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林 : 三本護照的故事
一
我的第一本護照不是用來出國。那是一九九二年,我面試過關,要去澳門做合約五年的技術勞工。澳門當時還是葡萄牙殖民地,中國人去那裡必須要有護照。辦一本護照並不容易。那幾年,兼任人事部經理的副總經理張姐一直栽培我,不時提醒我:「你該寫份入黨申請書了。」我沒興趣入黨,每次含糊其詞。花了不少口舌,借錢交了一筆費用,我工作的省級國賓館終於放人。有了單位介紹信和政審證明,負責派遣的中方勞務公司才肯跟你簽合同給你辦護照。
我去祠堂街的國營曙光照相館照了一張護照相,穿著高中同學劉帆借我的一套粗呢黑西裝,系著一條暗紅領帶,戴了一副大框金屬眼鏡,頭髮吹成高高的波浪,成片額頭泛著紅光,看起來很像因公出國的國家幹部,不像要去澳門做勞工。護照辦下來了,勞務公司打電話要我去拿。廖主任和李主任都是省城太子黨,經常出國,那個年月就有信用卡。我們幾個即將成行的技術勞工,捏著嶄新的因公護照問東問西。「拿著這個可以去其它國家嗎?」「不行。」廖主任一口咬定。「可以去香港嗎?」「也不行。」李主任比較溫和,跟我們解釋因公護照分為外交護照和普通護照。他們拿的外交護照,所以暢通無阻。
幾個月後,捏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因公普通護照,我們一行過了珠海拱北海關,踏上葡國屬土。勞務公司駐澳門辦事處的福建人陳小姐和陳先生安排我們住進勞工宿舍,到黑沙環的工廠報到,正式開始為期五年的勞工生涯。安頓沒幾天,工廠人事部用粵語和普通話廣播,廠內剛從大陸來的技術和非技術勞工馬上到樓下集合:我們要去港澳碼頭附近的澳門移民局打指模。
那天到移民局打指模的,還有其它工廠的大陸勞工,算上我們,足有兩三百人。藍衫藍帽的澳門警察捏住你的右手,把你的拇指先是按在油墨然後按到白紙上,你感覺就像賣身。然後,你領到一張葡文「出街紙」。澳門街頭,尤其工廠區和大陸勞工居多的北區,警察或便衣經常盤查路人。這張「出街紙」會給你安全,證明你是某某工廠大陸勞工,尚未領取澳門外籍勞工證。有了這張「出街紙」和後來拿到的勞工證(你的照片、指模和所屬工廠印在上面),你也不再需要護照,勞務公司會替你「保管」,直到你離開澳門。
我的勞工證相片沒用那張紅光滿面的國家幹部照,我也不再西裝革履。除了香港過來的大老闆和澳門廠長,沒人穿西裝打領帶。勞工就得像個勞工。葡文勞工證上印著你的工廠名字,你不能跳槽,必須從一而終。哪兒都去不了的護照交給勞務公司「保管」,你連大陸也回不去。急需回大陸,或者只是想去珠海看看,你必須請勞務公司代辦澳門通行證,並用你的勞工證抵押,暫時取回你的因公護照。一次有效的通行證上百葡幣,勞務公司每月還從你的工資扣除三百多塊勞務費。月薪兩千多塊,算上每天加班不過三千來塊,還要吃喝零用兼房租水電,你不可能經常往返大陸。
大陸勞工低人幾等,但是也有一個「特權」:可帶免稅電器過關,或把電器指標賣給專做過境生意的商人。我在彈丸之地呆了將近一年,終於等到一大一小兩個電器指標。然而我的運氣不是太好。中國在經濟上漸漸開放。早幾年,一個免稅電器指標可賣幾千葡幣,我到手時大約一千。好過沒有,起碼讓你不用另外花錢回趟大陸。賣掉兩個電器指標,我在拱北住了一夜,坐船第一次去了深圳。我在深圳街頭吃了一餐四川小吃,涼粉涼麵,並不地道,但我一邊吃一邊鼻涕眼淚,但不是因為愛國。晚上,看著深南中路和華強北路一帶無數流鶯街邊拉客,想著兜里辛苦得來的葡幣和人民幣,我始終狠不下心來幫襯。
二
