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下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20.世界盡頭(獨角獸之死)獸們已經失去了幾頭同伴。第一場大雪下了整整一個晚上。翌日清晨便有幾頭老獸發白的金色軀體被掩埋在5 厘米厚的積雪下面。朝陽從支離破碎的雲隙間瀉下光線,給凍僵的景物塗上一層鮮亮的光澤。超過一千頭的獸群吐出的氣,在這片光澤中白蒙蒙地躍動不已。天還沒亮我就睜眼醒來,得知鎮子已被白雪包得嚴嚴實實。這光景煞是好看,一片瑩白之中,鐘塔黑乎乎地拔地而起,如深色衣帶般的河水從其腳下流向前去。太陽尚未升起,空中彤雲密布,不見半點縫隙。我穿上大衣,戴上手套,下到寂寂無人的街道。看樣子雪在我剛剛入睡便開始飄灑,一直飄到我快醒之時,雪上一個腳印也沒有。抓在手中一把一看,渾如細白糖一樣柔軟爽手。沿河的水窪結了層薄冰,上面斑斑駁駁點綴著積雪。除了我呼出的白氣,街上沒有任何東西處於動態。沒有風,甚至沒有鳥影。惟獨鞋底踏雪之聲猶如合成的效果音響近乎不自然地大聲回蕩在人家石壁之間。快到城門口時,在廣場前看到了看門人。他不知何時和影子一起鑽進修理過的板車底下,正給車軸加機油。車板上並立著幾個汽油壺,用繩子緊緊縛於側板以防歪倒。我感到納悶,這麼多油看門人到底用來幹什麼呢?看門人從車下探出臉,揚手跟我打招呼。看上去情緒蠻好。「起床好早啊!哪陣風把你吹來的?」「來看看雪景,」我說,「從山岡上看漂亮得很咧!」看門人放聲大笑,一如往常地把手放在我背部。他連手套也沒帶。「你這人也夠意思的。雪景往後就怕你看厭了,何苦特意下到這裡來看。真箇與眾不同。」說罷,他一邊吐著儼然蒸汽機的大團白氣,目不轉睛地望著城門那邊。「不過,你來得怕也正是時候。」看門人說,「上瞭望樓看看,可以看到奇特的冬日初景。過一會就吹號角,你好好往外看就是。」「初景?」「一看自然知曉。」我懵懵懂懂地爬上門旁的瞭望樓,觀看牆外景緻。蘋果林掛滿白雪,宛似雲片飄然落下。北大山和東大山也都差不多銀裝紊裹,惟有隆起的岩石描出幾道傷疤樣的稜線。瞭望樓腳下,獨角獸們仍像往日那樣沉睡未醒。它們對摺似的彎著腿,紋絲不動地伏在地面上,雪一樣純白的獨角筆直地向前伸著,各自盡情沉浸在靜靜的睡眠之中。獸們的脊背積了厚厚的雪,但它們似乎全無感覺,睡得實在太死太沉了。稍頃,頭上的雲層一點點裂開,陽光開始射向地面,我仍然在瞭望樓佇立不動,繼續觀看周圍光景。一來陽光不過像聚光燈似的僅有一束,二來作為我也很想親眼見識一下看門人說的奇特景緻。不久,看門人打開城門,吹響號角,照例是一長三短。第一聲吹得獸們睜開眼睛,抬頭往角聲傳來的方向張望。從其呼出的白氣的量,可以看出它們的身體已開始新一天的活動。而入睡時獸們的呼吸量是微乎其微的。及至最後一聲號角消失在大氣中,獸們便欠身站起。首先嘗試似的慢慢伸長前腿,挺起前半身,接著伸直後腳。繼而把角朝空中晃了幾下,最後彷彿突然清醒過來似的抖抖身體,把積雪抖落地面,開始向城門移步。等獸們進入門內,我才明白看門人叫我見識的是何景象。原來像是酣睡的幾頭獸,已經就勢凍死過去。看上去,那幾頭獸與其說是凍死,莫如說更像在深深思考什麼重要命題。但對它們已不存在答案。它們的鼻腔和口中已不見任何一縷白氣升起,肉體已停止活動,意識已被吸入無邊的黑暗。在其他獸們朝城門走光之後,那幾具死屍便如大地生出的小瘤剩在了那裡。白雪壽衣裹著它們的身體,僅有獨角依舊分外神氣地刺向天空。活下來的獸們從它們身旁經過時,大多深深垂首,或低聲刨蹄——是在悼念死者。太陽高高升起,牆影往前拖得很長。我望著獸們悄無聲息的屍體,直到陽光開始悄悄溶化大地的積雪。因我覺得,朝陽彷彿連它們的死也一併溶化,使得看似死去的獸們驀然立起,開始平日那種晨光中的行進。然而它們並未立起,任憑雪水浸濕的金毛在陽光下閃耀光輝。俄爾,我眼睛開始作痛。走下瞭望樓,過得河,爬上西山坡返回房間,發覺早晨的陽光刺激眼睛的程度遠比自己料想的強烈。一閉眼睛,淚水漣漣而下,出聲地落在膝頭。用冷水洗了洗,沒有效果。我拉合厚厚的窗帘,緊閉雙眼,在失去距離感的黑暗中望著時而浮出時而遁去的奇形怪狀的線條和圖案,望了幾個小時。10點,老人端著咖啡托盤敲門進來,見我俯卧在床,便用冷毛巾擦拭我的眼皮。耳後火辣辣地作痛,但眼淚到底減少了些許流量。「到底怎麼搞的?」老人問,「早上的陽光比你想的強烈得多,尤其積雪的早晨。明明知道『讀夢』的眼睛承受不住強光,為什麼還跑到外面去?」「看獸去了,」我說,「死得真不少,有八九頭,甚至不止。」「往後死得更多,每當下雪的時候。」「為什麼那麼容易死掉呢?」我仰臉躺著,把毛巾從臉上拿開,詢問老人。「身體弱,饑寒交迫嘛。向來如此。」「不會死絕么?」老人搖搖頭:「這幫傢伙已經在此生息了好幾萬年,以後也還將生息下去。寒冬期間固然死去不少,但春天一到就有小東西降生,更新換代而已。因為這地方生長的草木所能養活的數量有限。」「它們為什麼不遷往別處呢?森林裡草木取之不盡,往南去又不怎麼下雪。我看沒有必要在這裡坐以待斃。」「我也不明白。」老人說,「但獸們就是不肯撤離,它們屬於這座鎮子,脫離不得,正如你我一樣。獸們顯然知道無法靠自己的本能逃出這個地方,也可能只能食用這裡生長的草木。或者翻越不了南面路上無邊無際的石灰岩荒野。說千道萬,獸們離不開這裡。」「屍體怎麼處理?」「燒掉,看門人燒。」老人用咖啡杯溫暖著自己粗糙不堪的大手。「往後一段時間,那是看門人的中心工作。先把死獸的腦袋割下,取出腦漿眼珠,用大鍋熬煮,製成漂亮的頭骨。剩下的肢體堆起來澆上菜籽油,付之一炬。」「然後把古夢放入頭骨,擺到圖書館書庫里,是吧?」我依然閉目合眼,向老人問道,「為什麼?頭骨為什麼干這個用?」老人啞然不答,只聽見他踩動木板吱呀聲。吱呀由床頭緩緩離去,在窗前止住。又是一陣沉默。「等你理解古夢為何物時就明白了,」老人說,「明白為什麼把古夢放入頭骨。這個是不能告訴的。你是讀夢人,答案要自己找。」我用毛巾擦罷淚,睜開眼睛。老人在窗邊的身影看起來模模糊糊。「冬天會使形形色色的事物現出本來面目。」老人繼續道,「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總之就是這樣。雪要繼續下,獸要繼續死。誰都無可奈何。一到午後,就能望見焚燒獸們的灰色的煙。整個冬季天天如此,天天有白雪和灰煙。」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21.冷酷仙境(手鐲、本·約翰遜、惡魔)壁櫥裡面仍像上次那樣黑洞洞的。也許因為知道夜鬼存在的關係,更加覺得陰森森冷冰冰。至少在其他地方見不到這般完整無缺的黑暗。在城市使用街燈霓虹燈和陳列窗燈具撕裂大地黑幕之前,想必滿世界都是這種令人窒息般的黑暗。女郎領頭爬下梯子。她把夜鬼干擾器揣進雨衣的深口袋裡,身上斜挎大號手電筒,吱吱有聲地踩著長膠靴一個人快速滑下黑暗的底部。片刻,語聲隨著水流響從下面傳來:「好了,下來吧!」旋即有黃魚燈光搖晃。看樣子這地獄之底比我想像的深得多。我把手電筒插進衣袋,開始沿梯下爬。邊爬邊回想爬山車上那對男女和嘭嚓嚓的旋律。他們一無所知,根本不知道我懷揣手電筒和大號小刀帶著肚皮創傷正下往漆黑的洞底。他們頭腦中有的,只是時速表的數宇、性關係的預感以及從排名榜上一落千丈的不咸不淡的流行歌曲。當然我不能 責怪他們,他們僅僅不知道罷了。我如果也一無所知,也可以免遭這份苦難。我想像自己坐在爬山車駕駛席,身邊載著女孩,隨同嘭嚓嚓的旋律在夜幕下的都市裡風馳電掣的光景。女孩在交歡時是否摘掉左腕上兩隻細細的銀手鐲呢?但願不要摘掉。即使脫得一絲不掛,也不摘去兩隻手鐲,就像它已成為 身體的一部分。問題是她很有可能摘掉。因為女孩淋浴時要卸去所有附件。這樣,我勢必要在淋浴前同她發生關係,或者央求她別摘掉手鐲。我不知哪種做法合適。但不管怎樣,務必千方百計地使她戴著手鐲同我交合。這是關鍵。我想像同戴著手鐲的她同衾共枕的場面。面部全然無從想起。於是我調暗室內照明,暗了自然看不清面孔。扯掉藤色或白色或淡藍色的玲瓏剔透的三角褲,手鐲便成了她身上惟一的附著物。朦朧的燈光下,手鐲泛著白光,在床單上發出令人心神蕩漾的清脆聲響。如此想入非非地往下爬梯之間,我感覺出陽物開始在雨衣下脖起,莫名其妙!何苦偏偏選在這種地方衝動?為什麼在同圖書館女孩——那個胃擴張女孩——上床時它垂頭喪氣,卻在這不倫不類的梯子正中神氣活現?充其量不過兩隻銀手鐲,到底有何意味可言?況且正值世界將完蛋將步入盡頭之際!我爬下梯子在盤石站定。女郎把手電筒光四下一晃,照亮周圍景象。「夜鬼真的像在這一帶轉悠,」她說,「聽得見聲音。」「聲音?」我問。「用腮叩擊地面的噗噗聲。很小,但注意聽還是聽得出。還有氣味。」我側耳傾聽,又抽了抽鼻子,並未感到有什麼異常。「不習慣不行的,」她說,「習慣了就能略微聽出它們的語聲。說是語聲,其實不過近似聲波罷了,當然跟蝙蝠不同,一部分聲波可涉及人的可聽範圍。它們之間則完全可以溝通。」「那麼符號士們是怎樣同它們打交道的?語言不通豈非打不了交道?」「那種儀器隨便造得出來。就是說可以把它們的聲波轉換成人的語聲,同時把人的語聲轉換成它們的聲波。估計符號士造了出來。祖父如果想造,當然不費吹灰之力,但終歸沒有動手。」「為什麼?」「因為不想和它們交談。它們是邪惡的,語言也是邪惡的。它們只吃腐肉和變質的垃圾,只喝發臭的水。過去住在墳場下面吃死人肉來著,直到實行火葬。」「那麼不吃活人嘍?」「抓到活人要用水泡幾天,先從腐爛部位依序吞食。」「罷了罷了,」我嘆息一聲,「真想就此回去,管它天塌地陷!」但我們還是沿河邊繼續前進。她打頭,我隨後。每次把手電筒照在她背上,那郵票大小的金耳環便閃閃發光。「總戴那麼大的耳環,不覺得重?」我從後面開口問道。「在於習慣。」她回答,「和陽物一樣,你覺得陽物重過?」「沒有,沒有的,沒那種感覺。」「同一碼事。」我們又默然走了一陣子。看來她十分熟悉落腳點,邊用手電筒東晃西照,邊大步流星地邁進。我則一一確認腳下,鼓足勁尾隨其後。「我說,淋浴或洗澡時你也戴那耳環?」為了使她免受冷落我又搭腔道。她只有說話時才多少放慢步履。「也戴。」她應道,「脫光時也只有耳環還戴著。你不覺得這挺富有挑逗性?」「那怕是吧,」我有些心虛,「那麼說倒也可能是的。」「干那種事你經常從前面干?面對面地?」「啊,基本上。」「從後面乾的時候也有吧?」「唔,有是有。」「此外還有很多花樣吧?比如從下面干,或坐著干,或利用椅子……」「人各所不一,場合各不一樣。」「那種事,我不很濤楚。」女郎說,「沒看過,也沒幹過。又沒人教我是怎麼回事。」「那東西不是別人教的,是自己發現的。」我說,「你有了戀人同他睡過之後,也就如此這般地自然明白了。」「我不大喜歡那種套數。」她說,「我喜歡更加……怎麼說呢,喜歡更加排山倒海式的。排山倒海般地被干,排山倒海般地接受。而不是如此這般地自然明白。」「你恐怕同年長的人呆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了——同天才的、具有排山倒海式素質的人。可是世上並非全部是那樣的人。都不過是凡夫俗子,在黑暗中摸索著生活,像我這樣。」「你不同。你OK。上次見時我也說了吧?」但不管怎樣,我決心把有關性的場景從腦海中一掃而光。勃起仍勢頭未減。問題是在這黑漆漆的地下勃起也毫無意義,況且首先影響行走。「就是說,這干擾器發出夜鬼討厭的聲波嘍?」我試著轉移話題。「正是。只要在發聲波,大約15米內夜鬼就別想靠近。所以你也得注意別離開我15米。要不然它們就會把你抓進地穴,吊入井裡,先從腐爛部位大吃大嚼。你要從肚皮傷口先爛,肯定。它們的牙齒和爪子尖銳得不得了,簡直是一排尖錐。」聽到這裡,我趕緊貼在她身後。「肚皮傷口還痛?」女郎問。「敷過葯,好像有點麻木了。身體動得厲害了倒是一剜一剜地痛。一般情況下還過得去。」我回答。「要是能見到祖父,估計會把你的疼痛去掉。」「你祖父?那怎麼會?」「簡單得很。我也求他處理過幾次,腦袋痛不可耐的時候。只要把促使忘卻疼痛的信號輸入到意識裡邊即可。本來疼痛對於身體是個重要的信息,是不可以採用這種做法的。但眼下處於非常事態,也未嘗不可吧?」「果真那樣可就幫大忙了!」我說。「當然這要看能否見到祖父。」她左右搖晃著強有力的光柱,邁著堅定的步伐往地下河的上流繼續行進。左右岩壁布滿裂縫般豁然閃出的岔路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橫洞。岩隙到處有水浸出,匯成細流淌入河中。河旁密密生著泥一洋滑溜溜的地苔。苔鮮綠鮮綠,綠得近乎不自然。我不理解無法進行光合成的地苔何以有如此顏色。大概地下自有地下的奇妙規律吧。「喂,夜鬼知道我們現在正這麼走路么?」「當然知道。」女郎一副輕描淡寫的語氣,「這兒是它們的領地,發生的任何事情都瞞不過它們,此時就在我們周圍,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我一直聽見有窸窸窣窣的聲響。」我把手電筒往四周岩壁晃了晃,除了凹凸不平怪模怪樣的岩石和地苔,別的一無所見。「全部藏在岔路或橫洞那樣光照不到的暗處。」女郎說,「也有的跟在我們後頭。」「打開干擾器有多少分鐘了?」我問。女郎看了下表,答說10分。「10分20秒。不要緊,再有5 分鐘就到瀑布。」我們恰好用5 分鐘趕到瀑布跟前。消音裝置似乎還在運轉,瀑布幾乎同上次一樣無聲無息。我們牢牢地戴好雨帽,繫緊帽帶,扣好風鏡,鑽進無聲的瀑布。「奇怪,」女郎說,「消音裝置還在運轉,說明研究室沒遭破壞。要是夜鬼們襲擊過,該把裡邊搞得一塌糊塗才是,本來就對研究室恨得要死。」不出其所料,研究室的門好端端地上著鎖。假如夜鬼闖入,斷不可能離開時重新鎖好。突襲這裡的定是夜鬼以外的什麼勢力。她很久才對準密碼鎖,用電子鑰匙打開門。研究室里冷颼颼黑幽幽的,有一股咖啡味兒。她火速關門上鎖,確認萬無一失之後,按開關打開房間的燈。研究室中的光景,同上面事務所和我住處的慘狀大同小異。文件遍地,傢具仰翻,碟碗粉碎,地毯翻起,上邊灑有一桶分量的咖啡。博士何以煮這麼多的咖啡呢?我自是揣度不出。縱使再嗜喝咖啡,獨自一人也絕對喝不下去。但研究室的破壞,較之其他兩個房間有一點根本不同:破壞者將該破壞的東西和不該破壞的嚴格區分開來。他們將該破壞的糟蹋得體無完膚,而對另外的東西則全然不曾染指。電腦、通訊裝置、消音裝置和發電設備完完整整地剩在那裡,按下電源開關便迅即起動。惟獨大型夜鬼干擾聲波發射機被扭掉了幾個部件,不堪再用。但若安上新部件,也可馬上投入工作。裡面房間的情形也相差無幾。乍看好像混亂得無可救藥,其實一切都是經過精密計算才動手的。擱物板上的頭骨好端端地安然無恙,開展研究所需計量器具也一樣不缺。被搗毀得面目全非的,僅限於可以買到替代品的廉價器械和試驗材料。女郎去牆壁保險庫那裡打開門,查看裡面情況。門沒有鎖,她雙手滿滿捧出白色的紙灰,灑在地上。「看來緊急自動燃燒裝置相當靈驗,」我說,「那幫傢伙落得個空手而歸。」「你看是誰幹的?」「人乾的。」我說,「符號士或其他什麼人勾結夜鬼來這裡打開門,而進去翻東翻西的則只有人。他們為使自己事後能利用這裡——我想大概是為了讓博士能繼續在此研究——而把關鍵設備完整保留下來,並重新把門鎖好,以免夜鬼亂來。」「可是他們沒能得到重要東西呀!」「有可能。」說著,我環視一遍房間,「不過他們反正把你祖父弄到手了。若說重要莫過於此吧。這樣我已無從得知博士在我身上做了什麼手腳,完全束手無策。」「不不,」胖女郎說,「祖父絕不至於被抓,放心好了。這裡有條秘密通道,祖父一定從那裡逃走了,使用和我們的同樣的夜鬼干擾器。」「何以見得?」「確鑿證據固然沒有,但我心中有數。