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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的泅渡

孫小寧

日本有部電影,叫 《編舟記》,反映的是編辭典人的生活。看起來一點兒不枯燥,相反還有一種熨帖的呆萌感。所編的辭典叫大渡海。這真是太符合我對語言的想像了。

語言如海,詞語作舟。需要多大的努力才能運用自如,每一個學語言的人都甘苦自知。而從一種語言進入到另一種,在我看來,更是在作語言的泅渡,只不過,日語對於我而言,還屬於初試水階段,平假名、片假名、濁音、半濁音,辭彙因時態而發生的N種變化,能把它們記牢能讀就不錯。其實經常的情形是,認識的詞語一變身形,就語意模糊起來,就像茫茫水面上的不明漂浮物,不認識吧,似又面熟。這熟悉中的陌生與陌生中的熟悉,真真讓人慾罷不能。

人到中年了,怎麼就突增一股蠻勇之氣,非要學這門外語不可,連我自己都解釋不清。為留學嗎? 不是。為移民嗎? 更沒想過。甚至連工作當中都用不上。非要說個理由,或許是閱讀、觀影帶來的進一步求知,還有兩國文化間那扯不開的因緣。反正就這麼自顧自學開了。學習伊始,也是在各路教材、學習網站與公號間權衡再三,最後選擇的是最任性的在線學習方式。這樣學的好處是,沒有考試通關這一說。壞處是,零敲碎打,不成體系。碰上個莫名所以的語法難題,只能明白一點是一點。磕磕絆絆,時斷時續,長進自然大不了,倒是練就了打持久戰的耐心。一種東西你願意揣摸與學習,總還有次第花開的時候吧? 我就是這樣期待著。可,哪一天才能如櫻花一樣滿開呢? 我的一位朋友這樣告訴我,當年她在日本的語言學校也是學啊學,學啊學,腦子幾乎快學成漿糊的時候,卻突然有一天,變靈光了,嘴裡嗚哩哇拉,就說出日語來了。

顯見得,我離這個段位還很遠。無論是聽歌、觀影、看各種日式招牌,都還得連猜帶蒙加想像,可是有位女友偏偏就很羨慕我這樣的狀態。初學那會兒,我真是不懂就問。經過一家日式餐廳,看門前豎著誘人的招牌,上面大大地寫著:おすすめ。趕緊就請教,她說這是推薦菜品的意思。我就說,你看那幾個字多形象啊,多像一排謙恭的店員,在店長帶領下,列隊彎腰,迎接你的到來。

她便感慨,日語初學都這樣。過了這個階段,就沒有那麼多繽紛的想像了。現在想,這真是「過來人」才說得出的話。日文中有漢字,一個人如果全然不懂,一個美しい,可能就能讓他想半天,總覺得「美」的後面還有什麼,但其實,它就是「美」而已。很多日文表達,都不是一字一詞的對應,可長可短,充滿彈性空間,意思相同的一段話,寫下來總比漢語長。但也有例外,就是一個孤字放在那裡,日本人一望就懂,而中文則要解釋半天。但情形總歸是,你無法像學漢字一樣,一個蘿蔔一個坑的將它夯實。而另一種絕望是,當你學到一個日文表達法,它後面所附著的信息便也同時湧來,告訴你它適於哪個場合,對什麼年齡身份的人說。否則就會失禮或者貽笑大方。無知者無畏,那是針對相熟的朋友。真碰到有日本朋友在場,那些語言存貨一定會在腦海里掐起架來。曾經有一次,去日本結識的日本友人,到中國來參加活動。我心想不管怎樣,初階的問候語還是會說吧,但真正面對面,生生就卡在那裡。反倒他一句日語的「好久不見」,讓我練了回聽力。

