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陳忠實散文選(二)
陳忠實散文選(二)
汽笛·布鞋·紅腰帶
一個年過五十的人,依然清晰地記得平生聽到第一聲火車汽笛時的情景。
他當時剛剛勒上了頭一條紅腰帶。這是家鄉人遇到本命年時避災禳禍乞求平安福祉的吉祥物,無論男女無論長幼無論尊卑都要在本命年到來的頭一天早晨穿褲子時勒上腰的。那是母親用自紡的棉線四股合成一股,經過漿洗經過大紅顏色的煮染再經過蜂蠟的打磨,然後把經線綳在兩個膝蓋之前織成的,早在母親搓棉花捻子和紡線的時候就不斷念叨:"娃的本命年快到了,得織一條紅腰帶。"在標誌著一年將盡的最後一個月份--臘月--到來之前,母親已經織好了一條紅腰帶,只讓他試著勒了一下就藏進木板櫃里,直到大年三十晚上才取了出來放在枕頭旁邊,叮囑他天明起來換穿新衣新褲時結上那根紅腰帶。他那時只是為了那條鮮紅的線織腰帶感到新奇而激動不已,卻不能意識到生命歷程的第二個十二年將從明天早晨開始……
半年以後,他勒在腰裡的紅帶已經變成了紫黑色的了,鮮艷的紅色被汗漬尿垢以及褪色的黑褲污染得失去了原本的顏色。他依舊勒著這條保命帶走出了家鄉小學所在的小鎮,到三十里外的歷史名鎮灞橋去投考中學。領著他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班主任老師,姓杜;和他一起去投考的有二十多個同學,這些小學同學中有的已經結婚,那是他們在新中國成立後才遲遲獲得讀書機會的緣故,他是他們當中年齡最小個頭最矮的一個。
這是一次真正的人生之旅。
從小鎮小學校後門走出來便踏上了公路。這是一條國道,西起西安沿著灞河川道再進入秦嶺,在秦嶺山中盤旋蜿蜒一直通到湖北省內。這是他第一次走出家門三公里以遠的旅行。他昨夜激動慌懼得幾乎不能成眠。他肩頭挎著一隻書包,包里裝著課本,一支毛筆和一隻墨盒,還有幾個學生灶發給的混面饃饃,還有一塊洗臉擦臉用的布巾,同樣是母親用織布機織下的手工布巾……口袋裡卻連一分錢也沒有。
開始上路他和老師、同學相跟著走,大約走出十多里路也不覺得累,同學們大都是來自小鎮附近村莊,誰也沒出過遠門,興緻很高興勁十足一路說說笑笑嘰嘰嘎嘎。後來的悲劇是從腳下發生的。他感覺腳後跟有點疼,脫下鞋來看了看,鞋底磨透了,腳後跟上磨出紅色的肉絲淌著血,血漿滲濕了鞋底和鞋幫。他首先詛咒的便是砂石鋪墊的國道上的砂子,全然想不到母親納扎的布鞋鞋底經不住砂石的磨礪,隨後才意識到是一雙早已磨薄了的舊布鞋的鞋底。在他沒有發現鞋破腳破之前還能撐持住往前走,而當他看到腳後跟上的血肉時便怯了,步子也慢了。
似乎不單是腳後跟上出了毛病,全身都變得睏倦無力,雙腿連往前挪一步的勇氣都沒有了,每一次抬腳舉步都畏怯落地之後所產生的血肉之苦。他看見杜老師在向他招手,他聽見同學在前頭呼叫他。他流下眼淚來,覺得再也攆不上他們了。他企望能撞見一位熟人吆趕的馬車,瞬間又悲哀地想到,自己其實原來就不認識一位車把式。
他看見杜老師和一位結過婚的小學生大同學倒追過來,立即擦乾了眼淚。老師和同學的關心鼓勵絲毫也不能減輕腳下的痛楚和抬腳觸地時引發的內心的畏怯。老師和大同學不能只等他一人而往前走了。他沒有說明鞋底磨透腳跟磨爛的事,不是出於堅強而純粹是因為愛面子,他怕那些穿起耐磨的膠質球鞋的同學笑自己的窮酸。這種愛面子的心理不知何時形成的,以至影響到他後來的全部生活歷程,不願意在任何人面前哭窮,即使在黨的面前。老師和大同學臨走時留給他的一句話是:"往前走不敢停。慢點兒要緊只是不敢停下。我們在前頭等你。"
他已經看不見杜老師率領著的那支小小的趕考隊列了。他期望在路上撿到一塊爛布包住腳後跟,終於沒有發現哪怕是巴掌大的一塊碎布而失望了。他從路邊的楊樹上捋下一把樹葉塞進鞋窩兒,大約只舒服了兩分鐘走出不過十幾米就結束了短暫的美好和幼稚。他終於下狠心從書包里摸出那塊擦臉用的布巾,相當於課本的兩倍大小,只能包住一隻腳。洗臉擦臉已經不大重要了,撩起衣襟就可以代替布巾來使用。用布巾包住的一隻腳不再直接遭受砂石的蹭磨減輕了疼痛,況且可以使另一隻腳踮起腳尖而避免腳後跟著地。他踮著一隻腳尖就著往前趕,果然加快了行速。走過不知有多少路程,布巾很快又磨透了,他把布巾倒過來再包到腳上,直到那塊布巾被踩磨得稀爛而毫無用處。他最後從書包拿出了課本,先是算術,後是語文,一紮一紮撕下來塞進鞋窩……只要能走進考場,他自信可以不需要翻動它們就能考中;如果萬一名落孫山,這些課本無論語文或是算術就都變成毫無用處的廢物了。那些課本的紙張更經不住砂石的蹭磨,很快被踩踏成碎片從鞋窩裡泛出來撒落到砂石國道上,像埋葬死人時沿路拋撒的紙錢。直到課本被撕光,他幾乎完全絕望了,腳跟的疼痛逐漸加劇到每一抬足都會心驚肉跳,走進考場的最後一絲勇氣終於斷滅了。他站起隨之又坐下來,等待有一掛回程的馬車,即使陌生的車夫也要乞求。他對念中學似乎也沒有太明晰的目標,回家去割草拾柴也未必不好……偉大的轉機就在他完全崩潰剛剛坐下的時候發生了,他聽到了一聲火車汽笛的嘶鳴。
他被震得從路邊的土地上彈跳起來。他被驚嚇得幾乎又軟癱坐下。他的耳膜長久地處於一種無知覺的空白。他的胸腔隨著鏗鏘鏗鏘的輪聲起伏著顫慄著。他驚懼慌亂不知所措而茫然四顧,終於看見一股射向藍天的白煙和一列呼嘯賓士過來的火車。他能辨識出火車憑藉的是語文課本上的一幅拙劣的插圖。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見火車。第一次聽見火車汽笛的鳴叫。隱蔽在原坡皺褶里的家鄉村莊,一年四季只有人聲牛哞狗吠雞鳴和鳥叫。列車從他眼前的原野上飛馳過去,綠色的車廂綠色的窗帘和白色的玻璃,啟開的窗戶晃過模糊的男人或女人的臉,還有一個把手伸出窗口的男孩的臉……直到火車消失在柳林叢中,直到柳樹梢頭的藍煙漸漸淡化為烏有,直到遠處傳來不再那麼震懾而顯得悠揚的汽笛聲響,他仍然無法理解火車以及坐在火車車廂里的人會是一種什麼滋味兒?坐在飛馳的火車上透過敞開的窗口看見的田野會是怎樣的情景?坐在火車上的人瞧見一個穿著磨透了鞋底磨爛了腳後跟的鄉村娃子會是怎樣的眼光?尤其是那個和他年歲相仿已經坐著火車旅行的男孩?
天哪!這世界上有那麼多人坐著火車跑哩而根本不用雙腿走路!他用雙腳趕路卻穿著一雙磨穿了底磨爛了腳後跟的布鞋一步一蹭血地躑躅!一時似乎有一股無形的神力從生命的那個象徵部位騰起,穿過勒著紅腰帶的腹部衝進胸腔又衝上腦頂,他無端地憤怒了,一切朦朧的或明晰的感覺凝結成一句,不能永遠穿著沒後底的破布鞋走路……他把殘留在鞋窩裡的爛布綹爛樹葉爛紙屑騰光倒凈,咬著牙在砂石國道上重新舉步,腿上有勁了,腳後跟也還在淌血還疼,走過一陣兒竟然奇蹟般地不疼了,似乎那越磨越爛得深的腳後跟不是屬於他的,而是屬於另一個怯弱者懦弱鬼王八蛋的……在離考場的學校還有一二里遠的地方,他終於追趕上了老師和同學,卻依然不讓他們看他慘不忍睹的兩隻腳後跟。
……
在那場歷時十年的大浩劫發生時,他雖未被完全打翻卻感到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那一年又正好是他勒上第二條紅腰帶開始第三輪十二年的時候。他被划進為劉少奇路線而註定了政治生命的完結,他所鍾情的文學在剛剛發出處女作便夭折了,家庭的災難也接踵而至,不是禍不單行而是三面伏擊四面楚歌。他步入社會尚無任何生活經驗也無絲毫的防衛能力,很快便覺得進入絕境而看不出任何希望,不止一次於深夜走到一口水井邊企圖結束完全行屍走肉的自己。沒有促成他縱身一投的緣由,便是他在那最後一刻聽到了發自生命內部的那一聲汽笛的鳴叫……
在他勒上第三條紅腰帶開始生命年輪的第四個十二年的時候,恰好又遭遇到一次重大的挫折。如果說上一次的遭遇與紅腰帶有無什麼聯繫尚不意識,這一次就令他暗暗驚詫了,人類生命本身是否存在著一種神秘的周期性災變?他不再以一個簡單的無神論者的簡單態度輕易去判斷其有無了。這一次挫折純粹是自做自受,不能怨天不能怨地更不能怨天下任何人,自己寫下一篇對生活作出簡單謬誤判斷的小說而聲名狼藉。他曾想告別政壇也告別文學,重新回到學校做一名鄉村教師,與農村孩子去交朋友。在那個人生重大抉擇的重要關頭,他不僅又一次聽到了那聲汽笛,而且想到了那雙磨透了鞋底磨爛了腳跟的布鞋。有什麼可畏懼的呢?本來就是穿著磨透鞋底的布鞋走進社會的,最終最糟失掉的大不了也就是又一雙破爛布鞋……他走進圖書館,把莫泊桑和契訶夫的小說抱回住屋,晝夜與這兩個歐洲人擁抱在一起。
他後來成為一個作家,但不是著名的,卻終歸算一個作家。這個作家已過"知天命"的年歲,回顧整個生命歷程的時候,所有經過的歡樂已不再成為歡樂,所有經歷的災難挫折引起的痛苦也不再是痛苦,變成了只有自己可以理解的生命體驗,剩下的還有一聲儲存於生命磁帶上的汽笛鳴叫和一雙透了鞋底的布鞋。
他想給進入花季剛剛勒上頭一條或第二條紅腰帶的朋友致以祝賀,無論往後的生命歷程中遇到怎樣的挫折怎樣的委屈怎樣的齷齪,不要動搖也不必辯解,走你認定了的路吧!因為任何動搖包括辯解,都會耗費心力耗費時間耗費生命,不要耽擱了自己的行程。
晶瑩的淚珠
我手裡捏著一張休學申請書朝教務處走著。
我要求休學一年。我寫了一張要求休學的申請書。我在把書面申請交給班主任的同時,又口頭申述了休學的因由,發覺口頭申述因為窮而休學的理由比書面申述更加難堪。好在班主任對我口頭和書面申述的同一因由表示理解,沒有經歷太多的詢問便在申請書下邊空白的地方簽寫了"同意該生休學一年"的意見,自然也簽上了他的名字和時間。他隨之讓我等一等,就拿著我寫的申請書出門去了,回來時那申請書上就增加了校長的一行簽字,比班主任的字簽得少自然也更簡潔,只有"同意"二字,連姓名也簡潔到只有一個姓,名字略去了。班主任對我說:"你現在到教務處去辦手續,開一張休學證書。"
我敲響了教務處的門板。獲准以後便推開了門,一位年輕的女先生正伏在米黃色的辦公桌上,手裡捉著長桿蘸水筆在一厚本表冊上填寫著什麼,並不抬頭。我知道開學報名時教務處最忙,忙就忙在許多要填寫的各式表格上。我走到她的辦公桌前鞠了一躬:"老師,給我開一張休學證書。"然後就把那張簽著班主任和校長姓名和他們意見的申請遞放到桌子上。
她抬起頭來,詫異地瞅了我一眼,拎起我的申請書來看著,長桿蘸水筆還夾在指縫之間。她很快看完了,又專註地把目光留滯在紙頁下端班主任簽寫的一行意見和校長更為簡潔的意見上面,似乎兩個人連姓名在內的十來個字的意見批示,看去比我大半頁的申請書還要費時更多。她終於抬起頭來問:
"就是你寫的這些理由嗎?"
"就是的。"
"不休學不行嗎?"
"不行。"
"親戚全都幫不上忙嗎?"
"親戚……也都窮。"
"可是……你休學一年,家裡的經濟狀況也不見得能改變,一年後你怎麼能保證復學呢?"
