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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講記·大宗師2

真人的境界

「古之真人,其狀羲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

上古時代得道的真人,代表我們老祖宗的,夠得上稱為「大宗師」的人,有了出世的修養成就,然後再做入世的事業,所謂能夠救世救人,莊子稱他們為真人、至人。這些真人外表的作為,非常講仁義,為仁義而為之,可以犧牲自我,卻不結黨不用私,是天下為公的。所以,做了就做了,不希望你來恭維我,力所當為、義所當為的事,做完了不需要別人知道。莊子這裡不提仁只講義,這個義不是義氣,是講愛人的發揮。儒家孟子解釋義:「義者,宜也。」中庸之道,恰如其份,恰到好處就是宜。舉例來講,火燒起來了,我趕快挑水滅火,水不夠再去挑,萬一挑累了就算了,聽其天命,反正我儘力了,這就是「宜」,做到恰到好處就算了。墨子對義的解釋帶一點俠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義也。」「天下有難,摩頂放踵,以利天下」,自己犧牲了在所不惜,這是墨家的思想。莊子這裡講的「義」是近於墨家的義,不是儒家的義。「若不足而不承;」得了道的人做人處世,永遠沒有自滿,覺得自己好像永遠不夠。「而不承」,不接受什麼,也不想什麼東西屬於自己,只有拿出來的。中國歷史上,很多道家的人物出來因應時勢,撥亂反正以後,「功成、名遂、身退」,一個個都溜走了。為什麼呢?他們都很謙虛:「我德性不夠啊,天下國家你搞就好了嘛。」是永遠都不滿足自己的。

「與乎其觚而不堅也,」道家做人都是內方外圓的,雖然對人都很和藹,無可無不可,但是他沒有成見,不堅持自己的意見,所以才能「張乎其虛而不華也」,像花一樣張開,自己內在空空洞洞,無主觀無成見,沒有虛華,不宣傳,永遠是虛懷若谷。這是做人的態度。

「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厲乎其似世乎,敖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閉也,悗乎忘其言也。」

真人對於人生是樂觀的。「崔乎」就是巍巍,高大之意,他雖然站在最高的位置,也有很高的成就,但不是為慾望驅使去做的,是為了天下,「不得已而為之」,是「不得已」去做的。真人雖然對社會貢獻了一切,態度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一點覺得,我幫助了你,你要謝謝我,沒有這回事,「與乎止我德也;」「與」就是同你共同做了事,到了相當的程度就停止了,因為不能再幫助下去了。在歷史上有許多了不起的人,因為不懂這個原理,最後都殺頭抄家了,為什麼?因為功高震主。功勞太大,道德太高,學問太好,到某個時候趕快要溜,不溜不行。道家的人到了某個階段就走了,恰到好處。天下事不能圓的,太滿了要爆的。

「厲乎其似世乎,」他處世的態度很莊嚴很莊重,一切的作法作為很嚴厲。「似世乎」,跟著一般世俗的走。他不是為自己,是為了世俗的需要而這樣做。得道的人處世,還遠不止有這樣的修養,每個條件他都具備。「敖乎其未可制也;」「敖」等於是很傲慢。傲慢到什麼程度呢?你看不出傲慢,是絕對的謙虛。在傲慢與謙虛之間到什麼程度呢?「天子不能臣,諸侯不能友」,所以永遠不出來,永遠不擔任任何名義的。「其未可制也」,他不屬於哪一個範圍。

「連乎其似好閉也,」雖然如此,他作人處事有一個範圍。表面上看起來很固執,其實不是固執,一個人為人處事自己沒有一個範圍,超過了一個範圍,結果當然是非常不好。因此得了道的人,他自然懂得人生,懂得處事。「悗乎忘其言也。」形容他使個個人佩服,信仰,也忘記了他的語言,因為他的理論已經深入人心,大家已經做到了。因此道家的人既不著書又不立說,所以後世有人講「忘言之道」,自己不需要說話的,等於佛說「不可說不可說」,沒有什麼可說的。不過,莊子寫了那麼多,老子也寫了五千言,看來似乎只有釋迦穆尼佛高明一點,自己沒有動手寫過一個字,都是弟子們寫的。老子莊子都逃不了責任。白居易就笑老子:「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語吾聞於老君,若言老君是知者,如何自著五千文。」

在講下一段之前,先提一個歷史的經驗與理論。中國歷史上光輝的時代,有漢代的「文景之治」,唐代「貞觀之治」,清代「康乾盛世」,這三者在文治武功上都了不起,值得欽佩。宋、元、明都沒有什麼值得特別可提的。但是在這些光輝的時代,起真正指導作用的是道家思想,尤其是老莊。所謂「文景時代,好用黃老」,是用黃老思想來做政治的指導。那麼在中國這三五千年的歷史中,究竟是哪一家的思想作指導,使天下得太平,時代起光輝的呢?這個問題不是研究過去的歷史,而是二十一世紀的歷史要我們如何開展,這是一個承前啟後的問題,青年同學們要特別注意,不要因為讀《莊子》而研究古書,這個古書何必研究它呢?所謂「溫故而知新」,我們要知道未來,這是一個思想上的啟發,非常重要!我們向青年同學們提出歷史上一個非常關鍵之處,是非常非常有意思的,有兩點。第一點,剛才講的「文景之治」,在文化哲學史上都是講以黃老,以道家思想做政治思想的主題,實際上不是這樣,是八個字「內用黃老,外示儒術」。黃老是放在口袋裡用的,外面標榜的招牌是孔孟的儒家思想。這八個字就是我們中國政治思想史,中國歷史上的大秘密。那麼它的重點在哪裡?我們要知道一個傳統,在中國過去當皇帝比現在困難喲,一輩子好壞,最後給你一個謚號做定評。如歷史上的好皇帝,謚號「宣」的沒有幾個,如周宣王,漢宣帝,唐宣帝,明宣帝只有幾個,凡是死後謚號是「宣帝」「文帝」的,都了不起。當然不希望將來再有如「獻帝」,把國家都獻了給人家的,「哀帝」那就太悲哀了,值得哭的,「殤帝」,短命死了的。所以一看帝王的謚號,就知道那個時代了,這是讀中國歷史要懂的。

上一次講到,《大宗師》提出來,得道的人「內聖之學」證得了,就是所謂的真人。上面描述「真人」修養的境界和成就,下面描述「真人」內聖之後,是否入世起用?換句話說,得道以後是否要修道?這個修道就是道的用,也就是入世的關係。

以刑為體 以禮為翼

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

這四點,我們先從個人修道方面做一個了解。「以刑為體,」「刑」就是政治上的管理。後世道家講到修道,一個人要長生,有兩句術語:「未死先學死,有生即殺生」,「生」就是心念一動,就要把心念通通去掉;這個「死」,不是自己吃安眠藥去死,是要煩惱雜念妄想通通死光,就是殺的作用。也就是說,心中的煩惱雜念通通死光,生命的本能才會恢復,才會長生不死。去掉心中的煩惱雜念,必須要自己來治理,當每一個思想觀念,煩惱雜念起來時,自己要警覺,這些都是不好的,要去掉的。這樣,慢慢地心性的本體就逐步得到清明了。如何去掉自己的心念,這個中間的修法就叫「刑」,所以,修道的人管理自己非常嚴格,就想法律上的刑殺,去惡從善,去掉惡念,專門保存善念,這就是「以刑為體」。

但是專門殺自己的念頭,這還是消極的,所以要「以禮為翼」。「禮」的道理,現在很難解釋了,它所包括的意義很多。大家曉得中國文化有一部最根本的書籍《禮記》,《禮記》包括了三體:《周禮》《儀禮》《禮記》。《周禮》等與中國幾千年來的政治哲學的法典,是中華民族的大憲法,幾千年來的政治措施都是以《周禮》為根據。《儀禮》是講禮貌禮節,相當於現代社會的秩序,生活的藝術等等。《禮記》就包含更多的內容了,可以說諸子百家,所有的思想都出自《禮記》。譬如《大學》《中庸》等,都是《禮記》中的一章,後人把他們抽出來,另外變成一本專著。普通一般人都認為,《禮記》只是談禮節的書而已,其實禮節只是其中的一項代表。什麼叫做「禮」?並不一定是要你只管叩頭禮拜的那種表面行為,所以我們解釋「禮」,勉強的說,就是中國文化的精神。但是這個說法不一定對。古人解釋「禮者,理也」。「禮」就是道理,換句話說,它包括一切文化的原則,如果用比較流行比較漂亮的名詞來講,用新的觀念來講,「禮」就是哲學。這個哲學不是西方的那個哲學,這個哲學是借用的。那麼,「禮」是講什麼呢?「禮」的真正精神是以道德為體。中國歷代政治哲學最高的原則,是講禮治而不用法治,禮治著重在於全民文化的教育,「禮」的不夠,道德教育的不夠,只好用法治,用法治就是「以刑為體」。

