來,陰森的氣息侵人肌骨,一個大鬼怒叱道:「你真的不怕么?」族祖應道:「不怕。」鬼便作出種種可怕的樣子,過了好一會兒,又問:「還不怕么?」族祖又說:「不怕。」鬼的臉色稍緩和了些,說:「我也不是非要把你嚇走,只是怪你說大話,你只要說一個怕字,我就走了。」族祖怒道:「我真不怕你,怎麼能撒謊說怕?隨便你怎麼做好了。」鬼再三勸說,他還是不答應。鬼嘆息道:「我住在這兒有三十多年了,從未看見像你這麼固執的。這種蠢傢伙,怎麼能和你同住?」鬼一下消失了。有人責備他說:「怕鬼是人之常情,並不是什麼難堪的事,撒謊說個怕字,可以息事寧人。如果彼此這麼叫勁,鬼沒完可怎麼好?」族祖道:「道力深的人用定靜來驅逐魔鬼。我不是道力深的人,只能以盛氣對付他。氣盛鬼就不敢進逼,稍有遷就就氣餒,而鬼就趁機而入了。鬼想方設法引誘我,幸好我沒進它的圈套。」人們談論起來,認為族祖的看法對。 1160.男女有情非悖禮 飲食與性慾,是人生最大的慾望。冒犯名義,違反人倫綱常,敗壞風氣習俗,都是王法所必須禁止的。至於痴心兒女,有鍾情愛戀的對象,只要他們沒有違背禮法,似乎不應對他們過份苛求追究。我小時候,聽說某先生在員外郎任上時,自以為氣節嚴正,並頗為自負。他曾經把家中的一個小丫環指配給一個小奴僕,這事已不是一年兩年了,所以他們往來出入,並不相互迴避。一天,二人在庭院里嬉笑玩耍,正巧被某公撞上了,他見二人臉上的笑容還未收斂,便怒沖沖地說:「這是不守禮儀私自結合呀!按法律規定,與未婚妻通姦的,當處以杖刑。」說完後,他便命人動手。眾人說:「小孩子們嬉笑遊戲,並沒幹什麼出圈兒的事,這從小丫環的眉眼和乳房上可以得到驗證(指沒有淫亂,可以派人檢查她的身體)。」某公說:「按法律規定,有預謀而未形成事實的,可以罪減一等。減罪可以,但不能免罪。」終於他把兩個孩子打了個半死。他認為,把自己與治家嚴謹的河東柳氏相提並論,也並不為過。從此以後,他因為厭惡兩個孩子無禮,便故意推遲他們的婚期。弄得二人於幹活兒之際,躲躲閃閃;沒事兒的時候,也是藏來躲去,不敢相見。他們前憂後慮,惶惶不可終日。漸漸地,憂鬱成疾,不到半年,便先後死去了。他們的父母可憐兩個孩子,乞求某公為他們合葬一處。某公仍是怒氣沖沖地說:「未成年的女子死後合婚,不合道理,難道你們沒聽說過嗎?」他對此果然置之未理。後來某公臨死時,口中喃喃地,像是對人說著什麼,但聽不太清。只聽到「沒有我同意就不行」、「從禮制上說不行」兩句話,他重複了十幾遍,使人聽得清清楚楚,大家都懷疑他昏迷中見到了什麼。男女之間,沒有媒人牽線,他們便互不相知,這也算古代的禮儀了。某公在丫環和奴僕孩提之時,便為他們先定下了婚事,使他們明確得知早晚會成為夫婦。他們朝夕相處,要想讓他們不產生感情,那是不可能的。「閨閣內外不通話」(家裡的話不能出門,外面的話不能進門口)這是自古以來的禮法,某公家中童僕丫環不多,做不到男女分開,各司其事;他們時常相互授受,想禁止他們對話是不可能的。「其本不正,其末不端」,樹根有了毛病,樹梢就會出現問題,那兩個孩子即便有超越禮法的行為,也是因為主人成全了他們。某公對此事操之過急,處理不當,死者難道會甘心嗎?冤魂變為厲鬼登門作祟,他還要振振有詞地說什麼「從禮制上不行」作為辯解的話,難道鬼魂還會管你是什麼講學家嗎? 1161.山西商人 山西有很多人在外經商,十多歲起就學習貿易。等到積攢下一些錢財,才回家娶妻子。娶了妻子後,仍然出去經商賺錢,大概二三年回家一次,這種情況很普遍。有的時運不濟,有的或遇到了什麼災禍,一二十年沒有回去過。甚至有的錢財沒有了,衣裳破爛,以回歸家鄉為恥辱,像浮萍一樣飄泊,像蓬一樣輾轉,到處流浪,與家鄉不通音信的,也常常可見到。有個叫李甲的人,輾轉遷徙過繼為同鄉靳乙的養子,於是改姓靳。他家裡得到不他的消息,就傳說他死了。不久,他的父母親都死去了,妻子沒有依靠,就在娘舅家寄住吃喝。她的舅舅本來住在鄰縣,後來帶家眷去經商,商船南北各地到處航行,終年沒有定居的地方。李甲長期沒有得到家信,也以為家人都死了,靳乙打算給李甲娶妻。恰好李妻的舅舅死在旅途中,家屬流落到天津居住。考慮到李妻年紀輕輕守寡,不是長遠的打算,也打算嫁給山西人,以後好回到家鄉去。害怕男方嫌棄李妻沒有娘家,因此謊稱是自己的女兒。大家商量撮合,就使這樁婚事成了。新婚之夜,因已經分別八年,兩人都懷疑但是不敢詢問。夜深時分說私房話時,才開始明白。李甲恨他的妻子沒有得到他已死的真實依據就急著再嫁,便又罵又打。使全家都驚動起來了,靳乙隔著窗戶大聲說:「你再娶妻時,有前妻死亡的確實證據嗎?況且她流落遷徙,等待你八年才嫁,也可以諒解她的不得已了。」李甲不能回答,於是兩人和好如初。破鏡重圓,古代就有這種事了。至於男子再娶的仍然是元配妻子,婦女再嫁卻沒有失去貞節,自從有文字記載以來,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我姨丈衛可亭先生曾經親眼看到這件事。 