我辦第二本護照是為出國,雖然不知道能去哪裡。那是二零零零年,我已從澳門回到成都。香港政壇一位名流的孫兒邀請我和前妻到深圳,幫他開辦設在那裡的動畫工作室。離開成都前,妻子讓我去辦一本因私護照。「有個鬼用。哪也去不了。」我興趣不大。「誰知道以後會怎樣?有一本總比沒有好。」她說。辦護照漸漸容易,不再需要政審。我找一位開公司的朋友出了一張在職證明,謹慎起見,叫上在市公安局工作的一位同學,狐假虎威一般,讓他陪我到他辦公室樓下的護照辦理櫃檯。填表,交錢,不到一個月我就拿到護照。奇怪的是,這本因私護照夾了一張表格,證明此人將到新加坡旅遊,但我至今沒去過新加坡。
那位香港政壇名流的孫兒一半瑞士血統,從小銜著金湯匙長大,後又留學歐美。有次聊天,他不明白為什麼拿著大陸護照不能自由出境,為什麼光憑這本護照去不了很多國家。我的因私護照放在箱子里,一放就是四年;我幾乎忘了自己還有一本護照。動畫工作室漸入正軌,日常事務需要跟香港總部溝通。我的妻子辦了一張去香港的多次往返證,頻繁穿梭深港兩地。我則困居鵬城,不時享受她帶回深圳的香港報刊、港台書籍和價廉質優的雜貨食品。除了網路,除了不時因為敏感報道而被深圳方面切斷信號的香港電視,這是我和開放社會最切身的聯繫。偶爾,我和妻子說起應該有個小孩,但一想到小孩將來的身份,我們不寒而慄。
放在箱里的護照就快過期。運氣終於現身。二零零五年,北京一家民營影視公司邀我做採訪策劃,到東京附近的川口市參加一個國際數字電影節。日本是我想去的國家,但是既不投靠任何官方機構,又無資產證明和這樣那樣文件,就憑一本中華人民共和國因私護照,我永遠去不了日本。到了北京,我把護照交給影視公司代辦簽證。這家公司號稱民營,年紀跟我相仿的幕後老闆職業卻很神秘,所有才有本事接下CCTV外包的國際影視節目。這趟日本之行的簽證,要求我是北京戶口或北京暫住人口,我的護照也即將到期。沒有關係,在老闆幫助下一切迎刃而解。神秘老闆帶著一名中國電影導演、兩個攝影師、兩個業餘女主持和我,從首都機場飛到東京公幹。
在日本十天,我們只去了一次數字電影節會場,其它時間,則忙於事先或臨時安排的私家採訪。中日關係陷入低潮。我們的採訪拍攝,依照神秘老闆或其上級指示,必須強調中日友好。歡迎中國導演的小鎮電影院奉命拉出中式紅幅,日本農夫和農婦對著鏡頭大談如何善待中國「研修生」。電影節主席是個四十來歲的日本紳士,對於應邀而來的中國客人偏離主題不見蹤影有些不滿。神秘老闆不以為然,一再要求組委會允許我們翻拍一部美國數字電影的預告片。主席一再解釋,組委會跟這部預告片的製作者簽了合同,只在電影節上放映,不得讓媒體拍攝。神秘老闆很不高興:「你們太不專業!」日本人沉默以對。我在一旁無地自容。
我當然應該感謝讓我去了一趟日本的這位神秘老闆。但是這一經歷,不論如何膚淺,也讓一位有意成為獨立作家兼旅行者的人提起筆來有所顧忌,它時刻提醒你,這是一趟公幹,不是你想要的旅行,你受惠於讓人不快的某一官方勢力,你不能公然背叛它,你不能為了某些好處,一邊投靠一邊宣稱獨立,如果這樣,那你就很虛偽,你的所謂獨立,也只是一個欺騙讀者的精明招牌。讓人沮喪的是,在東方專制國度,做一個有著全球眼光的獨立作家兼旅行者幾乎沒有可能。充滿智性誠實(intellectualintegrity)的寫作和見解深刻的旅行記錄,不僅要有自由開放的社會滋養,也需要這個社會的普通公民有著來去自由不受歧視的尊嚴,尤其身在這個號稱全球化卻又關卡重重的現世。回到深圳,只有一個日本簽證的護照很快過期,我的生活隨即墮入困境,我似乎不再需要護照。
三
我的第三本護照辦得不太順利。去年八月,我從大理回成都,一邊辦護照,一邊收拾行裝準備搬到大理。我的身份證還是一代,辦護照需要二代身份證。公安局辦證處核對電腦,戶口簿上的住址早已拆遷,我在成都又無房產,辦不了第二代身份證,除非我把戶口遷到親屬或朋友那裡。遷戶口,換身份證,辦護照:我只能循序漸進。我跟母親商量,她同意我把戶口遷來。我妹妹的戶口一直掛在母親家。母親已過七旬,一旦去世,她的房子自然該由戶口簿上的子女繼承。妹妹很不高興。母親開了一個家庭會議,並未宣布將來遺產如何分配,只是講明,她的房子,以後誰住進來誰就給錢。我沒想過霸佔這套市中心的狹窄居屋,如果不為護照,我不會遷戶口,但是裂痕已在。