於是我就信心十足地告訴她我父親的精確安排計劃:待到明年我哥哥初中畢業,父親謀劃著讓他投考師範學校,師範生的學雜費和伙食費全由國家供給,據說還發3塊錢零花錢。那時候我就可以復學接著念初中了。我拿父親的話給她解釋,企圖消除她對我能否復學的疑慮:"我伯伯說來,他只能供得住一個中學生;俺兄弟倆同時念中學,他供不住。"
我沒有做更多的解釋。我的愛面子的弱點早在此前已經形成。我不想再向任何人重複敘述我們家庭的困窘。父親是個純粹的農民,供著兩個同時在中學念書的兒子。哥哥在距家40多里遠的縣城中學,我在離家50多里的西安一所新建的中學就讀。在家裡,我和哥哥可以合蓋一條被子,破點舊點也關係不大。先是哥哥接著是我要離家到縣城和省城的寄宿學校去念中學,每人就得有一套被褥行頭,學費雜費伙食費和種種花銷都空前增加了。實際上輪到我考上初中時已不再是考中秀才般的榮耀和喜慶,反而變成了一團濃厚的愁雲憂霧籠罩在家室屋院的上空。我的行裝已不能像哥哥那樣有一套新被子新褥子和新床單,被簡化到只能有一條舊被子捲成小捲兒背進城市裡的學校。我的那一綹床板終日裸露著縫隙寬大的木質板面,晚上就把被子鋪一半再蓋上一半。我也不能像哥哥那樣由父親把一整袋麵粉送交給學生灶,而只能是每周六回家來背一袋雜麵饃饃到學校去,因為學校灶上的管理制度規定一律交麥子面,而我們家總是短缺麥子而包穀面還算寬裕。這樣的生活我並未意識到有什麼不好。因為背饃上學的學生遠遠超過能搭得起灶的學生人數,每到三頓飯時,背饃的學生便在開水灶的一排供水龍頭前排起五六列長隊,把掰碎的各色饃塊裝進各自的大號搪瓷缸子里,用開水浸泡後,便三人一堆五人一夥圍在乒乓球台的周圍進餐,佐菜大都是花錢買的竹蔞成菜或家制的腌辣椒,說笑和爭論的聲浪甚至壓制了那些從灶房領取炒菜和熱飯的"貴族階層"。
這樣的念書生活終於難以為繼。父親供給兩個中學生的經濟支柱,一是賣糧,一是賣樹,而我印象最深的還是賣樹。父親自青年時就喜歡栽樹,我們家四五塊灘地地頭的灌渠渠沿上,是純一色的生長最快的小葉楊樹,稠密到不足一步就是一棵,粗的可作檁條,細的能當椽子。父親賣樹早已打破了先大後小先粗後細的普通法則,一切都是隨買家的需要而定,需要檁條就任其選擇粗的,需要椽子就讓他們砍伐細的。所得的票子全都經由哥哥和我的手交給了學校,或是換來書籍課本和作業本以及哥哥的菜票我的開水費。樹賣掉後,父親便迫不及待地刨挖樹根,指頭粗細的毛根也不輕易捨棄,把樹根劈成小塊晒乾,然後裝到兩隻大竹條籠里挑起來去趕集,賣給集鎮上那些飯館藥鋪或供銷社單位。100斤劈柴的最高時價為1.5元,得來的塊把錢也都經由上述的相同渠道花掉了。直到灘地上的小葉楊樹在短短的三四年間全部砍伐一空,地下的樹根也掏挖乾淨,渠岸上留下一排新插的白楊枝條或手腕粗細的小樹……
我上完初一第一學期,寒假回到家中便預感到要發生重要變故了。新年佳節瀰漫在整個村巷裡的喜慶氣氛與我父親眉宇間的那種根深蒂固的憂慮形成強烈的反差,直到大年初一剛剛過去的當天晚上,父親便說出來謀劃已久的決策:"你得休一年學,一年。"他強調了一年這個時限。我沒有感到太大的驚訝。在整個一個學期里,我渴盼星期六回家又懼怕星期六回家。我那年剛剛13歲,從未出過遠門,而一旦出門便是50多里遠的陌生的城市,只有星期六才能回家一趟去背饃,且不要說一周里一天三頓開水泡饃所造成的對一碗麵條的迫切渴望了。然而每個周六在吃罷一碗香噴噴的麵條後便進入感情危機,我必須說出明天返校時要拿的錢數兒,1元班會費或5毛集體買理髮工具的款項。我知道一根丈五長的椽子只能賣到1.5元錢,一丈長的椽子只有8角到1塊的浮動區。我往往在提出要錢數目之前就摺合出來這回要扛走父親一根或兩根椽子,或者是多少斤樹根劈柴。我必須在周六晚上提前提出錢數,以便父親可以從容地去借款。每當這時我就看見父親頓時陰沉下來的臉色和眼神,同時,夾雜著短促的嘆息。我便低了頭或扭開臉不看父親的臉。母親的臉色同樣憂愁,我似乎可以看;而父親的眼瞼一旦成了那種樣子,我就不忍對看或者不敢對看。父親生就的是一臉的豪壯氣色,高眉骨大眼睛統直的高鼻樑和鼻翼兩邊很有力度的兩道彎溝,憂愁蒙結在這樣一張臉上似乎就不堪一睹……我曾經不止一次地產生過這樣的念頭,為什麼一定要念中學呢?村子裡不是有許多同齡夥伴沒有考取初中仍然高高興興地給牛割草給灶里拾柴嗎?我為什麼要給父親那張臉上周期性地製造憂愁呢……父親接著就講述了他的讓哥哥一年後投考師範的謀略,然後可以供我復學念初中了。他怕影響一家人過年的興頭兒,所以壓在心裡直到過了初一才說出來。我說:"休學?"父親安慰我說:"休學一年不要緊,你年齡小。"我也不以為休學一年有多麼嚴重,因為同班的50多名男女同學中有不少人都結過婚,既有孩子的爸爸,也有做了媽媽的,這在50年代初並不奇怪,解放後才獲得上學機會的鄉村青年不限年齡。我是班裡年齡最小個頭最矮的一個,坐位排在頭一張課桌上。我輕鬆地說:"過一年個子長高了,我就不坐頭排頭一張桌子咧--上課扭得人脖子疼……"父親依然無奈地說:「錢的來路斷咧!樹賣完了……"
她放下夾在指縫間的木製長桿蘸水筆,合上一本很厚很長的登記簿,站起來說:"你等等,我就來。"我就坐在一張椅子上等待,總是止不住她出去幹什麼的猜想。過了一陣兒她回來了,情緒有些亢奮也有點激動,一坐到她的椅子上就說:"我去找校長了……"我明白了她的去處,似乎驗證了我剛才的幾種猜想中的一種,心裡也怦然動了一下。她沒有談她找校長說了什麼,也沒有說校長給她說了什麼。她現在雙手扶在桌沿上低垂著眼,久久不說一句話。她輕輕舒了一口氣,揚起頭來時我就發現,亢奮的情緒已經隱退,溫柔嫵媚的氣色漸漸回歸到眼角和眉宇里來了,似乎有一縷淡淡的無能為力的無奈。
她又輕輕舒了口氣,拉開抽屜取出一本公文本在桌子上翻開,從筆筒里抽出那支木杆蘸水筆,在墨水瓶里蘸上墨水後又停下手,問:"你家裡就再想不下辦法了?"我看著那雙滋浮著憂鬱氣色的眼睛,忽然聯想到姐姐的眼神。這種眼神足以使任何被痛苦折磨著的心平靜下來,足以使任何被痛苦折磨得心力憔悴的靈魂得到撫慰,足以使人沉靜地忍受痛苦和劫難而不至於沉淪。我突然意識到因為我的休學致使她心情不好這個最簡單的推理,而在校長班主任和她中間,她恰好是最不應該產生這種心情的。她是教務處的一位年輕職員,平時就是在教務處做些抄抄寫寫的事,在黑板上寫一些諸如打掃衛生的通知之類的事,我和她幾乎沒有說過話,甚至至今也記不住她的姓名。我便說:"老師,沒關係。休學一年沒啥關係,我年齡小。"她說:"白白耽擱一年多可惜!"隨之又換了一種口吻說,"我知道你的名字也認得你。每個班前三名的學生我都認識。"我的心情突然灰暗起來而沒有再開口。
她終於落筆填寫了公文函,取出公章在下方蓋了,又在切割線上蓋上一枚合縫印章,吱吱吱撕下並不交給我,放在桌子上,然後把我的休學申請書抹上漿糊後貼在公文存根上。她做完這一切才重新拿起休學證書交給我說:"裝好。明年復學時拿著來找我。"我把那張硬質紙印製的休學證書摺疊了兩番裝進口袋。她從桌子那邊繞過來,又從我的口袋裡掏出來塞進我的書包里,說:"明年這陣兒你一定要來複學。"
我向她深深地鞠了躬就走出門去。我聽到背後咣當一聲閉門的聲音,同時也聽到一聲"等等"。她攏了攏齊肩的整齊的頭髮朝我走來,和我並排在廓檐下的台階上走著,兩隻手插在外套的口袋裡。走過一個又一個窗戶,走過一個又一個教室的前門和後門,校園裡和教室里出出進進著男女同學,有的忙著去註冊去交費,有的已經抱著一摞摞新課本新作業本走進教室,還有從校門口剛剛進來的背著被卷饃袋的遲來者。我忽然心情很不好受,在爭取得到了休學證後心勁鬆了吧?我很不願意看見同班同學的熟悉的臉孔,便低了頭匆匆走起來,憑感覺可以知道她也加快了腳步,幾乎和我同時走出學校大門。
學校門口又湧來一撥偏遠地區的學生,熟悉的同學便連連問我:"你來得早!報過名了吧?"我含糊地笑笑就走過去了,想儘快遠離正在迎接新學期的洋溢著歡躍氣浪的學校大門。她又喊了一聲"等等"。我停住腳步。她走過來拍了拍我的書包:"甭把休學證弄丟了。"我點點頭。她這時才有一句安慰我的話:"我同意你的打算,休學一年不要緊,你年齡小。"
我抬頭看她,猛然看見那雙眼睫毛很長的眼眶裡溢出淚水來,像雨霧中正在漲溢的湖水,淚珠在眼裡打著旋兒,晶瑩透亮。我瞬即垂下頭避開目光。要是再在她的眼睛裡多駐留一秒,我肯定就會嚎啕大哭。我低著頭咬著嘴唇,腳下盲目地撥弄著一顆碎瓦片來抑制情緒,感覺到有一股熱辣辣的酸流從鼻腔倒灌進喉嚨里去。我後來的整個生命歷程中發生過多次這種酸水倒流的事,而倒流的渠道卻是從14歲剛來到的這個生命年輪上第一次疏通的。第一次疏通的倒流的酸水的渠道肯定狹窄,承受不下那麼多的酸水,因而還是有一小股從眼睛裡冒出來,模糊了雙眼,順手就用袖頭揩掉了。我終於揚起頭鼓起勁兒說:"老師……我走咧……"
她的手輕輕搭上我的肩頭:"記住,明年的今天來報到復學。"
我看見兩滴晶瑩的淚珠從眼睫毛上滑落下來,掉在臉鼻之間的谷地上,緩緩流過一段就在鼻翼兩邊掛住。我再一次虔誠地深深鞠躬,然後就轉過身走掉了。
25年後,賣樹賣樹根(劈柴)供我念書的父親在癌病彌留之際,對坐在他身邊的我說:"我有一件事對不住你……"
我驚訝得不知所措。
"我不該讓你休那一年學!"
我渾身顫慄,久久無言。我像被一噸烈性梯恩梯炸成醉塊細沫兒飛向天空,又似乎跌入千年冰窖而凍僵四肢凍僵軀體也凍僵了心臟。在我高中畢業名落孫山回到鄉村的無邊無際的彷徨苦悶中,我曾經猴急似的怨天尤人:"全都倒霉在休那一年學……"我1962年畢業恰逢中國經濟最困難的年月,高校招生任務大大縮小,我們班裡剃了光頭,四個班也僅僅只考取了一個個位數,而在上一年的畢業生里我們這所不屬重點的學校也有50%的學生考取了大學。我如果不是休學一年當是1961年畢業……父親說:"錯過一年……讓你錯過了20年……而今你還算熬出點名堂了……"
我感覺到炸飛的碎塊細沫兒又歸結成了原來的我,凍僵的四肢自如了凍僵的軀體靈便了凍僵的心又鏜鏜鏜跳起來的時候,猛然想起休學出門時那位女老師溢滿眼眶又流掛在鼻翼上的晶瑩的淚珠兒。我對已經跨進黃泉路上半步的依然向我懺悔的父親講了那一串的淚珠的經歷,我稱呼伯伯的父親便安然合上了眼睛,喃喃地說:"可你……怎麼……不早點給我……說這女先生哩……"
我今天終於把幾近40年前的這一段經歷寫出來的時候,對自己算是一種虔誠祈禱,當各種慾望膨脹成一股強大的濁流衝擊所有大門窗戶和每一個心扉的當今,我便企望自己如女老師那種淚珠的淚泉不致堵塞更不敢枯竭,那是滋養生命靈魂的泉源,也是滋潤民族精神的泉源哦……
青海高原一株柳
這是一株柳,一株在平原在水邊極其平常的柳樹。
這是一株神奇的柳樹,神奇到令我望而生畏的柳樹,它佇立在青海高原上。
在青海高原,每走一處,面對廣袤無垠、青草覆蓋的原野,寸草不生、青石嶙峋的山峰,深邃的藍天和凝滯的雲團,心頭便瀰漫著古典邊塞詩詞的悲壯和蒼涼。走到李家峽水電站總部的大門口,我一眼就瞅見了這株大柳樹,不由的「哦」了一聲。
這是我在高原見到的惟一的一株柳樹。我站在這裡,目力所及,背後是連綿的鐵鑄一樣的青山,近處是呈現著赭紅色的起伏的原野,根本看不到任何一種樹。沒有樹林的原野尤其顯得簡潔而開闊,也顯得異常的渺茫和蒼涼。這株柳樹怎麼會生長起來壯大起來,怎麼就造成高原如此壯觀的一方獨立的風景?
這株柳樹大約有兩合抱粗,濃密的枝葉覆蓋出大約百十餘平方米的樹蔭;樹榦和枝葉呈現出生鐵鐵錠的色澤,粗礪而堅硬;葉子如此之綠,綠得蒼鬱,綠得深沉,自然使人感到高原和缺水對生命顏色的獨特鍛煉;它巍然撐立在高原之上,給人以生命偉力的強大的感召。
我便抑止不住猜測和想像:風從遙遠的河川把一粒柳絮卷上高原,隨意拋撒到這裡,那一年恰遇好雨水,它有幸萌發了。風把一團團柳絮拋撒到這裡,生長出一片幼柳,隨之而來的持續的乾旱把這一茬柳苗子全部嫩抉了,只有這一株柳樹奇蹟般地保存了生命。自古以來,人們也許年復一年看到過一茬一茬的柳樹苗子在春天冒出又在夏天旱死,也許熬過了持久的乾旱卻躲不過更為嚴酷的寒冷,乾旱和寒冷絕不寬容任何一條綠色的生命活到一歲,這株柳樹就造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蹟。
我依然沉浸在想像的世界:長到這樣粗的一株柳樹,經歷了多少次虐殺生靈的高原風雪,凍死過多少次又復甦過來:經歷過多少場鋪天蓋地的雷轟電擊,被劈斷了枝幹而又重新抽出了新條;它無疑受過一次摧毀又一次摧毀,卻能夠一回又一回起死回生。這是一種多麼頑強的精神。
我家鄉的灞河以柳樹名貫古今,歷代詩家詞人對那裡的柳枝柳絮傾灑過多少墨汁和淚水。然而面對青海高原的這一株柳樹,我卻崇拜到敬畏的情景了。是的,家鄉灞河邊的柳樹確有引我自豪的歷史,每每念誦那些折柳送別的詩篇,都會抹濃一層懷念家園的鄉情。然而,家鄉水邊的柳枝卻極易生長,隨手摺一條柳枝插下去,就發芽生長,三兩年便成為一株婀娜多姿風情萬種的柳樹了;漫天飛舞的柳絮飄落到沙灘上,便急驟冒出一片又一片蘆葦一樣的柳叢。青海高原上的這一株柳樹,為保存生命卻要付出怎樣的難以想像的艱苦卓絕的努力?同是一種柳樹,生活的的道路和生命的命運相差何其遠?