1163.三代婦女償債 老師李又聃先生說:東光有個姓趙的人(李先生曾經講過此人的字型大小,現在記不住了,好像還是先生的長輩),有一次經過清風店,找來一個年輕妓女陪酒,順便說到某年曾經在這裡住宿,找過一位美人住了兩夜,算來那位美人今年還未滿四十歲。於是說出美人的小名,年輕妓女說:「是我姑姑呀,現在還在這裡。」第二天,一起到妓女家裡相見,正是過去認識的那個美人。雙方正在拉手問好,年輕妓女的姑奶奶聽說有客來,從裡面出來看看,又大吃一驚,說:「你是東光的趙先生嗎?三十多年不見面了,現在你的鬢角雖然都要白了,但相貌聲音,還有一點記得的。你的字型大小是否叫某某呢?」趙先生一問,原來這個姑奶奶,也是他年輕時在這裡找過的妓女。三代妓女同時相見,也沒有什麼避忌,一起喝酒談往事,大家有點迷惘,好像做夢一樣。趙先生又在她們家住了兩晚,才告辭回去。臨別時,第一代妓女說她們祖籍本來在東光,從父親一輩才搬遷到這裡,到現在已是第四代了。不知東光的祖墳還在不在?她就把父親的姓名講出來,請先生回去查訪一下。趙先生回到家鄉後,有一次順便向老前輩們打聽。其中一個人驚訝了很久,才說:「我現在才相信天道循環的道理。那妓女之父就是你們家的門客。你的曾祖父與別人打官司,那個門客接受了對方的金錢,暗中出賣主人,使你曾祖父的官司失敗了。時間長久了,事情暴露出來,門客羞愧得帶著家眷逃走了。還以為他們逃到天涯海角去了,想不到會讓你碰上,使他家三代婦女,為他補償過去的罪過。啊,真可怕啊!」 1164.安生 李又聃先生又說:有位叫安生的很聰明,忽然被狐女們弄到了天花板上,吹笛彈琴,吃吃喝喝,男女淫樂,不一而足。隔著紙糊的頂蓬,聽得很清楚。而天花板沒有一點縫隙,不知道安生是如何進去的。飲酒作樂完畢後,狐女們把安生從空中扔下來。頭部摔傷了,直流血。調養治療稍微好一點,又像上次那樣被狐女們弄去了。家人把天花板毀掉了,狐女們就把安生弄到屋頂,還和前幾次那樣扔下來。但是安生自己一點兒也不覺得痛苦。安生的父親買來一道符懸掛在牆壁上。安生見了就顫抖著趴伏在地上,狐精們也隨之不見了。有人問安生在道符上看見了什麼?他說一開始並沒有看見符,只看見兇狠的將軍士兵,兵器盔甲都明晃晃地刺眼。這些狐狸是報仇嗎?又不應該有喝酒奏樂的快樂;是來媚惑他的么?又不應該有把他拋下來的殘酷。狐狸忽喜忽怒,都摸不准它們有什麼心思。有人說是報仇,迷惑安生是讓他死了也不醒悟。不過,光是迷惑他,就可以把他致於死地了,又何必多此一舉,把安生從空中扔下來呢? 1165.執拗嚴先生 李匯川說:有位嚴先生,忘了他的名字叫什麼。在鄉試日期臨近時,學生們都回去了。夜裡他自己在燈下讀書,一個小僮給他送茶,忽然叫了一聲倒在地上,茶杯也打碎了。嚴先生吃驚地起來一看,卻是一個鬼披散了頭髮瞪著眼睛站在燈前。嚴先生笑道:「世上哪有鬼?你肯定是個狡猾的強盜偽裝的,想把我嚇跑。我沒什麼別的東西,只有一枕一席,你還是到別處去吧。」鬼仍然不動。嚴先生怒道:「你還要騙人么。」舉起界尺便打,鬼轉眼不見了。嚴先生轉圈找,什麼也沒有發現,便沉吟道:「竟然有鬼。」接著又說:「魂升上天,魄降入地下,這道理很清楚。世上哪有鬼,可能是狐精作怪吧?」他繼續點著燈朗誦不停。這位先生的倔強,可說是到了極點了。然而鬼也竟然躲避他。原來執拗的氣性,能百折不回,也可以戰勝鬼怪的。又聽說一件事:有個書生,夜裡在廊下散步,忽然遇見一個鬼,便叫來對它說:「你也曾作過人,為什麼一作了鬼,就不懂做人的道理了呢?哪有深更半夜,不分內外地闖入人家庭院的呢?」鬼於是消失了。這就是心中不害怕,因此神智也不昏亂,鬼也就不敢冒犯。還有,故城縣沈豐功先生(名鼎勛,是姚安公的同年)有一次晚上回家時天下雨,路上泥濘難走,他和一個奴僕相互攙扶著行走,看不清道路。經過一座荒廢的寺院,過去傳說這兒有不少鬼。沈先生說:「這裡沒人可問路,且到寺里找鬼問問。」他進寺中後,繞著殿廊叫道:「鬼兄、鬼兄,請問前面道路水有多少深淺?」寺里寂然無聲。沈先生笑道:「可能鬼都睡了,我們也休息一會兒吧。」於是和奴僕倚著柱子睡到早晨。這是沈老先生胸懷瀟洒豪爽,故意開開玩笑而已。 1167.美人畫 田白岩說:有個書生租僧房居住,看見牆壁上掛著一幅美人畫,面目如同生人,衣服皺褶飄拂瀟洒,好像會動似的。書生說:「大師不怕干擾修禪的心思嗎?」僧人說:「這是天女散花圖,是木雕畫,在這寺院里一百多年了,我也沒有功夫細看。」一天晚上,書生在燈光下注視這幅畫,看見畫中的美人彷彿凸起一二寸高。書生說:「這是西洋畫,所以看起來好像有高低凹凸,哪裡是木雕畫呢?」畫中美人忽然講話,說:「這是我想要出來,你不要驚訝。」書生性格一向剛強正直,就大聲罵道:「什麼妖魔鬼怪,竟敢來迷惑我!」馬上抓起畫軸,想湊到燈上燒掉。畫軸里發出嘮嘮叨叨的哭聲,說:「我修鍊快要成功了,一旦燒掉,我就會形消神散,以前的功力都付給流水了。懇求你可憐我,我會永遠感激的。」