祖父為人十分謹慎,不可能輕易被俘。一旦有人企圖撬門進屋,必定從通道一逃了之。」「那麼說,博士現在已在地上了?」「不,」女郎說,「沒那麼簡單。通道出口如同迷宮,加之和夜鬼老巢相連,再急也要5 個小時才能出去。而夜鬼干擾器只能堅持30分鐘,因此祖父應該還在裡邊。」「或者落入夜鬼之手。」「不用擔心。為防萬一,祖父在地下還保有一處夜鬼絕對無法靠近的安全避難所。估計祖父是藏在那裡,靜等我們到來。」「果真無懈可擊。」我說,「你曉得那個場所?」「嗯,我想曉得。祖父詳細告訴過我去那裡的路線,而且手冊上也有示意圖,標明好多應注意的危險點。」「什麼危險?舉例說?」「我想你還是不知道為好。」女郎道,「再打聽下去,有人會變得過於神經兮兮。」我喟嘆一聲,只好不再詢間即將落到自已頭上的危險。本來現在我就已變得相當神經過敏。「要多長時間才能到達夜鬼無法靠近的那個場所?」「25分至30分鐘可走到入口。從入口到祖父存身的場所還要1 個小時到1 個半小時。只要到入口就再不用擔心夜鬼,問題出在抵達入口之前。必須走得很快,否則夜鬼干擾器的電池就會用完。」「真用完怎麼辦?」「那就只能憑運氣。」女郎說,「可以用手電筒光往身體上下左右照個不停。防止夜鬼接近,逃離危險。因為夜鬼討厭光亮。可是只要光亮略一間斷,夜鬼就伸手把你我抓走。」「糟糕糟糕。」我有氣無力地說,「干擾器可充好電了?」女郎看了看電平表,又覷了眼手錶:「還要5 分鐘。」「事不宜遲。」我說,「如果我的推斷不錯,夜鬼恐怕已經把我們來到這裡的消息通報給了符號士,混蛋們馬上會捲土重來。」女郎脫去雨衣和長膠靴,穿上我帶來的美軍夾克和運動鞋,說:「你也最好換一下。現在要去的地方,不輕裝簡行是通不過去的。」於是我和她同樣脫去雨衣,把防寒服套在毛衣外面,拉鏈一直拉到領口。然後背起背包,脫掉長膠靴換穿運動鞋。時針已接近12點半。女郎走去裡面房間,拿出壁櫃里的衣掛放在地上,雙手抓住衣掛的不鏽鋼柄來迴旋轉不止。正旋轉間,聽得咔一聲齒輪吻合的響動。女郎仍朝同一方向繼續旋轉,壁櫃右下端隨即閃出一個70厘米見方的洞口。往裡看去,但見一色濃黑,黑得像要把人手吞噬進去,一股帶有發霉氣味的涼風直衝房間。「巧妙至極吧?」女郎依然雙手攥著不鏽鋼柄,轉過頭問道。「的確妙極,」我說,「這地方居然有出口,一般人哪裡想得到。實在偏執得可以。」「哎喲,哪裡談得上偏執。所謂偏執,指的是死死拘泥於一個方向或傾向的人吧?祖父可不是那樣,他在所有方面都超群出眾,從天文學、遺傳學到這種木工枝術。」她說,「世上再無第二個祖父這樣的人。電視熒屏和雜誌封面倒出來不少人,吹得天花亂墜,其實全是冒牌貨。真正的天纔則是在自家領域安分守己的人。」「問題是,即使本人安分守己,周圍的人也不容你如此。他們偏要攻破你安分守己的壁壘,挖空心思利用你的才能,所以才發生眼下這場橫禍。無論怎樣的天才怎樣的蠢貨,都不可能真正自成一統。哪怕你深深地潛身於地下,縱令你高高地築牆於四周,也還是有人遲早趕來搗毀,你祖父同樣不能例外。惟其如此,我才被人用刀劃破肚皮,世界才將在35小時後走入盡頭。」「只要找到祖父,一切都會轉危為安。」說著,她貼在我身旁踮起腳尖,在我耳下輕吻一口。被她如此一吻,我全身多少暖和起來,傷痛也好像有所減弱。或許我耳下有這種特異之點,也可能僅僅是好久未被17歲女孩吻過所使然。此前接受17歲女孩的吻已是18年前的往事了。「如果大家都相信會萬事如意,世上也就沒什麼好怕的了。」她說。「年齡一大,相信的東西就越來越少,」我說,「和牙齒磨損一個樣。既非玩世不恭,又不是疑神疑鬼,只是磨損而已。」「怕么?」「怕的。」我弓身再次往洞里窺看,「向來不習慣又窄又黑的地方。」「不過已有進無退,是吧?」「從道理上。」我說。我開始漸漸覺得自己的身體已非自己所有。高中時代打籃球便不時有這種感覺。球速過快,越是想使身體與之適應,意識就越是跟不上來。女郎定定看著干擾器的刻度,對我說聲「走吧」。充完電了。和剛才一樣,女郎打頭,我隨後。一進洞,女郎趕緊回身飛快轉動洞口旁的手柄,關上洞門。隨著門扇的閉合,正方形射進的光亮一點點變細,進而成為一縷豎線,倏忽消失不見。於是比剛才還要完全徹底的、從未經歷過的濃重黑暗從四面朝我擁來。手電筒光束也無法打破這黑暗的一統天下,只能鑽開一個隱隱約約令人忐忑不安的小小光穴。「真有些不可思議,」我說,「你祖父何苦非要把逃跑通道選在連接夜鬼老巢的地方?」「因為這樣最為安全。」女郎用手電筒照著我身上說,「夜鬼老巢對它們來說是神聖地帶,它們沒有辦法進入。」「宗教性的?」「嗯,想必。我自己沒見過,祖父那麼說的。祖父說由於實在令人厭惡,無法稱之為信仰,但定是一種宗教無疑。它們的神是魚,巨大的無眼魚。」說罷,她把手電筒照向前面。「反正往前走吧,沒多少時間。」地道的頂很低,必須彎腰行進。岩壁基本平滑,較少凹凸,但有時腦袋還是重重地磕在突起的岩石稜角。而又計較不得,畢竟時間有限。我把手電筒不偏不倚地照在女郎背部,盯准她,拚命前行。她身體雖胖,動起來卻很敏捷,腳步也快,耐力也好像相當可以。總的說來,我也算身強體壯的,無奈一彎腰小腹傷口就陣陣作痛,有如一把冰錐嵌入腹部,襯衣早已被汗水浸透,渾身冷汗涔涔。但較之離開她而一個人孤零零剩在這黑暗之中,傷痛尚可忍耐。越往前走,身體並非自己所有的意識越是一發不可遏止。我想這恐怕是因為不能看見自己身體的緣故。可謂伸手不見五指。不能看見自己身體這點總有些叫人奇妙。假如長期處於如此狀態,很可能覺得身體這東西不過是個假設。不錯,頭撞洞頂即覺疼痛,腹部傷口連連吃緊,腳心感覺出地面。然而這單單是痛感和觸感,單單是建立在身體這一假設之上的概念。所以,身體業已消失而獨有概念發揮功能這一情況也不是不能發生的。如用手術截腳之人,截去後仍存有關於趾尖感觸的記憶。好幾次我都想用手電筒探照自已的身體以確認其仍否存在,但終因害怕找不見她而作罷。身體依然存在,我自言自語,萬一身體消失而惟獨所謂靈魂存留下來,我應該變得更加逍遙自在。如果靈魂不得不永遠背負我的腹傷我的胃潰瘍我的痔,那麼將去何處尋求解脫呢?而若靈魂不能從肉體分離,那麼靈魂存在的理由又究竟何在呢?我一邊如此思索,一邊追逐胖女郎身上的橄欖綠作戰夾克及其下面探出的正合身的粉紅色西裙和耐克牌粉紅色運動鞋。她的耳環在光束中搖曳生輝,儼然一對圍繞其脖頸往來飛舞的螢火蟲。女郎全然不回頭看我,徑自緘口疾行,彷彿早已把我這個存在忘到九霄雲外。她邊走邊用手電筒光迅速觀察岔道和橫洞。每到岔路口,便止住腳步,從胸袋掏出地圖,用光束照著確認該往哪邊前進,這時我便可趕上來。「不要緊?路走得可對?」我問。「沒問題,眼下一點不差。」她斬釘截鐵地回答。「何以知道不差?」「不差就是不差。」說著,用手電筒照了照腳下。「喏,看這地面!」我弓腰盯視她照射出的圓形地面。發現岩石凹陷處散落著幾枚閃著銀光的小東西。拿在手裡一看,原來是金屬制的回形針。「瞧,」女郎說,「祖父經過這裡。預料我們會隨後追趕,才留下這東西做標記。」「果然。」我說。「過15分了,得快走!」前邊又有幾條岔胳,但每次都有回形針指點,我們可以毫不猶豫往前急趕,這也節省了寶貴時間。有時地面豁然閃出深不河測的地穴。好在地圖上用紅簽字筆標有穴的位置,我們便在那附近稍微減慢速度,用手電筒小心照著地面前進。穴的直徑大約50至70厘米,或一躍而過或從旁繞行,很容易通過。我撿起身旁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試著投下去,但無論多久都無聲響傳出,簡直就像一直掉到巴西或阿根廷去了。萬一失足掉進穴內——光這麼一想胃部都有痙攣之感。道路蛇一般左右拐來拐去,分出幾條岔路之後,一直向下伸去。坡並不陡,只是一直下斜,似乎每走一步,地面那光朗世界便被從脊背剝去一層。途中我們擁抱了一次。她突然停止,回頭關掉手電筒,雙臂抱住我的身體,用手指摸到我嘴唇,吻在上面。我也把胳膊摟在她的腰肢,輕輕抱攏。在一片漆黑中相抱甚是無可名狀。司湯達好像就黑暗申擁抱寫過什麼,書名我忘了。想也想不起來。莫非司湯達在黑暗中抱過女人?假如我能活著走出這裡,並且世界還沒完蛋的話,一定要找找司湯達的這本書。女郎脖頸已不再有香瓜型科隆香水味兒,而代之以17歲女孩特有的氣息,頸下發出我自身的氣味。那是我沾在美軍夾克上的生活氣味,我做的飯菜我煮的咖啡我出的汗水等味兒。它們已緊緊附在夾克上面。而在地下黑暗中同17歲女孩相抱時間裡,我恍惚覺得那樣的生活己成為一去不復返的幻影。我可以記起它的一度存在,卻無法在腦海中推出回歸原處的情景。我們長時間靜靜抱在一起。時間飛速流逝,但我覺得這並非了不得的問題。我們在通過相抱來分擔對方的恐懼。而這是此時此刻最為重要的。進而,她把乳房緊緊貼在我的胸口,張開嘴唇,軟綿綿的舌頭隨著熱乎乎的呼氣探進我的口腔。她用舌尖舔著我舌頭四周,指尖摸弄我的頭髮。但持續不過10秒便突然離開,以致我活像獨自留在太空的宇航員,頓時跌入絕望的深淵。我按亮手電筒,見她站在那裡。她也打開自己的手電筒。「走吧。」言畢,她猛地轉身,以同樣的步調開始前行。我的嘴唇還剩有她唇部的感觸,胸口仍然感受到她心臟的律動。「我的,很不錯吧?」女郎未回頭地問。「很不錯。」我說。「意猶未儘是吧?」「是的,」我回答,「是有些意猶未盡。」「什麼意呢?」「不知道。」我說。此後沿平坦的路向下走了五六分鐘,我們來到一個空曠的場所。這裡空氣的味道不同,腳步聲也隨之一變。一拍手,中央發出膨脹般的異樣反響。女郎掏地圖確認位置之間,我始終用手電筒四下照來照去。頂部恰呈穹隆形,四周也相應地呈圓形,並且顯然是經人工改造過的流暢的圓形。牆壁甚為光滑,無坑無包。地中間有個直徑約1 米的淺底抗,坑內堆積著莫名其妙的滑溜溜的東西。雖不臭氣撲鼻,但空氣中飄有一股口臭般令人作嘔的氣味。「這大概是聖域的入口。」女郎道,「這下可以喘口氣了,再往前夜鬼進不來的。」「夜鬼進不來倒求之不得,可我們通得過么?」「這就交給祖父好了。祖父定有辦法。再說把兩架干擾器交替使用,電可以一直把夜鬼排斥開來,是吧?就是說,一架干擾器工作時,另一架充電。這樣就沒什麼好怕的了,也用不著擔心時間。」「有道理。」「勇氣可上來一點了?」「一點點。」我說。聖域入口的兩旁,飾有精緻的浮雕。圖案是兩尾巨大的魚口尾相連地簇擁圓球。一看就知是不可思議的魚。頭部宛似轟炸機的防風罩赫然隆起,無目,代之以兩條又粗又長的觸角如藤蔓一般捲曲著突向前去。較之身體,口大得很不諧調,一直開裂到靠近鰓的地方,下面鰭根處躍出短粗而結實的器官,如被截斷的前肢。乍看以為是具有吸盤功能的部件,細瞧原來其端頭生有三隻利爪。帶爪之魚我還是初次目睹。背鰭則呈異形,鱗片如毒刺一樣突出體外。「這是傳說中的生物?還是實有其魚?」我問女郎。「這——怎麼說呢,」女郎弓身從地上拾起幾枚回形針,「不管怎樣,我們總算沒有走錯路。好了,快進去吧!」我再次用手電筒照了照魚浮雕,跟上女郎。夜鬼們居然能在如此無懈可擊的黑暗中完成這般精美工緻的雕刻,對我是個不小的震動。即使我心裡知道它們能夠在黑暗中看清東西,實際目擊時的驚駭也不至於因此而減輕。說不定,此刻它們正從黑暗深處目不轉睛地監視我們。步入聖域之後,道路轉為徐緩的土坡,頂部亦隨之驟然升高。不一會,手電筒光便夠不到頂部了。「這就進山,」女郎說,「登山可習慣?」「過去一周登一次來著。摸黑倒是沒有登過。」「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山,」她把地圖塞入胸袋,「算不得山的山,也就是小山包吧。不過對它們則是山,祖父說。這是地下惟一的山,神聖的山。」「那我們不是要玷污它了?」「不,相反,山一開始就是臟污的。所有的臟物全都在這裡集中。整個世界就像被地殼封住的潘多拉匣子,我們馬上要從中心穿過。」「簡直是地獄。」「嗯,不錯。真的可能像地獄。這裡的大氣通過下水道等各種各樣的洞穴和鑽孔吹上地表。夜鬼雖不能爬上地表,但空氣可以上去,也可進入人們的肺葉。」「進入後我們可還能存活?」「要自信!剛才說過了吧,只要自信就無所畏懼。愉快的回憶、傾心於人的往事、哭泣的場景、兒童時代、將來的計劃、心愛的音樂——什麼都可以,只要這一類在頭腦中穿梭不息,就沒有什麼可怕的。」「想本·約翰遜可以么?」我問。「本·約翰遜?」「約翰·福特導演的舊影片中出場的善於騎馬的演員。馬騎得簡直出神入化。」她在黑暗中喜不自勝地吃吃笑道:「你這人妙極了,非常非常喜歡你!」「年紀相差懸殊,」我說,「且一樣樂器也不會。」「從這裡出來,我教你騎馬。」「謝謝。」我說,「你在想什麼?」「想和你接吻,」她說,「所以剛才和你接吻了。不知道?」「不知道。」「可知道祖父在這裡想什麼?」「不知道。」「祖父什麼也沒想。他可以使頭腦呈現一片空白。這也是他的天才,若使頭腦一片空白,邪惡空氣便無法進去。」「原來如此。」如她所言,越往前走,道路越是崎嶇難行,終於成了不得不藉助兩手攀援的陡峭石崖。這時間我一直考慮本·約翰遜,騎馬的本·約翰遜形象。《阿柏支城堡》、《黃綬帶》、《大篷車》以及《里奧格拉德城堡》中都有本·約翰遜騎馬的鏡頭,我儘可能使之在腦海中一一浮現出來。驕陽朗照荒野,天空漂浮著渾如毛刷勾勒出的純白的雲絮,野牛群聚在山谷。女子們在門口用白圍裙擦拭雙手。水流潺潺,風搖光影,男女放歌。本·約翰遜便在這片風光中箭一樣疾馳而過。攝影機在軌道上無限移行開去,將其雄姿納入鏡頭。我一邊在石崖上物色落腳點,一邊思索本·約翰遜和他的馬。不知是否因此之故。腹部傷痛居然奇蹟般地消失,可以在排除受傷意識困擾的情況下坦然前行了。如此想來,女郎所說的將特定信號輸入意識可以緩和肉體痛苦,未必言過其實,我想。從登山角度看,這種攀登絕對算不上艱苦。落腳點穩穩噹噹,又沒有懸崖峭壁,適於抓扶的石坑伸手可及。用外面世界的標準衡量,可謂安全路線——適合初學登山者,星期天早晨小學生一個人攀登亦無危險。但若處於地下黑暗之中,情況就不同了。不用說,首先是什麼也看不見。不知前面有什麼,不知還要爬多久,不知自己處於怎樣的位置,不知腳下是何情形,不知所行路線是否正確。我不曉得失去視力竟會帶來如此程度的恐怖。在某種情況下,它甚至奪去了價值標準,或者附屬其存在的自尊心和勇氣。人們試圖成就某件事情的時候,理所當然要把握住以下三點:過去做出了哪些成績?現在處境如何?將來要完成多少工作量?假如這三點被剝奪一空,剩下的便只有心驚膽戰、自我懷疑和疲勞感。而我眼下的處境恰恰如此。技術上的難易並非重要問題。問題是能自我控制到何種地步。我們在黑暗中登山不止。手靠電筒無法攀登石崖,便把手電筒塞進褲袋。她也像掛綬帶似的把手電筒挎在背後。我們的眼前於是一無所見,惟有她腰部搖搖蕩蕩的手電筒,朝漆黑的空中射出一道虛幻的光束,我則以此為目標默默攀登。為了確認我是否跟上,她不時向我搭話——「不要緊?」「馬上就到。」等等。「不唱支歌?」片刻,女郎道。「什麼歌?」我問。「什麼都行,只要有旋律帶詞就行。唱好了!」「在人前唱不出來。」「唱嘛,怕什麼。」無奈,我唱起《壁爐》:燃燒吧,可愛的壁爐在這雪花紛飛的夜晚燃燒吧,壁爐聽我們講那遙遙的遠古下面的歌詞記不得了,就自己隨口編詞哼唱。大意是大家正烤壁爐的時候有人敲門,父親出去一看,原來是只受傷的馴鹿站在門外,說它肚子餓了,央求給一點東西吃,於是開桃罐頭讓它充饑。最後大家一起坐在壁爐前唱歌。「這不挺好的么,」女郎誇獎說,「非常精彩,抱歉的是不能鼓掌。」「謝謝。」「再來一支。」她催促道。我唱起《夏威夷的聖誕節》:夢中的夏威夷聖誕節皚皚的白雪溫馨的情懷送你一個古老的夢那是我的禮物夢中的夏威夫聖誕節如今閉起眼睛依然縈繞在心懷雪橇的鈴聲雪花的瑩白「好極了!」她說,「歌詞是你作的?」「信口開河罷了。」「冬天呀雪呀為什麼總唱這個?」「這——怎麼解釋呢?怕是因為又黑又冷吧,只能聯想起這個。」我把身體從一個岩窩提升到另一個岩窩。「這回輪到你了。」「唱《自行車之歌》可好?」