這株柳樹沒有抱怨命運,也沒有畏怯生存之危險和艱難,而是聚合全部身心之力與生命環境抗爭,以超乎想像的毅力和韌勁生存下來,終於造成了高原上的一方壯麗的風景。命運給予它的幾乎是九十九條死亡之路,它卻在一線希望之中成就了一片綠陰。
辦公室的故事
多年前曾看過一部蘇聯電影《辦公室的故事》,至今尚能記得其中一些精彩的情節。我之所以斗膽給這篇短文也取這個名字,是我用過的一間辦公室里曾經發生過的故事,真可謂晴天霹靂驚天動地,扭轉了中國當年的去向,遠非蘇聯那位女部長的辦公室里的故事所可量比。這就是「西安事變」故事的發生地之一。
(一)1995年初夏,西安陰雨連綿。我早晨上班走到那間頂多10平方米的平房前,圍著幾個後勤辦公室的幹部,說我的這幢房子下沉了。我順著他手指的牆壁一看,磚牆齊斬斬斷裂開一道口子,可以塞進指頭。他們告訴我決不能再住了,卻沒有別的房子調換,讓我等待,說是前院一間房子正在翻修,需得十天左右弄好。我便趁此無處立足之際,住進醫院,去做醫生早就催著要割除的一個粉瘤。待我康復回歸,後勤辦的幹部領我走到前院一座獨樓前,指著東邊的耳房,說這就是我的新辦公室,我一時竟有點猶疑不定,還有點怯。這是任誰都知道關押過蔣介石的屋子,給我做辦公室,心裡難免不忐忑,儘管我向來不在意風水吉凶,仍然有說不清的某種心理障礙。
(二)我所從業的作家協會這個院子,建於1933年,是陝北籍的國民黨84軍軍長高桂滋的公館,和張學良將軍的公館是兩隔壁,中間夾著一道稱作金家巷的丁字小巷。高桂滋將軍後來叛蔣起義,解放後把這院頗為闊綽的公館交公人民政府,省政府把成立不久的陝西作家協會安排於此。這個院子當年曾經是別具一格的個性化建築,進大門是一個頗具規模的噴泉,養著金魚;左首是一幢中西合璧以西為主的兩層小樓,下邊一層為半地下建築,據說是隱藏警衛兵力的用途,上邊一層中間三間是鑲著花紋瓷磚的議事大廳,東西兩邊是頗為寬綽的附屬耳房,當是辦公室或主任或秘書的用房。後院是連續三進四合院,有高氏一家的生活用房,也免不了辦公和警衛兵力的用房。通前到後栽植著玉蘭、紫薇、石榴、月季、玫瑰等名貴花木,且不贅述。
1936年12月12日凌晨,駐紮西安的東北軍張學良與西北軍楊虎城聯手發動的「西安事變」獲得成功,在西安東北約50華里的驪山抓捕了蔣介石。蔣氏聞變隻身跳後窗逃出,摸黑在驪山荊棘中爬行了不短一段山路,隱身藏匿在懸空的一道石縫裡,還是被士兵搜捕揪出來押回西安,住在現在陝西省政府大院內一座30年代的舊建築名曰黃樓的樓房內,12月14日轉移到高桂滋公館這幢二層議事廳的東耳房裡,即後勤幹部給我安排的這個辦公室。
(三)我粗略查證了一下,蔣氏在省政府那座小黃樓只住了一天半和不足一夜半,因為12日凌晨跳窗逃跑到被起事的士兵從石縫中拖出,再下山,再送到50多里外的西安,那時候沒有正經公路車速緩慢,到得小黃樓離天明也不遠了。14日轉移到高氏議事廳的東耳房,隔著金家巷的那邊是張學良公館,見面、說話、議事包括送飯都方便多了,也更安全。在我現在要做辦公室的這個東耳房裡,蔣氏介石被軟禁達10天10夜,曾經發生過許多歷史性的情節和細節——
蔣介石剛被轉移到這個東耳房,張學良便從他的公館趕過來看望,一副畢恭畢敬的軍人禮儀。張學良連叫幾聲「委員長」,蔣介石不僅不搭話茬兒,裹著被子蒙著腦袋連臉也不露給他看。此前,送過來的飯食也不進口,一副絕食的抗議。我似乎看到過有文字說老蔣給張學良使性子,還有難聽點的說成耍無賴,也有做心理分析的文字說蔣氏怕處死他……我想也許都是,是否還應有一種氣死氣活的懊惱?
12月22日,宋子文宋美齡來到這個高氏議事廳的東耳房,向蔣介石彙報了南京政府自「西安事變」以來的複雜情況,也透露了他們兄妹二人到西安後與張、楊會談的意見,這是至關重要一步。
隔過一天到12月24日晚上,早幾天從陝北下來到西安參與調解此事的中共代表周恩來,和宋氏兄妹一起走進了蔣委員長下榻的東耳房,舉行正式會晤,達成了停止內戰共同抗日的六項協議,為和平解決「西安事變」奠定了基礎……
我無可選擇地搬進東耳房這間辦公室。好在這是一個南北隔開的套間,我在北邊隔間辦公,蔣公被軟禁過10個日日夜夜的南邊隔間,現在布置成一個小型會議室,中間有一道小門相通。我在北邊隔間接待各路來客,包括熱心讀者,得空寫點短文章,倒也罷了。偶爾得著一個人閑靜,尤其是晚上獨飲兩杯的時候,往往會想到套間那邊曾經住過的蔣委員長,張學良和楊虎城走進過這東耳房的套間,宋子文和蔣夫人宋美齡從南京飛過來走進這套間房。周恩來葉劍英也成竹在胸地來過了。70年前的這個東耳房套間,無疑是決定中國何去何從的生死命運的一個焦結點,決定中國命運的各方勢力的最敏感的神經,都糾結在這東耳房的南套房裡。至今想像當年那種外表熱鬧內里緊繃的氣氛,我都有點透不過氣的感覺,甚至不敢相信那樣重大到決定中國命運的事件,真的就發生在這間房子里。我有時抬腳三五步走過套間小門,看著東窗下曾經給蔣介石支床鋪的那塊地方,仍然是光若幻境信不下曾經發生過的事。記不清是哪一天或哪一晚,我突然意識到,13年後蔣介石長落荒而逃到台灣,其實就是在高桂滋公館議事廳東耳房南隔間住著的時候註定了的結局。
(四)事實擺得很明顯,道理也就很簡單。蔣介石在江西五次圍剿共產黨領導的蘇區和紅軍,十幾廿萬紅軍被迫長征歷經一年到達陝北時,主力一方面軍僅剩下7000多人,到「西安事變」發生時,各路紅軍匯聚到陝北也不足兩萬人。蔣介石已經幾次親臨西安,繼續布置剿滅紅軍的軍事行動。然而,蔣介石意料不及的事發生了,自己反倒被軟禁在這東耳房的南隔間里,簽署了不得再剿滅共產黨和紅軍的協議。我在幾十年後瞅著蔣介石下榻的東窗下那塊地方,無法猜想他當年怎樣度過了那10個日日夜夜,在「六項協議」簽字的那一刻,是否意識到13年後落荒而逃的結局?東耳房發生這樣重大的歷史一幕時,我尚未來到這世界,現在看得再簡單不過,這兒發生的歷史一幕的核心,一是共同抗擊日本侵略,一是不許剿滅紅軍。共產黨領導的紅軍獲得了在中國合法生存和發展的機會和空間,也就註定了蔣氏13年後的結局。這是無需贅論的常識。
1998年春夏之交,我隨作家代表團去了台灣,最後一站走到台灣最南頭的海灘上,看到一尊蔣介石的雕塑,面朝大陸,微傾向前,臉上是少見的一副複雜的表情,與我所見過的他的塑像和照片都不一樣。我在那一刻想到我還在用著的辦公室,原高桂滋公館議事廳小樓的東耳房,即他曾經被迫住過10個日夜的房子,便斷定他後來乃至終生都不會了結在這裡發生的懊惱性記憶。
詩性的和谷
和谷要出版文集,囑我作序,雖心裡惴惴卻不敢推辭。
鄉情是一杯酒。一杯潛存在情感之湖深層里濃郁馨香到化釋不開的陳年老窖。我猜測和谷寫這些文字的筆在顫抖,因為作為讀者的我,在掀動著這些沖盪著情感文字的書頁時,手指都發顫了;我也猜想和谷的稿紙上滴濺著淚痕,證據也是我自己觸及這些文字時,淚濕老眼。
這效果得益於作家的思想。我由衷感覺到和谷思想的力度和深沉。他對生活體驗的質量,對生活景象穿透達到的層面,絕然峭拔於常見的某些衣錦還鄉者矯情嬌氣的吟誦,更迥然區別於那些獵奇者故作驚訝的妄議。思想還決定著作家感受生活體驗生活的敏銳性,昔日窯院的落寞,得不到回應的哞叫著的牛的孤情,被顛覆的果園主人無言的憤怒,風中那根小辮在黃塵里的無助……和穀神經的敏銳敏感和體驗體察入微之準確,令我感動又欽佩。思想也影響著作家的情感傾向和投向,和谷尤為明顯,他接觸的父老鄉親和同輩男女,已經不是表層的同情,而是一種感同身受的交融,而且自然到幾乎不見一絲隔膜。我看到一個思想家的和谷。
更見出和谷獨特的體驗和思想力度的作品,當數他寫現代都市生活的一批散文和隨筆。這裡就顯示出差別來。一種深刻深厚的思想,決定著和谷由表象的生活體驗,進入更為自由的生命體驗的寫作狀態,與那些耍著尿泥而自鳴得意的小調皮小情調小把戲類的東西,就劃開截然不同的品相了,顯出某種大家氣象來。我以為不單純依賴天才,而是思想力量把天賦之才張揚到令我驚羨的藝術創造。
我同時感受到詩性的和谷。好的散文本身就無異於詩。在和谷的還鄉見聞散文里,在他抒寫急驟蛻變著的當代都市生活的隨筆雜感里,我都感受到一種詩性,詩的情懷,詩的情思,詩的張揚和詩的含蓄,差異僅僅在文字敘寫的色調里。表述對當代城市複雜感受的詩性,呈現為激烈噴吐的情狀;面對昔日記憶的鄉村,卻是憂惋不盡的拙樸無飾,然而其內核里瀰漫著的還是詩性。一種區別於任何詩人作家的和谷的詩性,即獨秉的詩性氣質和詩家道德。
僅以其記游類散文看,這種詩的襟懷似乎更為率性。無論是寫驚濤駭浪里的黃河的木船,無論是明媚清麗的長安秋色,抑或是在歷史上落下一個大大的驚嘆號的鴻門,其精彩的描述,逼真的映景,精確的點染,還有隨心著意的情緒性渲染,就自自然然形成了獨有的詩性。常見的此類散文,最難脫俗的是筆墨纏繞於來去的過程,或是粘滯於過程中的小零碎。詩性大約不是學而得之的,不然為何在某些詩歌里竟然感覺不到詩人的詩性,更何況散文等類。詩性應該是一種氣質一種境界一種追求所熏陶出來的心理氣象,看去無形無狀不可捉摸,卻於一詞一句間無處不見。
和谷散文里的語言感覺是巨大而又截然的差異。這種語言色彩語言質感和語言結構形態的差異之大,甚至使我不敢相信是同一隻手握著的鋼筆所書寫。這是一個純屬寫作的問題,即制約或決定作家語言形態的關鍵是什麼東西?
劉勰在「文心雕龍」里有一句精闢獨到的論述:「既隨物以婉轉,亦於心而徘徊。」這兩句話12個字,把用一切文體寫作的作家的創作本相都說清道白了。暫且避開這句概論的主旨,僅就語言而言,也是精微難違的。作家的語言以怎樣的形態「婉轉」起來,得「隨物」而選擇到最恰當最貼切最應手的表述方式;還有「心之徘徊」,可否理解為作家的思想、精神、氣質對「物」所產生的體驗和感受,決定一種特殊到別無替代的最適宜展示「徘徊」內質的語言方式?這樣看來,不管面對什麼樣的「物」,只用一種語言形態、語言結構來寫作,而且自鳴洋洋為語言「風格」,是不可思議的。即如魯迅,「既隨」祥林嫂和阿Q和孔乙己等不同對象的「物」,「婉轉」和「徘徊」出來多大反差的語言形態,已屬閱讀常識,且不說面對不同對象所使用的兩極式冷暖語言的雜文。
這樣,我就看到和谷語言爐火純青般的成熟季節,既有汪洋一樣恣肆、林濤一樣呼嘯、長河一樣奔涌的抒發,又有簡樸純凈到幾乎不見長句、幾乎不用一個修飾形容辭彙的素描。讓我看到「隨物」的對象差異所「婉轉」出來的語言姿態和色彩,更看到這一顆獨有的「心」所「徘徊」出來的靈魂世界的這一面和那一面的顫音。語言當是一個作家最顯明最具標誌性的個性表徵。
我的秦腔記憶
在我最久遠的童年記憶里頂快活的事,當數跟著父親到原上原下的村莊去看戲。
父親是個戲迷,自年輕時就和村子裡幾個戲迷搭幫結夥去看戲,直到年過七旬仍然樂此不疲。我童年跟著父親所看的戲,都是鄉村那些具有演唱天賦的農民演出的戲。開闊平坦的白鹿原上和原下的灞河川道里,只有那些物力雄厚而且人才濟濟的大村莊,不僅能湊足演戲的不小開銷,還能湊齊生、旦、凈、末、丑的各種角色。我們這個不足40戶人家的村子,演戲是連想也不敢想的事,我和父親就只有到原上和原下的那些大村莊去看戲了。
不單在白鹿原,整個關中和渭北高原,鄉村演戲集中在一年裡的兩個時段,是農曆的正月二月和伏天的六月七月。正月初五過後直到清明,慶祝新年佳節和籌備農事為主題的各種廟會,隔三岔五都有演出,二月二是傳統習慣里的龍抬頭日,形成演出高潮,原上某個村子演戲的樂聲剛剛偃息,原下灞河邊一個村子演戲的鑼鼓梆子又敲響了,常常發生這個村和那個村同時演出的對台戲。再,是每年夏收夏播結束之後相對空閑的一個多月里,原上原下的大村小寨都要過一個各自約定的「忙罷會」。顧名思義,就是累得人脫皮掉肉的收麥種秋的活兒忙完了,該當歇息鬆弛一下,約定一個吉祥日子,親朋好友聚會一番,慶祝一年的好收成。這個時節演戲的熱鬧,甚至比新年正月還紅火,尤其是風調雨順小麥豐收家家倉滿囤溢的年份。
我已記不得從幾歲開始跟父親去看戲,卻可以斷定是上學以前的事。我記著一個細節,在人頭攢動的戲台下,父親把我架在他的肩上,還從這個肩頭換到那個肩頭,讓我看那些我弄不清人物關係也聽不懂唱詞的古裝戲。可以斷定不過五六歲或六七歲,再大他就扛架不起了。我坐在父親的肩頭,在自己都感覺腰腿很不自在的時候,就蹓下來,到場外去逛一圈。及至到上學念書的寒暑假裡,我仍然跟著父親去看戲,不過不好意思坐父親的肩膀了。
同樣記不得跟父親在原上原下看過多少場戲了,卻可以斷定我那時候還不知道自己看的戲種叫秦腔。知道秦腔這個劇種稱謂,應在上世紀50年代中期離開家鄉進西安城念中學以後,我13歲。看了那麼多戲,卻不知道自己所看的戲是秦腔,似乎於情於理說不通。其實很正常,包括父親在內的家鄉人只說看戲,沒有誰會標齣劇種秦腔。原上原下固定建築的戲樓和臨時搭建的戲台,只演秦腔,沒有秦腔之外的任何一個劇種能登台亮彩,看戲就是看秦腔,戲只有一種秦腔,自然也就不需要累贅地標明劇種了。這種地域性的集體無意識就留給我一個空白,在不知曉秦腔劇種的時候,已經接受秦腔獨有的旋律的熏陶了,而且註定終生都難能取代的頑固心理。