僧人聽到吵鬧聲,趕快來察看。書生就把這件事講出來。僧人忽然醒悟說:「我的弟子住在這間屋子裡,生病而死,這不就是你的原故嗎?」畫里沒有聲音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佛門包容廣大,有什麼不能寬容呢?和尚是慈悲心腸,應該拯救超度我。」書生憤怒地說:「你已經殺死一個人了,今天再放了你,更不知還要殺幾個人。可惜一個妖怪的性命,就會害了無數的人命。小慈悲是大慈悲的禍害,大師切勿可惜她!」就把畫軸拋到火爐中。煙火一冒出來,血腥的氣味布滿房間,大家疑心這妖怪殺死的不止一個僧人了。後來到了晚上,有時還聽到嚶嚶的哭泣聲。書生說:「妖怪剩餘的氣息還沒有散盡,恐怕時間長了會再凝聚成形體。破滅陰邪氣息,只有用陽剛之氣。」書生就買來成串的鞭炮十幾掛(京城稱為火鞭),把引信結在一起,一聽到妖怪的聲音就點燃鞭炮,一時像炸雷似的呯嘭大響,窗門都震動起來,從此妖怪聲就沒有了。消除邪惡一定要從根子上消滅乾淨,書生就是這樣做的。 1168.天狐 有個人和狐狸是朋友,這是一隻天狐,有很大神通法術,能把這人攝起到千里之外去。凡是名勝古迹,任他遊玩,彈指間去了,彈指間又回來,好像在一間房子里走動。狐狸曾經說:「只有聖賢住的地方不敢去,真正的神靈住的地方不敢去,其餘地方都能按照地圖書籍的指示,想到哪兒都可以如願。」一天,這個人請求狐狸說:「你能把我帶到九州之外,能把我帶到人家的閨閣里去嗎?」狐狸問他是什麼意思,他說:「我曾經在某個朋家往來出入,參加了在他家後院舉行的歌舞宴會。朋友的愛妾和我眉目傳情,雖然沒有說一句話,但是兩顆心卻互相明白。只是他家宅深大,雖只一水之隔,只能悵然相望罷了。你如果能夠在夜深人靜時把我弄到她的閨房裡,我的好事一定會成功。」狐狸沉思了好久,說:「這沒有什麼不能夠。如果剛好主人在怎麼辦?」他說:「等我打聽到主人住到別的姬妾那裡時,我才去吧。」後來,他果然打聽清楚了,就請求天狐帶他前往。狐狸不等他穿戴好,就馬上帶著他飛行。到了一個地方說:「是這兒了。」然後轉眼就不見了。這人在黑暗中摸索,聽不見人的聲音,只感覺到手觸摸到的都是捲軸,原來是主人的書樓。他知道被狐狸耍了,倉皇失措,不小心碰倒了一張幾,器玩落在地板上,發出破碎的砰砰聲。守夜的喊:「有賊!」僮僕一起趕來,打開鎖點亮燭火,拿著棍棒入房間。看見一個人瑟縮在屏風後面,一起上前把他打倒在地,用繩子捆縛起來。在燈下仔細一看,認出是他,都很吃驚。這人也很狡猾,撒謊說偶然和狐友鬧翻了,被拎到這兒。主人和他很熟悉,拍著手嘲弄他說:「這是狐狸的惡作劇,想要我痛打你罷了。現在暫時免去鞭打,驅逐出境!」於是派奴僕把他送了回去。後來有一天,和他的好友悄悄說起這件事,並罵道:」狐狸果然不是人,和我交往了十多年,還把我這麼個賣法。」好友怒道:「你和某某相交,已經不只十多年,還想藉助狐精的力量,想勾搭他的妻妾。究竟誰不是人呢?狐狸雖然生氣你不講義氣,開玩笑來警告你,卻還是給你留下脫身的後路,這很忠厚了。假使等你穿得儀錶堂堂,偷偷把你弄到主人的床下,你還有什麼借口來解釋呢?由此看來,那狐精倒是人,而你雖然具有有人的外表卻實際上是狐狸。你還不自己反省嗎?」這人慚愧沮喪,只得走了。從此,狐精不再與他來往,親密的朋友也和他斷絕了關係。郭彤綸和此人親密的朋友有些交情,所以知道這件事的詳細經過。 1169.劉泰宇 老儒生劉泰宇,名定光,以教書為生。有位浙江醫生帶著個幼子流落到劉泰宇的村子,兩人相處很好,便比鄰而居。醫生的兒子聰敏清秀,拜劉泰宇為師。醫生別無親屬,臨終時把兒子託付給劉泰宇。劉泰宇把他的兒子當作自己的兒子,在寒冷的冬夜裡,兩人共蓋一被。有個楊甲,劉泰宇很看不上他。他造謠說,泰宇把朋友的兒子當孌童。劉泰宇又氣又恨,就查問孩子,知道他還有個叔叔,為押運糧船的綠旗兵管文書帳目。於是他把小孩帶到滄州河岸,借了一間小屋居住,見了浙江糧船便呼叫,問有位某某先生在不在船上?這麼找了幾天,竟然找到了小孩的叔叔,把小孩交給了他。小孩的叔叔哭道:「昨夜夢見哥哥說,我侄子要回來了,所以我天天坐在舵樓上望。」哥哥還說:「楊某的事,我要向神申訴。不知說的是什麼事。」劉泰宇也不明說,鬱郁地自己回來了。這位老儒生迂闊拘謹,常常思考這事沒法洗清自己,結果憂鬱成病死去。在燈前月下,楊甲經常看見劉泰宇怒目而視。楊甲本性強悍凶暴,也不在乎。過了幾年,楊甲也死了,他妻子改嫁,扔下一個兒子,也長得秀麗可愛。有位輕薄的公了哥兒引誘這小孩當了孌童,毫不避人地招搖過市,見到這小孩的人都嘆息。有人說劉泰宇是肅寧人,有人說是任丘人,有人說是高陽人,不知究竟是哪兒。大慨是在河間府以西的地方。考察一下他的生平,可以說是死後可以在社廟裡享祭的人吧。這事發生在康熙年間中期。我的三堂伯燦宸公喜歡談因果,曾舉這事叫人引以為戒。年長日久,我也忘了這事。嘉慶三年五月十二日,我住在密雲的行軍帳篷中,半夜醒來,忽然想起這事,又可惜他的名字事迹會湮沒,到了灤陽後,就把他的事迹粗略地記錄如上。