青羊區政務中心辦證處就跟大銀行一樣堂皇。客觀說來,效率、秩序和服務好過從前。遷戶口和換身份證同時進行,我的證件又很齊備,包括母親的房產證,還有我讓她去當地派出所開的親屬證明,所以沒遇刁難。中年女警官問起我的職業。「作家。」我斗膽答道。她沒多問,替我作主,在戶口簿上我的職業一欄填了「待業」二字。在她眼中,作家不算一個正當職業,除非你有掛靠單位或者亮出官方作協的會員證。待業就待業,起碼現在辦護照不再需要在職證明。有了固定住址和新的身份證,我在書面上做回一個正常人。我的新護照一切順利。拿到「內置敏感電子元件」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新版因私護照,我甚至感到一絲虛幻的自由。我的最大遺憾,就是舊護照上的日本簽證不能貼到新護照上。這張簽證雖已作廢,但它就像護身符,不知哪一天,或許還能讓你化險為夷。
大理漸漸讓我厭倦,我拿著這本新版護照開始旅行,開始體會那絲虛幻自由,但我清楚它的局限。從澳門移民局的警察抓著我的右手打指模到現在,二十年過去,前後三本護照,但在一個更廣闊的世界,我的身份沒有太大變化,雖然我不再需要勞工證,不必把護照交給勞務公司「保管」。如果一個英美獨立作家兼旅行者,跟我一樣,沒有單位掛靠,沒有房產存款,沒有社會保障,他的旅行卻會容易得多,會有更多選擇。但我只能選擇從前的國際棄兒緬甸,選擇依靠外援度日的「香蕉共和國」柬埔寨。儘管我對優美風物浪漫人文沒有太大興趣,儘管這類失敗國家給你獨特素材,我的視野卻受限制。比起英美同行,我需要花更大力氣去比較或者鑒別成功與失敗,先進與落後,富足與貧窮,秩序與混亂,快樂與悲慘。
我在柬埔寨呆了將近一個月,發現城市依然比鄉村更讓我著迷。它的嘈雜給你更多靈感,五花八門讓你不再自我中心,最重要的是,你可以看人,與各種各樣的人交流。在一個作家眼中,人是取之不盡的最好素材。為期一月的柬埔寨簽證就要到期,我從馬德望坐車來到柬泰邊境的波貝小鎮,準備辦理出境手續和進入泰國的落地簽證。我想在泰國住上一陣子,在曼谷辦好印度簽證,買張廉價機票,飛往加爾各答或馬德拉斯。一個月的虛幻自由讓我飄飄然。我知道曼谷的印度簽證中心給中國護照至少三個月的簽證(多數歐美護照則有半年)。若在中國申請,你不僅需要提供各種證明,簽證時間也只有一個月。印度不比柬埔寨,一個月的時間你只能觀光。我沒興趣觀光。
波貝我第二次來。今年四月,我從這裡出境,事先辦了泰國簽證,出入都很順利。這一次,想著要去印度,我覺得不能像上次那樣一一辦妥,因為簽證時限讓整個行程被動。況且,泰國允許中國護照落地簽證。英文旅行指南雖然寫明,訪客若無離境機票或足夠資金,可能會被拒絕入境,但也強調這一規定徒具形式,極少查驗。泰國不是英國,我的護照,起碼能在這裡享受一絲虛幻自由。但是,柬埔寨移民官把我從虛幻之中喚醒:沒有離開泰國的機票,他不能給我蓋離境章。我必須先去泰國那邊申請落地簽證,拿到之後再來這邊蓋章。
頂著正午烈日,一前一後馱著兩個大小背包,走過兩側商販一片忙亂大概五百米的真空地帶,我來到泰國這邊的落地簽證大廳。四十來歲的移民官,彷彿跟剛才那位柬埔寨同行串通,給我最後一擊:沒有離境機票,他不能給我十五天的簽證。我說我要去曼谷辦印度簽證,我去印度的機票尚不確定。不行,必須要有機票。見我一臉無奈,請他幫忙,他似乎動了惻隱之心:「這裡有wi-fi,你可以在這裡上網買機票。」靠著大廳窗戶,掏出iPad,登上AirAsia網站,我訂了一張兩周以後從曼谷飛往加爾各答的機票。等到付款,銀行網頁溫馨提示:付款校驗碼已經發至您的手機。旅行數月,我不可能開通國際漫遊。沒有校驗碼,我不僅去不了加爾各答,我連泰國也進不了。