「請請。」四月的清晨我騎著自行車沿著陌生的路蹬往林木森森的山坡剛剛買來的自行車全身粉紅色車把粉紅車座粉紅統統粉紅色就連車閘的膠皮也是粉紅色「好像唱的你自己。」我說。「那當然,當然唱我自己。」女郎說,「不中意?」「正中下懷。」「還想聽?」「當然。」四月的清晨最合適的是粉紅色其他顏色一律不合格剛買的自行車粉紅皮鞋粉紅帽子粉紅毛衣也粉紅全是粉紅色褲子粉紅內衣粉紅統統是粉紅色「你對粉紅色的感情,我完全理解了,繼續往下進行好么?」「這部分必不可少,」她說,「噯,你看太陽鏡可有粉紅色的?」「愛爾頓·約翰好像什麼時候戴過。」「呃,」她說,「無所謂的。聽我往下唱。」騎車路上我遇見了祖父祖父的衣服全是藍色好像忘了刮鬍鬚鬍須也是藍色深藍深藍猶如長長的夜晚長長的夜晚總是一片藍色「指的是我?」我問。「哪裡。不是你,你不在歌中出場。」祖父告訴我森林去不得森林裡面是野獸的居所即使四月的清晨河水也絕不會倒流也絕對倒流不得但我主意已定依然蹬著自行車駛往林木森森的山坡在粉紅色的自行車上在四月晴朗的早晨沒有什麼可怕的不用害怕只要不下自行車不是紅色不是藍色不是褐色而是不折不扣的粉紅色她唱罷《自行車之歌》不大一會兒,我們終於像是爬到了崖頂,來到一片高台般寬闊的平地。稍事歇息,兩人用手電筒照了照四周。看樣子高檯面積相當大,儼然桌面一樣平光光的地面無限延展開去。女郎在高台入口那裡蹲了半天,發現了六七枚回形針。「你祖父到底跑到哪兒去了?」我問。「馬上到,就這附近。這高台聽祖父不止提起過一次,大體不致弄錯。」「那麼說,你祖父以前也來過這裡好多次?」「那還用說。祖父為了繪製地下地圖,這一帶點點處處全都轉過。沒有他不知道的,從小岩洞的出口到秘密通道,無所不知。」「就一個人到處轉?」「嗯,是的,當然。」女郎說,「祖父喜歡單獨行動。倒不是說他本來就討厭人不信任人,不過是別人跟不上他罷了。」「似乎可以理解。」我贊同道,「對了,這高台又是怎麼回事呢,究竟?」「這座山原來有夜鬼們的祖先居住來著。它們在山間掘了洞,全都住在洞里。我們現在站的這塊平地,是它們舉行宗教儀式的場所,是它們的神居住的地方。祭司或巫師站在這裡,呼喚黑暗之神,獻上犧牲。」「所謂神,莫不是那個怪模怪樣的帶爪魚?」「不錯,它們深信是那條魚統治這片黑暗王國,統治著這裡的生態系統、形形色色的物象、理念、價值體系以及生死等等。它們傳說其最初的祖先是在那條魚的引導下來到這裡的。」她用手電筒照亮腳下,讓我看地面挖出的深約17厘米寬約1 米的溝。這道溝從高台入口處一直朝黑暗深處伸去。「沿這條路一直過去,就是古代的祭壇。我想祖父大概就藏在那裡。因為即使在這聖域之中祭壇也是至為神聖的,無論哪個都靠近不得。只要藏在那裡,就絕對不用擔心被俘。」於是兩人順著這溝一樣的路徑直前行。路不久變為下坡,兩旁的石壁亦隨之陡然增高,簡直像從左右擁來把我們夾成肉餅。四下依然如井底一般死寂,不聞任何動靜。惟獨兩人膠底鞋踩地的聲響在壁與壁的夾縫中奏出奇異的節奏。行走之間,我幾次朝上仰望。人在黑暗中,總是習慣性地搜尋星光和月光。然而無須說,頭上星月皆無。只有黑暗重疊地壓在身上。亦無風,空氣沉甸甸地滯留在同一場所。我覺得環繞我的所有東西都比先前沉重得多。就連我自身也似乎增加了重量。甚至呼出的氣和足音的迴響以至手的上下擺動都像泥巴一樣被吸往地面。與其說是潛身於地底深處,莫如說更像降落在某個神秘的天體。引力也好空氣密度也好時間感覺也好,一切一切都與我記憶中的截然不同。我舉起左手,按下電子錶的顯示燈,細看一眼時間:2 點11分。進入地下時正值子夜,因此不過在黑暗中逗留了2 小時多一點點,但作為我卻好像在暗中度過了人生的四分之一。就連電子錶那點微光,看久了眼睛裡也針扎似的作痛。想必我的眼睛正被黑暗慢慢同化。手電筒光也同樣刺眼。長此以往,黑暗便成了理所當然的正常狀態,而光亮反倒令人覺得是不自然的異物。我們緘口不語,只管沿著狹窄深溝樣的路不斷往下移步。路平坦筆直,且無撞頭之虞,我便關上手電筒,循著她的膠底鞋聲不停地行走。走著走著,漸漸弄不清自己是閉目還是睜眼。睜眼時的黑暗同閉目時的黑暗毫無二致。我試著時而睜眼時而閉眼走了一會,最後竟無法判斷二者的區別。人的一種行為同一種相反的行為之間,本來存在顯而易見的差異。而若差異全部消失,那麼隔在行為A 與行為B 之間的壁牆也就自動土崩瓦解。我現在所能感覺到的,僅有女郎在我耳畔回蕩的足音。由於地形、空氣和黑暗的關係,她的足音聽起來甚是異乎尋常。我試圖將這奇異的動靜設法此為標準發音,然而任何發音都與之格格不入,簡直同非洲或中東我所不知曉的語言無異。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在日語發音的範圍內將其框定下來。若用法語德語或英語,或許能勉強與之接近。我暫且用英語一試。最初聽起來似乎是:Even—through—be—shopped—degreed—well但實際說出聲來,卻又發覺與足音迥然有別。準確的應該是:Efevén—gthouv—bge—shpèvg—égvele—wgevl而這又很像芬蘭語。遺憾的是我全然不知芬蘭語為何物。就語言本身印象而言,似乎是「農夫在路上遇上了年老的惡魔」。但這終歸是印象,無任何根據。我邊走邊以各種辭彙同這足音相配,並在腦海中想像她那粉紅色耐克牌運動鞋在平坦的路面交替落地的情景:右腳跟著地,重心移向腳尖,左腳跟在右腳尖離地前著地,如此無窮盡地循環反覆。時間的流逝遽然放慢,彷彿螺絲脫落的錶針,遲遲移動不得。粉紅色的運動鞋則在我朦朦朧朧的頭腦中一前一後地緩緩前行。足音迴響不已:Efevén—gthouv—bge—shpèvg—égvele—wgevlEfevén—gthouv—bge—shpèvg—égvele—wgevlEfevén—gthouv—bge……年老的惡魔在芬蘭鄉間小道的一塊石頭上坐下身來。惡魔有一兩萬歲,一看就知道已經疲憊不堪,衣服和鞋沾滿了灰塵,鬍鬚都磨損得所剩無幾。「急急忙忙地到哪裡去?」惡魔向農夫搭話道。「鐵鍬尖缺了個口,趕去修理。」農夫回答。「忙什麼,」惡魔說,「太陽還高掛中天,何苦忙成那個樣子!坐一會聽我說話好了。」農夫警覺地注視惡魔的臉。他當然知道和惡廉打交道不會有什麼好事,但由於惡魔顯得十分窮困潦倒心力交瘁,農夫因而……有什麼打我的臉頰——軟乎乎,平扁扁,不大,溫煦可親。是什麼來著?正清理思緒,又一下打來。我想抬起右手擋開,卻抬不動。於是又挨了一下。眼前有個令人不快的發光體在晃動。我睜開眼睛。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已原來已閉起雙眼,閉目合眼!我眼前的是女郎那大號手電筒,打我臉頰的是她的手。「住手!」我吼道,「那麼晃眼睛,又痛。」「說什麼傻話!在這種地方睡過去,你不想活了?好好站起來!」「站起來?」我打開手電筒,照了照四周。原來不覺之間我已靠牆坐在地上,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地面和石壁全都濕漉漉的,如水淋過一般。我慢慢直身站起。「怎麼搞的,稀里糊塗睡過去了?既沒覺得坐下,又沒有要睡的感覺。」「那些傢伙的陰謀詭計,」女郎說,「想使我們就勢在這裡昏睡過去。」「那些傢伙?」「就是住在山上的嘛。是神是鬼不曉得,反正有什麼東西存心想陷害我們。」我搖搖頭,抖落頭腦里殘存的疙疙瘩瘩的感覺。「腦袋昏昏沉沉,越走越搞不清是睜眼還是閉眼,而且你的鞋發出的聲響又很怪……」「我的鞋?」我告訴她年老的惡魔如何從她的足音中粉墨登場。「那是騙術,」女郎道,「類似催眠術。要不是我發現,你肯定在這裡睡到無可挽回的地步。」「無可挽回?」「嗯,是的,無可挽回。」但她沒有解釋是怎樣性質的無可挽回。「繩子大概你裝在背包里了吧?」「唔,一條5 米來長的繩子。」「拿出來。」我從背部放下背包,插進手,從罐頭威士忌水筒之間掏出尼龍繩遞給女郎。女郎把繩的一端繫於我的腰帶,另一端纏在她自己腰上。而後順繩拉了拉雙方的身體。「這回不怕了,」她說,「這樣絕不會走散。」「如果兩人不一起睡著的話。」我說,「你不怎麼困的吧?」「問題是不要造成可乘之機。要是你由於睡眠不足而開始同情自己,邪惡勢力必然乘虛而入。明白?」「明白。」「明白就走吧。沒工夫磨磨蹭蹭。」我們用尼龍繩拴住雙方的身體,繼續前進。我盡量把注意力從其鞋音移開,並把手電筒光照準她的脊背,盯著橄欖綠美軍夾克挪動腳步。記得這夾克是1971年買的。1971年越南戰場仍在交火,當總統的是長著一副不吉利面孔的理查德·尼克松。當時所有的人都留長發穿臟鞋,都聽神經兮兮的流行音樂,都身披背部帶和平標記的處理的美軍作戰服,都滿懷彼得·馮達般心情,一切恍惚發生在恐龍出沒的遠古時代。我試圖想起當時發生的幾件事,卻一件也無從想起。無奈,便在腦海中推出彼得·馮達駕駛摩托飛馳的場面。俄頃,這場面便同斯特佩沃爾夫的《讓人生充滿野性》重合起來,而《讓人生充滿野性》不覺之間又變成了馬賓·基的《悲哀的謠言》。大約是序曲相近的緣故。「想什麼呢?」胖女郎從前面投過話。「沒想什麼。」我說。「唱支歌?」「歌就算了。」「那,你看做什麼好?」「說話吧。」「說什麼?」「說下雨如何?」「好的。」「你記得的雨是怎麼樣的呢?」「父母兄弟死的那天下雨來著。」「說點愉快的吧。」「也好。我是很想說。」女郎道,「況且除了你,我也沒人可說這種話。……要是你沒情緒聽,當然不說也可以。」「既然想說,還是一吐為快的好。」我說。「那是一場分不清是下還是不下的雨。從一大清早便一直是那樣的天氣。滿天空是灰濛濛的雲,一動也不動。我躺在醫院床上,始終仰望天空。時間是11月初,窗外長著樟樹,很大的樟樹,葉子差不多落了一半,從樹枝空隙能望到天空。可喜歡看樹?」「啊,怎麼說呢,」我應道,「算不上討厭,只是沒特別注意看過。」老實說,我還真分不出柯樹與樟樹有何區別。「我頂喜歡看樹。一向喜歡,現在也喜歡。一有時間就坐在樹下,或摸樹榦或仰望樹枝,就這樣獃獃過幾個小時。當時我住院的那家醫院院子里長的,也是一棵相當氣派的樹。我躺在床上,無所事事,只顧看那棵樟樹枝和天空,一看就是一整天。最後連每條樹枝都一一印在了腦海。對了,就像鐵道迷對線路名和站名倒背如流一樣。「樟樹上常有鳥飛來。各種各樣的鳥:麻雀、伯勞、白頭翁,還有不知名的顏色好看的鳥,有時鴿子也來。飛來的鳥在樹枝上歇一會腳,又不知飛去了哪裡。鳥對下雨十分敏感,知道?」「不知道。」我說。「每當下雨或快要下雨的時候,鳥們絕對不會出現在樹枝上。但雨一停就馬上飛來,唧唧喳喳叫個不停,簡直像在一齊慶賀雨過天晴。不明白是為什麼,或許雨過後蟲子馬上爬出地面,也可能單單因為鳥喜歡雨停。這麼著,我得以知道天氣變化。見不到鳥便是有雨,鳥一來叫雨就停了。」「住院時間很長?」「嗯,將近一個月。以前我心臟瓣膜有問題,必須動手術。據說手術非常難做,家裡人都對我不抱多大希望。結果卻只有我活下來並活得好好的,其他人都死了,也真是不可思議。」她就此止住話頭,默默前行。我邊走邊想她的心臟、樟樹和小鳥。「家人死的那天,也是鳥忙得不可開交的一天。因為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鳥便隨之忽兒出來忽兒離去折騰個沒完。那天很冷,像冬天的尖頭兵似的。病房裡通了暖氣,窗玻璃迷濛一片,我不得不再三擦拭。從床上爬起,用毛巾擦罷,又折身回來。本來是不能下床的,但我很想看樹看鳥看天空和雨。住院時間久了,那些東西竟成了命根子。你住過院?」「沒有。」我說。總的說來,我健康得如春天的熊。「有一種紅翅膀黑腦袋的鳥,行動時總是成雙成對。相形之下,白頭翁的裝束樸實得活像銀行職員。但它們都同樣雨一停便來樹上啼叫。」「那時我這祥想來著:世界這東西是多麼神奇!世界上長著幾百億幾千億棵樟樹——當然也可以不是樟樹——上面有陽光照射有雨水澆淋,有幾百億幾千億隻鳥兒歇息或飛離。每當想起這幅光景,我就不由湧起莫可名狀的感傷。」「為什麼?」「世界上大概有不可勝數的樹木不可勝數的小鳥不可勝數的雨珠,而我卻連一棵樟樹一個雨珠都好像理解不了,永遠理解不了。或許將在這連一棵樟樹一個雨珠都無法理解的情況下年老死去。想到這裡,我就感到無可救藥的悵惘,獨自掉下淚來。邊掉淚邊盼望有人緊緊摟抱自己。然而沒有這樣的人,只好孤零零地在床上哭個不止。「哭著哭著,日落了,天黑了,鳥們也看不見了,我也再不能確認雨下還是不下。就在這天傍晚,我的家人全都死了。而我知道這個噩耗則是那以後很久的事。」「知道時很難過吧?」「記不確切。當時也可能什麼感覺都沒有。我記得的只是沒有任何人能在那個秋雨飄零的黃昏緊緊擁抱自己。對我來說,那簡直就像是世界的盡頭。在又黑暗又孤寂難過渴望別人擁抱的時候周圍卻沒有人擁抱自己——你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嗎?」「知道,我想。」「你失去過所愛的人?」「不止一次。」「所以如今隻身一人?」「那也不是。」我一邊用手指擼著腰帶上系的尼龍繩一邊說道。「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可能隻身獨處。大家都在某處多少相接相觸。雨也下,鳥也叫,肚皮也被割,也有時在一團漆黑中同女孩接吻。」「不過。如同沒有愛世界就不存在一樣,」胖女郎說,「如果沒有愛,那樣的世界就和窗外一掠而過的風沒什麼區別,既不能用手撫摸,又不能嗅到氣味。即使花錢買很多很多女郎同床,即使同很多很多萍水相逢的女孩睏覺,也都不是實實在在的,誰都不會緊緊摟抱你的身體。」「我可沒動不動就買女孩,也沒見誰和誰睏覺。」我表示抗議。「一回事。」也許,我想。任何人都不會緊緊摟抱我,我也不會緊緊摟抱別人。我就這樣一年老似一年,像貼在海底岩石的海參一樣孤單單地一年年衰老下去。由於想得入神,沒有注意到女郎已在前面站定,撞在她軟乎乎的背部。「對不起。」我說。「噓!」她抓住我的手腕,「有什麼聲音,注意聽!」我們定定站在那裡,側耳傾聽黑暗深處傳來的聲音。聲音似乎發自我們所行道路前面很遠的地方。音量很小,不注意察覺不到,既像微乎其微的地動之聲,又如沉重的金屬塊相互摩擦的音響。但不管怎樣,聲音持續不斷,並且似乎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一點點加大音量。聲音給人以陰森森冷冰冰的感覺,彷彿一條碩大的蟲子蠕動著爬上自己的背脊。而且音量很低,勉強觸及人耳的可聽範圍。就連周圍的空氣也好像開始隨其聲波搖搖顫顫。混濁而滯重的風儼然被水沖卷的泥沙在我們身旁由前而後地緩緩移動。空氣也似乎飽含水分,濕漉漉涼浸浸。一種預感——正在發生什麼的預感瀰漫在四周。「莫不是要地震?」我說。「哪裡是什麼地震,」胖女郎道,「比地震嚴重得多!」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22.世界盡頭(灰色的煙)如老人所言,煙天天不斷。灰濛濛的煙從蘋果林一帶升起,直接融入上空陰沉沉厚墩墩的雲層。靜靜觀望之間,不由產生一陣錯覺,以為所有雲絮都是從蘋果林產生的。升煙時刻為下午3 點整,持續時間的長短則取決於死獸的數量。若是風雪交加或驟然降溫之夜的翌日,那令人想起山火般的粗大煙柱便一連持續幾個小時。人們為什麼就不想方設法使它們免於一死呢?委實令人費解。「幹嗎不找地方給它們搭窩棚呢?」我利用下國際象棋的間隙詢問老人,「幹嗎不保護獸們免受風雪和嚴寒的摧殘呢?其實也費不了多少麻煩,只要稍微有圍牆,帶個頂棚,就不知可以挽救多少生命。」「無濟予事。」老人頭不抬眼不撩地說,「就算搭窩棚獸們也不肯進,自古以來它們就始終露天睡覺,即使丟掉性命也不改初衷。它們寧願頂風冒雪寒流襲身。」大校把僧正放在王的正面,森森然加固陣角,兩側用雙角埋下火線,靜等我揮兵進擊。