「以刑為體,以禮為翼」,這兩句的意思合起來就是,光是自己管理得很嚴重是不夠的,必須要了解「禮」的精神。「禮」的精神就是《禮記》開頭的第一句話:「勿不敬,儼若思。」這六個字很難講,這是中國文化的根本。這是講一個人的修養做到了,隨時隨地的沒有雜念,沒有惡念,沒有妄念,自己無論何時何地都抱著虔誠恭敬的態度,處理事情,待人接物,不管做生意也好,讀書也好,隨時對自己都很嚴謹,很自敬,不荒腔走板。他的形態是「儼若思」,「儼」是形容詞,非常自尊自重,非常嚴正、恭敬的管理自己。看起來他好像在想什麼東西一樣,但實際上沒有想,因為他在「敬」的狀態,這就是後人所講的,隨時在入定的狀態。人的心境做到了永遠在定中,在清靜無為的狀態上,根本不需要自己管理自己,就不需要象刑法一樣來管理這個念頭,這個念頭隨時清靜了,所以說,光是「以刑為體」還不夠,還必須「以禮為翼」,以真正的定慧精神輔助自己,然後處世之道。

「以知為時,」「知」同智,智慧的成就,可以引用孔子在《易經·繫辭》中所講的「進退存亡之機」來解釋,一個人,天下大事也好,個人做事也罷,要了解自己什麼時候該進一步,什麼時候該退一步,隨時隨地知道自處之道。「以德為循」,隨時在道德的行為上,自己知道人生的一個方向,一個路徑。

這四點從個人道德修養來講是如此。為什麼這四點要反覆說明?因為在幾千年的帝王政治上,真正在歷史上光輝的時代,如漢朝的「文景之治」,唐朝的「貞觀之治」,清朝的「康乾盛世」等,這些時代帝王的思想都是內用道家的黃老之學,尤其注重老子。實際上,老子是做招牌的,用的都是莊子,因為莊子相當於儒家的孟子,老子相當於儒家的孔子。尤其是漢文帝,漢景帝父子兩代,大家都知道是「外示儒術,內用黃老」。在近百年中,許多著作,注意不是全體的著作,在講到黃老之治,以老子為根本,而老子又主張「無為」,因此就認為這些了不起的帝王是「無為之治」,那他們怎麼解釋「無為」呢?當皇帝什麼都不管即「無為」,既然什麼都不管,那又管什麼呢?難道只管吃飯嗎?這樣解釋「無為」,真是莫名其妙。其實,漢唐「內用黃老」的用法,就是莊子這一段,這是它的精華所在。我們要了解,老子所講的「吾有三寶,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的道理。「三寶」這個名詞是老子先提出來的,後來佛家講佛、法、僧三寶。老子講的這「三寶」,是老子做人做事的三個秘訣,小至於個人,大到天下國家都一樣,「曰慈」,儒家解釋為仁愛;「曰儉」,它不僅是指省錢,還包括了省精神,和一件事情的簡單簡化,簡單明了就辦好了一件事,這是儉的道理;「曰不敢為天下先」,這是講永遠跟在人家後面嗎?不是,它指萬事不要突出,因勢利導的意思。不因勢利導永遠也做不好事,譬如山洪暴發,擋是擋不住的,一定要去擋,出的問題更大。如要挽救的話,就估計山洪的力量到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衰微下去,先到那衰微的下游,稍稍一引導,順著水勢一帶,就引進了河川渠川。這是因勢利導,中間應用起來方法當然很多。這也是後世太極拳「四兩撥千斤」的原理,也是兵法上講的「以弱勝強,以寡擊眾。」這些都是老子無為之道中,「不敢為天下先」的道理裡面變化出來的。無為之道是對做領導人講的,但領導人做不做事呢?國家大事,一切都付之於法治,「以刑為體」。法治的精神並不一定是講法律,用現在觀念講就是一切歸之於制度化,有一個良好的制度。等於說上面的領導人手指頭動一動,下面就跟著正常動起來了。所以省力少,成事多。這是「無為」的道理。注意,我們看到「刑」字,不要完全歸之於法律,這就要了解歷史了,完全依賴法律,在我們歷史經驗上很多,結果天下大亂。如果相反的,不重法治,天下也大亂,這就是運用之妙了,很難掌握。事實上,在歷史鼎盛的時代如漢唐,真正的引用就是莊子這一段,還包括了《外篇》《雜篇》所有的東西。

對於這一段,在我們文化史上還有一個東西必須了解。我們都知道,中國法家的學說出自道家。法家是非常殘酷的,尤其歷史上記載的,法家用法治世,太嚴格了,就變成一個非常殘酷的時代。所以在中國歷史上完全講法治的人,在司馬遷的《史記》中,專門歸於《酷吏》的傳記之中。我們看了這些非常殘酷的酷吏,就會產生一個問題,道家是講道德,講慈悲,講清靜無為的,為什麼法家出自於道家呢?為什麼會發生這麼嚴重的偏差呢?我們知道,一個修道人,一定非常注重道德,因為注重道德,就會對人對己的要求非常嚴格,這個嚴格的結果就是法治的精神。譬如佛家的戒律,本來我們學佛很解脫,頭髮也剃了,衣服也換了,一切都放下不要了,本來很自在,但是真出了家,反而不自在了,為什麼?因為必須要守住戒律。戒律是一個道德的規範,對自己要求管理得很嚴格,就產生了法家的精神。所以法家在中國文化思想上,它就是戒律,是對整個社會,對全民的戒律,用之太過就變成殘酷了,用之適當才好。所以法家自適最重要。

所以莊子提出了「以刑為體,以禮為翼」,那麼光「以刑為體」行不行?不行,還必須「以禮為翼」。因此儒家有兩句話,孔子講得很徹底:「徒善不足以為敬,徒法不足以自刑」。光講道德,勸人為善,那可以做宗教,宗教就是如此。宗教家認為,宗教推行了,天下就可以太平了。這個理想很高,實際上做不到的,「徒善」會搞得一塌糊塗,所以輔助必須要有法治。如果光信賴法治,「徒法不足以自刑」,路也會走不通。我們懂了孔子這句話的思想,對於「莊子」「以刑為體,以禮為翼」的道理,就知道儒家道家完全是一樣。

莊子又對這四點加以引申:

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

不論個人的自修也好,或國家的政治也好,為什麼以刑罰為主呢?道理就是我們前面所講的。現在這裡是講如何做法,「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刑法為主不能過分,過分就流於酷吏的做法。「綽乎」就是很輕鬆很自在之意,不是嚴刑重法。刑法重,法令太嚴密,就是嚴刑重法,這在我們文化史上,歷來認為是一個錯誤的時代。嚴刑重法不是法家真正的中心。所以「以禮為翼者」,以文化的精神作輔翼,垂之於萬世的精神。「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什麼叫「知為時」呢?就是要知道進退存亡之機,「不得已」,就是只好這樣做,不能不這樣做。「不得已」有兩個觀念,第一,用儒家來講,孔子想救世,明知道這是救不了的時代,他還是要去做,所以盡其一生都是救世,每個宗教家都是這樣,這是「不得已於事也」;第二,知道事情沒有辦法做,就恰當好處,適可而止。「知」是兩方面的應用。「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至於丘也」的「丘」,不是指孔丘,是指像山一樣堆起來。以道德為標準,以道德為規範,這個標準很高,象山丘一樣。「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這句話是莊子在這一段這一篇中的點題,了解了這句話就明白了怎樣叫修道。如學佛之人,又要修戒,又要修慧,又要修定,又要吃素等等,每一個宗教徒好像都是忙得不得了。一般人認不清楚,認為這樣忙碌這樣努力才是修道,都是只看外形。真正一個修道的人,他入世處事,日理萬機,外表看起來忙得不得了,但他的內心什麼事都沒有,很逍遙很自在,這就叫無為之道,因為他處理一切都有一個制度一個規範,都弄好了的。

