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納蘭詞的生命意識
(一)懵懂期的赤子之心
納蘭詞讀之如雪,空靈曼妙之中又透著自然之色,王國維也在《人間詞話》中讚譽道「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納蘭詞的「自然」之氣在於至情至性,詞作皆是肺腑之言,不經斧工之雕琢。
容若其父是康熙時期權傾朝野的宰相明珠,母親覺羅氏為英親王阿濟格第五女,一品誥命夫人。他一出生就被命運安排到了一個富貴繁華的家庭里,他的一生註定是繁花似錦的。而葉赫那拉氏與覺羅氏這兩種剽悍的滿族血脈為容若留下了那純樸天真的性情,也就成全了容若的赤子之心,也即葆有天性,至善至真的本性。容若亦是至情至信之人,營救吳兆弿一事,就完全出於他的一片拳拳赤子之心。故而其好友顧貞觀說其「其於道誼也甚真,特以風雅為性命,朋友為肺腑。」
文如其人,詞風如此亦是由容若個人的性情而定的,生於烏衣門第,卻與落拓文人為友,只為情痴;身處繁華京都,卻倏然塵外,不作繁華主。在清初詞壇,大多詞人普學南宋,多追求綺麗雅緻,容若獨學唐五代北宋,多求「生香真色」。他的至情固結,無事不真的拳拳赤子之心——在晚明公安派文學觀中,赤子之心構成的性靈文學的哲學基礎,文學獨抒性靈,就是毫無遮掩,毫無扭曲的自然呈現:「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相思之情,溢於言表,不用濃稠艷麗之句,不用胭脂俗粉,純以自然肺腑之言,抒真摯相思之情,以情勝,以性靈勝,直抒胸臆,不事雕琢。因而,納蘭詞的懵懂一如李白所說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是「人生如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⑧」那般明白如話的感嘆,在人世無常之間,佛教的因果也已成為苦痛之人的解脫之法。納蘭詞,在傾聽著一個純然天真,赤子之心的靈魂的詠唱,儼然在這份敏感而富有活力的靈魂里汲取生長的力量,並開始自我的審視與認識。
二、掙扎期,在苦痛中覺醒
他自己在《浣溪沙》這首詞中寫下:「我是人間惆悵客, 知君何事淚縱橫。 斷腸聲里憶平生。」 生於繁華深處,但不想見的卻終是要見。不想離的卻偏偏要分離。愛離別之苦,也是最為難耐之苦。本來可以相守一生,卻因為造化弄人,終於還是分開,此中痛苦也許只有經歷過才能真正的體會罷了。到頭來,容若在生命的自我審視里明白了生命的底色只是悲涼。
在容若17歲時,與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盧氏成婚,「被酒驚得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的日子終究是短暫的,「一別如斯,梨花落盡月又西」盧氏的死亡時納蘭的一次涅槃,愛別離,佛家七苦之一,在生與死的痛苦中,在死亡的直視下,窺見一絲生命的本質,如果說納蘭是天才,擁有著孩童般的赤子之心,那生命的痛楚,情路的坎坷,這一切的一切無不是讓他的靈魂與生命,情感與精神上一次次的磨礪,愈是痛苦,愈是絕望就愈能刺激人生命的潛能。在生命的覺醒之路上,錘鍊自己,並讓自己的情感得以豐滿,生命更加豐盈,靈魂愈加強大。這也為在與生命的悲觀與痛苦的鬥爭里,提供強力的意志和生命力。
在仕途上,容若雖身負萬丈凌雲才,卻一生襟抱未曾開,自古文人無不把修身治國平天下作為一生的追求,容若亦是。本想通過科舉之途來施展經世之才。然,他中舉後並未做官,康熙皇帝破格授他三等侍衛的官職,以後升為二等,再升為一等。隨皇帝南巡北狩,遊歷四方,奉命參與重要的戰略偵察,隨皇上唱和詩詞,然總是人前風光多少,納蘭心事幾人知?在與張純修的書信中寫著「小樓明月鎮長閑,人生何事緇塵老」,終歸於「才命真相負」 般的鬱悶。求不得,空長嘆。
情路坎坷,仕途失意,納蘭詞風也就愈加哀感頑艷,為其傾吐人生苦痛。容若也因此一次次叩問人生的意義。可從叔本華的悲觀意識中明白「一切生命在本質上即是痛苦」,人的出現是世界意志之客體化為個別存在物質的形式,也即「個體化原理」,納蘭詞的哀感頑艷是直視生命的底色的吟詠,他擺脫「根據律」的束縛,從「慾望主體」到「純粹主體」,直視世界的本質,將一己之「須臾之感」上升到人類的情感,並述之以文,載之以情。如容若的《採桑子塞上詠雪花》「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將自己喻為雪花,生命的短暫讓他感嘆「不是人間富貴花」,雖身世顯耀卻寧願不作繁華主,是的「天資超逸不凡,倏然塵外」的他,懷揣著至情至性,無事不真,性情悲涼的赤子之心,讓他更容易在那顆敏感,純然天真的心在塵世中中下憂鬱與悲涼。