「聽起來好像獸們自願找死似的。」我說。「在某種意義上,很可能的確如此。但對它們則是自然而然的,寒冷也罷痛苦也罷。在它們身上,或許不失為一種解脫。」見老人再不言語,我將猴塞到壁的旁邊,以誘使壁移位走開。大校始而中計,繼而猛醒,而將騎士撤後一步,把防禦範圍如針山一般縮於一處。「你也似乎漸漸狡猾起來了嘛!」老人笑道。「還遠遠不是你的對手。」我也笑著說,「不過你說的解脫是什麼意思?」「就是說它們可能由於死而得到拯救。不錯,它們是死了,但到春天又重新降世,獲得新生。」「新生兒長大後又再次痛苦地死去,對吧?它們何必這麼折磨自己呢?」「命中注定。」老人說,「該你走了。你要是不消滅我的僧正,可就輸定嘍!」雪斷斷續續下了三天三夜,之後魔術般地朗然大晴。太陽把久違的光線投在冰封雪掩的鎮子上,於是積雪消融,水聲四起,銀輝閃爍,炫目耀眼。到處傳來雪團從樹枝落地的音響。為了避光,我拉合窗帘蜷縮在房間里不動。我可以把身體藏在拉得嚴嚴實實的厚窗帘後面,然而無法逃避光線。銀裝素裹的鎮子如一塊切割得恰到好處的巨大寶石,從所有角度反射著陽光,把銳不可擋的光線巧妙地投入屋內,刺激我的雙眼。在這樣的下午,我只好俯卧在床,把眼睛貼在枕頭上,傾聽鳥鳴。鳴聲各種各祥的鳥時而飛來我的窗邊,時而飛去別的窗口,它們知道住在官舍的老人每人都在窗檯撒有麵包屑。也可以聽到老人們坐在官舍朝陽處聊天的語聲,惟獨我一人遠遠避開太陽溫煦的愛撫。日落時分,我從床上爬起,用冷水洗了把浮腫的眼睛,戴上墨鏡,走下積雪的山坡,來到圖書館。在這明晃晃的陽光刺痛眼睛的日子,我讀的夢沒有往常那麼多。處理罷一兩個頭骨,古夢發出的光便刺得眼睛如針扎一般痛。眼球裡面渺茫的空間也變得滯重起來,彷彿填滿沙子。指尖亦隨之失去平素微妙的感覺。每當這時,女孩就用濕冷的毛巾輕揉我的眼睛,熱一些清湯或牛奶讓我喝下去。而清湯也好牛奶也好,都似乎異常滯澀,舌感不適,味道也不夠柔和。但喝得多了,便漸漸習慣,品味出其特有的香味。我這麼一說,女孩不無欣慰地微微一笑。「這說明你已開始慢慢習慣這個地方。」她說,「這地方的食物和別處的略有不同。我們用種類極少的材料做出很多花樣。看似肉而不是肉,看似蛋而不是蛋,看似咖啡而不是咖啡,一切都做得模稜兩可似是而非,這湯對身體大有好處。怎麼樣,身體是溫和過來腦袋裡也好受些了吧?」「的確。」我說。由於湯的作用,身體確實恢復了溫暖,頭重之感也比剛才減輕了許多。我閉起眼睛道謝,放鬆四肢休息腦袋。「你現在怕還需求什麼吧?」女孩問。「我?除你以外?」「說不明白,只是突然這樣覺得。如果還有需求,說不定你封閉的心會由於冬天的關係而多少開啟一點。」「我需要的是陽光。」我摘下墨鏡,用布擦墨鏡片,重新戴上。「可這又得不到,眼睛承受不了陽光。」「肯定微不足道,能打開你心扉的肯定是微不足道的瑣事。如同剛才我用手指按摩你眼睛一樣,應該有什麼辦法打開你的心。想不起來?在往日居住的地方,心變硬閉緊時你做什麼來著?」我耐住性子逐一搜尋所剩無幾的記憶殘片,可惜一無所獲。「不成啊,一樣也想不起來。固有的記憶已喪失殆盡。」「哪怕再小的也好,想起來只管脫口而出。兩人一塊兒想想看,我很想多少幫你一把。」我點點頭,再次集中全副神經來發掘埋葬在往日世界裡的記憶。但是岩盤太硬,無論我怎樣用力都絲毫奈何不得。腦袋又開始痛。想必我這個自我在同影子分離時便已無可挽回地失去,剩下來不過是一顆虛而不實的、雜亂無章的心。並且這樣的心也正因冬日的寒冷而緊緊關閉起來。她把手心貼在我太陽穴上,說:「算了,以後再想吧,說不定無意間猛然想起什麼。」「最後再讀一個古夢。」我說。「你顯得很累,還是明天再繼續吧,嗯?別勉強,反正古夢多久都會等你。」「不,總比沒事閑呆好受。至少讀夢時間裡可以什麼都不想。」女孩看著我的臉,稍頃點下頭,從桌旁起身,消失在書庫里,我把下巴支在桌面,閉起眼睛,沉浸在黑暗中。冬天將持續多長時間呢?老人說冬天漫長而難熬。而眼下冬天才剛剛開始。我的影子能夠挺過這漫長的冬季嗎?不光影子,就連我本身能否在如此紛紜複雜忐忑不安的心境中度過冬日都是疑問。她把頭骨放在桌面,一如往常地拿濕布拭去灰塵,再用干布磨擦。我依然支頦坐著,定定注視她手指動作。「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她驀地抬起臉來。「你已經做得很好。」我說。她停下擦頭骨的手,坐在椅子上,迎面看著我:「我說的不是這個,而是別的,比如睡到你床上。」我搖搖頭說:「不,不是想同你睡覺。你這麼說我倒高興……」「為什麼?你不是需求我嗎?」「當然需求。但起碼現在不能同你睡覺。這跟需求不需求不是同一回事。」她略一沉吟,再次開始慢慢磨擦頭骨。這時間裡,我抬頭望著高高的天花板和黃色的吊燈。縱使我的心再封閉僵化,也無論冬天如何使我痛苦,現在我都不能同她在此睡覺。如果那樣,我的心勢必比現在還要困惑得多,失落感也將更為深重。我覺得,大概是這鎮子希望我同她睏覺。對他們來說,這個辦法最容易掌握我的心。她將磨完的頭骨放在我面前。我沒有動手,只是看著她桌面上的手指。我試圖從那手指中讀出某種意味,但不可能,終不過是纖纖十指而已。「想聽一下你母親的情況。」我說。「什麼情況?」「什麼都行。」「是啊——」她邊摸桌上的頭骨邊說,「我對母親懷有的心情是不同於對其他人的。當然已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很難記得真切,但我總有這個感覺。那種心情也好像不同於我對父親對妹妹的心情。至於為什麼倒是不曉得。」「所謂心便是這樣的東西。絕對不會一視同仁,就像河流,流勢隨著地形的不同而不同。」她淡淡一笑。「那似乎不太公平。」「正是這樣。」我說,「你現在不是仍然喜歡母親嗎?」「不知道。」她在桌面不斷轉換頭骨的角度,目不轉睛地看著。「問得太籠統了吧?」「嗯,或許,或許是的。」「那,談其他的好了。」我說,「你母親喜歡什麼可記得?」「呃,記得一清二楚:太陽、散步、夏天游泳,還喜歡以動物為伴。天氣暖和的日子,我們經常散步來著。鎮上的人一般是不散步的。你也喜歡散步吧?」「喜歡。」我說,「也喜歡太陽,喜歡游泳。其他還有想得起來的?」「對了,母親時常在家裡自言自語,不知她是否喜歡這樣,總之常常自言自語。」「關於什麼的?」「不記得了。不過不是普通意義上的自言自語。我解釋不好。反正對母親來說像是件特殊事。」「特殊?」「嗯。似乎語調非常奇妙,用詞一會拉長一會縮短,就像被風吹得忽高忽低似的……」我看著她手中的頭骨,再次在依稀的記憶中往來搜尋。這回有什麼撥動了我的心弦。「是歌!」我說。「你也會說那個?」「歌不是說的,是唱的。」「唱唱看。」我做了個深呼吸,想唱點什麼。可是,居然一首也無從想起。所有的歌都已離我遠去。我閉目喟嘆一聲。「不行,想不起來。」「為什麼想不起來呢?」「要是有唱片和唱機就好了。啊,這恐怕不大現實。哪怕有樂器也好。有樂器彈奏之間,說不定會想起支什麼歌。」「樂器是什麼形狀的?」「樂器有幾百種之多,一兩句概括不了。由於種類不同,使法也不同,聲音也不一樣。既有四個人才勉強抬得動的,又有可以放在手心裡的,大小和形狀千差萬別。」如此說罷,我發覺記憶之線正在——儘管是一點點——鬆緩開來。或許事情正往好的方面發展。「說不定這座樓盡頭處的資料室里有那樣的東西,說是資料室,現在塞的全是過去的破爛貨,我也只是一晃看過一眼。如何,不找找看?」「找找看。」我說,「反正今天看來讀不成古夢了。」我們穿過一排排擺滿頭骨的大書庫,進入另一條走廊,打開一扇鑲著與圖書館大門上的同樣不透明玻璃的門。門的圓形黃銅拉手薄薄落了層灰,但沒有鎖。女孩按下電燈開關,迷濛濛的黃色光線照亮細細長長的房間、將地上堆著的各式物體的陰影投在白牆上。地上的東西大多是旅行箱和手提包,也有帶外殼的打字機和帶套網球拍之類,不過這是個別存在,房間的大半空間堆的是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皮包,約有100 個吧。而且皮包命中注定似的積滿了大量灰塵。我不知道這些皮包是通過何種途徑來到這裡的,逐個打開怕是件相當費勁的差事。我蹲下身,打開一台打字機的外殼。白灰頓時像雪崩時的雪煙一般向上躥去。打字機大小如收款機,鍵是圓形,壁很舊。看樣子用了很久,黑漆斑斑駁駁剝落下來。「知道這是什麼嗎?」「不知道。」女孩站在我身旁抱著臂說,「沒見過,是樂器?」「哪裡,打字機,印字用的,很老很老了。」我關上打字機外殼,放回原處。這回打開旁邊一個藤籃。籃里有一整套野餐用具。刀叉、杯碟、一套發黃退色的舊餐巾齊整整疊放在裡面。同樣是頗有年代之物。在鋁碟和紙杯問世之後,誰都不會帶這套東西郊遊。海豚皮大旅行箱里主要裝的是衣物。西裝、襯衫、領帶、襪子、內衣——大多被蟲子蛀得慘不忍睹。還有牙具袋和裝威士忌用的扁壺。牙膏刮須膏早已變硬結塊。打開壺蓋也聞不出一絲酒味。此外再無別物。沒有書沒有筆記本沒有手冊。我一連開了幾個旅行箱和手提包,內容大同小異。無非衣物和最低限度的日用品,彷彿趕在出門旅行之前急匆匆隨手塞進去的。每個旅行者都缺少某件一般應備的隨身用品,給人一種不甚正常的印象。任何人旅行時都不至於僅僅攜帶衣物和牙具。總之,箱里包里找不到任何使人感覺出具持有者人品和生活氣息的東西。相對而言,西服也全是極為普通的貨色。既無特別高級的,又沒有過於寒傖的。種類和樣式固然因時代、季節、男女及其年齡的不同而不盡一致。但沒有一件給人留下特殊印象。甚至氣味都很難區分。衣服十有八九被蟲蛀過,並且都沒標名字,彷彿有個人把所有名字和個性逐個從每件衣物上一絲不苟地剔除一空,剩下來,無非每個時代所必然產生的無名遺物而已。打開五六個旅行箱和手提包之後,我便失去了興緻。一來灰塵勢不可擋,二來哪個看上去都絕對不可能有樂器。即使鎮上什麼地方有樂器,也不會在這裡,而應在截然不同的另一場所,我覺得。「走吧,」我說,「灰塵太厲害,眼睛都痛了。」「找不到樂器,失望了?」「那倒也是。還是到別處找找吧!」我說。和女孩分手後,我一個人爬上西山。凜冽的季節風像要把我捲走似的從背後吹來,在樹林中發出撕裂長空般尖銳的呼嘯聲。回頭看去,但見幾乎缺了半邊的冷月,形單影隻地懸浮在鐘塔的上方,周圍涌動著厚厚的雲團。月光之下,河面黑乎乎的,猶如流動的焦油。驀地,我想起在資料室旅行箱中發現的似乎很暖和的圍巾,儘管被蟲子蛀出幾個大洞,但若多圍幾層,仍足以禦寒。我想不妨問問看門人,那樣許多事都可瞭然於心。包括那些貨物的所有者是誰,我能否使用裡邊的東西。圍巾也不纏地站在這寒風之中,耳朵痛得真如刀割一般,明天就去見看門人,況且也需要了解一下我影子的情況。我重新轉身,沿冰凍的山坡路朝官舍走去,把鎮子拋在後面。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23.冷酷仙境(洞穴、螞蟥、塔)「哪裡是什麼地震,」胖女郎道,「比地震嚴重得多。」「比如說?」一瞬間,她深深吸了口氣,似想告訴我。但旋即作罷,搖搖頭道:「現在沒時間解釋,反正只管往前走好了,此外別無出路。想必你肚皮上的傷口有點痛,但總比死了好吧?」「或許。」我們依然用繩子系著雙方的身體,全力以赴地沿坑道朝前奔跑。她手中的電筒隨著她的步調大幅度地上下搖晃,在坑道兩側刀削般筆直高聳的壁面上繪出犬牙交錯的曲線,我背上背包里的東西叮叮咣咣地搖來擺去。有罐頭有水壺有瓶裝威士忌,不一而足。可能的話,我真想只留下必不可少的部分,其他統統甩掉。但不容我停住腳步,只能跟在她後面一個勁地跑,甚至想一想腹部傷痛的工失都擠不出來。既然兩人的身體被繩子拴在兩頭,那麼就不可能由我單方面放慢一下速度。她的呼氣聲同我背包的搖晃聲在這切割得細細長長的黑暗裡富有節奏地回蕩開來。不久,地動聲也湊熱鬧似的一聲高似一聲。愈往前行,那聲音愈大,愈清晰,這是因為我們徑直朝聲源逼近,加之音量本身也逐漸加大。起始聽起來彷彿發自地層深處,就像肺葉排出的大量氣體在喉嚨裡面變成不成聲音的聲音時的那種動靜。天獨有偶,堅固的岩盤也隨之發出連續的呻吟,地面開始不規則地震顫。是什麼還不清楚,總之我們的腳下正在發生不吉祥的變異,企困將我們一口吞沒。我實在不情願繼續朝聲源那邊跑,無奈女郎已認準了那個方向,由不得我挑挑揀揀。只好孤注一擲,跑了再說。所幸坑道不拐彎,又無障礙,平坦得如飛機跑道。我們得以放心大膽地跑個不停。呻吟聲慢慢縮短間隙,彷彿在急劇搖撼地底的黑暗,朝著不容選擇的目標一路突進。時而傳來巨大的岩石以排山倒海之力相互擠壓相互摩擦的聲響,似乎封閉在黑暗中的所有的力為撬開一絲裂縫而拚命掙扎。聲音響了一陣後戛然而止。旋即,四周又充滿像是幾千個老人聚在一起同時從牙縫吸氣般奇妙的嘈雜聲。此外不聞任何聲響。地動聲也罷,喘息聲也罷,岩石摩擦聲也罷,岩盤呻吟聲也罷,統統屏息斂氣。惟獨噓噓噓這種刺耳的空氣聲在一片漆黑中迴響。聽起來既像是養精蓄銳靜待獵物步步走近的猛獸那興奮的呼吸,又像是地底無數條毛蟲在某種預感的驅使下如手風琴一般蠕動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軀體。不管怎樣,都是我聞所未聞的充滿強烈惡意的可怖聲響。這聲響之所以在我聽來可怖至極,是因為我覺得它是在揮手招呼——而並非拒絕——我們。他們知道我們走近,邪惡之心為此興奮得顫料不已。想到這裡,我嚇得脊梁骨都好像凍僵一般。的確遠非地震可比。如她所說,是比地震還要可怕。而我又完全猜想不出其為何物。事態的發展早已超出我所能想像的範圍,或者說已達至意識的邊緣。我已根本無法想像,只能最大限度地驅使自己的肉體,一個接一個跳過橫在想像力與事態之間的無底深溝。較之什麼也不做,畢竟繼續做點什麼強似百倍。我覺得我們持續奔跑的時間相當之長。準確的弄不清楚,既像三四分鐘左右,又好像三四十分鐘。恐怖以及由此帶來的迷亂麻痹了體內對正常時間的感覺。無論怎麼跑都感覺不出疲勞,腹部傷口的痛感也已被排擠出意識之外。只是覺得兩個臂肘分外地發酸發硬,這也是我奔跑當中惟一產生的肉體上的感覺。可以說,我甚至意識不到自己是在不斷奔跑。雙腳極為機械地跨向前去,踏擊地面。簡直就像有濃厚的空氣團從背後推動我,迫使我不停頓地勇往直前。當時我還不明白,其實我兩肘的酸硬之感是由耳朵派生出來的。因為我無意中把耳朵筋肉綳得很緊,以便使其不去注意那可怖的空氣聲響,於是這種緊張感從肩部擴展到臂肘。而覺察到這點,是我猛地撞在女郎肩上把她撞倒在地並且自己飛也似的倒在她前頭的時候。她吼叫著發出警告,但我的耳朵已分辨不清。不錯,是好像聽到了什麼,但由於我已在耳朵所能分辯的物理聲響同由此產生的分折其含義的能力之間的連接線路上加了封蓋,所以無法把她的警告作為警告來把握。這就是我一頭栽倒在堅硬地面的一瞬間首先想到的。我不知不覺地調節了聽力,簡直有點同「消音」無異,我想。看來一旦身陷絕境,人的意識這東西便可發揮出各種奇妙的功能。或者我在一步步接近進化也未可知。其次——準確說來應該是同時——我感覺到的絕對可以說是一側頭部的疼痛。彷彿黑暗在我眼前飛珠瀉玉般四濺開來,時間止步不前,身體隨即被這扭曲的時空弄得嚴重變形——便是如此程度的劇痛。我真以為頭骨肯定不是開裂就是缺邊,不然就非塌坑不可。抑或腦漿飛得了無蹤影。我本身已因此一命嗚呼。然而獨有意識依然循著支離破碎的記憶猶一條蜥蜴尾巴痛苦地掙扎不已。但這一瞬間過後,我還是清醒認識到了自己仍在活著,仍在活生生地繼續呼吸。作為其結果我可以感覺出頭部的痛不可耐,感覺出淚水從眼睛漣漣而下打濕臉頰。淚珠順頰滴在石地上,也有的流進嘴唇。有生以來頭部還是頭一次遭受如此沉重的打擊。我原以為自己會真的就勢昏死過去,不料有一種東西把我挽留在了痛苦與黑暗的世界。那便是記憶碎片——關於我正在從事什麼的模模糊糊的記憶碎片。是的,我是正在從事什麼,為此跑到半路絆倒在地。我企圖逃離什麼。