拈提漢史

同學們看了電視「大漢天威」,吃飯時,就討論漢武帝。有位同學問我,漢武帝身邊有一位非常憨直的大臣叫汲黯,這個汲黯是道家還是儒家?汲黯是道家。後世人認為,大概道家馬馬虎虎很圓滑,其實不是這樣,在漢代很多道家人物都是非常嚴肅的,就是「以刑為體」的道理。後世認為很圓滑是錯誤的觀念。漢武帝有很多有趣的事情,他很聰明,但是有一個毛病,除了三代聖王以外,大凡歷史上當帝王的,以我個人的研究,到了帝王的位置,大概那個位置有神經病的傳染細菌,如果沒有老莊之道、孔孟之道的內在修養,在那個位置上會昏頭的。我們講一個現代的故事,我小時候聽一個前清的舉人,我的老輩子講,在推翻滿清後,他到了北京故宮,看到皇帝的位置,他硬要坐上去過一過癮,結果一坐,怪得很,頭昏了。所以他認為,皇帝那個位置是有道理,很難坐。我現在想,皇帝的位置不會使人頭昏的,頭昏的是自己。我們看歷史上清明政治的帝王,都是從低層的社會過來的。那麼他做了帝王以後,會非常懂事。他的兒孫繼位以後,我有一個名稱,好像一般的歷史學家沒有用過,叫職業皇帝,他們天生是要當皇帝的。他們都是「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對於外界的人和事都不清楚。這些職業皇帝在中國三千年的歷史中,了不起的,選不出三個,其餘都是昏頭。職業皇帝都有一個怪毛病,活不長,活了三十幾歲就下去了,如果活久一點,我想會很糟糕。漢武帝這人是一半一半,一半是職業皇帝,一半是來自民間。可是他當了皇帝以後,卻受了奸人的挑撥。你說漢武帝這樣精明的人,為什麼會受奸人的挑撥呢?我常常對青年朋友們講笑話,我說你們要知道,歷史上所謂的奸臣是非常可愛的,絕對可愛,如果我當皇帝,算不定就吃這包葯,如京戲演曹操秦檜,他們的臉都是白的,肩是端的,這在京戲中是有一套學問的,是有象徵意義的,臉白表示是白面書生,非常清秀非常漂亮,表示他們都是絕頂聰明的讀書人。除此之外,只有神仙出場臉是白的。所謂面白如玉。那奸臣們為什麼肩端起來呢?表示用腦筋用多了,坐在辦公桌光想,想得頭都低下去了。奸臣都是很可愛,很會講話的,他如果要害一個人,一定要捧這個人:「唉呀,某人真好呀,萬歲呀,我看他好得不得了,偶然有一點小毛病,沒有關係了。」皇帝前面的不會聽,只會聽後面一句。東一下西一下,就把人害掉了。

因此像漢武帝這樣精明的人也中了奸人的計,因為「巫蟲之案」,逼得太子和太子妃自殺了。漢宣帝是太子的孫子,當時出生才幾個月,因為這個案子,也被抓進牢里去。歷史上記載,丙吉當時為延尉監,相當於現代的監獄長,功名雖然高,但地位並不高。丙吉覺得漢宣帝很可憐,就自己掏腰包請奶媽,就這樣慢慢把漢宣帝帶大。古人是很相信望氣這一套學問的,有人就向漢武帝報告,「長安獄中有天子氣」。那時漢武帝年紀比較大了,兒子死後,他明白是上了當,心中很痛苦,發泄不出來,脾氣非常不好,就下令把長安監獄中的犯人統統殺光。皇帝下的命令誰敢抗拒,丙吉就敢。他給皇帝寫了一份報告,第一個理由,犯人已經判了罪了,有些也沒有死罪,何必都殺呢?第二,獄中還有你的曾孫,如果都殺,皇曾孫也殺掉嗎?漢武帝就不殺了,而且還大赦天下。如果是我們的曾孫,就趕快去抱回來了,但皇帝的兒子孫子多得很,直到有這麼一個曾孫,漢武帝也不在乎。因此丙臣就把漢宣帝送到漢宣帝的祖母家,托掖庭令張賀照應。張賀曾在太子手下做過事,思顧舊恩,奉養漢宣帝很周到,用私錢讓漢宣帝讀書。當時另有一個人見漢宣帝相貌不凡,算不定將來不當皇帝也封王。照古代的家庭制度,是要把自己的血統找回去的。封王也不得了,比現在省主席大多了,沒有九年歲也有八千歲,因為皇帝是萬歲嘛。他就叫許廣漢燒冷龜(在廚房冰冷的時候趕快點火),把女兒嫁給漢宣帝。這是最大的股票投資。許廣漢回去同太太一講,太太不答應,但他把太太說服了,就把女兒嫁給了漢宣帝,這就是後來有名的許皇后。漢宣帝當時才十幾歲,兩夫妻過日子很可憐,漢宣帝就在民間混,所以對民間的疾苦很了解,但是他很自愛,沒有染上民間的壞毛病。

後來朝廷出了很複雜的問題,如果細講,就成了評書了。我們簡單地講,這時是霍光當權,通過丙吉的保奏,就請漢宣帝即位。漢宣帝年紀輕輕就當了皇帝,還是戰戰兢兢的,他政治上很清明,頭腦很清楚,因為民間的疾苦他都懂。當時他當了皇帝,皇后還沒有接進宮,第一夫人還沒有選,凡是有女兒的大臣,都有當國丈的希望,大家都在探聽消息,都在打主意,尤其是霍光的那位潑婦太太。漢宣帝就告訴左右的人,誰把我過去逃難時掉的一把寶劍找回來,我就很感謝了。這就是中國文學上有一個有名的典故,「故劍難求」。漢宣帝很會講話,他為什麼這麼講呢?他乾脆講把我老婆接進宮來當皇后不行嗎?讀歷史要懂,漢宣帝剛剛即位,權臣的力量大得很,政治圈裡的環境沒有搞清楚,不敢亂講話。這就是他的高明。那時他才十八九歲。我們有些人讀到博士了,二十七八歲都還不懂事。有人向霍光一報告這個話,霍光一下子就明白了,於是趕快把許皇后找來了。所以聰明人就是聰明人,如果是我們,說不定花錢買一把寶劍送上去,那就太笨了,只好拿寶劍把你的腦袋砍掉了。但是霍光的太太不幹了,當然應該是我們的女兒做皇后的,這個姓許的是一個牢頭的女兒,她居然做皇后,而且我們見了她還要跪拜,那怎麼行?許皇后後來被霍光的太太毒死了。漢宣帝見皇后是被毒死的,懷疑得很,但又找不出證據來。若干年後這個案子發了,漢宣帝氣極了,把霍光全家都殺了。

漢宣帝即位以後,丙臣也沒有怎麼太得志。丙臣一生沒有特別的成績,也沒有壞處,什麼道理?天下太平,有那麼精明的領袖,也不需要特別的表現了,也不需要特別的忠臣了。漢宣帝對自己是怎麼長大的不清楚,想找都找不出來。漢宣帝對丙吉也很好,但是不知道自己這條命是他救回來的,誰也不敢講,丙吉也不多說一句,這就是歷史上講的:「一生不言恩」,有大恩於人,他一輩子不講,心中像沒有事一樣無所謂,那個修養就是道德。如果是一般人那還得了,唉呀,皇帝還是我培養出來的,總要給我一點擺的嘛。一般人送一個蛋糕別人吃了,第二天就要講,我昨天送他一個好好的蛋糕,花了我三百塊錢,他謝都不謝。這不是講歷史故事喔,我們青年同學們都要效法丙吉的做人。

後來,丙吉當初請的幾個奶媽中的一個,知道了原來吃奶的孩子是現在的皇帝,她丈夫是鄉下的流氓,大概窮昏了頭,就逼她到京城來,到處找人吵。慢慢地案子鬧大了,就把奶媽抓到法庭審問,要她拿出證據,她就供出丙臣來。丙臣一來就罵了她一頓,你有什麼功勞,我把你開除了的,真有功勞的是前面的兩個奶媽,可惜死掉了。丙臣這時才在法庭上講出來。漢宣帝把奶媽叫到宮中單獨一問,奶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講了。漢宣帝也了不起,他沒有聲張,聽了就聽了。漢宣帝賞了奶媽很多錢,把她送回去了。對丙臣卻不動聲色,也沒有說過感謝。丙臣也沒有多說一句話,一如既往。

