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衛的悲劇源於一個軍事化時代文人的處境, 源於他自身的弱點。

小聚秋聲裏。近黃昏,籬花搖暝,庭柯雕翠。殘葉辭枝良未忍,耿耿護林心事。正嗚咽,風蕭易水。三十六年真電掣。剩畫圖,相對渾如寐。誰與攬。澄清轡。故人各了平生志。早一抔黃花嶽麓,心魂相倚。為問當時存者幾?落落一人而已。又華髮星星如此。剩水殘山嗟滿目。便相逢,勿下新亭淚。為投筆,歌斷指。

——汪精衛.金縷曲

一九四一年六月,南京偽國民政府首腦汪精衛,赴東京,與日相近衛文麿等人交涉——共建所謂「東亞新秩序」。其間,汪會晤了支持孫中山革命之日本浪人宮崎寅藏的遺孀。宮崎夫人拿出汪精衛、黃興、章太炎等七人三十六年前在東京的合影。汪手持舊照,萬感交集,寫下了這首《金縷曲》。

時在清朝末年,汪精衛正是一翩翩少年,在東京擔任同盟會機關報——《民報》的主筆,熱心革命,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一九○六年秋,革命黨人在江西萍鄉、湖南瀏陽、醴陵等地,發動反清起義,犧牲慘劇。汪,黃等人聞訊,哀慟之至,決心回國親身參與行動,圖謀再舉。臨行前一日,在《民報》社的庭院內,留下了這張合影。

時間匆匆走過三十六年。在中國現代史上,這是亂石穿空、驚濤裂岸的三十六年。汪精衛正像其所自喻的「精衛」一樣,一頭扎進中國現代政治的大風大浪之中,與此波詭雲譎的歷史相始終,以其政治生命的成敗,探知著歷史的深度。

一九一○年春,汪精衛在什剎海謀殺清攝政王被捕,四海揚名,成為革命者捨生求死的象徵。民國初年,享有崇高政治聲譽的他,功成身退,堅持「不做官吏」,赴法留學,以淡泊名利傳為美談。二十年代前期,孫中山倡導國民黨聯俄聯共,汪精衛隨即「左傾」,在孫逝世後,一舉登上國民黨的黨政軍最高領導地位。之後,汪以一文人政客,縱橫捭闔於軍人與地方實力派之間,時進時退,一度在國民黨中形成汪主政、蔣主軍的局面。

一九三八年三月,國民黨於抗戰中召開臨時全國代表大會,賦予蔣介石總攬黨政軍權的總裁地位,汪居副總裁職。然而這一年底,汪就去國離職,公開議和,隨之被重慶中央開除國民黨籍。一九四○年三月,主持「和談」的南京偽國民政府成立,汪精衛出任偽行政院長、代國府主席,從此成為「漢奸」的代名詞。遙想當年「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為人崇拜、仰慕,奉為革命偶像的時代。真可謂「雙照樓頭老去身,一生分作兩回人」。如今汪精衛重拾舊照,回首前塵,恍若身在夢中……

汪精衛是一個悲劇的政治人物。他的悲劇性,部分的源於一個軍事化時代文人的處境,部分的源於他自身的弱點。清朝末年,汪精衛以一個青年憂國知識分子,憑藉書報宣傳與自我犧牲精神,一躍登上中國政治的高峰。然而,他真正活躍在中國政治舞臺上的時代,卻是中國政治日益走向軍事化的時代。從北洋軍人內部的直皖、直奉戰爭,到國民黨的「北伐」戰爭,再到國民黨內部的蔣桂戰爭、蔣馮戰爭、中原大戰;從第一次國共戰爭、到國共聯合進行抗日戰爭。民國時期的中國,充斥著各種形式的戰爭。可以說,戰爭塑造了民國史,塑造了民國時期的政治。

汪精衛以一個沒有任何軍事背景且從未真正掌握過軍隊的文人,投身政治,適逢中國經歷空前嚴酷的戰爭、軍事化和國家社會重組的時代。汪一生懷抱以文人羈勒武人的理想,始終未能成功,又謀力挽狂瀾,出而和談,拯救東亞於戰火,可歎毫無實力,既脫離了國民黨和國家,又不見重於日人,終至於身敗名裂。