不能在此昏睡。儘管記憶模糊不清得不成樣子且零零碎碎,但我仍在拼出渾身力氣用雙手緊抓其碎片不放。我的的確確在抓住它不放。片刻,隨著意識的恢復,我才覺察到自己抓住不放的不過是記憶碎片罷了。尼龍繩結結實實地拴在身上。剎那間,我恍惚覺得自己成了一件隨風飄搖的沉甸甸的洗滌物。風、重力及其他一切都急欲將我擊落在地,而我硬是不從,偏要努力完成自己作為洗滌物的使命。至於何以有如此想法,自己也渾然不曉。大概由於沾染了一種習慣,習慣於把自身的處境權且改換成各種各祥的有形物。再其次我感覺到的,是下半身所處狀態不同於上半身這一事實。正確說來,下半身幾乎沒有任何感觸。我基本已經可以充分體察上半身的感觸:頭痛,臉頰和嘴唇緊貼著冰冷堅硬的石地,雙手緊攥繩索,胃躥到喉嚨,腳口墊著一塊有稜角的東西。至此固然一清二楚,但再往下則全然不得而知,不知究竟是何狀況。我想,下半身很可能已不復存在,由於摔倒在地的重創,身體從傷口處一分為二,下半身不翼而飛,包括我的腳(我想是腳)、我的趾尖、我的肚子、我的陽物、我的睾丸、我的……但無論怎麼想都不合乎常理。因為,假如下半身蕩然無存,我感到的疼痛當不止這個程度。我試圖更為冷靜地分析事態:下半身應該依然完好無損,只不過處於麻木不仁的狀況。我緊緊閉起眼睛,把波濤一般前仆後繼的頭痛感棄之不理,而將神經集中於下半身。我覺得這種努力同設法使陽物勃起的努力頗有些相似。就好像往什麼都沒有的空間狠命用力一樣。與此同時,我想起圖書館那個胃擴張長發女孩。嘖嘖,我又不禁想道,為什麼同她上床時陽物死活不肯挺起呢?一切都是從那時開始失去章法的。可是不能總是對這點耿耿於懷,畢竟使陽物勃起不是人生的惟一目的。這也是我很久以前讀司湯達《巴馬修道院》時的一點感受。於是我將勃起之事逐出腦海。我認識到,下半身處於一種不上不下的狀態,似乎懸於半空。對對,下半身懸在岩盤前面的空洞,上半身則在勉為其難地阻止下落,兩手因而牢牢地抓住繩索。一睜開眼睛,發現刺目的光束正對著我的面孔,是胖女郎用手電筒照我。我一哎牙,狠命拉著繩索想把下半身搭在岩盤上。「快!」女郎吼道,「再不抉點,兩人就都沒命了!」我力圖把腳搭在岩石地面,但未能如願,也沒有凸起處可搭。無奈,我使勁扔開手中的繩索,兩臂穩穩支在地面,以便把整個身體用懸垂的辦法向上提升。身體重得出奇,地面格外地滑,似乎滿地血污。我不曉得何以如此光滑,也無暇去想。腹部傷口由於擦在岩角上,痛得簡直像重新被刀子割開一般。似乎有人用鞋底狠狠踐踏自己的身體,像要把我的身體我的意識我這一存在踩成粉末而後快。儘管如此,我大約還是成功地把自己的身體一點點向上提起。我感覺皮帶刮在岩角,同時系在皮帶上的尼龍繩急欲將我往上拉拽。然而事實上與其說這是在協助我,莫如說在刺激腹部傷口從而妨礙我意識的集中。「別拉繩子!」我朝光束射來的方向吼道,「讓我自已來,別再拉繩子!」「能行嗎?」「不要緊,總有辦法。」我在岩角仍掛住皮帶扣的情況下使出吃奶力氣抬起一隻腳,終於逃出了這個莫名其妙的黑洞。我確認自己安全脫險之後,女郎來到我旁邊,像檢查我身體各部位是否完好似的用手摸著我的全身。「對不起,沒能把你拉上來。」她說,「我死命抓住一塊岩石,這才使得兩人沒有一起掉下去。」「這倒也罷了,可你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這裡有地洞呢?」「沒時間啊,所以我不是停下大聲喊叫了么?」「沒聽見。」「算了,得儘快逃離這裡。」女郎說,「這裡有很多洞,腳下當心,走出這裡,目的地很快就到。可要是不抓緊,血就會被吸干,直接睡著死去。」「血?」她用電筒照了照剛才我險些掉進深處的地洞。洞像用圓規畫出似的十分之圓,直徑約1 米。隨著光束四下晃動,我發現目力所及地面到處布滿同樣大小的洞穴,令人聯想起巨大的蜂窩。路兩側一直拔地而起的岩壁早巳無影無蹤,惟見綴著無數洞穴的地面。地面如在洞穴之間飛針走線一般延展開去。最寬的地方有1 米,最窄處是僅有30厘米的通路,給人以岌岌可危之感。不過只要小心,通過估計還是可以通過。問題是地面看起來搖搖晃晃,情景甚是奇特。原本應該堅硬牢固的岩盤,居然渾身扭來扭去。同流沙無異。最初我懷疑由於腦袋遭到重創致使眼神經出了故障。用電筒照照自己的手,手一不搖動二不扭擺,一如往常。由此看來,並非神經受損所致,而的確是地面在動。「螞蝗!」女郎說,「螞蝗群從洞里爬上來了。再不快點,血就要被吸光身體就成空殼啦!」「糟糕糟糕!」我說,「這就是你所說的更厲害的?」「不不,螞蝗不過是先兆,真正可怕的隨後才到,快走!」我們依然用繩子連接身體,踏上滿是螞蝗的岩盤。網球鞋底踩上無數螞蝗那種滑溜溜的感觸從腳板一直爬上脊背。「腳別打滑!掉進洞里可就再沒救了。裡邊全是螞蝗,螞蝗的海洋。」女郎緊緊抓住我的臂肘,我死死攥牢她的夾克衣襟。從寬僅30厘米且滑溜溜容易摔倒的岩盤通過實在非同兒戲。被踩碎的螞蝗那黏糊糊的液體如果凍一般厚厚沾在腳底,很難牢牢站穩。大概剛才跌倒時附在衣服上的螞蝗在脖子和耳朵周圍爬來爬去吮吸不止。儘管我明顯感覺得出,都不能將其打掉。因為我左手握著電筒,右手抓著女郎衣襟,兩隻手都放鬆不得。如此用電筒確認腳下行走之間,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螞蝗群。數量多得簡直令人頭暈。況且仍不斷從黑洞爬出。「肯定夜鬼們過去把犧牲品扔進地洞里了,是吧?」我問女郎。「是的,你還真挺明白。」「這點事總看得出來。」我說。「螞蝗被視為哪種魚的使者來著,也就是魚手下的嘍羅吧。所以夜鬼像把犧牲品獻給魚那樣同時獻給螞蝗。那可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犧牲品喲!一般都是從哪裡抓來的地面活人。」「這風俗現在沒有了吧?」「嗯,想必。祖父說,人肉由它們自己食用,僅僅把腦袋作為犧牲品的象徵割下來獻給魚和螞蝗。至少這裡成為聖域之後,再也沒有誰進來過。」我們穿過了幾個地洞,鞋底碾碎的滑溜溜的螞蝗估計有幾萬條之多。我也罷女郎也罷有好幾次險些失足,每次我們都撐住對方的身體,勉強躲過災難。噓噓噓那種討厭的空氣聲似乎是從黑洞底部湧出來的。它擾如夜間的樹從洞底伸出觸手,把我們團團圍在中間,側耳傾聽,確乎是噓噓噓之聲,就像被砍去頭顱的一大群人用全方位開放的喉嚨鳴冤叫屈。「水快到了。」她說,「螞蝗僅僅是先兆。螞蝗消失後,接踵而來的就是水。所有的洞穴馬上有水噴出,這一帶全成沼澤。螞蝗曉得這點,所以不再出動。無論如何得在水來之前趕到祭壇。」「你這不是知道底細嗎?」我說,「幹嗎不一開始就告訴我?」「說老實話,我也不很清楚。水並非每天都噴,一個月才噴一兩回,沒想到今天偏巧趕上。」「禍不單行啊!」我把這句從一清早便縈繞我腦際的話說出口來。我們小心翼翼地從地洞邊緣之間繼續前進。但無論怎麼走也走不出地洞群,一直連到地的盡頭也未可知。鞋底沾足了死螞蝗,以致幾乎失去腳板落地的感觸。如此每邁一步都繃緊神經,腦袋便不由暈乎起來。身體的乎衡也漸漸難以保持。雖說肉體功能在千鈞一髮的緊急關頭往往有超常發揮,但精神的集中力卻比本人預想的有限得多。無論情況如何刻不容緩,而若同樣情況持續個沒完沒了,集中力也必然開始下降。時間拖得越久,應付危機的具體判斷力和對死的想像力越是遲鈍,意識中出現明顯的空白。「快了快了,」女郎招呼道,「很快就到安全地帶。」我已懶得開口,默默點了下頭。點罷頭,才發覺在黑暗中點頭毫無意義。「聽清楚了?不要緊?」「不要緊。只是有點噁心。」噁心已開始好久了。地面蠢蠢欲動的螞蝗,它們釋放的奇臭,及其黏糊糊的體液,令人恐怖的空氣聲,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身體的疲勞和對睡眠的渴望——凡此種種結成一體,如鐵環一般勒緊我的胃,致使臭得叫人作嘔的胃液一直涌到舌根。神經集中力似乎正在接近極限。我覺得好像在彈一架只有三個音階且五年都未調音的鋼琴。我到底還要在這黑暗中走幾個小時呢?外面的世界現在是幾點呢?天空已泛白了么?晨報巳開始派發了嗎?就連看一眼手錶都不可能。光是用電筒照著地面一點點挪動雙腳都已搞得我無暇別顧。我很想看到漸次泛白的黎明時分的天宇,想喝熱氣蒸騰的牛奶,想聞早晨樹木的清香,想翻晨報的版面。黑暗螞蝗地洞早已使我忍無可忍。我體內一切器官所有細胞都在追求光明,都想看並非什麼電筒光的真正光亮,哪怕再微乎其微也好,再支離破碎也好。一想到光,我的胃便像被什麼抓一把似的收縮起來,口中充滿討厭的臭味,臭得就像腐爛變質的義大利式蒜味香腸。「走出這裡讓你吐個夠,再忍耐一會。」女郎說著,用力抓緊我的臂肘。「不吐。」我呻吟似的說道。「相信我,」她說,「一切都會過去的。或許真的是禍不單行,但終歸要過去的,不會長此以往。」「相信。」我回答。然而地洞仍綿延不斷,甚至覺得始終在原地兜圈子。我再次想起剛剛印出的晨報。晨報十分之新,墨跡幾乎可以印在指肚上。中縫有廣告,極厚。晨報無所不登,囊括地球上生命體的所有活動。從首相起床時間、股票行情、全家自殺到夜宵的製作方法、裙子的長度、唱片評論、不動產廣告,應有盡有。問題是我沒有訂報。大約3 年前就戒掉了讀報習慣。至於何以不再讀報,自己都說不出所以然,反正是不再讀了。大概因為我的生活涉及的範圍同新聞報導和電視節目毫不相干吧。我同社會的聯繫僅限於將所給的數據在頭腦中揉搓轉換成其他形式之時。其餘時間只管一個人看過時的小說,用錄像機看往日的好萊塢電影,喝啤酒喝威士忌打發時光。因此用不著看什麼報紙雜誌。但是,在這失去光亮的莫名其妙的黑暗中,在無數地洞無數螞蝗的包圍之下,我卻如饑似渴地想看報。我要坐在有陽光的地方,像貓舔奶碗那樣一字不漏池把報紙上下看遍左右看遍。然後把世人在陽光下開展的各種生之片斷吸入體內,滋潤每一個細胞。「祭壇出現了!」她說。我剛想抬起眼睛,不料腳下一滑,沒能揚起臉來。管它祭壇是何顏色呈何形狀,反正要走到跟前才能計議。我最後動員起注意力,亦步亦趨地朝前移步。「還有10來米。」女郎說。就在她說這句話之時,地穴深處傳出的空氣噓噓之聲即告消失。消失得甚是唐突甚是不自然,簡直就像地底下有人掄起鋒利的大刀一舉斬斷聲源。沒有任何前兆,亦無半點餘韻,這從地底湧出又久久壓在地面的刺耳的空氣聲轉瞬間盡皆消失。與其說是消失,莫如說彷彿含有這聲音的空間本身整個歸於毀滅。由於消失得過於始料未及,剎那間我的身體也險些失去平衡滑倒。沉寂——幾乎使耳朵變痛的沉寂籠罩了四周。漆黑中突然出現的沉寂比任何不快而可怕的聲音都不吉利。在聲音面前——無論什麼聲音——我們都可以保持相對的立場。然而沉寂是零,是無。它包圍我們但它並不存在,找的耳中產生類似氣壓改變時那種若有若無的壓迫感。耳部筋肉無法很好地適應突如其來的變化,從而力圖提高功效,在沉默中捕捉某種信號。可是這沉默是不折不扣的沉默。聲音消失後再未出現。我和她都保持原來姿勢,在沉默中側耳傾聽。為了緩解耳朵的壓迫感,我咽了口唾液。但無甚效果,只在耳內發出類似唱針碰在唱盤邊角時那不自然誇大的聲響。「水退了不成?」我試著問。「往下才噴水。」女郎說,「剛才的空氣聲是彎彎曲曲的水道里的空氣被水壓排擠出去的聲音。全部排光之後,就再沒有東西能阻止水流了。」女郎拉起我的手,穿過最後幾個洞穴。也許是精神作用,覺得石板上蠕動的螞蝗好像略少了一些。穿過五六個洞穴,我們再度來到空曠的平地。這裡沒有洞穴沒有螞蝗,螞蝗看來也逃到與我們相反的方向去了。我總算脫離了險象環生的地帶。縱令在這裡溺水而死,也比掉進螞蝗洞里喪命要好得多。我幾乎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把貼在脖子上的螞蝗扯掉。女郎一把抓住我的手制止。「別管那個,先上塔,免得淹死。」說著,抓著我的手腕急步前行。」五六條螞蝗死不了人,再說強拉硬扯會把皮膚也扯掉的。不曉得?」「不曉得。」我說。我就像航標燈底下的沉砣一樣又暗又笨。走了二三十步,女郎把我拉住,用手裡的大號電筒照出聳立在我們眼前的巨大的「塔」。「塔」呈光禿禿的圓筒形,筆直朝頭頂黑暗伸去,恰好一座燈塔,從基座往上漸次變細。我不知道實際上有多高。因為它過於龐大,無法用電筒上下照遍而把握其整個構造,況且我們也沒有足夠的時間。女郎只往塔身刷地一晃,隨即不聲不響地跑到跟前,沿著塔側階梯向上爬去。我當然也趕忙尾隨而上。從稍遠的地方用不很亮的光束照著看去,這「塔」很像一座人們花費漫長歲月和嘆為觀止的技巧構築成的精緻而宏偉的紀念碑。然而近前用手一摸,原來不過是凹凸不平形狀怪異的巨石,是自然侵蝕作用的偶然產物。夜鬼們在這巨石周身鑿出的螺絲山狀的螺旋階梯。作為階梯未免過於粗糙馬虎,不整齊不規則,寬窄勉強能放下一隻腳,且不時缺少一階。缺的部分可以藉助附近凸起的石棱放腳。但由於我們不得不用雙手抓住石塊來支撐身體以防止跌落,因此沒有亦法用電筒光一一確認下一個石階,抬起的腳有好幾次懸在半空,險些跌落。在黑暗中洞察一切的夜鬼倒也罷了,對我們則是傷透腦筋的不便之物。兩人緊貼石壁,活像蜥蜴一步一挪,不敢有半點疏忽。登至36級——我已染上了數階梯的毛病——腳下黑暗中響聲驟起,彷彿有人將一枚巨大的烤牛肉狠狠摔在平壁一般,聲音扁乎而似帶潮氣,井且蘊含著不由分說的強烈意志。隨後便是一瞬間的沉默,如同正欲下落的鼓棰突然止住而有意留下的一拍間歇。這是分外令人厭惡的靜寂的間歇。我雙手死死抓住石棱,緊貼石壁,等待意外的發生。隨即發生的是地地道道的水聲,是水從我們穿過的無數洞穴中一齊噴出的聲音。水量非比尋常。我想起上小學時從新聞記錄片中看到的水庫開閘慶典的場面。一個知事模樣頭戴安全帽的人一按電鈕,閘門打開,粗大的水柱伴隨著水煙和轟隆聲鼓涌而出,直衝霄漢。那還是電影院上映新聞片和動畫片時代的事。我一邊看紀實鏡頭,一邊想像假如自己由於某種緣故而置身於如此翻江倒海般的水庫下面該落得何種下場,幼小的心靈於是不寒而慄。但在其後四分之一世紀里,實際上自己從來也未設想過萬一身陷此境的情景。小孩子總是習慣性地以為有一種神聖的力量最終將自己從世間可能發生的幾乎所有種類的災難中解救出來。至少我在兒童時代是如此。「水到底要上到什麼程度呢?」我問上面距我兩三步遠的女郎。「相當程度。」她簡短地回答,「如果你想活命,只能再往上一點。水總不至於上到頂端。我知道的只這麼多。」「到頂還有多少階?」「相當不少。」她答道。答得巧妙,可以訴諸想像力。我們以儘可能快的速度沿著螺旋「塔」攀登。據水聲判斷,兩人身體緊貼著的這個「塔」大概矗立於空曠平地的正中央,周圍則是黑壓壓的螞蝗洞穴。果真如此,我們便是在這恰好建在無數巨型噴水孔中間的裝飾性立柱上一步步爬向頂端。若女郎說得不錯,那麼這廣場般空蕩蕩的空間勢必水積如沼,惟有這「塔」作為孤島在水中露出上半端或頂端。女郎身上斜挎的電筒在她腰間不規則地搖擺著,光束在黑暗中畫出零亂的圓形。我則以這光亮為目標攀援不止。途中已數不清爬了多少階,不過也就在150 至200 階之間。最初猛然撞擊腳下石壁而厲聲呼嘯著從空中摔下的水流,不久轉而發出落入水潭般的聲響,繼之變咕嘟咕嘟沉悶的聲音,似被封上了蓋子。水位穩步上升。看不見腳下,不曉得水面到達的位置。但我覺得即使冷冰冰的水馬上沖刷腳腕也不足為奇。所有一切都像是心情不快時做的一場噩夢,有什麼朝我追來,而雙腿卻不能驅動自如,追擊者迅速逼近身後,伸出滑溜溜的手要抓住我的腳腕,縱使作為夢也是令人絕望的夢,而若是活生生的現實,自然更為嚴重。我不再理會什麼階梯,只管雙手緊抓石棱,將身體懸空向上提去。驀然心生一計:如果等水漲上來借水勢游上頂端如何?這樣既不費力,又無跌落之虞。如此在腦袋裡估算半天,作為一條獨創之計,似乎並無不好。但告知女郎時,她當即斷言行不通。「水面下水流很強,又卷著漩渦,一旦被卷進去還哪裡談得上什麼游泳,浮都浮不起來。就算碰巧浮上來,如此黑漆漆的,哪裡也游不到。」