1170.常守福 常守福是鎮番人。康熙初年,他隨同盜匪掠奪民財,後來被官府抓住,按律當斬。我的曾伯祖光吉公當時正在做鎮番守備,很欣賞他的相貌和氣勢,便懇求副將韓公免其死罪,又為他記入士兵的名冊,發其糧餉,並收作自己的親隨。光吉公罷官後,常守福護送主人到家鄉,且留在其身邊,不再返回軍營。堂伯祖鍾秀公曾說:「常守福身手矯鍵,武功蓋世無雙,我小時候,曾見他兩腳倒掛在明樓女兒牆上,將磚線四周的積雪掃凈(大盜大多數能用腳倒爬牆,手向下,挾住樓房的拐角爬上去。靠近雉堞的牆上用磚砌出三寸,四周鑲起邊來,強盜就爬不上了,因為他的腳不能懸空沒著力的地方。老百姓把凸出三寸的地方叫磚線),然後,手持掃帚飄然落下,彷彿飛鳥落地一般輕巧,真算得上是一位高手。」後來光吉公為常守福娶了妻子,他又有了子女。如今,聽說常守福尚有後人,在族中四房的名下做佃戶種田呢。 1171.門聯 門聯從唐代末年已經有了。蜀國辛寅遜為孟昶題寫在桃符板上的「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兩句就是,不過現在用紅紙書寫,和以前不同罷了。我的同鄉張晴嵐貢生,除夕時自己在門口題一副門聯說:「三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千錘百鍊人。」剛好有個打鐵匠請彭信甫寫門聯,彭信甫順手就把這兩句寫上送給打鐵匠。這兩戶人家房子相對,看到這兩副門聯的人,沒有不笑出聲來的。張晴嵐和彭信甫本來是辛酉年拔貢生的同榜,情誼相當深厚,卻因為這件事有了誤會隔閡。凡是戲弄別人都沒有好處,這便是一個例子。還有,董曲江前輩喜歡開玩笑,他家鄉有為送葬演戲的,演戲的人請曲江給戲台題個扁額。曲江給他寫了「弔者大悅」四個字,一縣都相傳,成為話柄。以致這個人恨他一生,有次幾乎被這個人陷害。後來,曲江也很後悔,曾拿這件事例來勸戒朋友。 1172.張妻 據董秋原說:有位張某,年輕時在州縣衙里當幕僚,積下的財產估計足夠養活自己,就閑住在家,以養花種竹來自娛。他偶然外出了幾天,他的妻子突然病死了,來不及臨終訣別,心中常常若有所失。一天晚上妻子出現在燈下,倆人悲喜交集,相互擁抱。妻子說:「被拘到陰間後,因有小罪過,等待處置,所以延誤到今天。如今結了案,可以進入輪迴了。因為離托生時期還要幾年,感念你的懷念之情,向陰間官員請求來看望你。這也是我們前生的緣分還沒有盡呀!」於是兩人在一起親熱像活著時一樣。從此,他的妻子常常在人定時來,雞鳴時離開。妻子親熱柔順的情意比以前更加濃烈,但一句也不問家務事,也不大過問兒女的事,還說:「人世喧囂複雜,亡魂能夠離開人世這個苦海,不想再聽人世的事情了。」一天晚上,她提前來了幾刻鐘。張某和她說話,她也不肯多回答,只是說:「過一會兒你就會明白了。」不久,又有一個妻子掀開門帘進來,和先頭進來的妻子一模一樣,只是衣服裝飾不同。後來的妻子看見先來的妻子,就大驚退後。先來的妻子罵道:「淫鬼假冒別人的相貌媚惑人,神明不會饒了你。」後來的妻子狼狽地逃出門去。這個妻子才拉著張某的手哭泣,張某還恍恍惚惚不知道是什麼回事。妻子說:「凡是餓鬼,大多假借名字去尋求食物,淫鬼大多變化形象去迷惑引誘人。世間那些好聽的話,往往不是真的。這個鬼本來是西市的妓女,趁你思念我的機會,鑽著空子就來了,以便盜取你的陽氣。正好有別的鬼告訴我,我就向土地神投訴,來這裡為你驅逐淫鬼。這個時候,大概她正挨鞭打呢!」張某問妻子現在何處。她說:「和你本來有下一生的緣份,因為我侍奉公婆的時候,表面盡情盡禮,心裡卻懷著埋怨,公婆有病時,雖然不希望他們死去,但也不迫切祈求他們活著。這些被神明記錄在案,把我降為你的侍妾。又因為懷著私心發泄私憤,用語言挑動你,以致你們兄弟不大和睦,因此再降為你的通房丫頭。我要等在你後面二十多年才能投生,現在還在墳墓之間游遊盪盪呀!」張某拉妻子上床,她說:「陰陽是兩個世界,這樣做怕犯了陰間法律,來生會滿足你的願望。」她嗚咽幾聲不見了。當時張某父母已經去世,只有哥哥和他分居。就到哥哥那兒說了這件事,兩人又像以前一樣友愛和睦了。 1173.孝子殺人 有個寡婦不到二十歲,有個兒子,只三四歲。家窮得什麼也沒有,又很少親屬,於是便打算再嫁。寡婦長得很漂亮,她的一位表親某甲秘派一個老媽子和她說:「按照禮法,我不能娶你,但我想你到了吃不下睡不著的地步。你能假託守節不嫁,而暗中和我相好,我每月給你多少多少錢,足夠養活你們母子了。兩家雖然不在一個巷子里,但屋後只隔著一道牆。搭上梯子來往,別人不會發現的。」寡婦被他引誘,於是便出入他家,成了他的姘婦。人們懷疑她靠什麼生活?但沒有發現什麼疑點。她婆婆以為她還有積蓄。時間一長,某甲的奴婢把這事透了出來。她的兒子還小,便被打發到外面私塾里住宿。到了十七八歲時,兒子也聽到一些風言風語,常常哭著勸說母親。