在瓦溝里的殘雪尚未融盡的古戲樓前,擁集著幾乎一律黑色棉襖棉褲的老年壯年和青年男人,還有如我一樣不知子丑寅卯的男孩,也是穿過一個冬天開縫露絮的黑色棉襖棉褲,旱煙的氣味瀰漫不散;伏天的「忙罷會」的戲台前,一片或新或舊的草帽遮擋著灼人的陽光,卻遮不住一幢幢淌著汗的紫黑色裸膀,汗腥味兒和旱煙味瀰漫到村巷裡。我在這裡接受音樂的熏陶,是震天轟響的大銅鑼和酥脆的小銅鑼截然迥異的響聲,是間接許久才響一聲的沉悶的鼓聲,更有作為樂團指揮角色的扁鼓密不透風乾散利爽的敲擊聲,板胡是秦腔音樂獨有的個性化樂器,二胡永遠都是作為板胡的柔軟性配樂,恰如夫妻。我起初似乎對這些敲擊類和弦索類的樂器的音響沒有感覺,跟著父親看戲不過是逛熱鬧。記不得是哪一年哪一歲,我跟父親走到白鹿原頂,聽到遠處樹叢籠罩著的那個村子傳來大銅鑼和小銅鑼的聲音,還有板胡和梆子以及扁鼓相間相錯的聲響,竟然一陣心跳,腳步不自覺地加快了,一種渴盼鑼鼓梆子扁鼓板胡二胡交織的旋律衝擊的慾望潮起了。自然還有唱腔,花臉和黑臉那種能傳到二里外的吼唱(無麥克風設備),曾經震得我捂住耳朵,這時也有接受的頗為急切的需要了;白須老生的蒼涼和黑鬚鬚生的激昂悲壯,在我太淺的閱世情感上銘刻下音符;小生和花旦的洋溢著陽光和花香的唱腔,是我最容易發生共鳴的妙音;還有丑角里的丑漢和丑婆婆,把關中話里最逗人的語言作最恰當的表述,從出台到退場都被滿場子的鬨笑迎來送走……我後來才意識到,大約就從那一回的那一刻起,秦腔旋律在我並不特殊敏感的樂感神經里,鑄成終生難以改易更難替代的戲曲欣賞傾向。
我記不得看過多少回秦腔戲了。有幾次看戲的經歷竟終生難忘。上學到初中三年級,學校在西安東郊的紡織工業重鎮邊上,住宿的宿舍在工人住宅區內。晚自習上完,我和同伴回宿舍的路上,聽到鑼鼓梆子響,隱隱傳來男女對唱,循聲找到一個露天劇場,是西安一家專業劇團為工人演出,而且有一位在關中幾乎家喻戶曉的鬚生名角。戲已演過大半,門衛已經不查票了,我和同學三四個人就走進去,直到曲終人散。無論從哪方面說,都比鄉村戲台上那些農民的演出好得遠了,我竟興奮得好久睡不著覺。第二天早上走進學校大門,教導主任和值勤教師站在當面,把我叫住,指令站在旁邊。那兒已經站著兩個人,我一看就明白了,都是昨晚和我看戲的同伴——有人給學校打小報告了。教導主任是以嚴厲而著名的。他黑煞著臉,狠聲冷氣地訓斥我和看戲的同夥。這是我學生生活中惟一的一次處罰……
20多後年的1980年,我被任命為區文化局副局長的同時,新任局長就是訓斥並罰我站的教導主任。我和他握手的那一刻,真是感慨「人生何處不相逢」靈驗了。從和他握手直到我離開這個單位,始終都不曾提及此事。他肯定不記得這件事了,他訓斥過可能就置諸腦後了,又忙著訓導另一位違紀的學生去了。不過,這個時候的他,已經半老,依然嚴厲的臉上總是洋溢著微笑,大笑的時候很爽朗。一張稜角嚴厲的臉無論暢懷大笑還是微笑,尤其生動感人,甚為可愛。
還有一次難泯的記憶。這是「四人幫」倒台不久的事。西安城裡那些專業秦腔劇團大約還在觀望揣摸文藝政策能放寬到何種程度的時候,關中那些縣管的也屬專業的秦腔劇團破門一擁而出了,幾乎是一種潮湧之勢。他們先在本縣演出,又到西安城裡城外的工廠演出,幾乎全是被禁演多年的古裝戲。西安郊區的農民趕到周邊縣城或工廠去看戲,騎自行車看戲的人到傍晚時擁滿了道路。我陪著妻子趕過20里外的戲場子。我的父親和村裡那幾個老戲友又搭幫結夥去看戲了。到處都能聽到這樣一句痛快的觀感:「這才是戲!」更有幽默表述的感慨:「秦腔到底又姓秦了!」這種痛快的感慨發自一個地域性群體的心懷。「文革」禁絕所有傳統劇目的同時,推廣10個京劇「樣板戲」,關中的專業劇團和鄉村的業餘演出班子,把京劇「樣板戲」改編移植成秦腔演出,我看過,卻總覺得不過癮,多了點什麼又缺失了點什麼。民間語言表達總是比我生動比我準確:「這是拿關中話唱京劇哩嘛!」還有「秦腔不姓秦了」的調侃。
到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的經濟狀況初得改善,便買了電視機,不料竟收不到任何節目,行家說我居住的原坡根下的位置,正好是電視訊號傳遞的陰影區域。我不甘心把電視機當收音機用,又破費買了放像機,買回來一厚摞秦腔名家演出的錄相帶,不僅我把包括已經謝世的老藝術家的拿手戲好看了個夠,我的村子裡的老少鄉黨也都過足了戲癮,常常要把電視機搬到院子里,才能滿足越擁越多的鄉黨。我後來又買了錄音機和秦腔名角經典唱段的磁帶,這不僅更方便,重要的是那些經典唱段百聽不厭。大約在我寫作《白鹿原》的四年間,寫得累了需要歇緩一會兒,我便端著茶杯坐到小院里,打開錄音機聽一段兩段,從頭到腳、從外到內都是一種無以言說的舒悅。久而久之,連我家東隔壁小賣部的掌柜老太婆都聽上了戲癮,某一天該當放錄音機的時候,也許我一時寫得興起忘了時間,老太太隔牆大呼小叫我的名字,問我「今日咋還不放戲?」我便收住筆,趕緊打開錄音機。老太太哈哈笑著說她的耳朵每天到這個時候就痒痒了,非聽戲不行了……在諸多評說包括批評《白鹿原》的文章里,不止一位評家說到《白鹿原》的語言,似可感受到一縷秦腔弦音。如果這話不是調侃,是真實感受,卻是我聽秦腔之時完全沒有預料得到的潛效能。
我看過、聽過不少秦腔名家的演齣劇目和唱段,卻算不得鐵杆戲迷。不說那些追著秦腔名角傾心傾情勝過待爹娘老子的戲迷,即使像父親入迷的那樣程度,我也自覺不及。我比父親活得好多了,有機會看那些名家的演出,那些蜚聲省內外的老名家和躍上秦腔舞台的耀眼新星,我都有機緣欣賞過他們的獨稟的風彩。然而,在我久居的日漸繁榮的城市裡,有時在夢境,有時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眼前會幻化出舊時儲存的一幅幅圖景,在剛剛割罷麥子的麥茬地里,一個光著膀子握著鞭子扶著犁把兒吆牛翻耕土地的關中漢子,盡著嗓門吼著秦腔,那聲響融進剛剛翻耕過的濕土,也融進正待翻耕的被太陽曬得亮閃閃的麥茬子,融進田邊沿坡坎上荊棘雜草叢中,也融進已搭著原頂的太陽的霞光里。還有一幅幻象,一個坐在車轅上趕著騾馬往城裡送菜的車把式,旁若無人地唱著戲,嗓門一會兒高了,一會兒低了,甚至拉起很難掌握的「彩腔」,在鄉村大道上朝城市一路唱過去……
秦人創造了自己的腔兒。
這腔兒無疑最適合秦人的襟懷展示。
黃土在,秦人在,這腔兒便不會息聲。
再讀阿瑩
和作家朋友謀面聚首,常會說到各自讀的很有興趣的新書,這是自然到幾乎無意識的事,既在釋放閱讀獲得的新鮮啟示和快感,也在有意無意地向對方推介。我由此獲益匪淺,得知剛剛出版了一部哪位大家的翻譯作品,或是國內文壇冒出來某位新星的超凡脫俗的新作,便成為我閱讀的選擇。今年遇到這種場合,有朋友問我,你看過《俄羅斯日記》?不等我回答,對方便說出他的感動,阿瑩部長真是個作家。還是等不得我作出反應,他緊接著辯證關於阿瑩是個真作家的理由,這本《俄羅斯日記》寫得很不一般。他列舉了幾本作為「一般」出訪異國的遊記,不過是些浮面的見聞錄記,缺乏稍微一點歷史人文的獨立感受,文字也缺失了優美和情趣。阿瑩恰是在這些文本參照之下,見出「很不一般」的獨俏的風姿來。到這時他才問我讀沒讀過這本書,感覺如何?顯然是要印證他的閱讀感受。我說我讀過了。確實「很不一般」。這部《俄羅斯日記》甚至令我頗為不解,短短的半月左右時間,阿瑩竟然把眼看著的和感觸著的俄羅斯寫成一本近十萬字的書,可以看出歷史上的俄羅斯和現實里的俄羅斯,還有中間夾著一段的蘇聯,作者目光所觸筆下所系,儘是一個中國作家特殊的也是獨有的歷史性感受,一條河一幢建築一個展館,讓我感受到從沙皇時代到列寧和赫魯曉夫時代,再到普京時代所遺存和所呈現的歷史印痕,透見一個民族從精神到心理的顛覆和重構的運動過程,真是非一般的遊山玩水賞景觀奇之作。朋友見他的觀點得到呼應,我倆便都有「英雄所見略同」的快慰。這本書已出版兩三年了,之所以到今年才引發如此不同凡響的閱讀反應,我想在於《文化藝術報》的連載,擴大了與讀者的接觸面。這種純粹個人間閱讀感受的交流,不是某種場合上的捧場,更不屬於看人的眉高眼低的評論,固而應當是真實的可靠的,藉此機會傳達給作者阿瑩,添一分自信。讓我更驚訝的是讀了陝北歌舞劇劇本《米脂婆姨綏德漢》。
陝北是一塊盛產又盛行民歌的天地,看是憤世的和詠嘆生活的民歌,生動準確到令人一遍成記;尤其是表白男女情愛的民歌,不僅一遍成記,而且經久不忘。陝北民歌走出陝北走出陝西走向全國,本來屬於交流障礙的方言卻不構成局限,並為中國南北審美情趣差異很大的各方人群都樂于欣賞,確鑿是一個奇蹟,足以見出陝北民歌獨稟的氣質。隨著陝北民歌的廣泛傳播,米脂出美女綏德出俊漢的佳話也流傳到各地。榆林地區要搞一部民歌舞劇,把遍地流傳的幾成經典的愛情故事升華為一部代表性作品,無疑是適時而又適宜的富於創造性的思路。去年弄出來一部劇本,邀集西安多位評論家討論,我也參加了,意見紛紜卻都中肯,涉及到劇本的基礎性意見,要修改提高,幾乎是脫胎換骨的難題。提罷意見和看法後各人回各家了,不知劇作者該費多大勁才能整出新的劇本來。確實意料不及的是,今年夏天遇見阿瑩,說他寫成了《米脂婆姨綏德漢》歌舞劇本,讓我看看。原來,那次討論會後,他竟動了寫這個劇本的念頭,而且一揮而成了。
舞劇塑造了一個米脂的貂蟬青青,長得漂亮自不必說,卻不是弄得呂布昏頭暈腦的那個貂蟬,而是爽快潑辣透亮開朗的鄉間民女。在她周圍,緊盯著三個性格各異卻獨有一架俊骨的年青漢子,展開了痴情的追逐,戲劇衝突和衝突中的情趣十分抓人。同樣在這衝突中,把三個迥然不同的青年的個性演繹得十分生動鮮明。當這場愛的追求激烈到不可開交時,我真不知如何歸屬,如何收場,達不到愛的追求目的的虎子會發生什麼暴烈行為,因為按他的性情和當時的生活位置,很容易讓人作出這種猜斷。我的這種猜斷無疑是最愚笨的庸常的思路,劇作家總是以超凡脫俗的構想出奇制勝,製造驚心動魄的戲劇效果,給觀眾以始料不及的心靈衝擊。阿瑩在這裡完成了堪稱絕妙的一筆,虎子把青青和石娃送進了拜婚結親的福地,不僅觀者的我料想不到,鄉間參與婚禮的鄉親也驚詫不已,尤其是拜婚雙方也如同夢裡相逢。我讀到這裡,不由噢呀一聲慨嘆,一個頂天立地仗義不蠱的虎子的形象挺拔起來,透出耀眼的心靈之光。沒有說教也沒有表白,驚心動魄的一幕就發生在人物最合理的性格行為之必然,讓讀者的我在這一刻充分回嚼人物的魅力。阿瑩完成了一種美的心靈的揭示,也完成了一個陝北漢子的形象塑造。
這部歌舞劇的唱詞也是幾近完善的。阿瑩穿插了大量的陝北民歌歌詞,這些歌詞是經了不知多少年的傳唱和不斷的錘鍊而完成了經典化過程;這些歌詞又經過了不知多少年和多少人的傳唱,又完成了一個揚棄和篩選的過程;留下來被當代人有滋有味歌唱著的,無疑都是最具生命活力和藝術魅力的唱段。這些經典歌詞被劇作家穿插在唱段里,不僅具備原生態的魅力,而且進入了具體的人物對象的心理,也進入具體的情節推進過程中人物的情感波浪之中,把一種泛化的情感變成活生生和單指的人物情感,不僅如鮮活的血液注入人物,而且因人物的具體化而使這些歌詞頓添活力,這也是我始料不及的藝術效果。阿瑩自己創作的唱詞,緊緊把握著人物的個性,緊緊切脈著人物在不同情景下的心靈情感,準確而又鮮活;依著陝北民歌的格律和語言習慣,多是生活化的民間表達方式,幾乎讓我分辨不出自創和借用,渾然天成,功夫非淺。我印象里的阿瑩的創作,以小說散文為傑,這部歌舞劇的成功創作,真是讓我刮目相看,也切實體會到阿瑩創作的多樣性活力。
龍湖遊記
踏上遊艇,在清湛湛的湖面上划行,一縷縷清涼濕潤的風迎面拂過,把滿身三伏酷暑的溽熱頓時蕩滌光凈,從頭到腳從外到里都是一種期待里的舒服。我似乎還不盡興,忍不住撩起水來,搓了胳膊又洗了臉,便融入這水天一色的湖了。
水是湛藍湛藍的水。天是湛藍湛藍的天。眼前的水看不到邊際,遠處的水被灰白的水汽遮住了藍色,與目力所能及至的同樣呈現著灰霧的藍天相接相融。一葉小艇泛在這水天相接的水面上,很容易讓人產生海的迷幻,尤其是對我這樣意識和習慣里儲存著黃土高原和雜生著荊棘野草榆樹的坡嶺的人,漂浮在這樣無邊無際的水面上,往往會產生風平浪靜的海的錯覺。然而,這確鑿是湖。
真正讓我不再發生湖與海的混淆性錯覺,是進入這湖獨有的生動到超出想像的景物。湖裡生長著大片大片的蒲葦,小艇在蒲葦叢中的狹窄水道上緩緩划行,不時有鳥兒從蒲葦叢中飛出,又有鳥兒沉落其中,偶爾能聽到幼雛混亂一團的叫聲,可以猜想是爭奪食物的頗為激烈的本能的叫聲。無法想像,這密不透風的蒲葦叢林里,有多少雙鳥兒在自由地繁衍後代。這種鳥在我並不陌生,我的家鄉灞河邊的葦子林叢是它們的福地,叫聲不大優美,是比較單調的「呱呱呱」的粗聲,當地人就因其叫聲稱作「葦呱呱鳥」。一個葦字,標明了它生存繁衍的獨特領地——葦叢。這湖裡的葦叢更是難得的一方自由領地了,首先不擔心安全,沒有如曾經的我一樣搗亂的孩童掏取鳥蛋。
在蒲葦叢里相間著的大塊水面上,有通體白亮的鷺鷥悠然浮游,它們總是雙雙成對,一會兒游遠了,一會兒聚攏並行了。我無意間捕捉到一個瞬間即逝的畫面,一隻鷺鷥張開翅膀從水面躍起,不偏不倚落在另一隻鷺鷥的背上,又滑落到水裡去了,被踏了一下的鷺鷥抖一抖身子,似乎沒有在意,又並頭遊動著。還有幾隻野鴨,顯然缺乏鷺鷥的優雅風度,卻洋溢著活潑的天性,不時把頭伸入水中又冒出來,爭先恐後,左右穿梭,自然都是在水裡捕捉小魚小蝦等食物。幾種叫不上名字的小鳥,從空中掠過,有一種背上是一抹鮮艷的紅色,瞬間就消失了。
小艇從葦叢中出來,又進入野生的荷花叢中。許是得了這好水和好水下的好泥的滋養,碩大的荷葉遮罩著水面,紅色白色粉紅粉白的荷花競相開放,開放的荷花和含苞待放的花蕾都是出奇的碩大。濃郁的香氣瀰漫在水面上,真有仙境里的沉醉了。我便想到,無論密不透風的葦叢,無論花香撲鼻的荷花,當是適宜所有職業所有年齡的男女駕舟散漫的好去處。進入葦叢和荷花叢中,得意的事和煩惱的事都會被蕩滌出心胸,獲得一分嫻靜和爽快。