總之一句話,再怎麼著急也只能這麼一步步爬。水聲猶如一點點減速的馬達,音階一刻低於一刻,最後變成粗重的呻吟。水位則不停頓地持續上升。我想,要是有真正的光就好了。哪怕再微弱也好。只要有真正的光,爬這等石壁根本不在話下,也可確認水到了什麼地方。總之可以免受不知腳腕何時被抓這場噩夢的可怕折磨。我對黑暗這東西算是深惡痛絕。追得我透不過氣的並非水,而是橫亘在水面與我腳腕之間的黑暗。是黑暗把涼沁沁不知底細的恐怖灌入我的體內。新聞紀錄片仍在我腦海里轉換。銀幕上那巨大的拱形水庫朝我眼下這研缽狀的石底永遠排水不止。攝影機以各種角度執著地捕捉這幅光景。鏡頭或從上方或從正面或從側面如整個舔遍似的對準奔騰飛濺的水流。水流映在水泥壩壁上的影子清晰可見。水影渾如水本身那樣在扁平的白色混凝土上飛舞弄影。凝視之間,水影居然成了我自己的身影。是我的身影在鼓出的水庫壩壁上跳躍不已。我坐在電影院椅子上,目不轉睛地觀看自己的身影。是我自己身影這點當即看出來了,但作為電影院的一名觀眾,我不知應相應採取怎樣的行動。我還是個9 歲或10歲的少年。也許我應該跑上銀幕把影子收回,或者衝進放映室將膠片一把奪走。至於這樣做是否得當,我則無從判斷。這麼著,我只好一動不動地繼續觀看自身的影子。身影永無休止地在我眼前眺躍,渾如撲朔迷離的地氣中不規則地裊裊搖曳的遠景。影子看上去不能開口講話,也不能用手勢表達什麼。然而他確實想向我傾訴。影子完全知道我坐在這裡注視他的形象。可惜他同我一樣軟弱無力,畢竟只是影子而已。除我以外,任何觀眾似乎未覺察到水庫壩壁上的水流之影實際上是我的身影。哥哥就坐在我旁邊,他也無動於衷。否則絕對向我耳語告之。因為哥哥看電影時總是不厭其煩地耳語不止。我也絲毫無意把那便是自己身影一事告訴別人。估計他們不會信以為真。看情景影子只想對我一個人傳達某種信息。他是在不合適的場所不合適的時間藉助電影銀幕這個媒體對我訴說什麼。在那鼓出的混凝土壩壁上,我的影子孤苦伶仃,誰都不予理睬。我不知道他如何來到壩壁,也不知其此後的打算。想必不久他將隨著夜幕的降臨而消失不見。他很可能被洶湧的水流沖入大海,在那裡繼續履行作為我身影的職責。想到這裡,不由黯然神傷。很快,水庫新聞放完,畫面換戒某國國王加冕大典的光景:好幾匹頭頂飾物的馬拉著美輪美奐的馬車穿過石板廣場。我在地面上尋覓自己的身影,卻只有馬、馬車和建築物的影子。我的回憶至此為止。但我無法判斷這是否真的曾發生在自己身上。因為剛才在這裡驀然想起之前,我從來未曾把這一事實作為往日的記憶在腦海中推出。也可能是我在這異乎尋常的黑暗中耳聽水聲之間心血來潮地描繪出的意念性圖像。以前我在一本心理學書中看過有關此類心理作用的敘述。那位心理學家認為:當人陷入無以復加的困難境地時,往往在腦海中描繪出白日夢場面以保護自己免受嚴酷現實的摧殘。但若稱之為心血來潮式的意念性圖像,那浮現於眼前的場景未免過於栩栩如生淋漓盡致,對我的存在本身未免過於息息相關。我可以清清楚楚地記起當時環繞我的氣息和聲響,可以切身感受到9 或10歲的我所感覺的困惑、慌亂和無可名狀的恐怖。無論誰怎麼說,那確實發生在自己身上。儘管它已被某種力封閉在意識深處,但其封條已由於我身陷絕境而脫落,從而使其浮上表面。某種力?肯定起因於為掌握模糊能力而施行的腦手術。是他們把我的記憶推上意識之壁,長期以來是他們從我身上奪走了我的記憶。如此想來,我漸漸氣憤起來。任何人都不具有剝奪我記憶的權利。那是我自身的記憶!剝奪他人的記憶無異於劫掠他人的歲月。隨著怒氣的上升,我覺得什麼恐怖云云何足掛齒。不管怎樣,反正我要活下去,決心活下去。我一定要活著走出這個令人神經錯亂的黑暗世界,要使被剝奪的記憶重歸己有。世界完蛋也罷完好也罷,關我何事!我必須作為完全的自我獲得再生!「繩子!」女郎突然叫道。「繩子?」「喂快來,有繩子垂下。」我急步跨上三四階,到她身旁用手心摸石壁,果然有條繩子,繩子是登山用的,不太粗,但很結實。繩頭已垂到我胸部。我抓在手裡,小心地稍微用力拉了拉。根據手感,應該牢牢實實地拴在什麼上面。「肯定是祖父,」女郎說道,「是祖父為我們垂下繩子。」「為慎重起見,還是再爬一圈吧。」我說。我們急不可耐地物色下腳處,繞這螺旋「塔」爬了一周。繩子仍垂在同一位置。繩子每隔30厘米打一個結,以便於我們搭腳。如果繩子果真直通往「塔」頂,我們可以節省很多時間。「是祖父,毫無疑問。他那人心細得很。」「果然。」我說,「能爬繩子?」「當然,」女郎道,「爬繩子從小就很拿手。沒爬過?」「那麼你先爬。」我說,「爬到頂朝下晃晃電筒,我再開始爬。」「那樣水可就淹上來了,還是一起爬好,不好么?」「爬山時原則上一條繩子一個人。因為繩子強度有問題,再說兩人一起爬不容易,時間也花得多。況且就算淹上來,只要抓住繩子也總可以爬上去。」「真看不出你這人倒挺勇敢的。」女郎說。我猜想她可能再吻我一下,在黑暗中靜靜等著。不料她沒有理睬,已開始迅速上爬。我雙手抓住岩角,仰望她隨著胡亂搖晃的電簡光束往上爬去。那光景恰似酩酊大醉的魂靈踉踉蹌蹌地返回天空。凝望之間,我很想喝一口威士忌。但威士忌裝在背部的背包中,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如此搖搖欲墜的狀態下扭過身體卸下背包從中取出威士忌瓶子。於是打消這個念頭,而代之以在腦海中想像自己喝威士忌的情景。整潔幽靜的酒吧,裝著核桃的大碗,低聲流出的MJQ 的《旺多姆》旋律,60ML大杯冰鎮威士忌。我把酒杯置於檯面,袖手注視良久。威士忌這東西一開始是要靜靜觀賞的,觀賞夠了才喝,同對待漂亮女孩一樣。想到這裡,我發覺自己沒有西服和輕便風衣。我所擁有的像樣西服全被那兩個神經病用刀子割得體無完膚。糟糕!該穿什麼衣服去呢?去酒吧之前需要先解決西服。我打定主意:做一套藏青色蘇格蘭呢料西裝好了。青色要格調高雅,紐扣三個,肩部要渾然天成,腋下要不收緊的傳統樣式,就是60年代初喬治·佩帕德穿的那種貨色。襯衫要藍色的,藍得沉穩而略帶漂白之感。質地為厚實的牛津布,領口色調則儘可能普通正規。領帶雙色條紋即可。紅與綠。紅為鍺紅,綠則如怒濤翻騰的大海,或者藍也未嘗不可。我要去一家時髦的男士用品店購置齊全,穿戴好再走進一間酒吧,要一大杯蘇格蘭冰鎮威士忌。螞蝗也好夜鬼也好帶爪魚也好,任憑它們在地下世界橫行霸道。我可要在地上世界身穿藏青色蘇格蘭呢料西裝,品味蘇格蘭進口的威士忌。驀地注意到時,水聲已經停了。大概洞穴已不再噴水。或許水位過高而聽不到水聲。但對於我,似乎怎麼都無所謂。我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活下去,並使記憶失而復得。任何人都再也別想隨心所欲地操縱我。我恨不得對全世界高喊,任何人都再也別想隨心所欲地操縱我!可是,在這黑洞洞的地底下體附岩石之時,隨即高喊也全無效用。於是我並不喊,而歪頭向上打量。女郎爬得比我想的高得多,不知已拉開幾米距離,若以商店樓層計算,怕有三四層了——已到女服櫃檯或和服專場。我無可奈何地想,這石山究竟有多高呢?我和她已經爬過的那部分都已有相當的高度,而若繼續扶搖直上,其整個高度必然十分了得。我曾一度興之所至地步行上過26層高樓,但這次登攀似乎還不止那個高度。不管怎樣,黑漆漆望不見下面反倒不失為好事。雖說我是登山老手,但若在沒有任何裝備的情況下只穿普通網球鞋危危乎爬到如此高處,也必定嚇得不敢俯視。這無異於在摩天樓正中不藉助安全繩和吊車來擦拭玻璃。什麼也不思不想地一個勁向上攀登當中倒還算好,而一旦停住腳步,不容我不為這高度而漸感心神不安。我再次歪頭仰望。看樣子她還在奮力攀援,電筒光同樣搖來晃去。較之剛才,位置已高出許多。她的確善於爬繩,如她本人所說,但也實在高得可觀,高得近乎荒謬。歸根結蒂,那老頭兒何苦逃竄到這等神乎其神的場所。如能挑一個簡便易行的地方靜等我們到來,我們也大可不必遭此劫難。如此獃獃思考之間,頭上好像傳來人的語聲。抬頭一看,但見小小的黃色光點如飛機尾燈緩緩閃爍。估計她總算到頂。我一隻手抓繩,一隻手拉過電筒,朝上邊送出同樣的信號。又順便往下照了照,想看看水面升到多高。但電筒光很弱,幾乎什麼也看不清。黑暗過於濃重,除非相當靠近,否則根本看不出究竟。手錶指在凌晨4 時12分。天還未亮,晨報尚未派發,電車尚未啟動。地上的人們應當還在酣然大睡。我雙手攥緊繩索,深深吸了口氣,慢慢向上攀援。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24.世界盡頭(影子廣場)一連三日光朗朗的晴天,這天早晨睜眼醒來便結束了。天空被厚厚的烏雲遮蔽得不見一絲縫隙,好容易爬上地面的太陽早已被奪去固有的溫煦與光輝。在這灰濛濛陰沉沉冰冷冷的天光中,樹木將搖盡葉片的枝條如海中魚柵一般刺向空中,河流將凍僵的水聲播往四方。看雲勢,隨時都可飄下雪來,卻沒有下。「今天怕不至於下雪,」老人告訴我,「那不是下雪的雲。」我打開窗戶再次仰望天空。但分不清什麼樣的雲可以降雪什麼樣的雲不能。看門人正坐在大鐵爐跟前脫鞋烤腳。火爐和圖書館裡的一般形狀。上面是足可放兩個水壺或鍋的爐蓋,最下面有塊掏灰用的潔動鐵板。正面像西式裝飾櫥似的有兩個大金屬把手。看門人坐在椅子上,雙腳搭於把手。房間被水壺蒸氣和廉價煙斗的氣味——想必是代用煙——弄得潮氣瀰漫,直令人窒息。當然其中也混雜他腳上的臭味。他坐的椅子後面有張大大的木桌,上面整齊地擺著磨石、柴刀和斧子。無論哪把刀斧都使得相當厲害,以致手握部分完全變了顏色。「圍巾的事,」我開口道,「沒有圍巾脖子實在凍得受不住。」「啊,那怕是那樣的。」看門人煞有介事地說,「那一點我十分清楚。」「圖書館裡頭的資料室有誰也不用的衣物,如果可以使用一部分的話,我想……」「噢,那個么,」看門人說,「那個隨便你怎麼用。你用是沒有問題的。圍巾也罷大衣也罷悉聽尊便。」「沒有物主么?」「物主你不必介意。就算有也早忘了。」看門人說,「對了,你好像在找樂器?」我點下頭,此君無所不知。「原則上本鎮不存在樂器這種東西。」他說,「但也並非完全沒有。你工作勤勤懇懇,要件樂器怕也沒有什麼不合適。可以去發電站問問那裡的管理員,說不定會找到一件。」「發電站?」我訝然。「發電站之類還是有的。」說著,看門人指指頭上的電燈,「你以為這電是從哪裡來的?總不至於以為是蘋果林上結的吧?」看門人笑著勾勤出去發電站的路線:「沿河南邊的路一直往上流走。約走30分鐘右邊會出現一座舊糧倉,糧倉既無房蓋又沒門扇。往右拐再走一會,有一座山,山那邊是森林。往森林裡走500 米就是發電站。明白了?」「我想明白了。」我說,「不過冬天進森林不危險嗎?大家都那麼說,我本身吃過苦頭。」「啊,是的是的,這點我倒忘個乾淨,還是我用板車把你推上坡去的呢。」看門人說,「現在可好了?」「不要緊了。謝謝。」「有點心有餘悸吧?」「嗯,是有點。」看門人狡黠地一笑,調換一下搭在火爐把手上的雙腳。「心有餘悸是好事,這樣人才會變得小心謹慎,進而免得皮肉受苦。出色的樵夫身上只有一處傷,不多不少,僅僅一處。我說的你可理解?」我點頭。「不過發電站那裡你盡可放心前去。森林邊上有入口,路也只是一條,不會迷路。而且碰不上森林裡的人。危險的是森林深處和圍牆旁邊。只要避開這兩處就無需擔驚受怕。只是切切不可偏離道路,不可到發電站裡邊去。去的話又要倒霉。」「發電站管理員可是住在森林裡的人?」「不,那傢伙不是。他既不同於森林住戶,又不和鎮上的人一樣,而是個不完全的男子。他深入不得森林,也返回不了鎮子,無危害,無膽量。」「森林住的是什麼樣的人呢?」看門人歪起脖子,默然看了一會我的臉,說道:「一開始我就有言在先,問什麼是你的自由,答不答是我的自由。」我點下頭。「算了吧,反正我不樂意回答。」看門人說,「對了,你不是一直說想見你的影子么,怎麼樣,這就見見如何?已是冬天,影子虛弱了許多,見面怕也沒什麼不妥。」「情況不好么?」「不不,生龍活虎,每天都放到室外幾個鐘頭讓他運動,食慾也旺盛得很。只是冬季晝短夜長越來越冷,作為影子不論什麼樣的都上不來情緒。這不是哪個人的責任,屬於極為正常的自然規律。既怪不了我也怨不得你。馬上讓你去見,和本人直接面談。」看門人摘下牆上掛的鑰匙串揣進上衣袋,邊打哈欠邊穿上結結實實的系帶皮鞋。鞋看上去極重,鞋底打了鐵釘,以便於雪中行走。影子的住處介於鎮子與外界的中部地帶。我不能走去外界,影子不能進入鎮子。所以說「影子廣場」是失去影子之人與失去人之影子相見的惟一場所。走出看門人小屋的後門即是影子廣場,說是廣場,其實徒有其名。佔地不大,僅比普通人家的院子略寬敞一點,四面圍著陰森森的鐵柵欄。看門人從衣袋掏出鑰匙串打開鐵門。先讓我進去,自己隨後進來。廣場為端端正正的正方形,盡頭處與鎮子一壁之隔。一個牆角有一株古榆,下面擺著一條簡易凳子。榆樹已經發白,不知是活著還是死了。另一牆角有用舊磚和廢料臨時搭的小房子。窗口沒有玻璃,只有上下推拉式的木板套窗。沒有煙囪。由此觀之,恐怕也沒有取暖設備。「你影子就住在那裡。」看門人說,「看上去不大舒服,其實沒那麼糟。基本有水,有廁所,還有地下室。地下室一點風也擠不進去。賓館固然談不上,遮風蔽雨還是綽綽有餘。「進去看看?」「不,在這兒見就可以了。」我說。由於看門人小屋空氣極端惡劣,我有些頭痛。哪怕稍冷點也還是能呼吸新鮮空氣的地方好得多。「也罷,就領來這裡。」言畢,看門人獨自走進小房子。我豎起大衣領,坐在榆樹下的凳子上,用鞋後跟刨著地面等待影子到來。地面很硬,到處是硬邦邦的殘雪,牆腳處因陽光照射不到,雪仍然原封不動地保留著。片刻,看門人領著影子從小房子出來,他像要用打有鐵釘的皮鞋底踏爛冰凍地面似的大踏步穿過廣場,後面緩緩跟著我的影子。看起來影子並不像看門人說的那麼神氣活現,臉比以前瘦了些,眼睛和鬍鬚格外引人注目。「兩人單獨呆一會吧,」看門人說,「想必攢了一肚子話,慢慢說好了。不過時間不可太長。弄不好再貼在一起,重新分開可就費事了。況且你們那麼做也是徒然,只能給雙方增加麻煩,對吧?」我點頭表示贊同。想必如其所說,合為一體也還是要被分開,無非使他故伎重演。我和我的影子用眼睛瞄著看門人,看他鎖好門往看門小屋走去。鞋釘咔哧咔哧啃咬地面的聲響漸離漸遠,俄頃傳來沉重的木門關合聲。看門人不見之後,影子在我身旁坐下,和我一樣用鞋跟在地面刨坑。他上身穿坑坑窪窪的粗眼毛衣,下面是工作褲,腳上是那雙我送的舊工作鞋。「身體可好?」我試著問。「談不上好。」影子說,「太冷,伙食又差。」「聽說每天運動。」「運動?」影子費解地看著我的臉,「噢,那哪裡稱得上運動!不過是每天被看門人從這裡拉出去幫他燒獨角獸,把屍體堆到板車上,拉去蘋果林,澆油焚燒。點火前看門人用柴刀把獸頭砍掉。你也見過他收藏的那些漂亮柴刀吧?那小子怎麼看都不地道。只要情況允許,他篤定想把世界上所有的東西砍個稀巴爛。」「他也是鎮上的人?」「不,不是。那傢伙是雇來的。專門以燒獨角獸為樂,而鎮上的人是不感興趣的。入冬後已燒了好多好多。今早死了三頭,一會就得去燒。」影子和我同樣用鞋跟刨了一陣子凍得硬如石頭的地面。冬季的鳥兒尖刺刺地叫著從榆樹枝騰空飛去。「地圖找到了。」影子說,「比預想的畫得好,文字說明也得要領。只是遲了一步。」「把身體搞壞了。」「聽說了。不過入冬後就太晚了,本想早些拿到手,那樣事情辦得就會更為順利,計劃也可更快制定出來。」「計劃?」「從這裡逃跑的計劃,還用說!此外還能有什麼計劃?莫非你以為我要地圖是為了消磨時間不成?」我搖頭道:「我還以為你想教給我這座奇特鎮子有什麼名堂哩。因為我的記憶差不多全都給你帶走了。」「不是那樣的,」影子說,「不錯,我是擁有你的大部分記憶,但不能夠充分地利用,那必須在我們合為一體後才能辦到,而這又不現實。果真那樣,我們就再也別想相見,計劃也隨之落空。所以眼下我只能一個人琢磨,琢磨這座鎮子的名堂所在。」「琢磨明白?」「一點點。還不能對你講。因為還沒有說服力,要把細節補充完整才行。