她不聽,反而和某甲親熱調笑,故意叫兒子聽到看到,打算堵住兒子的嘴。兒子氣極了,大白天闖入某甲家,用刀從某甲的心窩捅進去,從後背透了出來。他向官府自首說,向某甲借貸未遂,又遭他侮辱,被激怒殺死了他。官員明察,弄清了事情真相,想方設法開導他說出實情。但這年輕人仍堅持原口供,最後以故意殺人罪被判抵命。鄉鄰們同情他,熱心的想給他樹起一塊碑表彰他,請朱梅崖先生寫碑文。在這前一晚,朱先生夢見這位年輕人。他神色慘淡,拱手站在他面前。這時朱先生忽然醒悟,這碑文沒法寫。不實事求是地寫,則這年輕人不過是個兇犯,這還表彰什麼?如果實事求是地寫,則表彰了孝子的名,而傷了孝子的心。這怎能安慰地下的靈魂?於是極力勸阻不樹碑。這天晚上,朱梅崖先生又夢見年輕人來拜謝而去。這個年輕人,甘心捨棄自己的性命為父親雪恥,又不張揚母親的過失而辱沒父親的名聲,可以說是善於處理人倫之間的變故了。有人說:「這年輕人斷了宗嗣後代,令祖宗痛心。何不生了兒子之後再去報仇?」這就是道學家的腔調了,對別人的要求無窮無盡,我是不大讚成的。 1174.小人之謀 小人所施的計謀,沒有一條不是在為君子造福的。這話聽起來似乎有點兒傻,實際上卻一點不假。李雲舉說:他哥哥憲威在廣東做官時,聽說有個書生,四處飄遊求學,他性情迂腐而孤僻。路過嶺南時,他拜見了一些親戚朋友,頗有收穫。歸來時,除了鋪蓋衣物之外,他還帶回了兩隻大箱子。箱子很重,須要四個人才能搬動,不知裡面裝著什麼。一天,到了一個換船的地方,兩船的船舷靠在一起。士子命人用粗繩捆好箱子,抬到那條船上去。忽然繩子斷裂開來,斷頭像是被刀砍過的一樣。兩隻箱子都摔裂了,士子心疼得直跺腳。他急忙打開箱子檢查,原來一隻箱子里放的是嶄新的端硯,另一隻箱子裝的是英德石。裝英德石的箱子里有白銀一封,用紙包裹著,大約有六七十兩,紙包已經摔破了。士子拈起銀子來查點,不小心失手掉入河中。他急忙求漁民入水打撈,只撈上了一小半。正懊喪時,同來的一位船工突然向他道喜說:「由於您帶著這兩隻箱子,強盜們已跟蹤您幾天了,因為岸邊有人家,他們才沒敢動手。我心裡一直惴惴不安,又不敢說出來。現在,強盜們見箱子里沒有財物,已經唾了幾口唾沫散去了。您真是有福之人哪!大概是您平日積有陰德,所以得到了神靈的保佑。」同船的一位客人偷偷地說:「他有什麼陰德,只不過剛剛乾了一件傻事。前不久,他在廣州時,曾花一百二十兩銀子托旅店主人買了一個妾,據說是個剛結婚一年的新媳婦,因為家裡窮得揭不開鍋,才賣了她,使她能有條活路。過門那天,她的公婆和丈夫皆來送別,一個個面如病鬼,形同乞丐。臨進屋時他們竟相互摟抱著痛哭起來,像是再也見不到了,分手之後,她又回身追出幾步,拉著丈夫,絮絮叨叨囑咐個不停。媒婆上前,強拉硬拽那女人進屋,她那公公抱著個幾個月的嬰兒,跪到書生面前說:『這孩子一旦斷奶,生死就難以預料了,求您允許他母親再給他喂一次奶,使他今天得以維持生命。至於明天,只得另作打算了。』士子忽然一躍而起,說:『我以為她是被你們攆出來的,現在看見這種情況,凄慘得讓人心痛,你們馬上把你們媳婦帶回去,錢我也不要了。古人今人相去不遠,宋代馮京之父能做到的事,難道我就做不到嗎?』於是,他當眾焚燒了賣身契。然而,他卻根本沒想到,那幫人是看著他為人忠厚就耍了個花招,把那女子偽裝起來賣給了他。倘若他買下了那個女子,那幫人還有更狡猾的招數。與士子同住一處的人都知道這事的底細,只有他至今還蒙在鼓裡。難道鬼神會把這種事錄為陰德嗎?」另一位客人說:「說起來,此事還應該算是他積的陰德。事情辦的雖不明智,他卻是出於惻隱之心。鬼神鑒察事體,著眼點還是放在辦事人的心靈上。今天,他能夠免除禍患,就是因為他辦了此事。而那個旅店主人,還不知會落個什麼下場呢?」我的老師李又聃先生,是雲舉的兄長,他對雲舉說:「我認為這後一位客人說得對。」我又想起姚安公說的一件事:田耕野先生帶兵西征時,曾派遣平魯路守備李虎偕同兩位千總,率領三百名軍士出外巡察,突然遇到格魯特人從小路襲來。兩位千總向李虎報告說:「賊人馬匹強健,我軍如要撤退,必然會被他們追上。請您率領前隊守住山口,我二人率後隊相助,賊人弄不清我軍兵力有多少,我們或者可以守住陣地。」李虎認為此話有理,便率前隊兵士奮力與敵人搏鬥。就在李虎與敵人交戰之際,兩個千總已經先逃走了。原來他們騙李虎與敵人作戰,拖延敵人進軍的時間。等李虎戰敗時,他們早溜得沒影兒了。李虎終於犧牲在戰場上。後來,李虎的兒子襲了父親的官爵,做了平魯路守備。李虎雖因受人欺騙而戰死沙場,但這種欺騙也成全了他,使他成了一代忠良。所以說,小人所施的計謀,沒有一條不是為君子造福的。這話雖然近似迂腐,卻是實實在在的。 1175.博施為福 雲舉又說:有個全鄉最富的人,收藏糧食一千多石。遇上荒年,閉門不肯售糧。突然有一天,富人把僕人們召集來,擺出升斗量器,寫了一張紅紙,貼在大門口,說:「荒年人人飢餓,我怎能安心一個人吃飽?現在準備把歷年積存的糧食,全部借給同鄉鄰里,每人限借一石。