丙吉問牛

過了二三年,漢宣帝忍不住了,就把丙吉提起來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這時丙吉已經很老了,丙臣也不喜歡,你讓我當宰相就當宰相吧。有個副宰相叫肖望之,才氣很高很精明,他看不起丙吉的老老實實,有些政事就自己做主。丙吉對政事都不管,既然你想抓權,就讓你抓權嘛。丙吉有一天到中央開會,街上有人打架打死人了,他看一看就走了,但看見一位老伯牽了一頭老牛,當時是夏天,老牛呼吸困難直喘氣,丙吉就停下來問牽牛人,多久沒有下雨了?氣象怎麼樣?有人就奇怪了,為何見到人死了不問,卻關心牛。丙吉講,人死了是大事,會有人管的,牛有病了,一般人不會注意這種小事的。其實牛是順應陰陽的,因為不下雨,牛受不了直喘氣,丙吉就估計到今年農作物的收成了,就了解到國家大事了。在農業社會中,糧食是最重要的,丙吉由牛的問題判斷到氣象,由氣象聯想到全國糧食收成,想到了老百姓的前途命運。這就是「丙吉問牛」。這其中的道理,一方面可以說,丙吉明大體,管理國家大政,小事有專人管;另一方面,副宰相愛管事,就讓他去管吧,何必兩人爭權呢?自己年紀也大了,只要把自己培養的皇帝輔佐好,就行了。這就是丙吉的高明之處,所以丙吉不是糊塗,是第一等高明人。在太平盛世,做人做到如此,才是莊子所謂道家。由丙吉人生的故事,我們知道,第一,作了好事一生不言恩,這是做人的難處,第二,丙吉同宋朝的宰相呂端一樣,中國有一個名對子,「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塗。」一個人聰明絕頂,對小事的地方假裝糊塗,是第一等聰明人。呂端是真糊塗嗎?當時是天下太平,他樂得當個太平宰相而已,丙吉也是這樣。丙吉個人的修養,其他的長處應該很多,據我的看法是如此,但歷史上對他個人的好處記載並不多,我們只看到有個「丙吉問牛」,他始終是一個很平白的人,都看不出他道德的好,可見他的道德更高。大家如果對歷史不深入研究,是讀不懂的。所以我經常說,歷史上漢朝有一個丙吉,五代有一個馮道,都是菩薩中人。拿王安石的話講,都是「如來」再來,佛的化身。

王霸雜用

但是漢宣帝對自己與許皇后所生的太子,很不滿意,覺得太子太老實了,道德是好,但氣派不夠,幾次想要把太子廢掉。漢宣帝一想到廢太子,就想到那把故劍,就想到許皇后,患難之妻又死得不明不白,就不忍廢太子,這就是後來的漢元帝。我們講《莊子》為什麼講這個故事呢?漢宣帝的太子,後來的漢元帝喜歡研究儒學,他對父親在政治上的做法有意見,就對父親講,管理國家是不是可以放寬一點?能不能多用一點講仁義道德的讀書人?漢宣帝聽了大發脾氣,罵兒子不懂事,將來當了皇帝怎麼能治理好天下國家。但他這一發脾氣,卻把歷代帝王政治上的秘密都揭穿了,他答覆兒子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就是儒家道家法家雜用,王道與霸道並舉,決不偏向哪一方的思想,如果有偏向,天下事就做不通了。古代帝王制度,在家族立場上是父子夫妻,在公事上立場上是君臣,那時很嚴重的事了。所以漢宣帝非常不高興,看見兒子出去以後直皺眉頭,說:漢家天下,將來在他手裡就會下去了。這話果然也不錯。在中國文化思想上,儒家拚命講王道,也是走不通的,也就是孔子講的「徒善不足以為敬,徒法不足以自刑。」實際上,歷代帝王所用的秘訣,大原則,大政治思想就是《莊子》這一段。這是了解中國文化,中國哲學思想,政治思想的關鍵。這些秘密,帝王們儘管用,可用不可講,講了就不能當帝王,只能當教書匠了。

《大宗師》這一段,有兩方面作用,一是用於個人修養修道,一方面用於作人處事。這就是「大宗師」可以入世可以出世,不限於入世也不限於出世。只有得道的人才做得到,因為他是身入世而心解脫。人如果不得道,就做不了自己生命的主宰,就會被外界環境物理世界所支配。得道的人能支配自己的生命,才有資格入世,成大功立大業。不過成功以後,都是走的老子的路線:「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這是道家的思想,一切成功不必在我,幫助別人成功以後,自己偷偷溜走了。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莊子的文字很優美的。這一段說明世界上的事都有正反兩方面,有喜歡的一面,就有不喜歡的一面,沒有辦法兩全其美。那麼,這兩方面就各有一個偏見,這個偏見的產生就多了起來。莊子提出真正的「一」,事實上,如果分析起來,演繹起來很多,但歸納起來只有兩種,一面是「與天為徒」,「天」指天道,不是代表宗教性的天,也不是自然科學的天,「徒」不是做徒弟,是指像做朋友合在一起一樣與天道相合。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恆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游於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而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怎麼叫得道的人呢?了了生死的人。人生最大的問題,就是生死問題,人生從何處來?死向何處去?一切宗教哲學,甚至於科學之所以發展,都是為這個問題在找答案。人類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找到答案。莊子提出,一個得道的人,生死問題不存在了。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生死問題時人類的根本問題,沒有哪一個人不懷疑害怕的,尤其是越老越怕這個問題,因為來日無多了,不知道死後到哪裡去。如果有旅館可以預定,但不知道在哪裡預定,這就是很麻煩的事了。在東西方的文化中,統統都在找這個答案。只有中國老祖宗,在幾千年前就把它否定了,認為它不是一個問題。但是人很難了解,不容易相信,如果相信老祖宗的話,就得道了,了了生死了。「死生,命也,」這個「命」不是算命那個命,是指生死的本源。「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我們看頭頂上這個科學的天,天黑天亮都是現象,虛空本身沒有變化過。所以,我們本有的生命,沒有死亡也沒有生出來過。

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

人沒有辦法控制生死,沒有辦法作主,人被外界物質所困擾;就引起心理情緒的變化,所以對生死覺得非常可怕。其實沒有什麼可怕。得了道的人,了了生死,他不被物質世界的環境和心理的作用所困擾,永遠是在清靜中,他始終是在天道的境界。這個身體的存在不是我去愛身體,身體自己跟著道念就變好了。因此得道的人在人世間,就有卓然獨立的精神。但是一般人不認識自己生命的根本,都認為生命以外有一個主宰,有一個超人的力量存在,比我們人高明,宗教家就認為這個高明的東西是上帝,或天帝,或菩薩,或神。但是,不管你是否認為生命之外另有一個東西存在,你這個身體死了,跟它是沒有任何關係的,這是對一般宗教信仰的一個結論。我們常講一個笑話,也是真理,是從另外一面看世界的宗教,所有宗教在外形上,使我們有一個什麼感覺呢?宗教好像在勸人不要怕死,要好好地去死。你不要怕到我這裡來,我這裡開了個觀光飯店,你現在先買票,將來到那裡去,我好好招待你,如極樂世界,天堂,各個宗教都登了很大的廣告,都在拉生意。這就是宗教,都是管死的一面。只有中國文化不談這個,中國文化,尤其是三代以上,沒有宗教形態,因為中國文化不站在死的一面看。站在死的一面看,等於人在風雨凄凄的晚上,雨傘也破了,旅館也找不到,身上一毛錢都沒有,連饅頭也買不到一個,可憐兮兮,實在很悲慘,看天地是灰色的,人生悲哀到極點。這種狀況就像古人的一句話:「日暮途窮,倒行逆施。」到了這個時候,人真是什麼希望都沒有了。所以宗教始終是站在殯儀館門口看人生,天天都看見死人抬進去。中國文化卻站在婦產科門口,天天看到孩子抱出來,永遠是生生不息。這是西方原始文化與中國原始文化的基本不同點,所以中國文化看死,就像回去睡覺一樣,人總是要睡覺的嘛,活了一輩子,就像唱戲一樣,唱了幾十年總要下台,讓人家也上來唱一下嘛,老是站在那裡幹什麼?這就是中國文化不同之處。但是一般人沒有看通,被生死兩頭現象騙了,總認為生命以外有一個做主的,這就是宗教信仰所要的。