再讓我考慮考慮。我覺得再考慮不久就可有所領悟。問題是屆時很可能為時已晚。畢竟進入冬天以來,我的身體的確一天不如一天。照此下去,即使搞出逃跑計劃我恐怕也沒力氣實行了。所以我才想趕在入冬前得到地圖。」我仰望頭上的榆樹。從粗大的樹枝之間,可以看到分崩離祈的冬日陰雲。「這裡是逃不出去的。」我說,「地圖仔細看了吧?哪裡都沒出口,這裡是世界盡頭。後無退路,前無通途。」「說世界盡頭倒有可能,但出口必有無疑。這點我清清楚楚。天空上這樣寫著,寫著有出口。鳥飛越圍牆是吧?飛去哪裡?外部世界嘛。牆外必定別有天地,惟其如此才用牆把鎮子圍起來不讓人們出去。外邊要是一無所有,也就無需特意修築圍牆。而且肯定有出口。」「或許。」我說。「我一定要找到它,同你一道逃走。我可不想在這麼凄慘的地方死去。」說罷,影子沉默下來,接著刨擊地面,「記得一開始就對你說過,這鎮子是不自然不正常的。」影子說,「現在我仍堅信不疑:不自然,且不正常。但問題在於這座鎮子就是如此不自然不正常地自成一統。因為一切都扭曲都不自然,所以結果上又一切都正相吻合,無懈可擊。它就是這樣天造地設。」影子用鞋跟在地面畫著圓圈,繼續道:「我們被關在這裡面。天長日久,這個那個考慮起來反倒漸漸覺得它們正確而自己是錯誤的。因為它們看上去簡直渾然天成一般完美無缺。我說的你可明白?」「明明白白,我也時常有此感覺,覺得較之這座鎮子,自己恐怕過於渺小、軟弱、不知所措。」「但這是錯的。」影子在圓圈旁邊畫著看不出意思的圓形。「正確的是我們,它們才是錯誤的。自然的是我們,那幫傢伙才是不自然的。我是這樣相信的,堅信不疑。否則,勢必在自己都不知不覺之間被這鎮子吞噬。被吞噬後可就悔之莫及了!」「可是,何為正確何為錯誤畢竟是相對的。更何況我已被剝奪了作為比較二者的尺度的記憶。」影子點頭道:「我十分清楚你的迷惑。不過這樣想好了:你可相信永恆運動的存在?」「不,理論上不存在永恆運動。」「同一道理。這鎮子的安全性和完整性和永恆運動是同一回事。理論上所謂完整無缺的世界根本不存在。然而這裡卻是完整無缺的。這樣,必定某處做了手腳。就像看上去彷彿處於永恆運動狀態的機器在背後利用肉眼看不見的外來動力一樣。」「你發現了那個?」「還沒有。剛才也跟你說了,這是我的一個假設,還必須補充具體東西。為此還需要一段時間。」「把假設告訴我好么?說不定我也可以在具體補充方面助一臂之力。」影子從褲袋掏出兩手,往上面哈口熱氣,在膝蓋搓了起來。「不,那怕是難為你,我傷的是身體,你傷的是心,應該首先修復的是你。要不然等不到逃走兩人就要同歸於盡。這方面我來考慮,你想法救你自己,這是當務之急。」「我的確不知所措。」我看著地上畫出的圓圈說,「你說得很對。該往哪邊前進都看不準,甚至對自己過去曾是怎樣一個人都稀里糊塗。一顆迷失的心又能有多大作用呢?況且是在這擁有如此強大力量和價值標準的鎮子里。自從進入冬季,我一直對自己失去信心,一天不如一天。」「不不,不是那樣。」影子說,「你並未迷失自已,不過是記憶被巧妙隱匿起來而已,所以才導致你不知所措。然而你並沒有錯。即使失去記憶,心也還是朝著既定方向前進的。人這東西本身就具有導向能力,那也才成其為自己。要相信自己的力量。否則你就將隨波逐流地置身於莫名其妙的場所。」「儘力而為。」我說。影子點點頭,遙望陰沉沉的天空。稍頃,沉思似的閉起眼睛。「想不明白的時候我總是看鳥。」影子說,「一看鳥就恍然大悟,知道自己並不錯。對鳥來說,鎮子的無懈可擊也罷什麼也罷了不相干,圍牆城門號角也毫無關係。這種時候你也不妨看鳥。」柵欄口傳來看門人喊我的聲音。會面時間已過。「往後一段時間別來看我。」分別時影子對我耳語,「必要時我想辦法見你。看門人生性多疑,見得多了肯定提防我們,怕我們搞什麼名堂,那一來我的事情就難辦了。要是問起你就裝出和我話不投機的樣子,懂么?」「懂了。」「怎麼樣啊?」剛進小屋看門人就問我,「闊別重逢,其樂融融吧?」「說不清楚。」說著,我搖頭表示否定。「就那麼回事。」看門人露出不無滿足的神情。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25.冷酷仙境(吃喝、圖像工廠、圈套)爬繩不知比登梯舒服多少倍,繩上每隔30厘米就打一個牢牢實實的結,而且粗細恰到好處,容易把握。我雙手緊握繩索,略微前後搖晃著身體,有節奏地一步步向上爬去。自覺頗像盪鞦韆的電影鏡頭。誠然,鞦韆用繩是不打什麼結的。因為打結會遭到現眾的輕蔑。我不時仰望一眼。但由於電筒光迎面直射,很晃眼,很難看清距離。想必她擔心我,正在靜靜從頂端看我往上爬。腹部傷口隨著心臟的跳動而悶悶地陣陣作痛。跌倒時跌傷的頭也依然痛個不止。雖說不至於影響爬繩,但痛畢竟是痛。越是接近頂端,她手中的電筒越是將我的身體及周圍情形照得光亮起來。但這總地說來是一種多餘的關心。因我早已習慣摸黑攀援,給這光線一照,反而亂了步調,腳登空了好幾次。我無法把握光照部分同陰影部分之間距離的平衡。看上去光照部分比實際突出得多,陰影部分則凹陷得多。而且過於耀眼炫目。人的身體可以很快適應任何環境。縱使很久很久以前潛入地下的夜鬼們能改變身體使之適應黑暗,也沒有什麼不可思議,我覺得。爬到六七十個繩結的時候,總算摸到了類似頂端的東西。我兩手扣住石沿,像游泳運動員爬上游泳池那樣向上爬去。由於繩子太長,胳膊早己累得沒有了力氣,花好長時間才爬上頂部。竟好像遊了兩三公里自由泳。她抓住我的皮帶,幫我最後一把。「好險的地方!」她說,「再晚四五分鐘我們兩人就都報銷了。」「這下可好了。」說著,我躺在岩石平面,深深吸了幾口氣。「水到什麼地方了?」她放下電筒,一點點往上拉繩子。拉過大約30個結時,把繩子遞到我手裡。繩子濕得一塌糊塗:水已漲到相當高度。再晚爬四五分鐘,可就非同小可。「可你能找到你祖父么?」我問。「沒問題,」她說,「就在祭壇裡邊。不過腳扭傷了。說是逃跑時腳踩進深坑來著。」「腳扭傷還能來到這種地方?」「當然能。祖父身體好,我們這個家族都身體好。」「像是,」我說。我也算是身體好的,但較之他們還是望塵莫及。「走吧,祖父等著呢,他說有很多話要跟你說。」「我也同樣。」我重新背起背包,跟著她往祭壇那邊走去。所謂祭壇,其實不過是岩壁上一個圓洞而已。洞內狀似大房間,洞壁凹陷處放著一個氣瓶樣的燈盞,放出朦朦朧朧的黃色光亮,使得參差不齊的石頭洞壁爬滿無數奇形怪狀的陰影。博士身裹毛巾被坐在燈旁,臉有一半背光。由於燈光的關係,眼睛看上去深深下陷,但實際上可以說精神十足。「噢,怕是死裡逃生吧?」博士不無欣喜地對我說,「出水我是知道的。本以為能早些趕到,也就沒怎麼在意。」「在街上迷路來著,爺爺。」胖孫女說,「差不多整整晚一天才見到他。」「好了好了,怎麼都無所謂了。」博士道,「事到如今,費時間也罷省時間也罷都是同一碼事了。」「到底為什麼是同一回事?」我問。「算啦,這話說起來啰嗦得很,以後再說吧,還是先坐下,把脖子上的螞蝗弄掉。要不然可就要留下痕迹啰!」我坐在稍離博士一點的地方。他孫女坐在我旁邊,從衣袋掏出火柴,擦燃把附在我脖子上的螞蝗燒掉。螞蝗早已喝飽了血,鼓脹得足有葡萄酒瓶塞那麼大。被火一燎,「滋」地發出一聲帶水汽的聲響,落在地上還扭動了一會,女郎用運動鞋底一腳碾碎。皮膚被火燒了一下,緊繃繃地作痛。我使勁歪了歪脖子,覺得皮膚好像熟過頭的西紅柿的薄皮似的直欲開裂。這種生活不消一個星期,我的全身恐怕就要變成受傷的標本。就像掛在藥店牆上的腳癬病例圖那樣製成精美的彩色版分發給大家。肚皮傷口,頭部腫包,螞蝗吮吸的紅痣,甚至性功能不全都可能包括進去。也只能這樣才生動逼真。「沒帶來什麼吃的東西?」博士對我說,「情況緊急,沒時間帶夠食物,從昨天就只吃巧克力來著。」我打開背包,拿出幾個罐頭、麵包和水壺,連同罐頭刀一起遞給博士,博士首先不勝憐愛地喝了水筒里的水,然後像察看葡萄酒年代似的一一仔細檢查了罐頭,把桃罐頭和鹹味牛肉罐頭打開。「你們也來一個如何?」博士問我們。我們說不要,在這種地方哪裡上得來食慾。博士把麵包撕成片狀,卷上腌味牛肉,大口大口吃得十分香甜。又吃了幾塊桃,把罐頭盒對在嘴上吱吱有聲地喝裡面的汁。這時間裡,我拿出小瓶威士忌喝了兩三口。由於威士忌的作用,身體各部位多少沒那麼痛了。這倒不是痛感減輕,而是因為酒精麻痹了神經,使我覺得痛感彷彿成了同我本身沒有直接關係的獨立生命體。「啊,謝天謝地!」博士對我說,「這裡一般備有應急食品,能保證兩三天不餓,可這回因一時馬虎沒有補充,自己都感到窩囊。一旦過慣了舒服日子,就難免放鬆警惕,這是個很好的教訓,晴天糊傘備雨時——古人說得實在妙極。」博士獨自嗬嗬嗬笑了半天。「現在飯也算吃完了,」我說,「差不多進入正題吧。從頭按順序說好么——你到底想幹什麼?已經幹了什麼?結果如何?我應該怎麼辦?一五一十地。」「恐怕專業性很強,我想。」博士不無懷疑地說。「專業性強的地方從略就是。明白基本輪廓和具體方案也可以了。」「要是全部捅出,估計你會生我的氣,這可實在是……」「不生氣。」我說。事到如今,生氣也於事無補。「首先我恐怕必須向你道歉。」博士道,「雖說是為了研究,但畢竟欺騙了你利用了你,把你逼得走投無賂。對此我正在深刻反省。不光是口頭,我從內心覺得對你不起。不過話說回來,我所進行的研究,可以說是相當重要相當可貴的,幾乎無與倫比的。這點無論如何得請你理解。科學家這種人,在知識寶藏面前眼睛是看不到其他東西的。也惟其如此,科學才得以取得不間斷的進步。說得極端些,科學這東西正因為有其純粹性才獲得繁殖。……呃,可讀過柏拉圖?」「幾乎沒有。」我說,「不過還是請你抓住要點。關於科研目的的純粹性已經完全明白了。」「抱歉抱歉,我只是想說科學純粹性這東西有時往往損傷很多人。這和所有純粹的自然現象都在某種情況下給人們造成損害是一樣的:火山噴發掩埋居民點,洪水把人們沖走,地震毀掉地面的一切。但如果說這類自然現象一律有害的話……」「爺爺,」胖孫女從旁插嘴了,「能不能說得快點?要不然來不及的。」「對對,說得對,」博士拉過孫女的手,啪啪拍了幾下,「可是,啊——從哪裡說好呢?我很不善於按縱向順序把握事態,不知該說什麼如何說。」「你不是給我數據讓我進行模糊運算了么?這裡有什麼名堂?」「說明這點要追溯到三年前。」「請追溯好了。」「當時我在『組織』的研究所工作來著。不是正式研究員,也就類似個體別動隊吧。我手下有四五名人員,有堂而皇之的設備,錢也隨便使用。我對錢無所謂,性格上也不願意受制於人。但『組織』提供用於研究的豐富實驗材料卻是得天獨厚的。而更有魅力的,是能夠將研究成果付諸實踐。「那時『組織』的處境相當危急。具體地說,他們為保護情報所編排的各種數據保密系統,可以說已被符號士們破譯殆盡。『組織』如果將方法複雜化,符號士便用更複雜的手段破譯,如此反覆不止。這簡直同爭建高牆無異,一家建了高牆,另一家就鬥氣建得更高。幾個回合之後,牆便由於建得過高而失去實用性。然而哪一家又都不肯罷手,因為一罷手就等於失敗。一旦失敗,勢必失去其存在的價值。於是,『組織』決定依據全新的原理來開發無法破譯的數據保密方式。我便是作為這一開發項目的負責人而應聘的。「他們選我是非常英明之舉。因為,當時——當然現在也是如此——我在大腦生理學領域是最有能力最有幹勁的科學家。我沒有干發表學術論文或在學術會議上作報告那樣的傻事,所以在學會裡始終不引人注意。但在大腦知識的深度上任何人都無可與我匹敵。『組織』知道這一點。正因如此才把我作為合適人選聘去。他們希望搞出一種完全不同的構想。不是將既成方式複雜化或改頭換面,而是從根本上改弦易轍。而這種作業,那些在大學研究室里從早到晚埋頭寫無聊論文或計算工資的學者是無能為力的。真正具有獨創性的科學家必須是自由人。」「可你是由於加入『組織』而放棄自由人立場的吧?」我問。「不錯,是那樣的,」博士道,「你說得不錯。對此我也在以我的方式反省。不後悔,而是反省。並非自我辯解——我急欲得到能夠將自己的理論付諸實踐的場所。那時我頭腦中便已形成一整套嚴密的理論,只是苦於無法實際驗證。這也是大腦生理學研究方面的困難所在,不可能像其他生理學研究那樣用動物進行實驗。這是因為,猴腦不具備對人深層心理和記憶做出反應的複雜功能。」「所以你,」我說,「就拿我們做人體實驗對吧?」「喂喂,別急於下結論,先讓我簡單闡述一下我的理論。暗號上有個一般性理論,即『沒有不能破譯的暗號』。這固然不錯,為什麼呢,因為暗號這東西是基於某種原則才成立的。而原則這東西無論多麼複雜和精細,歸根結底精神上都有一個共通點,即能為大多數人所掌握。所以,只要掌握了這個原則,暗號就不難破譯。暗號中信賴度最高的,是書對書系統,即互發暗號的兩個人具有同一版的同一本書,以頁數和行數決定單詞的系統。但即使這一系統,只要找到書也就算壽終正寢。這就首先要求時刻把那本書留在手頭。可是這樣危險太大。「於是我這樣想:萬無一失的暗號只有一個,那就是要用任何人都無法掌握的系統進行保密。也就是要通過萬無一失的黑匣子來保存情報,又反過來把經過處埋的東西通過同樣的黑匣子加以保存。對黑匣子里的內容和原理,甚至本人都蒙在鼓裡。可以使用,卻不知其為何物。因為本人都不明白,所以他人便不可能憑藉暴力竊取情報。如何,萬無一失吧?」「你是說那黑匣子就是人的深層心理?」「是的,正是。再讓我解釋一下。是這樣的:每一個人都是依照各所不同的原理行動的,不存在任何相同的人。總之這是ldentity的問題。何謂ldentity?就是每一個人由於過去積累的體驗和記憶造成的思維體系的主體性。簡言之,稱為心也未嘗不可,每個人的心千差萬別。然而人們不能把握自已的大部分思維體系。我如此,你也不例外。我們所把握的——或者說以為把握的——部分不過是其整體的十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罷了,連冰山一角都稱不上。譬如我問你一個簡單問題:「你是勇敢的,還是怯懦的?」「不知道,」我老實回答,「有時候可以勇敢,有時候則是怯懦的,無法一言定論。」「所謂思維體系恰恰是這麼一種東西,無法一言定論。根據不同情況和對象,你可以在一瞬間差不多自然而然地在勇敢和怯懦之間選定一個點。這種縝密的程序早已在你身上形成。可是你幾乎不了解程序的具體區劃和內容,也沒有必要了解。即使不了解,作為你本身也可以照常使之運轉。這跟黑匣子完全是同一道理。就是說,我們頭腦中埋藏著一個猶如人跡未至的巨大的圖像墓場般的所在。應該說,除去宇宙,那裡是人類最後一塊未知的大地。「不不,圖像墓場這一說法並不貼切。那裡並非死去記憶的堆放場。準確說來,稱為圖像工廠倒也許接近。因為無數記憶和認識的斷片在那篩選,篩選出的斷片在那裡被錯綜複雜地組合起來製成線,又將線錯綜複雜地組合為線束,由線束構成體系。這正是一家『工廠』,從事生產的工廠。廠長當然是你,遺憾的是你不能去那裡訪問。就像神秘之國艾麗絲,要進入必須有一種特殊的葯才行。路易斯·卡勞爾的這個故事實在編得精彩。」「也就是說,我們的行動方式是由圖像工廠發出的指令來決定的了?」「完全正確。」老人道,「換言之……」「請等等,」我打斷老人的話,「讓我提個問題。」「請請。」「大致意思我是明白了。但不能把行動方式擴展到屬於表層的日常性行業的決定上面去。例如早晨起床是吃麵包喝牛奶還是喝咖啡喝紅茶,豈不是興之所至的瑣事么?」「言之有理。」博士深深點了下頭,「另一個問題是人們的深層心理總是處於遞變之中。打個比方,就像每天都出修訂版的百科全書。為了使人們的思維體系穩定下來,就需要將這兩個故障清除掉。」「故障?」我問,「什麼地方算是故障?難道不是人們極為理所當然的行為嗎?」「這個嘛,」博士安撫似的說,「深究起來,涉及到神學上的問題,也就是所謂決定論吧。就是說人的行為這東西是由神早已決定了的,還是徹頭徹尾屬於自發的。進入近代以後,科學當然是以人類的生理性思維結構為重點發展過來的。但若問何謂自發性,誰都無法提供圓滿回答。