直到我如此沉迷的時候,仍然不敢相信這一方好水是在河南淮陽大地上。不單是我孤陋寡聞,更在我多年來偏頗的心性,以為和我住地相鄰的省份大同小異,就把興趣偏向於那些自然景觀奇特的邊遠地域,大漠荒原、海洋冰山、少數民族聚居的山寨、野狼遊走的草原、寸草不生蠓蟲難覓的生命禁區的鹽湖……此刻,我甚至有某種懊悔,竟不知和我相鄰的中原河南淮陽,有這樣一方好水——龍湖。
湖以龍命名,也是這一方好水所系的悠遠到神話時代的神秘歷史。傳說伏羲從我的家鄉渭河邊來到這裡尋求更廣闊的發展天地,神農氏也在這裡教民稼穡,陳勝在這兒建立第一個農民政權,更有諸多文人墨客如李白蘇軾等都留下不朽詩篇。在我尤為驚喜的收穫,是陳姓氏族的源頭就在這裡。這龍湖在夏代稱為陳,到西周時,在龍湖上建城立國為陳國。隨之以國名為姓氏,便有了陳姓。十多年前我在廣州的陳氏家譜園裡獲悉,陳姓源自舜的後裔所在的陳國,卻不知具體方位,今天竟然一腳踏進陳姓始祖所在的陳國的門檻了,無意間完成了一次最久遠的尋根,頓然覺得和淮陽親近到有親情相系了。
龍湖有好水。《詩經·陳風》有讚美龍湖的詩章:彼澤之陂,有蒲與荷;彼澤之陂,有蒲與茼;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把龍湖上這些水生花草能鑄進《詩經》,可以猜斷肯定是這龍湖的風景激發了作者的詩興,留下這生動的詩章。我在龍湖蒲葦叢荷花叢中的忘情和沉醉,和幾千年前《詩經·陳風》的作者相通,只是我笨拙,吟誦不出一首詩來,僅留筆記一篇,聊以盡興。
鐵嶺掠影
電話上聽到邀我赴會的城市是鐵嶺,當即反應出趙本山的名字來。我已記不準是哪一年得知趙本山是從鐵嶺走出來的,卻一遍成記。這位在我的印象里堪與卓別林比肩的中國小品演員,早已獨成一方個性化魅力的藝術風景。幾位朋友在我的通話中得知我要去鐵嶺,無一例外地便隨口說出那是趙本山老家老窩兒的話,可見並非我的記性好,確鑿是趙本山太招他的觀眾喜愛了,不僅記著他的名字,還都記住了他的出處鐵嶺。我到鐵嶺赴會,隱隱著看看趙本山曾經生活的老窩的風景,還有某種神秘的崇拜心理。
我到鐵嶺是深夜3點,在大街小巷穿引的過程里,充分感受著處於沉睡里的城市的靜謐和安詳。然除了街燈下的景緻,既看不到行人,更看不到稍遠的鐵嶺獨有的景觀。為不留下遺憾,我放棄了早睡,在滿窗燦爛的陽光里走出門去,走進鐵嶺的大街小巷。
這是鐵嶺老城,大街兩邊是大的商店和小的店鋪,小巷裡則是一家擠著一家的窄門面專賣店。無論大街或小巷,多是低層住宅樓,儘管做了各種色彩的裝飾,仍然可以看出是老式建築,讓我想到上世紀80年代西安老城區的情景。街道也是一眼可以看出舊有的格局,儘管增補了花木草皮,原有的格局依然,名副其實的走車觀景,鐵嶺留給我的總體印象,和我見過的許多北方城市無大差異。然而,我卻不敢馬虎,心中響著獨特的二人轉歡樂明快的唱曲,腦子裡浮現著穿著各色大襟花襖舞著彩色手帕的男女輕盈的舞步。誕生在這塊黑土地上的唱腔和舞步,是這一方地域的人最具個性的藝術展示。看似平常的這座北方城市裡,蘊積著獨特個性的文化,顯示著樂觀、歡快、簡潔、活躍的群體生命活力。
出鐵嶺老城,我的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開闊到令人震撼的平原,收穫過的畦壠如棋盤的田野里,隱約可見滿地的稻茬子;脫過粒後的稻草捆子堆積在稻田裡,密密麻麻望不到邊沿;裸露的稻田呈黑色,讓我這個見慣了黃土地的人大開眼界,自然想到它肥沃的質地,心中滋漫起一縷欣羨之情了。我生活的關中的黃土地孕育了慷慨激越的地方戲秦腔,生存環境更為艱難的陝北的黃土地,卻孕育了個性張揚的民歌信天游,更有比迪斯科還顛狂的腰鼓舞。在這方肥得流油的廣袤的黑土地上,孕育了讓人賞心悅目的二人轉。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水土更孕育一方人個性化的藝術。
車子在黑土地上疾馳,眼前突然出現一座新城,我被告知這是正在建設中的鐵嶺新城。接近新城邊沿,我看到的是左右都看不到頭的腳手架。有鋼鐵撞擊的響聲。卷揚機的鋼鐵長臂在高空運轉。掘土機在一片闊地上推著黑色的泥土緩緩行進。道路兩邊是剛剛栽植成活的花草和樹木,還有尚未整修成形的凌亂的土堆。一個新的鐵嶺城正在這方黑土地上呈現出雛形,其規模其景觀其風姿,都與老城是別一番嶄新的景象了。新城的街道寬闊規整,更有別出心裁富於詩意的街名,南北走向的通道以中國的名山命名,如泰山路華山路等;東西走向的路以中國的江河命名,如長江路珠江路瀾滄江路等。我很真切地感知到一種命名的創意和詩性,命名者的創造性思維,既是開闊的,也飽含著詩意的浪漫。
遠遠看到一片藍的水面,在中午的陽光下閃爍著幻影似的光環,那是凡江。在我的意識里,對那些有江河流過的城市留下更為生動鮮活的記憶,南方自不必說,幾乎有城就有水,珍貴自然是北方的城市,難得有流水依傍或河流穿城而過。這種心理缺憾與我生活的古城西安缺水有關,儘管古有「八水繞長安」的迷人景象,然而都與城區有較遠的距離,近年間水量銳減,以致乾涸。看到鐵嶺新城流過的凡河,便有一種滋潤的感覺。待車轉到一方高台上的時候,我有身臨仙境的錯覺,奇花異草,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樹,修葺規整的小徑,細工雕琢的玉石圍欄,真如同誘人的公園。上到高台的平頂,眼前是一泓藍瑩瑩的湖水,岸邊綠樹掩映,平添出生動的詩意。這是一方人工湖,引凡河河水進來,成為令人舒悅的風景。人工湖那邊,是一排業已完成的新式建築,造形各異,高矮錯落有致,到這兒就可以領略未來鐵嶺新城的全新風貌了。我有點不可思議,一座新的城市就這樣說建就建成了,堪為奇蹟。
匆匆走過鐵嶺老城和新城的每一步,我都感受著生活運動令人振奮令人鼓舞的步伐。這種步伐在我走過的中國南方和北方的城市都能感受得到,而在黑土地上的鐵嶺卻尤為強烈。我不僅期待而且相信,嶄新的鐵嶺將創造新的經濟奇蹟的同時,也將創造新的文化景觀,別一種風格的趙本山將走進中國觀眾的視鏡。
(2008.11.12二府庄)
一個人的聲音
似乎真的難以抗拒進入這個年齡區段,便容易對生活世象發生感慨的特點,即使我對這種生理現象時有提防,避免發生常見的那種不由自控的嘮叨惹人生厭,仍然還有提防不佳的時候。前幾日李星打電話告知他要出文集,當即表示祝賀,完全是出於一種本能的心理反應,又忍不住發生感慨。發自本能的祝賀,是我深知文集這種文體對一個作家和評論家多麼重要,可以說是一生追求的歸結;然而,這種文體的文本很難暢銷,出版社一般都會虧本賠錢的,向來出書難,純粹文學評論的文集就更難出了,才說我的興奮之情是出於本能。感慨則純粹發自李星,這個和我差不過兩歲的同代評論家。
結識李星,完全是文學的緣分。和李星低頭不見抬頭見,算來竟有三十四五年了,也是文學的紐帶牽攜著。大約是在「文革」後期的1973年,被砸爛的作家協會和被驅散的作家編輯,得了上級新的政策,重新聚攏,掛起了陝西文藝創作研究室的新牌子,把原先在中國文壇頗具聲望的文學刊物《延河》,改為《陝西文藝》重新出版,老作家大多數心存餘悸一時進入不了創作,刊物便倚重「工農兵」業餘創作愛好者。新時期一擁而上中國文壇的那一批陝西青年作家,絕大多數都是先在《陝西文藝》雜誌上練習寫作基本功夫的,我是其中之一。我在《陝西文藝》發表了平生的第一個短篇小說,才有機緣走進位於東木頭市的陝西文藝創作研究室的院子,也才有機緣認識李星。李星從中國人民大學畢業剛剛分配到文藝創作研究室,是最年輕的編輯,我卻仍然有點心怯。這是毫不誇張的真實心態,因了我沒有實現的接受高等教育的夢想,對李星這位從名牌大學畢業的同代人,豈止羨慕,早已隱隱著一種怯的心態了。那時候我還在西安東郊一個公社(鄉)工作,《陝西文藝》編輯部常召集業餘作者開會,便有了和李星接觸的機會,感覺他很隨和,不是姿態性的隨和,而是出自個性里的天然,我的那種怯著的心態漸漸淡釋。尤其是得知他來自興平農村,閑聊中說到鄉情和家境,和我多有相似的經歷和共同的感受,很自然地漲起親近感,「名牌大學」的副作用也消失了。幾十年過去,幾乎是誰都不曾在意更無心留神的匆匆一瞬,他和我相繼都「退了」。我至今記得兩年前相見的一個細節,他到我的辦公室,開口便說剛剛辦完退休手續,給我打聲招呼。我安慰了他幾句,不作驚訝狀。然而,送他出門以後,我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他即將告別的辦公室門裡,再迴轉身坐下去的時候,腿有了軟的感覺。我什麼文章也看不進去,什麼事也不想做,腦子裡就連續鳴響著一個聲音,李星退了,李星退了,李星……我自然想到我的年齡,也該退了,卻又不完全是退,真切地感受到某種傷痛的不堪,歲月竟是如此的急迫和短促。我想起在東木頭市陝西文藝創作研究室院子里初識李星時,那一張雖然偏黑卻泛著紅光的青春臉膛,又濃又密的自生捲髮,眼裡總是顯出一縷與年齡似乎不相稱的天真。我後來調到作家協會,和他在一個院子辦公,在同一幢住宅樓上起居,真是抬頭見低頭也見,一天不見似乎就少了點什麼。眼見著這人的鬍鬚一年比一年濃密,臉孔從青春洋溢到中年明朗再到花甲的平和,頭髮由黑變灰再變白,似乎覺得自自然然原本也就該這樣,沒有驚訝沒有感慨,甚至連多一分在意也沒有。突然就在完全無備的那個上午,他走進我的房子說他辦完退休手續了……我才在如同被猛然當胸一擊里不知所措,才意識到屬於供職年限的最後一個年頭走到頭了。已往多年,他也是這樣隨意走進我的辦公室,開口便是某某雜誌發表了某某某一篇小說,寫得不錯,你抽空看看;或者是某某評論家在某報上發表了一個新穎觀點,並直率無忌表達他讚賞或不敢苟同。他說著文學的時候,是那樣的坦誠,說了幾十年,都是坦誠不改,我聽著也覺得坦誠。今天他卻說他辦完退休手續了。我獨自坐著半天說不出話來。我根本梳理不清幾十年來和他說過多少話題的話,文學的和社會世象的,純粹互相取笑調侃逗樂的或正經認真的不同看法的爭辯,過後不記也就統統沉沒了,唯有那些事關我視為生命的寫作的細節,如刀刻般鑄刻在記憶深處,時月愈久愈加顯亮。
那是1991年春節過後的早春三月,我第一次出門參加陝西人民出版社的一個有關出版計劃的座談會。我天不亮起來騎自行車趕到遠郊汽車站,搭乘汽車到東城牆外的終點站,再換乘市內公交車趕到出版社的時候,會議已經進行到討論的議程了。路遙正在發言。路遙的旁邊有個空椅子,我便慌不擇位趕緊坐下來,爬樓梯和趕路弄得我壓抑著喘氣。坐在路遙另一邊的李星,從路遙背後側過身來。我明白他要跟我說話,仍然喘著氣側過身子把右耳傾向他臉。他說,你大概還不知道,路遙獲茅盾文學獎了。我說我真的還不知道。他說今天早上廣播的新聞。未及我作出反應,他辭我而去坐直了身子。我也坐直了身子,等待路遙發言完畢即表示祝賀。我早上起來忙著趕路,沒有打開半導體收聽新聞,漏了這樣重要的喜訊。我剛覺得喘息平定,李星又從路遙背後側過身來,我再次把右耳湊給他。李星說,你今年再把長篇小說寫不完,就從這樓上跳下去……
按農曆說這年(1991年)的臘月25日下午,我寫完了《白鹿原》的正式稿,卻沒有告訴逼我跳樓的李星。春節過後用一個多月的時間,我把《白鹿原》書正式稿又順了一遍。待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高賢均和洪清波拿走手稿之後,我把一份複印稿送給李星,請他替我把握一下作品的成色。他和高、洪是這部小說最早的三位閱審者。我回到鄉下,預想高和洪的審閱意見至少得兩個月以上,儘管判活判死令人揪心,卻是急不得的事。但李星的個人閱讀的意見卻要簡單得多也快捷得多。截至到這個時候,李星對一部或一篇小說的判斷,在我的意識里已經形成一種舉足輕重的信賴。我在鄉下過著一種看似閑適的輕鬆日子,心卻懸在李星身上。李星會怎麼看?能過得李星的法眼嗎?且不說李星全盤否定,即使不疼不癢說上幾條好處再附加兩點不足,我都不敢想像下來的日子該怎麼過。耐著性子等了大約七八天,我從鄉下回到作協家屬院,恰好在住宅樓下看到提著一袋菜的李星的背影,便叫住他。我走到他跟前尚未開口,李星倒先說了:「到我屋裡說。」我看見他說這句話時不僅沒有平時的熱乎笑臉,反倒黑煞著本來就黑的臉,說罷轉身便走。我當即就感到心往下墜,頭皮發緊,跟著他從一樓上到五樓。他一言不發,依然黑煞著臉。我的心不再下墜而是慌惶難控了,只有失望透頂到不好言說的閱讀,才會擺出這張冷臉來。我跟他上到五樓走進他的家門,已經有了接受批評的幾分準備。他把裝菜的袋兒放到廚房,領我走進他的書房兼卧室,猛然轉過身來,幾乎和我撞到一起,依然黑煞著臉,睜圓兩隻眼睛緊盯著我,聲音幾乎是失控了:「哎呀!咋叫咱把事弄成了!」我一下愣住了,從他轉身開口之前的那種緊張到惶恐的情緒里一時轉換不過來,發愣又發矇地站在原地,聽著他又重複了那句話,同時擊了一下掌。我很快就感到心頭髮熱到渾身發熱,卻仍然說不出話,也不想說話,只顧聽他慷慨激昂隨心所欲暢快淋漓地說話。他在小屋子床和牆壁之間的窄道上不停地走動,激動時還跺著腳,說他對《白鹿原》手稿閱讀的印象。我也站著,聽他盡興地講著。