即日開始,各人自備口袋籮筐來領取,遲到糧食就分光了。」附近的居民,聽到消息都湧來,不到一天,糧食分光了。有人請求拜見主人,表示感謝,但主人卻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大家驚慌起來,到處尋找,從一間關閉很久的破房子中找到,正在沉沉大睡,見有人來才打呵欠、伸懶腰地醒來。大家很驚訝地把他扶起,在他身邊看到一張紙,上面寫著:「積存而不散發,是怨恨的根源;怨恨集中,災禍就叢生了。千家飢餓,一家飽食,搶掠就是形勢的必然,這不就名譽和實際兩者都喪失了嗎?我感謝你舊日的恩德,現在為你買取德行。希望你寬恕我的專權,這是我最大的請求。」大家都不清楚紙上講的什麼事。富人查問分糧的過程,只有嘆氣的份兒了。但是,當時人們心情焦急,實在有放火搶掠的設想。富人因為廣為分送糧食,才轉禍為福。這個變成富人模樣的妖怪,可以說是用德行來愛護這個富人了。所說的舊時的恩德,就不知道是什麼情況。有人說:「富人家的院子里有間老屋,狐精住了幾十年,到老屋倒塌才離開。估計大概指這件事吧?」 1176.狐家婢 小時候聽乳母李氏說:一戶人家和佛寺相鄰。一天佛寺廊殿上突然跳下一隻小狐狸,被兒童們捕捉住了,用繩子綁住鞭打,小狐趴在地上不動。放開它就在院子中來來往往,決不到別處跑,給它食物就吃,不給也不敢偷,餓了就向人搖尾巴。叫它好像懂得人的語言,指示它做什麼好像也懂得人的意思。全家人都很喜歡它,禁止虐待它。一天,它忽然說起了人話說:「我名叫小香,是鐘樓上狐家的婢女。有一次因為玩耍誤事,又因為你們家的孩子頑皮搗蛋,主人就罰我被虐待一個月,現在期限到了,應當回去。因此向你們告別。」問它為什麼不逃避?它說:「主人養育我多年,怎能有逃避的理由?」說完,做出叩頭的樣子,然後輕輕地翻牆走了。當時我家一個小奴僕偷了東西遠走高飛了。乳母就說了這個故事,她嘆息說:「這個小奴僕還不如這隻小狐狸。」 1177.荒寺高僧 中書舍人陳雲亭說:他家鄉的深山中有座破寺廟,說是被鬼類佔據著,不能去修復。一個和尚道行清高,徑到寺里去住。剛去的一兩夜,好像有什麼怪物來窺伺。和尚好像不聞不見,這怪物沒顯形也沒出聲。第三天到第五天,夜夜有夜叉推門闖進來,面目兇惡地又竄又跳,吐火噴煙。和尚靜坐自若,夜叉多次撲到他坐的蒲團邊,但始終沒有近他身。天亮後,夜叉長嘯一聲離去了。這天晚上,來了一位美女,合掌行禮,請問和尚法號。和尚不答,她又對著和尚琅琅地朗誦《金剛經》。她每朗誦完一段,就問這一段什麼意思。和尚還是不回答。美女忽然旋轉著舞起來,舞了好久,一抖雙袖,裡面有東西籟籟落了滿地。她說:「這比天女散花怎樣?」她一邊舞著一邊後退,轉眼不見了。只見滿地都是一寸左右高的小孩,蠕動著有幾千個,爭著沿著和尚的肩膀爬上頭頂,或從衣襟、袖子鑽進去,或者亂啃亂咬,或者爬來爬去,好像蚊虻蟣虱聚堆叮咬。有的還扒眼睛、耳朵、撕嘴、拉鼻子,好像是蛇、蠍螫人。抓住它往地上一扔,還發出一聲爆響,一個又分裂成幾十個,越來越多,和尚左右掙持,一夜疲勞,終於支持不住,癱在禪床下。過了好久他才醒來,已寂然一個小人也沒有了。和尚感慨地說:「這是魔,不是迷人的妖物。只有佛力才足以能降伏魔,這不是我所能的。僧人不在同一棵桑樹下住三晚,我何必依戀這兒呢?」天亮竟打包回來了。我說:「這是陳先生編的一篇寓言,比喻正人君子受到眾多小人的欺負。但這也足以讓那些貿然採取行動的人引以為戒。」陳雲亭說:「我什麼長處也沒有,唯有一生不說謊。這和尚回來時路過我家,臉上的血痕細如亂髮,我確實親自看到過。 1178.石翁仲 我的老僕人劉廷宣說:雍正初年,我家的佃戶張璜在褚寺以東的地頭上架起瓜棚(當地百姓叫作團瓢,瓢是焦字的轉音。團焦二字,出於《北齊書》本紀),看守瓜田。每到夜間,他總是能看見一個人,邁著沉重的腳步,緩緩向西北方向走去。一天夜裡,張璜偷偷地跟上了那人,看他究竟去哪兒。只見他走進了一片墳地,十幾個女鬼出來迎接他。隨後,他們便在一起淫亂遊戲,互相調笑。張璜知道此人是妖物,但似乎是個蠢笨無能的傢伙。於是,便在瓜棚里準備了火槍,每天夜間都在那兒等他。這天夜裡,那人又從瓜棚外走過,張璜突然開槍射擊,那人轟然倒地。張璜手持火把走上前去,仔細一看,原來竟是墳墓前的一幅石雕像。第二天,他堆起柴草,將那雕像燒了一通,到也沒發生什麼意外。到了夜間,張璜夢見幾十名婦女轉著圈兒跪在他身邊,對他說:「這怪物不知從何而來,力氣大得如同熊虎。凡新死的女鬼,不分老少都要遭他的威脅和污辱。誰敢抗拒不從,他便登上誰的墳頭,猛跳幾次,直跺得墳堆塌陷,棺木破裂,使這墳墓的主人無處棲身。因此,沒人敢違拗他,大家忍氣吞聲,已經很久了。如今,蒙您為我們除了這個禍根,所以特來相謝。」後來,有個人從高川來,說是石人窪的馮道墓前(馮道是景城人,所住的地方現在還叫相國庄,距離景城二三里。馮道墓在現在的石人窪。