汪精衛一生以文人、書生自詡。他在政治活動中,也帶有許多文人的特徵。首先,汪的性情浪漫,富於理想,對生活常抱「美」與「詩」的感覺。他以「革命」登上歷史舞臺,一生以革命黨人自居。從他獄中詩作對於自我犧牲的熱烈讚頌中,不難體會到汪本人的浪漫性格。事實上,革命在社會政治變革之外的另一個涵義,就是人生意義的發揚,是生命的抒情。知識分子而投身革命者,往往具有浪漫的性情。

革命作家蔣光慈就曾說過:「浪漫派嗎?我自己便是浪漫派,凡是革命家也都是浪漫派。不浪漫誰個來革命呢?」「革命就是藝術,真正的詩人不能不感覺到自己與革命具有共同點。詩人——羅曼蒂克更要比其他人能領略革命些!羅曼蒂克的心靈,常常要求超出地上生活的範圍之外,要求與全宇宙合而為一。革命越激烈些,它的懷抱越無邊際些,則它越能捉住詩人的心靈,因為詩人的心靈所要求的,是偉大的,有趣的,具有羅曼性的東西。……惟真正的羅曼蒂克才能捉得住革命的心靈,才能在革命中看出有希望的將來。」

汪精衛自始至終都保持著這種革命者的激情,保持著對人生的杜鵑啼血式的浪漫想像。在他的詩中也反復出現「杜鵑」的意象:

鵑魂若化知何處,馬革能酬愧不如

秋色陌頭寒,幽思無端。西風來易去時難。一夜杜鵑啼不住,血滿關山。

果然火德耀南華,一變嵐光作紫霞。四萬萬人心盡赤,定教開遍自由花。

昏啼到曉恨無涯,啼遍春城十萬家。血淚已枯心尚赤,更教開作斷腸花。

杜鵑是悼亡的儀式。作為一個政治人物,這種嘔心瀝血的人生想像,將政治化為了生命的抒情。柳亞子曾說過,舊南社的代表人物是汪精衛,新南社的代表人物是廖仲愷。「汪先生是詩的,廖先生卻是散文的」。此言專為回應曹聚仁《紀念南社》一文。曹文中說:近十年來的中國政治,是陳英士派的「武治」和南社派的「文治」。南社的缺點就只是「詩的」。南社的文學運動,自始至終不能走出浪漫主義一步。「由南社文人走上政治舞臺的分子,有革命的情緒而無革命的技術,在破壞上盡了相當的力,在建設上顯不出過人的本領來」。例如汪精衛,他在同盟會裏,在南社裏,都是「第一等角色」,然而「政治的手腕卻不行」,這便是「以詩看待政治的過錯」。

其次,汪精衛的政治行動方式,也帶有典型的文人特徵。他長於激勵感發,短於韜晦謀略。政治手段以宣傳鼓動為主,從未獲得可以真正依靠的軍事基礎。汪早年在日本就以立憲派論敵和革命派宣傳家揚名,無論以《民報》主筆與《新民叢報》論戰,還是在新加坡主持革命派喉舌《中興日報》,汪都能以滔滔雄辯,為革命派大張旗鼓。

一九○七年,汪隨孫中山到星洲(新加坡)、安南、香港等地,「組織同盟會分會百餘處」,並為革命宣傳、籌款。為避人耳目,同盟會支部均以演說社、書報社名目活動,汪是演講的「台柱」。當他還未到場時,全場已座無虛席。當他踏上講臺時,「滿堂即鴉雀無聲」,「每逢講至精彩熱烈處,掌聲如雷而起。」還有人說:「汪君之演說,題目既簇新,而事事頗得肯綮,因此極得聽眾信仰,謂南洋華僑之覺醒,實出於汪君之力,亦不為誣也。」 胡漢民回憶汪精衛在新加坡時的演講也說:「聽者任其擒縱,餘二十年未見有工演說過於精衛者。」

一九二八年《國聞週報》上曾有署名「客觀」的作者說:「有深知汪之為人者雲,汪氏特長在煽動,一小時之講演,引得群眾感情激昂,幾若有捨身從彼之慨。……然考其實際,則辦事初無十分調理,即使今日之所是,明日又從而非之,他日又變。」