莊子說:「而身猶死之。」那個做主的有什麼用?那個做主的本身會不會死亡呢?上帝從哪裡來呢?上帝是媽媽生的,那上帝的外婆又是誰呢?這就麻煩了,所以要在生死之間找一個真實的東西,這就很難了,那個真實的就是道,就是真人。

相忘於江湖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莊子這幾句話,是中國文學幾千年來常用到的。河裡的水枯竭了,魚就跳到陸地上來,它們用濕氣相互吹噓,用唾沫相互滋潤,這樣相依為命,「相呴以濕,相濡以沫」。魚難道想這樣嗎?魚不想這樣。現在流行養魚,還有電的設備噴水,我們如果做魚,寧願在江湖裡自由自在,不願被人養著。「相忘於江湖」常常被後人引用。在江湖裡怎麼「相忘」呢?就是忘記了有江有湖,不受任何的管束了。所以我們所有的人都是離開了水的魚,都是靠一口口水來滋養生命的,只有真得道的人,才是江湖裡的魚。

莊子的文章,看起來東說一下西說一下,如果嚴格地用邏輯來分析,他先用比喻,然後說道理,這是文章作法的方式不同。然後又講到人生、社會:

「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人世間都是恭維善人,討厭惡人。歷史上,堯舜當然是聖王,桀紂都是壞皇帝。過去我們的習慣成語叫「助桀為虐」,這幾十年變成「助紂為虐」了,很奇怪。不過我們研究《莊子》的人「相忘於江湖」,反正懂了那個意思就好了。莊子說,與其那麼恭維堯舜,何必把桀紂看得那麼壞,是非太明並不是好事,學問越好,知識越博,都是自找麻煩,人生是非常痛苦的,「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善也不住,惡也不住,把是非善惡毀譽都「化」掉,那就可以「相忘於江湖」,相忘於天地了,也沒有覺得人生不人生,連生死都忘了。

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這就是莊子參透了生死以後所講的道理。這裡有一個大問題,我們多次提到威脅人生的最大問題,就是生死問題。修道的人,其他各種宗教,想盡辦法來解決生死問題,中國文化中儒家道家不解決生死問題,它是以不解決為解決,等於禪宗的「以無門為法門」。換句話說,為什麼要討厭活著呢?死了以後究竟好不好?死了以後,如果覺得比活著還麻煩,那時想活著就來不及了。同時也可以講,何必要怕死呢?如果真要死的時候,很自然就走嘛。我們怕死,是怕死後比現在差,萬一比現在好,那不是後悔現在的笨嗎?

「夫大塊載我以形」,「大塊」就是宇宙,進一步講就是地球就是天地,「載我」,就是這個大地載我。大地對我們非常好,我們無法報答它,所以老子說,「人法地」,就要我們效法大地。人如何效法大地呢?人要跟大地學習很難。且看大地馱載萬物,替我們承擔了一切,我們生命的成長,全賴大地來維持。吃的是大地長的,穿的是大地生的,所有一切日用所需,無一不得之於大地。可是,我們回報它的是什麼?只不過是死後一把又臟又臭的腐爛掉的膿血和敗壞了的朽骨頭罷了。人活著時,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所有不要的東西,大便,小便,口水等等亂七八糟地丟給大地,而大地毫無怨言,不但生生不息滋長了萬物,而且還承載了一切萬物的罪過。所以我們人生在世,就要效法大地這種大公無私、無所不包的偉大精神。

但是天地給了我們一個人形的生命,就是要我們忙忙碌碌,不忙碌就不叫生命,不但人是如此,任何蚊蟲螞蟻等,都是勞碌過一生。所以在中國文學就有一個典故叫「勞生」。天地很公平,讓我們勞碌了一生,總要讓我們休息一下,「佚我以老,」人生總要老,老了是讓你休息,你不要老不肯休息。死呢?是請長假回去休息,完全退休,所以要死就快點死。生老病死在老莊道家看來,是很自然的,是生命的各個階段。而後世修長生不死神仙之術的道家,不同於此,它是要跳出生老病死的範圍。

「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這是一個重要的結論。一個人真正認清了生命的價值,生命的意義,生命的方向,所以善於活著的,才能懂得善於死亡,善於回去。這是一個大學問。這就是中國文化中代表老莊的道家,不代表後來的道家,乃至儒家孔孟的思想。子路問到生死問題,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死了到哪裡去,孔子不答覆子路。孔子不是不懂,它的道理同《莊子》「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是一樣的。換句話說,莊子把所有人類都罵完了,沒有一個活著的人對自己人生認清楚了的,活著時都是莫名其妙。用佛家的解釋就是靠著因緣,撞到哪裡活到哪裡,自己做不了主。真正「善吾生者」就是得道的人,自己能做主,所以才能「善吾死也。」

莊子的寓言

下面莊子就提出一個在中國文學中慣用的最好的比喻。比喻本身在莊子來說,不叫比喻叫寓言。寓言這個「寓」字,是莊子先提出來的,距離現在有兩千多年。但到了滿清末年,外國文化一進來,那些神怪的小說如《伊索寓言》也進來了,後世年青的同學們,因為兒童時候就讀過《伊索寓言》,這是西方神話,神話都是亂想編出來的,像科學小說一樣憑幻想寫的,所以認為寓言那都是謊話,亂扯。結果看了《莊子》,莊子自己說他所說的話都是寓言,那麼《莊子》就是放狗屁亂說嘛!這都是觀念上的錯誤。我們要注意,這只是當時我們把西方的神話翻譯過來,借用了《莊子》中「寓言」這個名稱。那麼,莊子所說的寓言又是什麼寓言?我們要了解,「寓」者「寄寓」也。所以莊子說他講的話是「寓言」,意思就是說「我所講的話,是打丫頭罵小姐的話」,這就是寓言。有時人類的語言,沒有辦法直接表達自己的思想,我們仔細研究,在與人談話時,直接講,對方反而不懂,改為將一段笑話,說一個故事,不等到說完,對方哈哈大笑,他就懂了。這是人與人之間,溝通思想意見,最好的辦法。所以印度的因明邏輯有用「喻」這個辦法,我們遇到很難表達的思想時,最好的辦法是用笑話,用故事。喻是有意義的,不是沒有意義的。所以《莊子》里處處用比喻說明道理。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藏」字,只能借用一個名稱來講,就是佛學所說的執著,抓得很牢。一個人對生命之中的一切,都想把握得很牢,其實永遠都不會給你把握的。所以要想把握很牢,就是「藏舟於壑,藏山於澤」,把船藏在山谷裡面,把山藏在海洋裡面。 「澤」代表海洋。以我們人的觀念,那真是牢固得不得了,「謂之固矣。」但是,人卻不知道,你認為藏得很好,有一個人力氣很大,半夜三更不知不覺地把山和太平洋都背走了,你看,莊子早就知道地球在轉動。地球是圓的會轉動,人們以為是近代科學知識,其實中國上古早已知之,只是我們不詳察而已。又有人根據中國若干書籍上說的「天圓地方」,便一口咬定古人的觀念認為地球是方的。這種不明究竟人云亦云的說法,非常錯誤。孔子的弟子曾子,就曾講過地是圓的,不是方的,而且一直在旋轉,所謂「天道左旋,地道右旋」的觀念,早已由來悠久。「地方」不是指地球是方塊的,是說地有方位。我們看舊書,不要自己把自己文化搞錯了。山和海夜裡有人背它,但一般人不懂得,以為自己坐在地球上很穩當,實際上地球在轉動,這個知識是現代科學常識。

這一段郭象的註解非常有意義,非常好:

「夫無力之力莫大於變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趨新,負山嶽以舍故,故不暫停,忽已涉新,則天地萬物,無時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目以為故舟;日易矣,而視之若舊山;日更矣,而視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復今我也,我與今俱往,豈守故哉。而世莫之覺,謂今之所遇可系而在,豈不昧哉!」