誰讓你是「待業」作家,辦不了國際信用卡?我又走回柬埔寨一側,想找地方給中國的朋友打電話求助。沒有國際電話,即使有也在幾公里外,摩托司機漫天要價。幸好,我的手機裝了網路電話app。我找到一家帶wi-fi的韓國咖啡館,我的中國朋友正好在線。我傳上航空公司網址和航班編號,讓對方幫我付款。但我突然不安。這很冒險,萬一拿不到印度簽證怎麼辦?我讓對方稍等,上網核實。果然,曼谷的印度簽證中心拒絕受理中國新版護照,因為這本護照把兩國有爭議的區域歸入中國神聖領土印在地圖上。既茫然又憤怒,我呆坐咖啡館。那絲虛幻自由,原來是道鐵牆,最終讓我頭破血流。沒有辦法,我只能飛回昆明。
我很快收到兩周之後飛往昆明的航班確認電郵。我又走回空蕩蕩的泰國簽證大廳。那位移民官閑坐櫃檯,就像特意等我;我是今天最有意思的訪客,給他的職業沉悶加添佐料。請他確認航班屬實,填好他給我的簽證表格(我在職業一欄第一次填了WRITER,彷彿想要找回一絲虛幻的尊嚴),我又走回柬埔寨,請這一邊的移民官蓋出境章。在真空地帶換了一點泰銖,我最後一次走回泰國簽證大廳,遞上護照和表格,交錢,等他簽字蓋章。然後,他讓我稍等。我可能太特別,我的護照可能太特別,我的落地簽證需要上級審批。我在一旁坐等五六分鐘,戴眼鏡的女職員捏著上級簽字的表格回到大廳。將近中午就到波貝,下午三點過,我來到泰國。
四
也許不是巧合。還在柬埔寨馬德望時,我在《紐約時報》的「IndiaInk」專欄讀到一篇文章:印度和中國護照,是全球最無吸引力的護照之一。數據來自一家國際研究公司Henley&Partners與國際航空運輸協會(IATA)的最新聯合公布。Henley&Partners的聲明說:「是否要求籤證,是衡量國與國的關係和一個國家在國際社會的地位之指標。」《紐約時報》的文章引用倫敦經濟學院一位教授的話說:「目標國家愈窮、愈少民主而且愈多武裝政治衝突,它的護照持有者就愈容易受到簽證限制。」
二零一三年簽證限制指數(TheHenley&PartnersVisaRestrictionsIndex),是一個國家的公民所享受的國際旅行自由度之排名。名列或並列前十的國家,除了日本、新加坡、韓國和馬來西亞,都是歐美國家。芬蘭、瑞典和英國並列第一(免於簽證的國家一百七十三個),香港排在第十四位,泰國排在第六十位,印度排在第七十四位,中國排在第八十二位(免於簽證的國家四十四個),墊底的四個國家是巴基斯坦、索馬利亞、伊拉克和阿富汗(第九十三位,免於簽證的國家二十八個)。
那天下午,我在泰國邊境坐車趕往曼谷,一路想著幾天前讀到的《紐約時報》這篇文章,回味剛才的卡夫卡式遭遇。第二天上午,我叫了一輛的士,前往遠離住處的印度簽證中心。我抱著最後一線沒有希望的希望:在中國申請印度簽證手續繁雜,而且只給一個月。在曼谷除了護照無需任何資料,而且給你三個月。要是簽證官對你印象不錯,也許還能像我一個朋友那樣拿到半年。真有奇蹟,這張昆明機票不妨作廢。
位於大廈高層的印度簽證中心坐滿泰國和外國申請者。就像一個盼望立刻得到判決的重犯,我徑直走向前台的泰國職員。她瞄了幾眼我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新版護照:「先生,這個編號我們不受理。您可以到其它國家辦理。」懸念消除,死期已定,我離開印度簽證中心。回到住處,看到街邊旅行社貼著代辦印度簽證的廣告,我想最後證實一下我的死亡判決。「你從哪來?」旅行社的中年女人一邊問,一邊整理一堆需要辦理的歐美護照。我告訴她。她不太客氣盯我一眼:「那你去印度大使館辦吧。」上訴駁回。面帶微笑,我決定從現在開始,暫時忘掉這本護照,忘掉我的尷尬身份,好好享受十五天的泰國。
(責任編輯:王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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