再次,中國的文人往往鄙視政治,而又對政治懷有不可遏制的激情,這一點,在汪身上表現的十分突出。汪既以政治為救國手段,為實現理想的途徑,又將政治視為權力鬥爭,不時標榜自己清高自重和不甘以政治自污的心情。參加了汪偽政府的雷鳴,在為汪精衛所做傳記中,反復強調了汪對文學的熱愛和對政治的厭倦。他說,汪精衛若生活在一個清明盛世,發揮其全部才華於文學生涯,或將能在中國現代文學中大放異彩,「可是中國需要先生的政治領導,更甚於其私人生活的文學經營。」 這種解釋很符合汪精衛的自我想像。

儘管投身政治,汪卻很少積極肯定政治本身的價值,而常常表現出對於政治的刻意疏離,認為政治是污穢的,追逐權力是骯髒的。他一生依賴「革命」話語,以「革命黨」而非「政治家」自居,將投身政治解釋為一種為救國救民而讓渡自我、甚至犧牲自我的行為。他在民國初年離開政治十年。二十年代重返政壇之後,曾對吳稚暉說:「自去年以來,如蛆蟲之浮沉於糞窖中,忽忽不知旦暮」。 可見彼時汪對政治的厭惡之情。

他的詩中有「終留玉潔冰清在,自與嫣紅奼紫殊」,「如此獨醒還獨醉,幾生修得到芙蓉」等句子,流露出遺世獨立、清高自賞的情緒。一九二六年三月,汪在「三二○」事件中受到打擊,「病中」讀陶淵明詩,「攤書枕畔送黃昏,淚濕行間舊墨痕」,發出「人生何處不籠樊」的感慨。 一九三四年五月,曾加入改組派的楊玉清去巴黎留學前,請汪精衛寫格言,汪提筆寫下《易傳》中的句子:「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

汪精衛一生動輒稱病辭職,公開標榜「合則留,不合則去」的處世態度,恥於承認自己的權力慾望。一九二九年六月,汪精衛在法期間,曾在致王懋功的一封密函中說:

十八年來,國柄皆為武人所挾持,所謂文人,在實際上,不過為武人之幫閒……弟亦文人,所自覺比較其他文人乾淨些者,則弟始終保持「合則留不合則去」之精神。當其與武人共事時,盡心合作,及覺其不能共事,則決然捨去,決不受其羈縻。例如十五年三月二十日之事,蔣公並未驅弟,弟去之後,其挽留懇切之函,至今尚盈於篋笥,然弟則捨去不顧。又如十六年九月中,桂方李、白諸公,未嘗不擁弟,然弟發覺其潛與譚、程等合謀倒唐,擅專軍事,則弟又捨去不顧。此弟之比較其他文人戀棧阿附、甘為傀儡者,略為乾淨些也。

這種「文人」認同和對政治的矛盾心情,使汪在政治鬥爭中將行將卻,動輒去國離職,有害於扎實的經營培植自身的實力,從而影響了其在政治鬥爭中的能力。

最後,汪精衛的性格,也帶有顯著的舊式文人特徵。他多情、脆弱,而易衝動,不乏捨生忘死的勇氣,但缺少強韌的意志和圓融折衝的智慧。汪為人多情,春花秋月、孤松衰草、風雨山河,凡觸目之景,無不感懷而傷情。但多情常會使人忘我而衝動,為情緒所控制,喪失清醒、冷靜的判斷力。汪在曾仲鳴死後,悲憤至極,公開發表《舉一個例》,引述國民黨國防最高會議記錄質問蔣介石,為什麼蔣能求和而他不能。這種為宣洩個人憤怒而公然洩露國家機密、破壞抗戰利益的行為,就是感傷之情不能收攝而使個人悲憤情緒控制了政治決策的表現。

擔當大事者,需要有強韌的功夫,能百折不撓。汪則恰恰相反。他的性情悲苦而脆弱,一遇挫折就悲觀失望,缺乏堅忍不拔的意志和從容努力的決心。又常常表現出強烈的僥倖心理,見到機會就躍躍欲試,因而政治主張以「多變」著稱。這種脆弱性格和僥倖的心理,在波詭雲譎的政治鬥爭中,最容易使人喪失立場而迷失方向。