我小時候看到殘缺的石獸、石翁仲還有存在的,縣誌上說不知道馮道墓在什麼地方,原來是繼承舊志書上的失誤),忽然丟了個石人,才知道正是這怪物。這傢伙塑造於五代,時至今日,剛剛修鍊成形,時間不能說不久,功夫不能說不深。但是,他剛剛能夠幻化,便放縱自己,逞凶縱淫,最終自取燒身之禍。這件事與前面邵二雲焚燒木偶的事大致相同,都可以使那些能量有限而野心頗大的人(小有成績卻容易狂妄的人)引以為戒。1179.狐女賞花 外叔祖張蝶庄先生家裡有間書室,相當寬敞,周圍是迴廊,院子中種有芍藥花三四十棵,開花時香氣四溢,飄過鄰居的牆頭。有個門下清客姓閔,帶著一個僕人住在書室里。有一天晚上,剛剛躺下,忽然窗外有女子的聲音說:「姑娘向先生致意。今日花開,又碰上好月色,我邀請了幾位女朋友來賞花,不會給先生帶來什麼災禍的。請不要開門出來干涉,就見出你的寬容了。」閔先生閉口不敢回答,那女子也不再出聲。不久,聽到有輕輕的衣服摩擦的聲音,閔先生從窗紙挖開小洞觀察,又不見人影;側耳仔細聽,好像時時有人切切私語,若有若無,一個字都聽不清楚。閔先生小心翼翼地躺在床上,根本睡不著。三更以後,似乎又聽到腳步聲。不久,隔壁院子狗吠,接著鄰家的狗也吠,跟著街巷的狗都接著吠叫起來。靠近處的狗吠停止了,遠處的狗吠聲又響起來,吠聲逐漸向東北方面傳遞過去,估計妖怪走了。又怕得罪妖怪會招來災禍,不敢打開室門。到天亮時出門察看,什麼痕迹也沒有,只有西廊塵土上,似乎有點弓鞋印,也不很分明,大概是狐女。外祖父雪峰先生說:「這樣去看花,何必再問主人呢?大概閔先生有點毛毛躁躁的市民習氣,狐女怕他偶然間沖了出去,敗壞賞花玩月的興趣罷了。」 1180.董華妻 滄州有個叫董華的人讀書不成,當了店鋪里的算帳先生。但又沒有能好好利用他的長處,受人排擠,被迫從店鋪里出來,以賣葯算命來維持生活,窮得沒有立錐的地方。他的母親和妻子,靠縫補洗浣來幫襯家用,還是常常揭不開鍋。正遇上這一年鬧饑荒,全家人都餓得閉門不出,看樣子非得餓死。董某聽說鄰村富翁要買妾,就和母親商量,打算賣了妻子。妻子不肯,董華便說失去貞節事大,母親餓死了事情就更大了,才哭著同意了。她要求倘若活著回來,仍然和他為夫妻。董華也答應了。董妻相貌漂亮,富翁很寵愛她。每當她睡覺時枕席上總有淚痕。富翁追問,她毅然說:「我的身子已經屬於你了,什麼事都會聽任你的。但說到懷念舊時夫妻恩愛,心中留有感情,即使刀鋸放在我面前,我也不能割斷這種懷念。」遇上這一年又鬧饑荒,董華和母親都被餓死了。富翁隱瞞不讓董妻知道。鄰居一個老婆子偶然把消息透露出來,她一聲也不哭,呆坐了很久,告訴她的婢女老媽子說:「我之所以忍受屈辱,一是為了救婆婆和丈夫的命,二是因為主人已經七十多歲,過不了幾年就該死了。我年紀還輕,估計主人的兒子不會留下我。我還希望缺月能夠重圓呀!如今一切都完了。」說完打開樓窗,墜樓而死。這和前面《灤陽消夏錄》所載福建學使所買的妾殉情的事差不多。但是那個妾因為男女情深,相互以身殉情,彼此都可以無遺憾了。這個故事是因為要養活婆婆、丈夫的原故,萬不得已才賣身,最後卻無法救助婆婆丈夫,事與願違,白白身受玷污,沉痛地決絕,她忍受的怨恨就更加令人悲傷了。 1181.槐鎮僧 我十歲時,聽說槐鎮有位和尚(槐鎮即《金史》的槐家鎮,現在寫作淮鎮,是錯誤的),是農家子弟。他好喝酒吃肉,廟裡有幾十畝地,他自己種了自己吃,除了放牛種地,什麼也不懂。他不但不準備經卷、法器,連僧帽、袈裟也沒有,甚至佛龕、香火也似有似無。只是他頭上沒有頭髮,屋裡沒有妻子,這是他與普通人的不同處。有一天,他忽然把鄉親們都找了來,他則端坐在破几上,合掌說道:「和大家一起住了三十多年,今天要永別了。把我的遺體後事託付給大家,可以么?」說完便閉目去世了。他依然合掌端坐,鼻子里垂下兩條鼻涕,有一尺多長。大家很感驚異,便募集木材建造佛龕。我的舅舅安實齋住在丁家莊,離這個村很近,知道這個和尚平時沒什麼道行,聽說了這事,心裡不相信,便親自去看。因為建造佛龕沒有完工,和尚遺體停了兩天還沒入殮。但屍體面色如生,摸了摸肌膚,像鐵石一樣冰冷堅硬。當時正值六月份,蒼蠅蚊蟲都不往屍體上叮,周圍一點死屍的氣味也沒有,始終想不出是什麼道理。 1182.蕭得祿 喀喇沁公丹公(號益亭,名丹巴多爾濟,姓烏梁汗氏,是蒙古王族後代)說:內廷都領侍蕭得祿,小時候曾在他府邸做事。有一次,蕭得祿偶然見到一個黑東西趴在樹下,大小像只貓。他用彈丸射擊,那東西一轉身,就變得像狗樣大。他再次射擊,那東西又一轉身,於是變得像驢一樣大小了。他不敢再射擊,那東西也溜走了。過了一會兒,忽然瓦石亂飛,險象環生,他知道自己遇上的是狐仙,於是心中惴惴不安起來。有人指教他,讓他依照那怪物的樣子畫一幅圖,然後供奉起來。他照這辦法做了,那東西便不再打擾他。後來,他忽然發現桌上放著幾十文錢,知道是狐仙所贈,便試探著收藏起來,誰也不告訴。第二天,這錢增加到上百文。此後,每天都有所增加,漸漸超過了一千文。轉眼又變成了一錠銀子,約一兩多重。