這是我聽到的關於《白鹿原》的看法和評價的第一聲,是頗具影響的中年評論家李星的聲音。他當時踱著步跺著腳說了那麼多好話,我現在連一句都想不起來了,只記著他說的「咋叫咱把事弄成了」這句話。我後來曾調侃作為評論家的李星,對《白鹿原》書稿發出的第一聲評論,使用的竟然是非評論乃至非文學語言。正是這句關中民間最常用的口頭話語,給我鑄成永久的記憶。越到後來,我越是體味到不盡的豐富內韻,他對《白》的肯定是毫無疑義的,而且超出了他原先的期待里的估計,才有黑煞著臉突然爆發的捶拳跺腳的行為,才有非評論語彙的表述方式;我體味到一種同代人之間彌足珍貴的友誼,他從閱讀《白》感覺到我的創作的進步和突破,不是通常的那種欣喜欣慰,而是一種本能的激情式爆發,那一種真誠和純情使我終生回嚼;我體味到作為一個評論家對文學的鐘情和神聖,顯然又不完全是和我的個人友情所包含得了的,在小處說,他期盼陝西新時期起步的這一茬作家能完成新的突破,弄出好作品來。他對路遙獲得茅盾文學獎真誠地祝賀,側過身在路遙脊背後逼我跳樓,因了我的不進步而發急。他對賈平凹、鄒志安、天芳、曉雷、京夫、王蓬、李鳳傑等作家的創作一直關注,寫過不少評論文章。他為每一部獨出心裁的新作坦誠評點,已經成為這一茬作家共同信賴的朋友。他首先面對的是文學,是作品,為某個作家有突破性的新作品而激情慷慨,卻不是因為朋友而胡吹冒評。既可見他對陝西乃至當代中國文學的殷殷之情,也可見他的坦誠與率真,只面對作品說話。
我還是珍惜情感。這個同代人李星和我在一個協會相處幾十年,對我的包括《白》書在內的小說寫過不少評論文章,恕我年齡進入忘事階段,竟然記不住一個完整的句子,倒是「你今年要是再把長篇寫不完就從這樓上跳下去」和「咋叫咱把事弄成了」這兩句——非評論語言的話,幾乎一字不差地鑄刻在心。事過多年,我現在平心靜氣想來,我這大半生和李星說過多少話,都忘記了,有這兩句就足以在我心頭樹立一個永不褪色的朋友——李星。再說一句多餘的調侃的話,李星哪怕現在罵我什麼話,我都不在乎了——在我創作和生命的最重要時段,李星率真誠摯到忘記使用評論語言的這兩句話,終生都受用不盡回嚼不盡了。
自從李星電話告知要出文集並約我寫文章那一刻起,短暫的興奮之後便陷入猶豫不定的矛盾心理,是側重於李星文學評論的貢獻和估價,還是偏重於幾十年來我所看見的評論家李星,包括個人的友誼和情感,竟一時難以決斷難以下筆。後來促使我做出傾向性偏轉,既有理性的判斷,也受情感的驅使,理性地估價和評說李星對新時期文學尤其是對陝西作家創作發展的強力促進,早已形成超出文學圈的普遍性社會影響,早有公論;李星對我創作的真誠關注和以文學為紐帶的友誼,卻只有我有直接的感知,我不逮住這個機會表述出來,就可能留下遺憾,於是便發生了這篇文章的傾向性偏轉。我回想從認識到相處30多年的人生歷程,共同經歷過多少事說過多少話,寫一本不厚的書也足夠了,於是便篩選,似乎沒費多少工夫,李星對我說下的那兩句非評論非文學語彙就浮現出來。我便毫不猶豫地作出判斷,對新時期以來當代文學和陝西文學說話的人太多了,而對我說出這樣精確精彩回嚼不盡的個性語言的,是李星。我把這兩句話公之於眾,文學圈內和圈外的人,就會看到一個真實生動的李星獨稟的胸懷,他的可敬和可愛已不完全局限我一個人。
前面已牽涉到李星的文學評論在新時期當代文學尤其是對陝西作家創作的重要影響,很難作出一個量化的估價,但有一個基本的事實早已形成,這就是,無論是某位卓有建樹業已成名的作家推出新作,無論是某位初出茅廬的青年作家出手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作者本人特別關心李星的評價自不必說,整個文學界——作家和評論家,都特別關注李星的評價。換一句生活化的說法,李星對這個作品咋看咋說。尤其是對某一部作品的評價發生較大爭議的時候,大家更重視李星的看法和說法,由此可見李星的聲音具有怎樣的分量;尤其是在非正式場合的民間,形成這種習慣性對李星聲音的關注,更可以檢測其真實性與可靠性。我很自然地想到,自新時期文藝復興我開始較頻繁地走進陝西作家協會的院子,常會聽到朋友包括李星頗帶神秘口吻給我傳遞信息,胡采對某個作家的某篇(部)小說說了什麼話……胡采應是陝西文學自解放以來的泰斗,其文學評論的影響遠不止陝西。到上世紀90年代初,我開始聽到文學界朋友之間傳遞李星對某部作品的說法了,時過近20年,李星的聲音愈來愈被關注,足可見其成色和分量。我倒用李星說給我的那句話,李星也把事弄成了。
我現在說李星這句話時,只有感慨獨沒有驚訝。我發表第一篇小說時,李星也是剛剛走進陝西文學界,他是以評論的姿態走來的,不過在那時候的陝西評論界,還容不得他這樣的「毛娃娃」插言多嘴。新時期文藝復興伊始,李星的聲音和剛剛冒頭的一茬青年作家的創作發生共鳴。到上世紀80年代中期,李星作為「筆耕文學評論組」的最年輕的評論家,對一些重要作品的評論和看法,已經產生重要影響。就我耳聞,作協院內的幾位專業作家,每有自己看重的某個作品出手,先在私下裡要聽聽李星的評說;誰在藝術上探索一種新的嘗試,也要聽李星的看法。印象深的是鄒志安寫作《愛情系列》中篇小說的時候,每發表一篇都送李星,看李星怎麼說,然後以其得失調整後來的作品的寫作。還有我,《白》書寫成,第一個想聽的反應,就是李星的聲音。新時期開始形成的陝西青年作家群的幾乎所有作家,都受到李星的關注和關愛,對每一個人的作品都發出過坦率真誠地評說的聲音,及至後來出現的更年輕的一茬作家,及到新世紀躍上文壇的更年輕的作家,李星都發出自己的聲音,予以評點,業已成為老少作家都不可缺少的一種聲音。
李星之所以能發出老少作家都感魅力的聲音,首先在於對一部作品的判斷,長處和短處都看得準確,不光在旁觀者感覺如此,即使在作者本人也多為折服。只有準確的評說才能服人,也才能建立評論者的威信,久而久之,十年二十年過來,就成為獨具魅力的非同凡響的一聲了。他的智慧和學養,對各種流派作品的敏銳感受,註定著他獨到的審美視角;他以文學為神聖的純粹性,排除了種種非文學因素的干擾,使他那種獨特的審美視角能得到充分展示,這是過去不難當今頗難做好的事。李星聲音的威信和魅力,依此而生。
我在本文中記述了李星說給我的兩句話,我也記著我說給李星的一句話。那是上世紀90年代中期,我讀了他寫的一篇較為全面的研究王安憶小說創作的文章,竟然很感動,對他說,你該當對中國當代最具影響的作家的創作說話。我是從他評王安憶作品的文章里看到一種力度,才忍不住說出我的感想。我想,具有這樣的思想力度和獨特藝術視角的人,應該對當代最具影響的作家的作品發出聲音,無論對作家本人乃至對當代文學的發展,都會產生積極的促進作用,自然也有施展李星才華和影響的意思。大約過了一些時日,我對這種想法稍作修正,頗為正經地對李星說,你應該對當代中國文學的發展趨勢和現狀,發表自己的看法和意見。我能感到雷達等評論家,就是面對一個時期的創作現象發表看法的。我完全相信李星具備這樣的能力——綜合的能力和解析的能力,敏銳的感知和獨特的視角,具備這樣能力的人,局限在地方一隅太可惜了,應當把他的影響力發揮到整個中國文學。李星很贊同我的意見,連續寫過幾位名家的創作評論,影響日漸擴大,乃至進入茅盾文學獎評委,當是一種標誌。直到去年夏天,雷達在《光明日報》發表了一篇嚴肅剖析當今文學創作的文章,我讀後深為震撼,私下裡卻想著,李星也該有這樣振聾發聵的文章打出去,深知他有這個實力。
一個興平鄉村的農家子弟,走到陝西和中國文學的前沿,發出任誰都很關注的聲音,恕我用他說給我的那句話來歸結——李星把事弄成了。
關注人類命運的力作
讀完《可可西里狼》這部小說書稿,杜光輝又一次給我以驚喜,相信這部書出版後,將會引起文壇的關注和讀者的興趣。
算起來,我與杜光輝相交竟有二十多年了。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和幾位作家去陝南重鎮安康講課。那是文學最狂熱的年代,竟然有上千名痴迷文學的男女青年聽課。講完課,當我們返回到安康火車站時,一位二十多歲的鐵路工人來送行,他虔誠地買了一兜橘子,讓我們在路途上解渴。在站台等車時,一位同來講課的作家說,在這一千多名聽課者裡面,將來有一個能成為作家就不錯啦。未及我說話,一直站在我們背後的那位鐵路工人搭話了:「那個作家就是我!」那位作家告訴我,他叫杜光輝,是大巴山裡的一個小火車站的工人。這是迄今為止我和杜光輝惟一的一次見面。平心而論,當時的他並沒有引起我的特別關注,但這樣的自信和勇氣,卻令我振奮。
到了上世紀90年代初期,杜光輝的中篇小說《車幫》在陝西文壇引起了較大的反響。看到介紹他的文字,才把這位新星和十年前在安康火車站送行的那位大巴山小火車站的年輕人聯繫在一起,便不禁慨嘆,他終於成了那個千分之一。隨之,他的一系列中篇小說不斷地引起反響。在陝西省委宣傳部和省作協為慶祝新中國成立40周年選編的《陝西名家中篇小說精選》中,選入了陝西老、中、青三代共19位作家的作品,杜光輝名列其中。我在為這部書寫的序言中特別提到此書選編的作品「是40年來最具有成就也最具有影響的作家的代表作,還有一批更年輕也更富於藝術創造活力的青年作家的代表作」。
杜光輝的小說構思奇特絕妙,氣勢磅礴,文筆冷峻,力求把握時空的高度,給人以心靈的關懷和生命的思索。尤其值得稱道的是,他的作品始終關注著人的靈魂的演繹,關注著社會文明的進步。在他藝術探索的歷程中,不慕浮華,不被潮流挾裹,始終走著自己的創作路子,已經突顯出獨立的藝術個性。每次閱讀他的作品,便情不自禁地想到安康火車站送別時他的那句豪言,一位有才氣的作家終於出現了。
後來,有人告訴我杜光輝攜家帶口去了海南。我沒有惋惜是出於我對創作的理解。一個年輕而又敏銳的作家進入一方陌生之地,感受會更新鮮更強烈,況且沿海是中國經濟最先活躍的地區,當代生活的矛盾和人的心理秩序的變化,更易捕捉。杜光輝令我頗感意外的是,他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竟然流落在海南街頭,陷入彈盡糧絕的地步。就在我甚為憂心之時,他給我來信了,說他找到了在一家雜誌社當編輯的工作,結束了窘境。他仍然堅定地表示,只要有一碗飯吃,他不會放棄文學的。其實,就在他流落街頭一天只能吃上一碗麵條的時候,也沒有放棄文學。我自然可以想到杜光輝對文學執著追求的毅力。同時不能忘記的是,那時候,正是文學創作被商潮衝擊得有點零落有點貶值的時期。
杜光輝又進入了創作的一個高峰期,佳作連續面世,《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和許多報刊轉載了他的作品,在讀者中產生了普遍的影響。這些作品大多反映海南生活進程,為自己開闢了一個新的創作領域。
我在看完《哦,我的可可西里》後,意識到這部中篇小說觸及到一個拷問人的靈魂的大問題,一部關涉人類命運的大題材,甚為欽佩。杜光輝曾在電話里告訴我,想把它再創作為一部長篇。現在,名為《可可西里狼》的長篇小說書稿就擺在我的書桌上。
剛剛過去的20世紀是人類歷史上取得巨大成就的一個世紀,是以往任何一個世紀都無法比擬的。同時,這又是對人類造成最嚴重破壞的一個世紀:規模最大的兩次戰爭,儲存著足以毀滅地球的武器;地球資源被無休止地掠奪,野生動物瀕臨滅絕……《可可西里狼》這部小說,淋漓盡致地展示了這個關於人類本身合理生存的命題。
杜光輝的這部長篇力作,描寫一支解放軍的測繪分隊在上世紀70年代初期,進入可可西里無人區執行測繪任務,在那裡和野生動物、大自然發生的悲愴、凄婉、鮮為人知的故事。故事一直延續到21世紀的今天,那些當年的軍人在可可西里又發生著生命和鮮血、友情和利益的劇烈衝突。這是一部故事新穎奇特、人物鮮活,具有現實認知意義的精彩小說。
杜光輝當年曾作為解放軍部隊的一員,親身經歷了可可西里無人區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同時,他在青藏高原多年的汽車兵生活,為他積累了豐厚而獨特的生活素材。這部小說的文字極富表現張力,勾勒出一幅幅雄渾蒼莽的畫面,真實地展示出蒼涼、美麗卻又危機四伏的可可西里。作品犀利地剖析著人靈魂中的善與惡,人類的真情、友誼、道德,利益衝突中的背信棄義、殘酷殺戮,發出一聲聲蕩氣迴腸的呼喚,發人深省。
有評論家說,杜光輝的《哦,我的可可西里》是新世紀中國文壇出現的精彩小說之一。我也毫不誇張地說,《可可西里狼》當是近年出現的長篇力作之一。
說給雲儒三句話
雲儒過70歲生日,各界人士擁集,場面龐大而又熱烈。對於一個大半生都從事原本屬於冷寂的文學評論工作的人來說,足以見得社會影響的廣泛,遠遠超越了文學界。雲儒約我說話,正中我表現慾念,連任何客套都不曾發生,我便踴躍而出,瞬即形成三句話,說給雲儒。
第一句話,雲儒是我的老師。這話不是客套,更不是恭維,而是真實的事實。
上世紀60年代初,西安市藝術館為文學愛好者搞文學講座,我是虔誠的一個聽眾。周六下午走到紡織城東邊的水溝村,花兩角錢在農民的家庭客店歇腳,天不明起身趕到西安聆聽各種選題的講座。約略記得是那年春末夏初的一個周日,我在講堂里看到了走上講台的肖雲儒,竟然由驚詫而瞬間浮泛出悲哀沮喪的情緒來,概出於他那一張臉孔。不單是那張臉的俊氣,關鍵在那張臉所標誌的太過年輕的年齡,看去好像比我還要小几歲,我的沮喪以至悲哀便發生了,這樣年輕的人登上講台作講座,而自我感覺比他還長過幾歲的我坐在台下接受他的文學啟蒙,還夢想搞文學創作,未免太晚了……