語言要化為內在,同時脫口而出,真不是想的那麼容易。也是學開了日語,讓我更明白考古學家李濟先生曾說過的一句話:「歐洲科學家總是慣於把語言看成聲音的集合體,而不是看作比發聲器官本身所發出的東西更內在、更深刻的內容表達。」他比較過使用拼音文字與方塊字民族的個性差異。藉助學日語,我好像也踏上了中日兩種語言的比較之旅。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太宰治這句名言,不學日語不會考慮,當一個日本人說這句話時,會帶出什麼樣的身姿表情。但現在就忍不住往這邊想。因為當你真正開始進入另一種語言時,一個語詞發音所牽動的肌肉,其實是能帶動身心,甚至讓你不自覺就做出與其相應的姿態與表情。日語中的清規戒律,很多都是圍繞著「失禮不失禮」設限的。而我在念しつれい這幾個音節時,其實也在體會它怎樣通過舌頭在口腔底部摩擦出來,位置如此之低,以至於一念它,身姿就不自覺地想彎下去。這真是不自覺的影響。

當然,即使外部呈這樣的狀態,也可能心裡並不如此,日文中的「心」,那才是一個個公案。這在初階的學習階段,也是能領略到的。有人說曖昧是豐富的另一種表達,日語就是習慣把最關鍵的判斷留在句子的最後。這讓人覺得,說話人在陳述事實的過程中,已經給莫測的心預留了搖擺的餘地。「你不要說我喜歡你,你要說這夏夜的月色真美麗。」這是夏目漱石式的愛情表達法。很多人喜歡這位國民作家,或許就因為,他的作品最能展現屬於日本的搖曳之心。

話說至此,或許已經能看出,現在的我,還不是一個在語言之海奮力泅渡的人。走走看看,享受的是這似與不似、懂與不懂之間的一些體驗。今年大熱的游泳運動員傅園慧,曾讓「洪荒之力」這個詞流行開來。但學了日語就不會覺得這個誇張,因為日語里如此使大勁的詞可多了去了。我最初看到「一生懸命」,以為人已站到危崖,後來發現,真正的意思無非是做一種勵志,拚命干而已。

現在有了微信,這些語言間的感受差異,都能在微信中和懂日語的朋友互動交流。這也真是方便。通過他們的解析,我也漸漸領會到一首日語歌、一首俳句或川柳名子在語言層面到底有什麼精妙。當然,我總是先猜一部分,再和他們對對答案。每一輪都經過一番「見山不是山」到「見山是山」的回落,只是,即使意思對,他們也一定會說,這裡面真正的神韻翻譯不過來。這一點我當然知道。就小林一茶的名句「露水的世,雖然是露水的世,雖然是這樣」,我曾央一位朋友在微信上用日語為我讀一遍。如今我仍一遍遍回聽,領會那獨特的日式音韻與節奏,怎樣柔弱而又綿長地做出人世的詠嘆。

據說孩童認知一件事物,都是從念出與之對應的音節開始。這混沌初開的過程,我在中年時期,通過另一種語言的學習,也重新體驗。只不過,孩子是白紙一張,而我已經有了母語世界做參照。語言間的互看,雖然因水平的落差,會產生誤識,而這同時也帶來奇趣。如朋友所說,有些快樂,就是這個階段才有。

幾年前在高野山,聽日本僧人晨起誦經。聽著是日語,朋友卻說這是音讀,即模仿漢語讀音在讀。這曾給我留下非常奇異的印象。不是我不知道日語有音讀,只是覺得,這是佛經,人是怎樣通過這樣的方式領會裡面的涵意的呢? 現在反而覺得,音的本身,有它真實的內在。

也是在這個地方,我知道了空海大師的一句話:虛往實歸。漢語只四個字,日文書寫起來卻是一長串。彷彿從虛到實,經歷了漫長的歷程。這也是我學日語要走的路。不知哪一天,我能真正用日語讀懂那些曾讓我喜歡上日文的事物———古老的謠曲、短歌以及經典的俳句,但我並不擔心它們會因之前的想像而失其光華。每一門語言都自有其妙,若問為什麼要學日語,或許我就是想嘗嘗梨子真正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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