這個宇宙間天地間,最有力量的是什麼?在宗教家是上帝,神、佛,中國文化不講這一套,中國文化把上帝、神、佛都用一個名稱——造化,也叫變化。這是物理性的,沒有宗教的外衣。後來,也用於八字算命,哎呀!我的命運不好,也是造化不好。造化就是生命的主宰。這個宇宙的功能,看起來沒有力量,但對一切萬物一切生命,有主宰的作用。宇宙間的萬事萬物,實際上隨時在向前走,每一天都不同,隨時都是新的,所謂「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這個不同,在中國文化的《易經》中,叫變化,在佛就叫無常。只是我們人的知識不夠,認識不夠。眼睛裡的台北,今天跟昨天一樣,其實,今天的台北不是昨天的台北,明天的台北又不是今天的台北,隨時在變的。所以我們要了解,昨天活著的我不是今天活著的我,今天活著的我不是明天活著的我。認為我今天的生命和時間永遠守在這裡不動,或者永遠把今天的成就看得牢牢的,其實哪裡做得到呢?這多笨!所以世界上的人這個道理看不通,那就對道永遠不了解。這就是郭象的註解,後來註解沒有超過他的,比《莊子》又要容易懂一點,因為離我們更近了。

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恆物之大情也。

我們要藏大的和小的東西,「有宜」,都想藏在恰當的地方,天下事真藏得好嗎?真被人把握得牢嗎?不可能,「猶有所遁」,越藏得好越把握的好,越逃走了。我昨天還對一個朋友講,你愛自己的小孩愛得要死,但越愛越糟糕,愛的教育要有方法,愛得太過了就被你害了,你越愛得牢越跑得快。天下事都是如此,真想藏,那要怎麼藏呢?就藏在本位上,把天下藏在天下,一點問題都沒有;這一杯水藏在海里,藏得最好,這是自然的道理。所以人一切歸之於自然,歸還到本位去,應該如何便如何。你如果用私心,用個人的小觀念,想把它抓得很牢,你越抓越跑了,就不對了。

我們因為不知道宇宙這個造化隨時在變,不知道這個道,卻永遠想抓得牢牢的,所以我們想永遠年青,未來的錢想永遠保有。我的經濟思想不同,我經常告訴年青同學,這個月發了財賺了五十萬,在口袋裡嗎?「沒有,在銀行里。」我說那不叫賺。如果放在銀行,我有經驗,我年青時,家裡的錢都放在銀行,北洋政府被北伐戰爭打垮了,銀行沒有了,錢也沒有了,所以銀行也靠不住。我認為把錢放到口袋裡都不算我的,算不定等一下掉了,或被扒手摸走了,身上放了錢出門還要摸一摸,告訴扒手我這裡有錢,反正很麻煩。要什麼時候才叫賺錢呢?我的原則是,錢用完了,總算我用過了,那才是真賺了。所以你藏得那麼之深,之牢,認為這回我放好了,不知道會變去的。鈔票我用完了,就是我剛才的原則,我用完了就是空了,空了還怎麼變?

莊子這類文章,在中國一二千年詩詞歌賦文章上,各方面都經常用到,當然古人寫文章,不會一句一句統統地用上去,那就叫「文抄公」了,不過寫文章的人,「千古文章一大抄」,只是抄的技術高明與否。如這一段,凡是遇上「藏山」「所藏」等幾個字,就把《莊子》這段文章精神拿出來了。

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

這個地方就是一個大問題了,這是道家的思想。我們人最高興是有了這個生命,所謂生命就是有這個肉體,這是錯誤的認識。生命不是肉體,肉體是一個機械,我們生命的能,通過這個肉體用一用。「犯人之形」,我們人犯了錯誤,才得到這個人形。結果為了幾十斤肉,幾百根骨頭,一天到晚忙死了,對自己的形體愛護得不得了。其實像人體這麼一個生命,在宇宙萬化里,是千千萬萬變化里的一種而已,沒有什麼可貴。人的漂亮不及玫瑰花,香味不及蘭花,笨不像豬,聰明不像猴子,人同猴子、豬、花等都是萬化里的一種。但生命的根本,宇宙里的道,它生生不已,變化萬有,無窮無盡,永遠變不完。所以,我們人如果認識了自己的真生命,「其為樂可勝計邪?」真得了道,那是無比的快樂,那就是叫極樂世界了。

故聖人將游於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真正得道的人,不一定認這個肉體,他要得生命的真體,得了真體才能「游於物之所不得遁」,才能同萬化並存,永遠不死,才是真能了道。郭象的註解:「夫聖人游於變化之途,放於日新之流,萬物變化亦與之萬化,化者無極亦與之無極,誰得遁之哉。夫於生為凶而於死為存,於死為存則何時而非存哉。」得道的人,遊戲人間,任運自然,一天天只管明天不管今天,這個生命萬古常新的,它跟著宇宙天地的自然而變去,不勉強不抗拒,過去了的不想拿回來,未來的也不抗拒它,自然而來,自然而去。得了道的人,他看見我們這個生命活著是可憐的,是失敗的,所以莊子講是「犯人之刑」,犯了罪,才有人這個身體。

所以得了道的人,才會懂得自己的生命,「夭」就是短命,活得長活得短,怎樣生來開始,怎樣死了走,都無所謂,這是天地自然之理,這個道的根本,形而上的道體,是「萬物之所系」,萬物都靠這個道這個能,變化出來。「一化」就是萬物的萬種變化,最後的功能就是一個,這一個就是道,那這個道怎麼修法呢?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勘壞得之,以襲崑崙;馮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有物先天地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

這個道就很麻煩了!大家要找明師傳道,找不到的。莊子在這裡傳道了。這個道,「有情有信」,「情」不是感情之意,「有情」就是現在講的有境界的,「有信」,有徵候的。做功夫,你明白了一步,一步的象徵會出來。但是「無為無形」,你越是做功夫離道越遠,心境越清靜越空靈,越接近「無為」,雖然「無為」,而又是「無形」的。那你說「無為無形」是空的,看不見的,可你心神真能養到空了,那空就有一步一步的境界,一步一步的徵候。這個做功夫,莊子在《人間世》的「心齋」里已經講過了,孔子也曾經講過,不過孔子只講原則,孔子講道就很困難了,他是做篤實的功夫。孔子講:「吾十五有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我們小時候讀古書,很調皮,孔子小時候腿不大方便,三十歲才站得起來,大概在學校少運動,就這麼亂扯一通。孔子這一段話的意思是:從十五歲求學,經過十五年學習,才建立了信念;再加十年作人做功夫,四十才不懷疑,不然都在動搖之中;再做十年功夫,五十歲才有消息;「六十而耳順。」那個耳朵不順?什麼叫「耳順」呢?應是「六十而耳、順」,就是是非善惡合一了;再過十年,才得了道。孟子講「四十而不動心」,同孔子的「四十而不惑」差不多。但孟子傳道,講「浩然之氣」,怎麼「浩」法呢?他又不講了。孟子講的修養在《盡心章》里有:「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幾步功夫都講完了,就是莊子講的「有情有信」,「可欲之謂善」,譬如在座許多信佛信教的,喜歡跑廟子找老師,你就是善人,「可欲」就是想求,你想要就是善,但你還沒有見道。你用功上路,漸漸就會達到「有諸己之謂信。」那是說,火候到了,必然會有它的境界呈現,可以徵信無疑。但是還不行,還要身心充實。孟子這一段話,一路下來,講的都是修持功夫的層次經驗。其實幾家道理都一樣,說法不同而已。

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

我們找明師傳道沒有用,道是「可傳而不可受」的,這就很妙了,既然「可傳」,何以「不可受」呢?我們不要被莊子文字欺騙了,這當然可傳,代代相承是有的。只要有一個得道的觀念,那已經錯了,這就是「不可受」的理由。你如果有老師傳我道了的這個觀念,就已經違反了「無為無形」的觀念了。怎麼又叫「可得而不可見」呢?因為道是「無為無形」的,當然不可見。所以我們看見某人有道,古人形容得非常好,「儼然有道之士」,好像有道的樣子,但道不在形象上。這個「儼然」,等於佛家的「如」,「如來」,「如來」翻譯得非常高明,好像來了卻又沒有來,來而不去,去又不去,就是這個道理。「儼然」在中國文學上,用得之高明,有時一看,覺得古人實在聰明,現在人沒有那麼聰明。這個道為何「可傳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呢?