參加過一九三○年擴大會議的張知本說:「汪精衛聰明有餘,但穩重不足。有一次在保和殿開會,汪擔任主席,南京飛機投彈,汪竟抓了皮包就跑。其實他只需宣佈『現在停止開會』就好了,但他慌張的什麼都顧不得,我想起來還覺得好笑。」又說:「戴季陶氏曾經批評胡漢民欠一個『厚』字,汪精衛欠一個『重』字,也就是說胡太刻薄,汪太輕浮,我覺得這批評非常深刻。」胡漢民是汪精衛早年摯友,後因政見不合結怨。當胡被蔣拘禁後,汪竟在香港《南華日報》撰寫《哼,也有今天》一文,加以諷刺。張知本說:「我覺得此種幸災樂禍的態度,未免胸襟過窄,有失政治家之氣度。」

《國聞週報》一署名「客觀」的記者,曾評論汪精衛說:「胸無城府,以書生驟躋高位,又好談兵,輕燥實所不免。」又說:「時人譽蔣為英雄,汪乃欲以一書生羈勒武人,以口舌筆墨取蔣而代之,汪不自量力度德,宜其敗也」。 左舜生晚年曾評價汪精衛說:「大抵汪之為人,富感情而易衝動,經不起刺激,偶然也喜歡弄一點小聰明,多少帶一點黨人的積習,但本質則仍不失為一讀書人。」 汪精衛是一個生長在國家危亡、文化斷裂時代的讀書人。他一生不能忘情於政治,這種體驗,其實是中國很多憂國知識分子的共同宿命。

陳寅恪在《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後》一文中,曾論述梁啟超為何與中國五十年腐惡政治不能絕緣,說:「先生少為儒家之學,本董生國身通一之旨,慕伊尹天民先覺之任。其不能與當時腐惡之政治絕緣,勢不得不然。」又說:「此中國之不幸,非獨先生之不幸也。」 汪精衛嘗言,其「革命之決心」所由起,在於孟子所說的惻隱之心。目睹芸芸眾生辛苦憔悴,為人踐踏,無異於牛馬草芥,由此而陷入沉憂之中不能自拔。憂憤鬱結,「以成革命之決心。」 一個生逢亂世而又生性敏感的知識分子,將個人生命中的抑鬱感傷與國家興亡、民生疾苦聯繫起來,由此獲得生命意義的充實與發揚,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對於他早年投身政治的救國動機,我們是可以不懷疑的。

然而,人是複雜的,汪精衛有理想,有抱負,也有缺點。汪精衛長期依靠的、親汪將領張發奎曾認為:「對於那些為他犧牲與戰鬥的軍人的態度,顯露了汪精衛的軟弱無能。」張常對汪說,第四軍是為他打仗的,他應該照顧第四軍。可是作為行政院長,汪「不敢對蔣先生進言」,「他一闊就變臉,變的官氣十足,忘了他從前的理想」。張發奎認為,胡漢民就比汪精衛堅強,他對蔣的態度要堅定的多,講話也更直率。

政治更是複雜的。梁啟超在《新民說.論私德》一文中,曾慨歎「革命」本身對於「革命者」人格的戕害。因為「革命」是要以絕少數人與佔據絕對優勢的社會力量相抗衡,為了勝利而不做無謂的犧牲,「則時或不得不用詭秘之道,時或不得不為偏激之行」,其中「根性薄弱」者,必隨流而沉沒。因此一個本來「極樸實光明」的青年投身革命之後,不出幾年就可變成一個「刻薄寡恩、機械百出」的人。其起初一念的愛國心,絕對是純潔的,以後就不過是假借「愛國」之名「足以炫人」罷了。 投身政治亦然。汪精衛無疑是梁啟超所說的「根性薄弱」之人。在他的性格中有脆弱、多情、衝動、好名、僥倖、偏執等許多缺點。這些缺點在殘酷的政治鬥爭環境中,不斷被激發,為他最終的傾覆埋下了伏筆。

汪精衛有救國救民的願望,也有鮮明的黨派立場與階級立場。在他對中共的恐懼中,包含著對社會革命的恐懼,和對蘊藏在整個中國底層社會中排山倒海的磅礴力量的恐懼。而這偉大的力量,才是中國能走過戰爭,走向和平,走向汪也為之嚮往的獨立自由國家所依靠的真正力量。汪精衛作為一個政治家,與此龐大的歷史力量背道而馳。奔走一生,既找不到與軍隊結合的方式,又找不到與民眾結合的方式,復將最後之希望,寄託於幾個日本軍閥政客的「覺悟」之上,最終落下了其悲劇人生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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