愛別離,求不得,人生之苦,在嘗盡之後,他恍然大悟:生命本是悲觀,自己的生命意識需要自己的發覺。因而納蘭詞,便是他追求生命意義的見證,同時納蘭詞也在此中成長。
三、涅槃,在悲觀里重生
納蘭詞中悼亡詞可謂舉足輕重,現實的苦痛鬱郁,只好將自己的情感在詞的世界裡宣洩,有人統計過在容若現存的三百餘首詞中,用「愁」字共九十次,「淚」字共六十五次,「恨」子三十九次。顧貞觀也因此說「容若詞,一中凄婉處,令人不忍卒讀,人言愁我始欲愁」,而這首「手寫香台金字經,惟願結來生。蓮花漏轉,楊枝露滴,想鑒微誠。欲知奉倩神傷極,憑訴與秋擎。西風不管,一池萍水,幾點荷燈。」在古佛寺下,虔誠禮佛,為的是乞的返魂香,來慰藉心中的痛苦,緩衝理想與現實中的巨大衝突。
尼采說過「只有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真實的世界,為了戰勝這樣的現實和這樣的真理,也就是說,為了生存我們需要謊言……為了生存而需要謊言,這本身是人生的一個可怕復可疑的特徵。」他以謊言來欺騙自己,讓自己暫得超脫,但心底卻已明了。「曾染戒香消信念,莫又多情」也只是借佛經香火來麻痹自己,以求解脫。正如尼采所說的:「悲觀主義是真理,但是人不能靠真理生活」,謊言,宗教信仰是人因為脆弱弱小而尋求的解脫。而真正的天才不會止步於宗教,他們會自己創造一個自己的世界,以自己的信念做為自己的主宰。這也是尼采所提倡的「成為你自己」,也便是認識你自己,覺醒自己的生命意識。「一切生命的本質上即是痛苦」,因而人必須用自己強力的意志和豐滿的生命力去認識和接受痛苦和人生的悲觀本質,尼采更是用自己的生命力去創造出一顆新的太陽,在自己所創造的世界裡,更好的去追尋和探索自己也只能是你自己的人生意義,因為人的獨特存在也便註定了你自己的生命須有你自己主宰,故而尼采才說「成為你自己」就是要居高臨下於你自己的生命,賦予你生命的意義,「要忠於你自己」,「為自己生活,為自己寫作」,誠然,納蘭也做到了,忠於自己的本心,痛苦時便長歌當哭:「人道情多情轉薄,而今真箇不多情」。在相思成病後,在悲傷欲絕時,為亡妻寫悼亡詞不也是為自己寫的人間詞?
人生苦短,俯仰一世,納蘭的一生如流星般短暫而絢爛,他是不幸的,未能與愛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但他的痛苦與用心力創造的納蘭詞不正是一筆財富,他所構建的他的一個國度,在「家家爭唱納蘭詞」的年代裡,他極盡一生的悲惋惆悵,為無數的靈魂提供一個休憩的精神驛站,這也便是他為自己的生命而賦予的意義吧!不同於宗教信仰,僅僅只是可以為你我休戚與共的國度。在這個世界中悲觀時其本質,我們只能在悲痛里踽踽獨行,在品嘗著佛教有七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的之時,能有這樣一位知己在生命最不能承受之重的路上,一同前進,不是人生不幸中的幸事?
「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善怨。雅騷之作,怨而能善,惟其情之所鍾為獨多也。」顧貞觀這樣寫道,納蘭生於富貴卻極盡哀感,而《飲水》之作不也是他以心血養之,以涕淚灌之,更以拳拳赤子之心活之。尼采曾言「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 」一生鍾愛納蘭詞,愛的不只是詞,更是透過詞作的生命意識,在生命的逆旅之中看到生命的底色與生命的蓬勃。
納蘭詞,在赤子之心的蛻變里明了生命的哀感頑艷,在生命的逆旅中有用己來陪伴這個悲觀的世界裡的每一個生命與靈魂。為此,在這條人生路上,我們便可像尼采那樣:「笑一切悲劇」,而後更好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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