自本自根, 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

道在哪裡呢?不在老師那裡,也不在菩薩那裡,道在你自己那裡,「自本自根」,自己本來有的。所謂明師傳道,不過是把他的經驗告訴你而已,你拿著他的經驗比著去做,找出得道的道是什麼,不是他給你一個什麼東西,道不是鈔票,鈔票給你也會用光的,道不會掉的,是「自本自根」的。這個道在沒有天地萬有之前,就永遠存在了,這才是「存在主義」。「神鬼」,鬼靠什麼來迷人呢?就是靠這一點道的靈光,這個「神」是動詞不是名詞,鬼得了這點道的靈光就更神了,不然就是一個笨鬼。「神帝」,得了這個「神」才可以做上帝,不然就是「下帝」了,那就不行了。

「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這裡就是老子觀念的發揮,老子講,道「恍兮惚兮,其中有精」,就是這個道理。「太極」是上古的名稱,我們讀了《莊子》,再看孔子著《易經·繫辭》就知道,「太極」這個名詞也非孔子所創,也非莊子所創,是上古老祖宗所傳下來的。「太極」這個名詞代表宇宙初生那一點那個東西,等於現在講的物理動能最初的那一下。至於「無極」是我們中國文化後來所造的。老子的徒孫列子的書《列子》上,在「太極」上面創了「無極」「無始」等五個名詞。「六極」就是六合,就是空間,東南西北上下。中國過去講宇宙只用六合,這是在春秋戰國的時代。到了秦漢以後,用八方,所謂「八方風雨會中洲」,這是康有為有名的對子。到了佛學進入中國,加成了十方,所謂十方,即四方四隅和上下。「上古」是無始以來,非常古老。這一段用高、深、久、長來形容道。

得道之後

豨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以襲崑崙;馮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

這是《大宗師》比較精彩要做結論的地方了。「 豨韋氏」是仁王,如果我們研究遠古史,學者們都把它拿掉的,在中國古文化里,像我們小時候讀書時就知道,中國這個民族這個文化有多久呢?已經有幾百萬年以上了。最初是天皇地皇人皇,人皇以後伏羲才出來畫八卦,在這以前都是無文字的。那時我們這個世界跟天人是來往的,人都會飛的,同佛家的說法一樣。太陽月亮就像掛在門口的電燈,後來人越來越壞了,這個地越來越離開天了。到現在沒有辦法,只好用太空船,慢慢地想回去。人從哪裡來?不是猴子不是細菌變的,是從天上下來的,老祖宗下來後,看見地球荒島一個,很好玩,因為不用吃飯身上有光,飛來飛去的,就在地上流連久了,後來貪吃鹽巴,因為別的星球沒有,吃了鹽巴骨頭結實變重了,飛不起來,就留在地球上了,又後也是吃了蘋果出了毛病了。但是我們現在認為那些是神話,究竟是不是神話呢?這是一個問題了。譬如說現在的美國同學,找出《山海經》來拚命地研究,結果研究出來在《山海經》上,大禹王治水已經到了美國了,變成有根有據的事情,傳說紛紛。豈止宋朝,其實唐朝我們中國都有人到過美國,只是覺得那裡荒涼得很,沒什麼意思。

「伏羲氏」畫八卦,是得了道的人。道是無形無象的,只是做功夫的方法各有不同,「伏羲氏」得了道,「以氣襲母」,以修鍊氣而成功,長生不死。「維斗得之,終古不忒;」「維斗」是天上的北斗七星,北斗七星得了道,所以它就坐天體的主宰,指揮天體。我們中國文化發達得最早的是天文。過去我們把天體分成二十八宿和三垣——紫薇、少微、太微。類似於我們現在講天文的經緯度。經緯度是西方的劃分法。我們把天體分成三垣、二十八宿,就是把天體星座的範圍,劃分為二十八個部份,為什麼叫「宿」呢?這是指每天太陽從西方落下去的時候,東方天上是那一個星座出來,這星座就是「宿」。這出來的星座,每個月不同,每半個月不同,每七天不同,所以分作二十八宿,又分為十二辰,作為時間與天體的關係。過去發現了北斗七星,就是現在西方人所指大小熊星座之際。在夏天我們可以看到一條銀河,在銀河的背面,那七顆最亮的星就是北斗星,把七顆星連起來,象舀水的瓢,古時叫「斗」。現在的天文學,也沒有離開我們老祖宗那個原則。整個天體那許多星星,都是以北極星作為中樞,眾星拱衛著它。每到晚上,北斗七星的斗柄前方,一定有兩顆最亮的星,很容易看見,這兩顆星叫「招搖」二星,像兩個眼睛一樣,現在常講「招搖撞騙」 就是出自這裡。我們夜觀星象,春夏秋冬北斗星斗柄指的方位都不同,在春天指東方,夏天指南方,秋天指西方,,冬天指北方。我們小的時候,這些天文學知識在哪裡學的呢?在竹床上學的,夏天夜裡在竹床上一躺,一面打蚊子,一面「卧看牽牛織女星」。

「日月得知,始古不息。」太陽月亮因為得了道的功能,所以永遠掛在天體上。「堪壤」就是泥巴。昆崙山何以那麼高呢?是一點一點的泥巴壘積起來的。「馮夷」是什麼呢?是水仙,太平洋大西洋的水都歸「馮夷」管的。「肩吾」是古代神仙的名字,他得了道永遠在高山上活著不會死。

由上古到了我們老祖宗黃帝,「黃帝得之,以登雲天;」在中國古代的歷史上,黃帝自得道以後,活到一百一十歲,共計在位時間一百年。後來因修道有成,便在鼎湖白日飛升,上天作神仙的共祖了。鼎湖在安徽黃山上,在鼎湖天上下來一條龍,黃帝騎上龍就上天了,一般幹部就抓住龍背龍尾,差一點的,就抓住龍鬚,跟著飛升,結果龍鬚斷了,落下來變成神仙,所以長生不死。因此,後來就有「攀龍附鳳」的術語,用之於君臣風雲際會的頌稱。

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傳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顓頊」是上古的一個帝王的名字,這個帝王得了道,「以處玄宮」;死後做了北極的主宰。「禺強得之,立乎北極」;禺強是神話中管北極深海的神,據說是中國人,所以北極的主權是我們的,將來你們到北極探險,找找他看。「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少光是天的名字,在佛經中「三界天下圖」有這個天的名稱。「西王母」據說是玉皇大帝的媽媽,永遠是二十幾歲的樣子,她的丈夫在東王宮,他們九年才見一面,都是得了道的人,他們生的兒子玉皇大帝就當中央的主宰。這是中國的神話。你們研究比較宗教,把各種宗教收攏來一研究,會發現天上非常鬧熱,西方有西方的區域,我們有我們的區域。

這些人都得了道,所以能變成神,「莫知其始,莫知其終。」這一班老祖宗,不知道活了多長。至於同我們比較相近的是彭祖,彭祖是可以考證的,據說他是唐堯時候的人,活了八百歲,實際上,如果照《神仙傳》上講,他到現在還在。彭祖是南方楚國湖北一帶的人的祖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五伯」就是到春秋戰國時期,他還活著。那麼上面講的是出世,你看莊子好像亂扯一陣,把老祖宗神話都拿來了,這些人在社會世間,把國家治好了,功德好事做完了,最後走了。得道了,不生不死。後世就要差一層,得了道當宰相,「傳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傳說」是上古的名宰相,得了道的,因此一統天下,據說傳說功成名遂身退,死了以後上天,成了管星宿的神。郭象的註解很多,大家自己去研究。那麼,看起來莊子煞費苦心在宣傳宗教,像我們現在拿一本《聖經》在街上叫一樣,在宣傳他的道,叫完之後,他引出一個人。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聞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

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叄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

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

聖人之道與聖人之才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

女偊是女仙,「南伯子葵」問這個女仙,你的年齡非常大,你的顏色像小孩子一樣,是什麼理由呢?女仙告訴他因為我得道了。南伯子葵又問,道可以學嗎?諸位青年同學注意了,南伯子葵他想學道,接著女仙說:「惡!惡可!」道怎麼可學呀!你想學道還不夠資格,你不是學道的人。「卜梁倚」是古代的一個神仙,他有聖人的才能有聖人的聰明,有學道的智慧,可以做哲學家,可以講理論,卻沒有道的資格,我呢,有聖人之道卻無聖人之才。