我還是耐心聽講。他的講題是《散文散談》。就是在這次講座上,我親耳聆聽到他對散文這種文體的概括——「形散而神不散」。這句堪稱精湛的概括,在我一遍成記。我那時正學習散文寫作,這句話便懸在心中。幾十年後的今天,雲儒關於散文的「形散而神不散的」概括,不僅隨處被人引用,業已成為學界公認的關於散文寫作最精到也最傳神的概括,似可稱為肖氏語錄。而這樣精準的概括,是他在20出頭的年紀作出的,足見其學養之不俗,以及橫溢的才氣。
我視他為老師,源出於此。儘管見面握手時直呼其名,老師的印記一直懸在心中。
新時期文藝復興潮頭伊始,陝西應運而出一茬青年作家,作品引起整個文壇的關注。幾乎與此同時,陝西的中青年評論家組成一個純民間性質的《筆耕》評論組,緊盯著剛剛躍上新時期文壇的這一茬陝西青年作家的創作變化和發展,對他們的作品進行品評,對他們的創作起到了促進作用。雲儒是《筆耕》評論組年齡偏輕卻最敏銳的評家,他的筆鋒觸及到每一個作家的作品,贏得了作家們的欽服和珍重。我也是受益者之一,不僅在他肯定意見所給予的鼓勵,更在對作品弱點的嚴肅的批評。記得我的《信任》獲1979年全國短篇小說獎時,得到的幾乎是一口腔的稱讚,猛乍聽到他毫不掩遮的批評,而且是甚為致命的否定性批評。他既不管你獲什麼全國獎的影響,而且是在一個小型創作座談會上正對著我說的。我雖然沒有申辯,卻基本不予接受。直到幾年又幾年之後,自我感覺實現了一次又一次創作突破之後,我才一次又一次更深地理解了他的批評。確實說來,是一個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的老話題,也是創作的一個大命題。我在上世紀70年代末,對於創作的理解和感知,尚不能理解他的批評;反之,他對文學創作的理念和審美,超出了我當時的接受的可能性;當我後來的創作有所突破,大約才一步一步接近了他的那個文學理念和審美準則,欽佩便發生了,敬重也就是很自然的事。
聽到也看到一些看人看臉卻不看作品成色甚至掂紅包輕重的評論的傳聞,常會想起仁兄雲儒直對著我面的毫不口軟的批評,愈覺難能可貴。隱藏在心中30年的這第二句話,在仁兄慶賀70華誕的場合說出,在我算得是一個最恰當的機遇。
第三句話,是我剛剛意識到的,即雲儒已經進入人生的又一個新的境界——達觀。
生日慶典儀式的同時,雲儒的散文隨筆集《雩山》首發。我先讀《雩山》自序,直感便是雲儒已進入達觀這種人生的高境界。我覺得尤為難得,人活七十現在並不難,難得的是進入生命體驗里的達觀境界。
我約略可以看到雲儒抵達達觀境界的一條途徑,從文學評論形成廣泛影響之後,即到新的世紀伊始,他的言論已經不再局限於文學作品,而是涉及到社會、政治、經濟、文化、歷史和現實,完全成為一個視野寬泛且有獨立見解的學者。說來有趣,每當有機緣聽他發言,或在報刊上看到他的文章,還有電視上聽他侃侃而談某個話題,都是一種新穎的理念,敏銳的思維;甚至剛剛流行的新鮮語彙,在他說來如道家常。在我這個受眾的感覺里,既有對新理念的啟蒙,也有新鮮語彙的普及……這種情景里,我突然會意識到,我還是近50年前坐在文學講座講堂里的聽眾,是學生;他依然是登上講台講演的先生、老師。差別僅僅在於——
雲儒已是進入達觀境界的人了。(2010年8月31日二府庄)
想起了傑克·倫敦
傑克·倫敦年輕時窮困,窮困到不惜冒險參與海盜行徑。干著海盜營生的傑克·倫敦發生了良知反省,更重要的是發生了想寫小說的慾望,而且這慾望強烈到不僅不可壓抑,而且急切到刻不容緩,他便逃離了海盜團伙,棲居在海邊小鎮上一個小屋裡寫起小說來。寫成一部小說,跑了幾家出版社,不僅沒有一家出版商看中小說,倒是看到一家比一家翻得更白的白眼,嘲諷的言詞也是一個比一個更尖刻。傑克·倫敦卻不僅痴心不改,更加傾心更加專註於新的小說的構思創作。我已記不準傑克·倫敦的哪一部書稿,終於得到一家出版社老闆有點勉強的認可,決定出版。傑克·倫敦喜不自勝,連出版社老闆明顯帶有欺侮和坑人的10美元的一口價都接受了。他拿著說不清是稿酬還是版稅的10美元酬金,來不及回家,直接到當鋪把自己的一輛自行車贖了回來,再把剩餘的幾美元全部買成最粗劣也最便宜的麵包,堆在屋子裡,又潛心靜氣進入下一部小說的寫作了,一天三頓都是吃麵包喝開水。直到麵包吃完缺失下一頓的時候,他又把那輛作為唯一財產的自行車送到當鋪里,換幾個美元再買一抱粗而劣卻也便宜的麵包,繼續他的長篇小說的寫作……直到他走紅並響亮於美國文壇,直到他的作品很快被廣泛的普通讀者所熱衷,直到他的作品被眾多出版社預約、爭購、搶購,甚至高價收購,這樣,一個享譽美國又享譽世界的偉大作家終於鑄成不朽,他是傑克·倫敦。
在《西風烈——陝西百名作家集體出征》即將啟程的莊重而又令我鼓舞的儀式上,我想著傑克·倫敦如果生在當代中國陝西,肯定會進入《西風烈》圖書出版系列,就不會發生把自行車抵押當鋪換麵包吃的艱難困苦的事了,而且完全可能早幾年就破土而出了。然而,在商業利益驅使下的美國出版界,眼睛緊盯著知名的又走紅的幾個作家,本屬正常的也是司空見慣的生活世相,又逢著美國的經濟大蕭條時期,出版業本身不景氣,傑克·倫敦這樣的曠世奇才不被淹沒不被摧折已屬奇蹟,亦屬萬幸。《西風烈——陝西百名作家集體出征》的聲勢浩大的出版工程的決策,正是基於目前中國文學圖書出版現狀作出的。任誰都能看到,文藝書籍的出版呈現著一熱一冷的現象,名家的作品成為搶手貨,本省難得留住,多數流向省外出版社出版;而眾多的尚未成名的青年作家,寫書作品卻少有人問津,出書成為普遍性困難。這是實施市場經濟運作的出版業必然發生的現象。出於扶植和培養有才華有潛力的新一代陝西青年作家,便促成了《西風烈——陝西百名作家集體出征》出版工程的實施。
面對「不相信眼淚」的圖書出版市場,能夠作出這樣大氣魄大動作的出版工程的決策,無疑出自一種富於遠見的大思路大眼光,為著尚未破土而出也尚未成名的陝西的傑克·倫敦們鋪橋修路的,也就是為著陝西未來的文學事業的燦爛前景的。
陝西被認為是文學重鎮。中國「十七年文學」有陝西作家的重要建樹,新時期文藝復興以來的當代中國文學,也有陝西作家不同凡響的聲音。無論當代文學界,尤其是陝西文壇,甚至在陝西文壇之外的各界讀者群體,似乎都在關注陝西文學的未來,更偏重於30歲以下的青年作家的成長和前景。能引起各方各界讀者的關注,深以為幸,也是一種催發的力量。在我看來,這個《西風烈——陝西百名作家集體出征》的出版工程的實施,便是最務實的扶植青年作家成長發展的舉措。得著這樣有力的扶持,陝西的青年作家將減除傑克·倫敦當年的苦苦掙扎,能夠縮短破土而出峭立未來中國文壇的時間,不僅創造陝西文學的新風景,也將成就中國文學別具一格的景觀。 (此為《西風烈——陝西百名作家集體出征》叢書序,陝西太白文藝出版社出版)
簡說柏峰散文
認識柏峰,大約30年了,那時候他正在大學讀書,有緣相識。幾十年過去,雖然過從疏淡,卻幸未斷止,不敢自命為淡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卻也可自信庸常無益的來來往往拉拉扯扯不曾發生,便形成一種簡約卻也明晰的印象。初見柏峰時的學生氣兒,漸變為一種謙謙的書生氣兒,再變就成為頗不隨俗的學者氣象了。印象里,柏峰似乎言語不多,更難見夸夸其談,每有話說,卻倒也坦蕩直率;許多年自囚於渭南一隅,憑窗讀書,鍥而不捨,自得其樂,如此恬心靜氣的治學風範,在喧囂的當今生活潮中彌足珍貴。
柏峰長期從事語文研究,這是他的主業,在語文界已是資深且卓有建樹的研究者,已出版過幾部專著,仍不斷發表新的研究論文,頗負盛名。他酷愛讀書,涉獵面廣,更善鑽研,對現代哲學和文學理論興趣很濃,對古典文學和藝術亦有長盛不衰的愛好,取得了令人矚目的研究成果。上世紀90年代初期,柏峰就獲得過陝西省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去年又獲得首屆陝西文藝理論獎。獲獎是對他學術探索的肯定,也是對他苦心孤詣問學精神的鼓舞,自然也可見他學術造詣的功底和不可或缺的價值了。
更難能可貴的是,柏峰還擅長散文創作,而且已形成獨立個性的品格。迄今為止,柏峰已出版了《野澗散墨》、《楓窗新月》、《月在東籬》、《柔軟的心靈》、《歸夢繞家山》等散文集。單看這些散文集的書名,約略便可感知作者的性情,以及文章的品相了。柏峰自家寫著散文,同時還在思考研究散文這種文體,出版了散文理論專著《二十世紀中國散文》、《論中國散文精神》等。同樣,單看這兩部散文研究專著的書名,頓生肅然,二十世紀一百年間,從新散文誕生到世紀末的散文大繁榮,出了多少堪稱偉大的散文作家和堪稱經典的散文作品,要作出獨立見解而又能服眾的一家之言,談何容易。然而,柏峰作成了。要對整個中國散文作品的精神作出論斷,必有一付高蹈群峰又點石成金的眼力,才可能從精神的層面上闡釋百年以來的五彩繽紛的散文諸家,這更談何容易。然而,柏峰也作成了。說到柏峰的散文,閱讀中處處可以感知其思想的力度,那裡泛溢著新人文主義精神的另一種韻致,無疑是追求高遠、和諧和文明的境界。在藝術上,他獨闢蹊徑,尋求把古典語言和現代語言有機融匯的屬於自己的語言,追求典雅清新卻又鮮活生動的藝術效果,業已獨成風景。
無論是致力於哲學社會科學,抑或是文學創作(散文為偏重)藝術的研究,都在促進並促成他的散文創作的高起點和高境界的自然實現,這是柏峰自己蹚開的適宜自己藝術創造理想的途徑。柏峰正當盛年,相信會在自己獨辟的藝術途徑上繼續探尋,獲得更高的藝術境地,當是個性獨具的「又一村」。
我們村的關老爺
在我尚不知曉關羽或關雲長為何人的童稚時期,卻已知道關老爺這尊神。豈止知道,而且和關老爺左右為鄰,距離不過五六十步。自我有記事能力,便記著我家是村子西頭第二家,頭一家的院牆西邊緊挨著一條頗深的溝,是下雨排水的天然洪道。這條溝的西沿上,坐落著一幢比普通農家更講究的廟,方磚砌牆表面,琉璃小瓦苫頂,房脊高高聳起,磚頭上有雕刻的吉祥圖紋,這座廟俗稱關老爺廟。村民平常簡稱為老爺廟,敬奉著關羽。我一出自家土門樓,第一眼便看見關老爺廟;從村子裡走回家去,直對著我視線的也是這座關老爺廟;關老爺廟的北牆根下,是走出村子的西口,村民下地幹活或出村辦事,都從關老爺的廟牆根下走過。不僅是我,整個村子裡的男女老幼都和關老爺朝夕相處,低頭不見抬頭見,幾乎談不上距離。
我後來才知道,在民間傳說里,關羽謝世升天后,被玉皇大帝封為管民間風雨的職司,任何一方地域的乾旱雨澇或風調雨順,全在這位風雨神的掌控之中。無需考究這個傳說起自何時何方,既成的事實卻非同小可。即如我眼見的灞河流域密集的大村小寨,幾乎每個村子都修建著一座關公廟,敬奉著這位職司風雨的神。我生活的村子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時,不過三十多戶人家,卻不知早在多少年前已經修建起這座關公廟來,推想那時大約不過十幾或二十幾戶農家,肯定由每戶分攤建廟和雕塑關公神像的不菲的費用,可以想見村民踴躍情態里的虔誠。其實不難理解,以種植莊稼為唯一生存依靠的村民,決定糧食棉花收成豐欠也決定他們碗里吃食的稀稠乃至有無和身上穿戴的厚薄的關鍵一條,便是雨水,風似乎倒在其次。渭河平原這塊沃土,莊稼生長最致命的制約因素,便是乾旱,我查閱過西安周邊3個縣的縣誌,造成多次饑饉災荒的原因,都是久旱不雨。敬奉關公祈求風調雨順是村民們共同的心愿。
每年農曆大年三十後晌,村子裡的主事人便打開常年掛著鐵鎖的關公廟門,讓幾位村民打掃衛生,擦拭關老爺和護卒頭上身上的塵土,點上兩支又粗又長的紅色蠟燭,再敬上三支香,然後跪拜叩頭,再說幾句祈求風調雨順的話。接著,整個村子裡的成年男人都來焚香跪拜祈禱來年有及時雨降下。我和小夥伴們圍在廟門口,看著一個個年長的年輕的爺輩父輩的再熟悉不過的男人們,無論家道或富或貧無論性情屬剛屬蔫,站到關老爺塑像面前先鞠躬再跪拜時的表情,都是至誠至敬的。關老爺端坐廟堂正中,長耳幾乎垂肩,濃眉大眼高鼻樑,滿臉紅色,黑色的鬍鬚直垂到胸膛,威武里透著慈善,不動聲色地看著一荏一荏跪拜他的村民。到得末了,主事人把我等在廟門口圍觀的小男孩一齊叫進廟去,教大夥抱拳鞠躬,再跪地叩頭者三,最後讓大夥跟著他齊聲說,關老爺愛民如子,給俺多下及時雨……應該說,關公是我平生最早跪拜過的神。
每年農曆二月二日,是民間傳統傳說里的龍抬頭的日子,也是冬去春來農事鋪開的一個標誌性時日。村子的主事人一早又去打開關老爺的廟門,打掃衛生再點蠟焚香,敲鑼打鼓和拍鐃鈸的好手早已敲打得震天價響,村子裡的男人們聞聲趕來,長輩人跪在廟裡,年輕的晚輩跪在廟門外邊,我等小夥伴們隨意擇空檔處跪下,叩頭三次,然後一齊仰面對著關老爺的塑像,跟著主事人齊聲祈禱,祈盼雨順風調……那聲音是渾厚的,也是震動廟宇發生回聲的莊嚴的聲響,更是虔誠的心愿之聲。
乾旱卻幾乎年年都在發生,有小旱,也有大旱,多在秋苗生長的關鍵時月,即伏旱。小旱修渠引水可以抗禦,大旱就幾乎面臨絕收,村子的主事人便召集村民商議,用一種激烈悲壯的方式祈雨,當地人叫「伐馬角」。同樣是在職司風雨的關公廟裡廟外舉行,點蠟焚香燒裱,廟外鑼鼓鐃鈸敲打著激烈緊湊的曲牌,男人們聚在廟裡廟外,身上都披著象徵下雨的稻草編織的蓑衣,自然都是長跪在地。突然會有一人跳起,從火盆里抽出一根燒得通紅的細鋼條,大吼一聲,吾乃關老爺「通全」的黑烏梢,隨之便把通紅的細鋼條從右腮戳到左腮……黑烏梢是說一種黑色的蛇,蛇是龍的民間化身,即取水地點在南山的黑龍潭。於是,整個村子的人便跟著那個「通全」了神靈的人到南山去,到黑龍潭裡「取水」……我等一幫小夥伴聚在一旁,反覆誦念兩句民謠:雲往西,關老爺騎馬戴帽披蓑衣。帽是指遮雨的草帽,蓑衣也是遮雨的,都是預示著甘露降臨。應驗落雨甚少,依舊乾旱居多,災荒和饑饉避免不過。然而,每年農曆大年三十和二月二對關老爺的虔誠祭拜,依舊進行,直到新中國成立後破除迷信明令禁止,這種傳承了不知幾百年的儀式才被廢止了。