這錠銀子一天天見長,漸漸地變成五十兩一錠。這麼大的銀子無法秘密收藏,終於被管家發現。管家疑心他偷盜了官庫的銀兩,便嚴刑拷問,他卻怎麼也說不清銀子的來歷。蕭得祿這才明白,自己被狐仙陷害了。「飛土逐肉」(「斷竹續竹,飛土逐肉」,是《吳越春秋》記載的陳音所讀誦的古歌,就是彈弓最初的樣子)若說用彈弓向動物射擊,本是孩子們常玩的遊戲,主人知道了,也未必會過份責怪他們。狐仙自然出不了這口惡氣,先用小利引誘他上鉤,逐漸滿足他的貪心,然後將禍水潑到他身上,狐仙也便如願以償了。狐仙所設的陷井本來很容易識破;只因蕭得祿貪財,便利令智昏。他卻以為自己心意虔誠,以禮相待而感動了狐仙。由於對事情做出了不正確的判斷,使他不知不覺陷入了狐仙設置的羅網。當年,吳王夫差貪圖勾踐的服從侍奉,最終敗給越國;楚懷王貪圖商、於六百里的土地,最終敗給秦國;北宋貪圖滅遼之後,遼國將割讓土地,最終敗於金人;南宋貪圖藉助元攻打金人。最終敗於元軍。國家大計,將相同謀,仍不免上當受騙,何況一個小毛孩子,怎能逃脫老狐狸設置的圈套。他的失敗,實在是理所當然的。丹公又舉出最近發生的一件事說:刑部某官員有個僕人,一次睡覺時,覺得有人用舌頭舔他的臉。他抄起一塊石頭猛擊過去,那傢伙倒地死了。他點上蠟燭來看,原來是一隻黑狐狸。這個僕人剖開了狐狸的肚子,發現裡面有個小人兒的腦袋,那上面眉眼俱全。原來這隻狐狸已修鍊成了嬰兒,只是還沒有完全成形。過了幾天,他為主人駕車回來,被狐仙附了體,使他舉起凳子向主人打去,並厲聲陳述自己死得如何冤枉。這是黑狐狸想報仇卻無能為力,便打算借主人之手鞭打這位僕人以泄私憤。這兩隻狐狸同樣都是在報仇,我覺得這隻黑狐狸強悍而直爽,比起前面那隻陰險狡猾的狐狸來,要強得多了。 1183.鬼嫗 丹公又說:科爾沁達爾汗王的一個僕人,在趕路時路上撿到兩隻氈囊,其中一隻裝滿人的牙齒,另一隻裝滿人的指甲。僕人心中很是驚訝,就把它們扔到水裡去。很快看到一個老太婆神色倉皇地跑過來,左顧右盼,好像在尋找什麼,還問僕人有沒有見過兩隻氈囊?僕人回答說沒有看見過,老太婆猜想一定是被僕人弄破拋掉了,立刻大為憤怒,折了一根樹枝用力打僕人。僕人空手與她對打,只感覺得她的衣服柔軟脆弱,像通草的草心;肌肉又虛又松,像蓮蓬的包穰。僕人手指挖到的地方馬上裂開,但放手之後立即凝合起來像原來一樣,又像抽刀斷水。相互搏鬥了很久,老太婆不能取勝,才放開僕人離去。臨走前還回頭罵僕人說:「少則三個月,多則三年,我一定捉拿你的靈魂!」然而,到現在已經超過三年了,老太婆也不能降災禍,可知她只是講大話恐嚇僕人而已。老太婆應當是鍊形的鬼,取得的精血未夠,不能凝結成有實質的形體,所以仍然凝聚氣息成為形體。她收集人的牙齒指甲,因為牙是骨頭的剩餘,指甲是筋的剩餘,大概是想合起來煉製成藥服食,用以充實她的實質罷了。1184.愛星阿 田松岩說:今年六月,有位隨從侍衛叫和升死在灤陽。馬蘭鎮總兵愛星阿先生和他是親戚故舊,替和升置辦棺材壽衣,送他的遺骨回去下葬。一天晚上愛星阿去廁所,在殘月的微光下看見一個人好像站在煙霧之中。問他不答,叱喝也不動。愛星阿能看見鬼,仔細審視,原來是和升的魂。於是拱手而祝道:「先前安葬你時,很多物品都未齊備,我的財力單薄你是知道的,你今天顯形是來責備我的么?」鬼魂還是不說不動,愛星阿又說:「聽說死在塞外的人,不焚燒通行證就進不了關,我偶然忘了這事,莫非你是為這事來的?」鬼叩頭後,轉眼不見了。愛星阿就到城隍廟裡呈文禱告,從此和升的鬼魂沒再出現。又有一次,田松岩隨從聖駕南巡時和愛公一起住在江寧的承恩寺中。承恩寺規模雄偉,樓閣極多,居室也很寬敞。一天他們正在一起坐著,六扇樓窗忽然無風自開,過會兒又自己關上了。愛公說:「有個和尚坐在北窗上。他滿臉毛乎乎的鬍子,好像好久沒有剃了;眼睛直瞪著,脖子有點彎,原來是個弔死鬼。」問廟裡的和尚,和尚奇怪他怎能知道弔死鬼的長相。懷疑是有人泄露出去的,不知道愛公能看見鬼。還有一回在船頭上,愛公拿著竹篙插水玩,忽然扔了篙後退,滿臉驚恐之色。田松岩問怎麼了,他說有個淹死鬼沿著竹篙要爬上來。嘉慶三年八月,朝廷在清音閣宴請蒙古外藩使節,我和愛公作陪。我問他,他說這都是真的。可見到處有鬼,就像處處有人一樣。那個要入關的鬼是依戀家鄉;坐在窗上的鬼有爭佔屋子的心;沿著篙往上爬的鬼有競爭打鬥的心。它們的得失勝負、喜怒哀樂,也都像人一樣。這種紛擾爭鬥的狀況在地下也沒有終了之時。佛家講懺悔解脫,聖人也認為要使鬼有所歸附,這樣它就不會出來作怪了。可見聖人對神鬼的情況有深刻了解。子貢說:「最大便是死吧,君子休息而已。」莊周說:「哎呀,桑扈(那個隱士),你已經反樸歸真了(回復到他的純真了)。」這是就自己所理解的來談死的問題。(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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