所以,要出世同入世合一,那就是佛家講的十地以上的大菩薩,道家講得了大道的人做得到,不能只能走一邊,不能兩邊兼得。女仙講,「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換句話說,孔子有「聖人之才」,恐怕還沒有「聖人之道」,莊子呢,有「聖人之道」又無「聖人之才」,所以始終在農林公司當管理員過了一輩子。大家對這一段話要注意,我們先不講道,有些人道德也好學問也好,不一定有那個才能,叫他做事,卻是「窩」字型大小的,「窩」字型大小者,不能做事之窩囊也;有些人辦事做事真是能幹,卻沒有學問,連簽名都簽不好,但道德你就不要問了。古代帝王要用手下人的才能的時候,就不用他的道德,所以高明的皇帝很放手,他貪污也好,亂七八糟也好,裝著看不見,貪污多了犯了罪,把他滿門抄斬財產充公,等於拿給他過手一下,還不是全部回來,搞了半天都是給我收藏。一個人才幹,道德,學問三者兼備的,幾乎沒有,有的話,那就不得了,那就得道了。也可以講,有人有「聖人之才」,什麼道家佛家新舊約全書等,都講得通,學問很好,但修道不一定成功,有些人得了道了,你叫他弘法傳道,他一句也講不出來的,那時有「聖人之道」無「聖人之才」,不能兼備。這都是莊子講的真話。

「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女仙講,像卜梁倚這個人嘛,有「聖人之才」卻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卻無「聖人之才」,我來教教他,取長補短,二個人的本事合在一起,也可以得道。

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三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猶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

所以有「聖人之道」的人,找一個具備「聖人之才」的學生,然後傳道給他,他一學,會成功,不然就很難。像卜梁倚有聖人的才能,也就是說是塊材料,我有「聖人之道」卻無「聖人之才」,來教他勉強會成功,但卻很辛苦,教了他三天。古人教了三天就已經厭煩死了,我們教了多少年還在教,你看多痛苦!三天後卜梁倚能「外天下」,那個空的境界超過了宇宙,宇宙都在他那個道之中。時間空間身體都忘掉了。還不夠,女仙又給他打了一個七,七天後能「外物」, 不被物理環境所束縛了。因為得了道,還是沒有脫開物理的環境,風寒暑濕感冒生命逃脫不開,外物的境界還要侵襲你的,等到「外物」了,才叫跳出三界外了,但還在五行中。女仙又守了他九天,才「外生」了了生死。了生死後才「朝徹」,「朝徹」就是大徹大悟了,「朝」是早上太陽出來了,光明普照之意。大徹大悟以後還要修嗎?還要修,還要「見獨」,「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孤零零的,把道找到了。「見獨」以後,「而後能無古今」,不生不滅無始無終。「無古今,而能入於不死不生。」

你看道多難辦,一步一步有徵信,有境界,有徵候,莊子借這個女仙之口就把道傳出來了。所以,你們年青同學想做大師,不過現在大師不值錢了,到處都是什麼大師,將來做「太師」吧!要做「太師」就要把這一段拿來反省,要具備「聖人之才」。現在時代不同,還要加一句,還要具備「聖人之德」,品德要好,然後才有資格作「大宗師」。

「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

怎麼叫「殺生者不死」呢?這個「生」不是生命,不是真的叫你去殺生,殺了別人,我就可以不死,那你非死不可。後來學神仙之道的道家,根據莊子的這個意思,有兩句話,「未死先學死,有生即殺生。」思想念頭一生起,馬上就把它空了,就在空靈的境界上永遠空下去,這就是學死,死人永遠不死,永遠不死就是長生,生生不已,永遠是前進的。「生生者不生。」你想長生不死,那就最好「不生」。「不生」就是思想妄念情緒動都不動,但不是壓制下去。孟子講「吾四十而不動心」,孟子是亂搞的,要硬壓下去,那不得了,應該空靈。莊子這裡講的「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生而不生,不生而生,就是佛家說的到了八地菩薩的境界,做到了無生法忍,道理是相通的。

到了一念不生處,「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那心能轉物了,一切萬物都跟著你來,你不被萬物所轉了。「無不毀也,無不成也,」要改變萬物就可以改變萬物,要毀滅它可以,要成就它也可以。像我們普通人沒有得道的,受外界環境的影響,就改變了我們自己。

我們看歷史上的宋儒理學家,在中國文化里相當於佛家的律宗,品德做人那個嚴肅,那沒有話講,好極了,我非常佩服。但有一點,做學問主觀太強,把佛家道家的東西學來,再拚命罵他們是異端,異端的意思就是外道,這是很不應該的。如程明道的《定性書》,教怎麼打坐怎麼入定,一開始就有二句很有名的話,「無將迎,無內外。」「將」「迎」兩字就是偷莊子的。拚命偷道家的東西,連道家的名稱也偷,當與自己沒有紅包,到人家的家裡拿一個來,然後又罵人家家裡沒有紅包,因為被他偷走了,宋儒就搞這種事情。但是「無將迎,無內外」,把打坐做功夫講到了底,一上坐不要故意把念頭拿空,過了的不追,來了的不拒,不要在身體以內,也不要在外。「將」就是不要把念頭帶來,讓他起,念頭來了,不歡迎,它自然跑了,跑了走了也不送,就那麼坐著入定了,完全對。道家佛家用功的精華,他都講到了,但講完了,又罵佛家道家是異端,只有他不曉得是哪一端,他也是量太小,有「聖人之才」無「聖人之德」,也沒有得道。

對於「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這種境界,莊子起了個名字,「其名為攖寧。」這種境界,借用佛家的名詞叫「自在」,但是自在是講原則,「攖寧」是講現象。「攖寧者,攖而後成者也。」什麼是「攖寧」?得了道成功了還在這個世間,不會離開這個世間,但他把握到了萬物的根本,同嬰兒拿到一個東西一樣。嬰兒生下來不到一百天,拿一個東西好像拿牢了,但是他沒有用力,嬰兒是「握固」,大拇指放在裡面捏個拳頭。人到了死的時候就要抓了,什麼都想抓,只有死了才不抓了。這裡面學問大了,什麼理由?很多理由,這就是告訴你人生,這就是道。「攖寧」就是這樣,若有若無之間,安詳而寧靜把握得很牢,這就自在。莊子前面講道「可傳不可授」,這裡他又借女仙和我的一個同宗南伯子葵之口傳了道。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

南伯子葵聽了以後就起了懷疑,這一套是什麼人傳給你的?女仙說:「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諸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這些名字都不可考了,這些名字後來道家都歸於神仙。下面的小字是郭象的註解,不過我還並不同意他的註解。其實這些是比喻,是莊子的寓言。等於我們聽鬼故事一樣,「唉呀,你講得嚇死人,你看見沒有?」「沒有,是從我表兄那裡聽到。」去問表兄,表兄說是外婆講的;問外婆,外婆講某家老太太說的……實際上這是講修道做功夫一步一步的境界,這是莊子在這裡賣了一個關子,「副墨之子」是講開始修道時,閉著眼睛黑洞洞的;慢慢定久了,耳根清靜了,就是「洛誦之孫」;再修久了就使「瞻明」,就是莊子前面講的「虛室生白」,有一點光明出來了;「聶許」就是光明裡面有個東西;「需役」,這個東西會動的;「於樞」用佛家來講,就是耳根圓通了;耳根圓通後,「玄冥」才是完全空的境界,空到了極點,還不是道德究竟,進一步是「參寥」;「參寥」是非常遠大非常廣的東西,所以後代有一個學者,他自稱「參寥子」, 是學神仙的道家人物,有很多著作,他的名字出自這裡。「疑始」等於佛家講的「無始之始」,是一個沒有起點的起點,因為這個宇宙是一個圓形,佛家就定了一個名稱叫「無始之始」,莊子就叫「疑始」。

在莊子的時代,佛教並未進入中國,但是,莊子同佛家的思想完全一樣,這就是列子所講的「東方有聖人出焉,西方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凡是真理,只有一個,沒有兩個。得了道的人,在不同的地區弘揚道,只是表達的方式不同而已。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沴,其心閑而無事,跰跚而鑒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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