關羽忠勇孝義,在民間的影響也很廣泛,卻是隱性的,不像他職司風雨直接關涉千家萬戶每一個村民的生存。這樣,村民們很少說或不說關公廟關帝廟,而通稱關老爺廟或簡稱老爺廟,已顯示著一種親近的情感。
說來有趣,每當在媒體上看到當地駐軍在天旱時節向天空發炮催雨成功的消息,我就會從記憶深處泛出村民敬祭關老爺的畫面……
【報道評論】
陳忠實的書房
人民日報海外版 潘衍習2008-10-20
忠於時代著鴻篇,實是風雲躍紙邊。作賦書文隨妙手,家傳戶誦遍山川。
凡讀過長篇小說《白鹿原》的讀者,無不為這部反映陝西渭河平原50年變遷的雄渾史詩所震撼,無不為由此展現中華民族靈魂的現實主義的畫卷而讚歎。
10月11日星期六,記者有機會來西安,便於當晚拜訪了《白鹿原》的作者、馳名中外的作家:陳忠實。
陳忠實的住處離陝西省作家協會不遠,因而設在這裡的辦公室,就成了他的書房。
晚上8時了,省作協的院里已黑。辦公樓里,陝西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辦公室的燈光亮著,樓道里已瀰漫著煙霧。看來喜愛抽煙的陳主席已來多時,作家星期六、星期日的晚上常會來這裡。
熱情地握手,誠摯地問候。濃重的鄉音,樸實的語言。望著作家滄桑的面容、深邃的目光,記者感到,那樣一部折射時代風雲的鴻篇巨製,應該出自這雙大手。
南窗的窗台上、牆角邊堆滿了書,多是朋友、同行的贈書,也有慕名的求教之作。有暇,陳主席要看一看,有些為之作序,有些評論一番。房中的寫字檯上也堆滿了書,但還是有地方進行寫作的。陳忠實寫作仍然使用筆紙。他坦然地說,他不會使用電腦,拿起筆來才覺得是真地在寫作。他說:「重要的還是寫的東西要真,真的才能打動人。眼見的事實,切身的感受,認真的思索,都是真實的。當然,寫文章、搞創作,更要有認識、有思想。我把文章捧給讀者,是把真實獻給讀者,也把思考留給讀者。」
書桌的右首邊,靠牆擺放著幾幅照片,照片中的陳忠實兩幅作沉思狀,一幅是今年7月在西安作為奧運火炬手傳遞時的情景,這幅是微笑的,笑得很自豪。
記者了解得知,這位作家多年來筆耕不輟,近來一直為《小說評論》雜誌寫《白鹿原》創作過程的連載,已從去年連載到現在了。17日要到寧夏參加「西部民辦高等教育論壇」,這位當過教師的作家也要講講當今民辦教育的發展現狀和建議。
字如其人——讀陳忠實的字
南方日報 李霽宇2008-02-19
有一年在西安開《小說月報》的會議。會開完,約在「白鹿原」餐廳,李星、李國平請客,我和任芙康作陪,近距離地認識了忠實先生。是1998年的事了,那是第一次「親密接觸」。忠實先生的字早聽說,沒見過。
過了幾年我出一部長篇《風逝》,就冒昧地請他題個書名,而且不恭的是打電話請的,不想忠實先生就認真地寫了寄來,一口氣寫了5張,有大有小,有橫有豎,讓我挑選。忠實先生之「忠」之「實」令我的感動,便盡在不言中了。
後來我們又見過幾次面,都是在會場,合個影什麼的,既不談文學也不談書法。近日再見先生的書法,覺進步斐然,自成一家。
我認真地讀了先生的字。先生的字,點橫撇捺已成自己的風格,結體端正,質樸剛健;中鋒運筆,橫平豎直,筋骨豐然。字體端正,多不斜逸,亦不旁鶩,不事張揚,卻筆意勁遒。他的字,筆劃一絲不苟,循規蹈矩,少連筆,無草體。筆劃粗細相等,不生波磔,沒枯筆,全是意到筆到——這都令人想起先生本人,想起先生的大名「忠實」二字來。
書界多有怪字,畫字,亦有「天書莫辨」,實則都是標新立異,這情形與文學通,先鋒和跨文體的求變都是無法超越前人的無奈之舉。因此讀先生的字與讀《白鹿原》的感受是一樣的,人物故事情節細節,朴樸實實,實實在在,沒有花哨的花腔和花槍,亦無花拳繡腿,故弄玄虛。先生的字,也是這樣,粗看質樸無華,細讀卻外朴內秀,外柔內剛。先生的字體都偏長,那些字便像是一個人的態勢,不緊不慢地走來,從日常生活中走來,真實,本真,淳厚,清朗。
我們讀書家的字,常被人教示,這是師某某大家,這是習某某名家。書家總是在講求出處。我卻以為,筆筆有出處,那都是別人的了,自己的在哪兒呢?究根溯源,其實所謂的出處,都出自篆,篆之形而隸最後臻於楷,由字體而書體,所有的流派都出自這裡。其實書法並不神秘,神秘的書法就是被神秘的語碼所蒙蔽。它不就是寫字嗎?——寫這個天生髮明出來就是用來寫的漢字!
忠實先生的字讓我悟到這一點。我很高興。
我甚至懷疑中國人發明毛筆和宣紙就是為了漢字的變化而生的,並因之出現千姿百態的漢字,因人而異,因異而趣,進而稱之為書法。外國人就沒這福氣了,首先是ABCD的字母不具象,它的變化只是美術字的變體而已。
最後想到一個有趣的事,筆跡鑒定就是因為都用了鋼筆圓珠筆,如果是毛筆宣紙,那就不用費這個勁兒了。
扯遠了,回到書法。讀先生的字,你會感嘆不已:真的是字如其人呵!
讀陳忠實《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
文學報 李星2010-01-10
作家的勞動:艱難著也幸福著——讀陳忠實《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
將近十八年過去了,第一次閱讀《白鹿原》手稿時,所受到的心靈衝擊和感覺仍然如刀刻般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在《白鹿原》面世十七年以後,陳忠實終於「解放」了思想,以散文的筆觸,回答了廣大《白鹿原》的讀者和研究者原存於心,並試圖破解的疑問,回憶了創作《白鹿原》過程中可以說詳盡的求索歷程。《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是一個作家就自己一部作品的回憶與思考,也可以叫做「《白鹿原》創作過程談」,如果去掉過程它就是一篇文論,有了過程它就成了一本散文化、個人化的藝術散文了。可以說這是一本文學理論和批評界早已期待的書,也是陳忠實的研究者十分需要的書,具有很高的文學理論價值和當代作家研究的文獻價值。而對於正在深入發展的中國文學和困惑於創新之難的廣大中國作家來說,陳忠實所指示的「超越自己」、「自己將自己舉起來」的回憶和思考,不僅從根本上回答了社會和文學界普遍關心的「文學創新」的路徑問題,還生動破解了似乎很神秘的從生活到藝術的奧秘。儘管作者一再強調這種藝術思維方式的個人性質,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但這裡面卻包含了許多基本的藝術創造規律問題。即是說,在陳忠實描述的許多個人化的思維感悟中,體現出的卻是普遍性的文學規律。
在《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一書中,陳忠實告訴我們,從最初創作動機的產生,到主題與人物日漸孕育成熟,從構思的形成到語言的選擇與定型,是不斷地「打開」自己的思想視野和「打開」連自己也未必清醒意識的「生活庫存」的過程。但是從理論形態的思想武器和作為經驗形態的生活絲縷到新的藝術形態,從歷史文獻中的敘述到變成自己經驗氛圍的文學敘述,從紙上和傳說中的人物變成自己頭腦中「氣脈」生動、「脈理」清晰的鮮活形象,必須捅破一層紙,拆開一堵牆,而這「破」和「拆」的過程,就是文藝理論中的「靈感」的產生過程。所不同的是一個短篇在創作中可能只需要一次、兩次靈感,而一個人物眾多的長篇小說卻需要許多靈感。而如《白鹿原》這樣意蘊豐厚、具有創造性的優秀小說,如陳忠實這樣在一種狹窄的創作套路中走得很久的作家,則需要付出更艱苦的閱讀和思考,用他的話就是一次又一次痛苦的「剝離」過程,「打開」自己的過程。既然他要不斷在主題、人物、文本、敘述方面突破自己,就不能不在這些方面尋找新意,創造和迎接靈感產生的機會和契機。靈感產生的一剎那,正是「破」和「拆」的一剎那,突破和找到新意和新生命的一剎那。
人們把想像力當作作家之所以是作家的基本能力,甚至於有人把它的作用誇張到無限的地步,並以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和《西遊記》這樣的神魔小說為依據。其實,范仲淹沒有見過岳陽樓,但卻有在家鄉太湖邊的長期生活經歷,《西遊記》的人物上天入地、變化多端,但變來變去,他們都有人的性格品質,何況它依託的是古代神話和民間的神怪傳說,主人公唐僧更有玄奘這個執著於信仰的歷史人物的藍本。陳忠實的《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以自己切實的體驗揭示了想像力的生命之源,以及它的局限性。他說,生活中「一些意料不及撞面而來的人生喜劇和悲劇,讓我一次又一次產生情感衝動和心靈震撼,對生活本身的豐富性也感覺神秘,單憑想像力無論如何是難以取代真實生活的底色的……兩年多的時間裡追尋到的白鹿原上的種種人和種種事,以及由這些人和事而誘發出來的虛構的人物和情節使我一次又一次反覆感知到起碼適宜我的創作的某種規律,即真實生活的某個情節乃至一個細節當即會誘發想像力,並有一種抑制不住的興奮和竊喜,又把記憶里的某些生活細節激活了」。
這段話表明想像力絕不是可以天馬行空、漫無邊際、為所欲為,而是由現實生活記憶中各種人、各種事激發而後產生的創作和藝術突破的「靈感」。日本作家村上春樹說:「許多時候,想要恢復事件的本來面貌,精確地描寫真相是不可能的。因此我們才努力以一絲線索而追尋到真相的藏身地,將它以故事的形式改頭換面,安排到我們小說的體系中去。……若想編好謊言,這是一個重要的前提。」所以想像力的來源,既有生活之源、人生情感體驗之源,還有思想和世界觀之源、理性之源。感謝陳忠實,他以自己生動而真實的創作經歷和藝術體驗,把以往十分神秘的作家創造思維過程及創作心理具體而形象地揭示出來。
《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後3章,理論和學術的含量少了些,屬於真正的表現個人心緒的散文寫作,但它對全書卻是需要的,不僅回答了讀者和研究者關於《白鹿原》出版面世過程中的許多關心,而且充分展示了作家的許多情感和心靈的細節,具有一般散文中很難兼備的文體美和人格美。這是在堅持了八年的藝術創造工程之後的輕鬆和釋然,又是未知其命運的漫長等待。前13章告訴人們,創造的每一步都是艱難而漫長的,後3章告訴人們,創造,包括藝術創造是「自在「的,享受的,也是幸福的。這種享受和幸福不只在完成和等待社會評價過程,還貫穿於創造的全過程,每一次靈感爆發時豁然開朗的激動,每一次在黑暗孤獨中看見光亮的驚喜,每一次自信心的失去與獲得……這就是一個作家創造性勞動的性質:艱難著並幸福著。
陳忠實短篇小說《李十三推磨》摘得「百花獎」
西安晚報 職茵 楊明 2009-07-17
「秦腔名劇《火焰駒》打動了眾多三秦兒女,從我們這一代人算起,不知有多少人幾乎是看著這部戲長大的,但最讓人遺憾的是,很少有人知道這部戲出自劇作家李十三之手。」今年是陝西劇作家李十三逝世199周年,地道的老戲迷陳忠實2007年為其寫了一部短篇小說《李十三推磨》,並於上月摘得「百花獎」。
昨天接受記者採訪時,陳忠實談起了李十三那些觸動人心的往事,他希望更多熱愛秦腔的人記住李十三的名字。2007年,陳忠實通過劇作家陳彥才知道,讓自己從小深深著迷、如痴如醉的《火焰駒》,是清朝嘉靖年間一位窮困文人李十三創作的。陳忠實遺憾地說:「我們這代人很少有人知道他,再過些年,他的名字怕是要被歷史湮沒了。」
陳忠實說:「李十三一生給後人留下了十全本戲,八部大戲、兩部小戲。當年,僅一部《火焰駒》就紅遍三秦,後來又被全國各地移植改編成地方戲,在全國廣泛傳播,影響力很大,後來還成為第一個被搬上銀幕的秦腔戲。可如此偉大的劇作家,卻一生困苦。他18歲時考中秀才,可後來屢試不第,一直苦熬了30年,才中了舉人,但朝廷並沒有給他什麼官職。仕途不順,李十三就轉向民間,為百姓寫戲。早年渭南地區的自樂班和皮影戲班子四處演出,李十三就常給他們寫劇本糊口。
在舊社會,一個靠文字為生人的生活會窮困到什麼程度?陳忠實說自己無法想像,「在李十三62歲的時候,還和老伴自己拉磨磨面,那種石磨,需要很壯實的牛才拉得了。兩個老人在農村生活,沒有壯勞力,可見生活的艱難」。但嚴酷的生活又給了這位老人致命一擊,在李十三62歲那年,嘉靖皇帝下令渭南府查辦他,稱他創作的戲文是淫詞穢句、敗壞民風,所以要將他押至京城問罪。聽到官府即將來捉拿自己的消息,李十三和老伴正在磨道里下苦力,他又怕又氣當場吐血,僅逃出渭南二十華里,就死在了路上。
陳忠實覺得,不為李十三寫點什麼,自己的心情永遠無法平靜。2007年,他將李十三拉磨的故事寫成小說發表在《人民文學》上,後來屢屢獲獎。上個月還獲得了《小說月報》舉辦的第十三屆「百花獎」。「那樣的困境下,他堅持寫作十多年,將十大本戲留給後人」,最近,陳忠實特意去了一趟渭南憑弔李十三。他說:「我是奔著偉大作家的靈魂而去的,表達我對他的尊重和崇拜。」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