因為任何人都未把握我們體內圖像工廠的秘密。弗洛伊德和榮格倒是發表過各種各樣的推論,但其發明的終究不過是能夠對此加以表述的術語而已。方便固然方便,卻未能確立人類的思維結構。依我看來,無非在心理科學外面塗上一層繁瑣哲學的油彩罷了。」說到這裡,博士又嗬嗬嗬笑了一通。我和女郎靜等他笑完。「相對說來,我的思維方式富有現實性。」博士繼續道,「借用一句古語,屬於神的歸神,屬於卡埃薩的歸卡埃薩。所謂形而上學,歸根結底不外乎關於符號的家常閑話。在熱衷於這玩藝之前,需要在有限的場所完成的事項簡直堆積如山。例如黑匣子問題。僅僅把黑匣子作為黑匣子而不去管它誠然可以,直接利用黑匣子的性能也未嘗不可,可是……」說著,博士豎起一個指頭,「可是,必須解決剛才說的兩個問題。一個是表層行為這一檔次中的偶然性,另一個是黑匣子伴隨新體驗的增加所出現的變化。而解決這兩個問題絕非輕而易舉。為什麼呢?因為正如你剛才所說——就人而言,這是理所當然的行為。只要生命不息,人就要經歷某種體驗,這種體驗就要分秒不停地積蓄於體內。喝令停止是徒勞的,如同令人死掉一樣。」「這樣,我就產生了一個設想:在一瞬間把人當時的黑匣子固定下來如何。如果其後出現變化,只管聽之任之,不必理人。只是固定黑匣子時要固定得完整無缺,以便呼叫時可以毫不走樣地呼叫出來,類似瞬間冷凍。」「等等,」我說,「同一個人具有兩種不同的思維體系是吧?」「正是正是,」老人道,「誠哉斯言。你理解得很快,我沒有看錯。恰恰如你所說。思維體系A 是恆定不變的。另一方面,則是A"、A"、A"" 不斷變化著的。這就像右邊褲袋裡裝停止不走的表,左邊褲袋裡裝走動的表。可以根據需要隨便取出哪一隻。這樣,一個問題就解決了。「用同一原理來解決另一問題也是可能的。就是說,把原始思維體系A 表層上的選擇性去掉即可。明白吧?」我說不明白。「一言以蔽之,就是像牙醫削琺琅質那樣削掉表層而只留下具有必然性的中心要素即意識核。這樣一來,便不至於產生足以稱為誤差的誤差。進而將削掉表層的思維體系冷凍起來投入水井,撲通一聲。這就是模糊運算方式的原型。我在加入『組織』之前建立的理論大致就是這麼一種東西。」「就是說要做腦手術?」「腦手術是需要的。」博士道,「若研究再推進一步,做腦手術的必要性也可能逐漸失去,而用類似某種催眠術樣的方法通過外部操作製造出同樣狀態。但在目前階段還做不到這一步,只能給腦以電刺激。即人為地改變腦的環狀流程。這並沒有什麼稀罕,不過是多少運用一點現在仍對精神性癲癇患者施行的定位腦手術而已,以便將腦的扭曲變態所產生的放電一舉消滅。……專業性部分省略掉可以吧?」「可以。」我說,「只說要點即可。」「總之就是設置腦波流程的中繼站,也算是分流點吧。在其旁邊埋入電極和小型電池,並用特定信號來咔哧咔哧轉換中繼站。」「那麼說,我的腦袋裡也已埋入電池和電極了?」「當然。」「乖乖!」「不不,它既沒你想得那麼可怕又沒什麼特殊。大小也只有小豆粒那個程度,體內帶著這麼大點的東西走來走去的人世上多的是。此外有一點必須說明的是:原始思維體系即停止不走的那隻表的線路是盲線。一旦進入盲線,你就再不能認識自己思維的所有流程。就是說,那時間裡你根本不曉得你在想什麼做什麼。如果不是這樣,就怕你自行改變思維體系。」「另外還有已削掉表層的純粹意識核的照射問題吧?手術後從你的一個助手那裡聽說來著,說那種照射有可能給人腦以強烈影響。」「是的,是有這個問題。不過並非在這點上已經有了明確見解。當時還僅僅是個推論。就是說沒有試過,只是估計有此可能。」「剛才你提到過人體實驗,坦率地說,這種實驗我們已做過不止一例。因為不能一開始就讓你這個身為寶貴人材的計算士遭遇不測。『組織』找來10個合適人選,我們對他們施行了手術,看了結果。」「什麼樣的人?」「這個我們無可奉告。反正是身強力壯的健康男性。條件是沒有精神病史,智商在120 以上。至於是如何將這些人帶來的,我們並不了解。實驗結果還說得過去。10人之中有7 人中繼站運轉良好。其餘3 人則全然無動於衷,思維體系或為單一的或相互混合。好在7 人沒出差錯。」「混合的人怎麼了?」「當然使之復原了,害處是沒有的,剩下的7 人在繼續訓練過程中幾個問題點明顯暴露出來。一是技術問題,二是被實驗者本身的問題。首先是中繼站的轉換呼號容易混淆。最初我們用任意的5 位數編排呼號。但不知為什麼,有幾個人竟因天然葡萄汁的氣味而致使中繼站自動發生轉換。這是午餐供應葡萄汁時看出來的。」胖女郎在旁邊哧哧作笑,對我則不是一笑了之的事,拿我來說,在接受模糊處理之後,也有時對各種氣味敏感得不行。例如一聞到她那帶香瓜味的科隆香水味兒,腦袋裡就好像聽到什麼聲音了似的。倘若每次嗅到什麼思路都發生轉換,那可不是兒戲。「這個問題,通過將特殊聲波夾入數字之間的辦法獲得了解決。這其實很像某種嗅覺因呼號而做出的反應。另一點是這樣一個事實:有的人即使在中繼站發生轉換的情況下,其原始思維體系也不能很好地運轉。經詳細察看,結果發現是被實驗者本人的恩維體系存在問題。因為被實驗者的意識核本身在質上不穩定而且稀薄。儘管身體健康智力正常,但精神主體性尚未確立。也有相反的例子:自控能力不足。主體性固然綽綽有餘,但若不做出有條理的安排,也是不能加以利用的。總之,並非任何人只要接受手術就能勝任模糊運算,也還是有適應不適應這個問題。這點毋庸置疑。」「如此一來二去,最後只剩下3個人。這3個人可以按照指定呼號準確無誤地進行轉換,從而可以使用凍結的原始思維體系卓有成效地穩定地發揮功能。一個月時間裡在他們身上一再實驗,獲得了成功的信號。」「再往下我們就接受了模糊運算處理?」「不錯。通過反覆考試和面談,我們從將近500 名計算士中錄取了26個人。26人都具有堅定的精神主體性,身體健康,沒有精神病史,可以控制自己的行動和情緒。這是一項非常麻煩的作業。因為有的部分光通過考試和面談是無法澄清的。隨即,『組織』分別彙編出了這26人的詳細資料:童年情況、學習成績、家庭、性生活、飲酒量……總之無所不包。就是說你們像剛出生的嬰兒那樣被整個洗了一遍。所以我對你了如指掌。」「有一點我不明白。」我說,「據我聽到的情況,我們的意識核即黑匣子是保存在『組織』的圖書館裡。這是怎麼實現的呢?」「我們將你們的思維體系無一遺漏地掃描下來,進行模擬試驗,將其結果作為主要備用品加以保存。因為若不這樣處理,一旦你們身上發生意外就將全然動彈不得。可以說類似一種保險。」「模擬試驗結果可是完整的?」「啊,當然不至於完整,因為只有有效地去掉表層部分才容易模擬。不過功能上還是近乎完整的。說得詳細點,模擬結果是由三種平面坐標和全息攝影構成的。以往的電子計算機當然不能勝任,而當今新的計算機由於其本身含有相當程度的圖像工廠式機能,因此可以適應意識的複雜構造。一句話,問題在於影像的固定性。這點說起來啰嗦,免了吧。最淺顯地說來,掃描方法是這樣的:首先將你意識的幾种放電方式輸入電腦。放電方式此一時彼一時存在微妙差異。因為要調整掃描線中的末端,編排光束中的掃描線。編排過程中,既有計測上無意義的,又有有意義的。這點由電腦判斷。無意義的剔除,有意義的作為基本方式編排進去。這要以百萬次為單位不知重複多少次,如同一張張疊放塑料紙。在確認任何一張都不再里出外進之後,將其方式作為黑匣子保存下來。」「再現大腦不成?」「不,不是。大腦是絕對再現不出來的。我們從事的不過是把你的意識系統用影像固定住,而且是在一定的時間性範圍內。對於時間性和大腦功能的靈活性,我們是完全無可奈何的。但我做的並不止於此。我還在黑匣子圖像化上面取得了成功。」說著,博士交替看了看我和胖孫女的臉。「意識核的圖像化。這點迄今為止尚無任何人染指。因為不可能,但我使之成為可能。你猜我如何進行的?」「猜不出。」「讓實驗對象看某種物體,分析由視覺產生的腦電反應,再轉換為數字,進而轉換成點。起始浮現的圖形極為粗糙。經過反覆修整和具體補充,才將實驗對象所目睹的圖像顯現在電腦熒屏上。實際作業可沒有嘴說這麼輕鬆,不知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簡單說來則是這樣。如此反來複去,電腦終於吃透了程序,將電腦反應自動繪成圖像。電腦這玩藝實在可愛得很。只要我這裡發令不止,它就工作不息。」「其次,要把黑匣子輸人業已吃透程序的電腦之中。這麼著,意識該的狀況便被奇蹟般地製成圖像。誠然,圖像還極其支離破碎,混沌不堪。而這樣是毫無意義可言的。因此需要編輯,對了,正如電影剪輯那樣。剪貼圖像集成,有的去掉,有的進行各種組合,使之成為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故事?」「這沒什麼可大驚小怪吧。」博士說,「優秀的音樂家可以將意識轉換為旋律,畫家可以轉換成色彩和形狀,小說家則可轉換為故事,同一道理。當然,既是轉換,便算不得真正準確的模擬。不過對於把握意識的大致狀況的確便利。因為縱令再準確無比,而若看到的只是一片混沌的圖像羅列,也絕對不可能充分把握全貌。此外,由於並非要使用可視圖像達到什麼目的,也就沒必要非弄得全都毫釐不爽不可。這種視覺化終究只是作為我個人愛好進行的。」「愛好?」「過去——還是戰前——我干過電影編輯助理。因為這個關係,這方面的作業我非常得心應手。也就算是為混沌賦予秩序的工作吧。這樣,我不用其他人員,只管獨自一頭扎在研究室里忙個不停。估計大家都不曉得我在搞什麼名堂。我就把圖像化了的數據作為私有物偷偷帶回家中,歸為私有財產。」「26人的所有意識都圖像化了?」「是啊,基本上。而且每個都取了名稱,同時也是每個黑匣子的名稱。你的大概是『世界盡頭』。」「是的,是『世界盡頭』。我時常覺得莫名其妙,不知何以取這麼一個名稱。」「這個以後再說吧。」博士道,「反正沒有人曉得我將26個意識成功地製成了圖像。我也沒告訴任何人。我很想把這項研究在不同『組織』發生關係的地方進行下去。我已經完成了『組織』委託的項目,我所需要的人體試驗也已結束,再沒心思為別人的利益研究下去。我渴望重返隨心所欲的生活,多方面開展自己感興趣的研究。我不大屬於潛心於單項研究那種類型,而適合平行推進幾個項目:例如那邊研究骨相學,這邊研究音響學,再加上腦醫學等。而若受雇於人,就根本無從談起。所以,我在研究告一段落之後,便向組織申請辭職,說交給我的使命已經完成,剩下的只是技術性工作,自己差不多該走了。然而他們死活不肯答應。因為我對那個項目了解得過多。他們擔心我可能跑到符號士那裡去,而致使目前階段的模糊計劃此為泡影。對他們來說,非友人即敵人。『組織』求我再等3 個月,讓我只管在研究所里自己喜歡什麼就研究什麼。工作一點不幹也沒關係,還付給特別獎金。告訴說在這3 個月時間裡叫人完成嚴格保密系統,之後我即可離開。我生來喜歡自由自在,如此束縛於人自然感到極其不快,但作為事情倒也不壞。於是我決定在那裡悠然自得地生活3 個月。」「問題是人一悠閑起來,必然節外生枝。由於時間太多,我便心生一計,想在實驗對象——也就是你——大腦中繼站里追加一條不同的線路,即第三條思維線賂。並把我重新編排的意識核加進線路。」「為什麼做這種事?」「一來我想觀察這將給實驗對象帶來怎樣的影響,想了解由他人重新安排編製的意識在實驗對象身上如何發揮功能。人類歷史上還沒有這類明確的例證。二來——當然是心血來潮——我想既然『組織』允許我隨心所欲,我何不隨心所欲地對待他們,便想做幾個他們不知曉的功能。」「就因為這個,」我說,「你就把電氣機車線路那樣無事生非的東西塞到我腦袋裡來了?」「哎呀,那麼說我可就無地自容了,實在無地自容。不過你恐怕還不理解,科學家的好奇心這東西是怎麼也抑制不住的。對於那些協肋納粹的生化學者在強制收容所里進行的無數生化實驗,我當然深惡痛絕,但內心深處也這樣想過:反正是干,那麼為什麼不能幹得巧妙干出成效來呢?以生化為對象的科學家所朝思暮想的,其實完全是同一內容。況且我所乾的決非危及生命的勾當,不過把兩個東西變成三個罷了,只是稍微改變一下環形流程罷了。這並不特別增加大腦負擔,無非是使用同樣的字母卡造出另一單詞而已。」「可是,事實上除我以外所有接受模糊運算處理的人都死了。這點你作何解釋?」「我也不知道,」博士說,「如你所說,26個接受模糊運算手術的計算士中,的確死了25人。死法如出一轍。晚上躺下,早上死了。」「那麼,我也同樣,」我說,「說不準明天就同樣一命嗚呼,對吧?」「情況沒那麼簡單。」博士在毛巾被裡慢慢吞吞蠕動著身體,「那25人的死時間集中在半年裡,也就是手術後一年零兩個月到一年零八個月之間。25人全部死於那一期間。而惟獨你在過了三年零三個月的今天安然無恙地繼續進行模糊運算。這樣,不能不認為只你一人具有別人所沒有的特殊素質。」「特殊是什麼樣意義上的特殊呢?」「且慢。手術之後,你可出現過某種奇異癥狀?如幻聽、幻覺、神志不清等等?」「沒有,」我說,「幻聽幻覺都沒有。只是覺得對某種氣味十分敏感,大多像是水果味兒。」「這點所有人無一例外。特定水果味對中繼站是有影響的。原因不清楚,反正有影響。但作為結果,沒造成幻覺、幻聽和神志不清,是吧?」「是的。」我回答。「唔。」博士沉吟片刻,「別的呢?」「這倒是我最近感覺到的:有時好像逝去的記憶重新回來了。此前由於支離破碎沒怎麼注意,而近來出現的則相當清晰而且持續時間長。原因我曉得,是水聲誘發的。但不是幻覺,是地地道道的記憶,毫無疑問。」「不,不是的。」博士斬釘截鐵,「也許你覺得像是記憶,其實只是你本身捏造的人為的橋樑。總而言之,在你自身的主體性同我編排輸入的意識之間存在極為情有可原的誤差,而你為使自身存在正當化而力圖在這誤差之間架設橋樑。」「不好理解。過去一次也沒發生過,為什麼現在突然出現了呢?」「因為我在轉換中繼站時解放了第三條線路。」博士說,「不過還是按順序講好了。否則很難講清,你也不易明白。」我又掏出威士忌喝了一口。看來事情的發展比我想像的嚴重得多。「第一批8 個人接連死去時,『組織』把我叫去, 要我查明死因。老實說,作為我雖然不願意插手這樁事, 但畢竟是我開發的技術,加之事關人的生死,不容我袖手旁觀。不管怎樣,我還是決定去看看情況。他們向我介紹了8 人死亡的經過和腦解剖結果。如我剛才所說,8 人的死法一模一樣,全都死因不明。軀體和大腦毫無損傷,都如靜靜熟睡一般咽的氣。簡直同安樂死無異。臉上也全然沒有痛苦的痕迹。」「死因弄不明白?」「弄不明白。當然推論和假定之類還是做得出的。畢竟接二連三死去的8 人全是接受模糊運算手術的計算士,不可能以偶然情況視之,而必須儘力採取對策。無論如何這是科學家的義務。我的推論是這樣的——腦中設置的中繼站功能是否遲滯、燒毀或消失從而導致思維體系發生混淆和大腦功能承受不住其力量的衝擊?倘若中繼站沒有問題,那麼根本癥結是否在於解放意識核(儘管時間很短)本身?而這對於人腦是否不勝負荷?」說到這裡,博士把毛巾被一直拉到下巴,停頓一會,「這是我的推論。確鑿證據固然沒有,但根據前後情況再三斟酌,死因或是二者之一,或二者都是。我覺得這樣推測是最為穩妥的。」「做腦解剖也沒搞清?」「腦這東西不同於電烤爐,又有別於洗農機,看不見接線和開關,改變的只是肉眼看不見的放電流程。所以入死之後,不可能取出中繼站來檢查。活腦出現異常可以判明,對死腦則徒呼奈何。當然,若有損壞或膿腫,自然一目了然,但無此癥狀,完好無缺,十全十美。」「於是,我們把活著的10名實驗對象叫進研究室,複查一遍。取出腦波,轉換思維體系,確認中繼站運轉是否順利。並詳細進行了面談,詢間身體有無異常,有無幻覺幻聽,然而沒發現任何堪稱問題的問題。身體全都健康,模糊運算作業也一帆風順。這樣,我們估計死的人可能大腦有某種先天性缺陷,不適合從事模糊運算。至於何種缺陷尚不明了,但可以在研究過程中逐步澄清,趕在施行第二代模糊手術之前解決即可。」「但終歸還是失算了。因為此後一個月又死了5 人,其中8 人還是我們徹底複查過的實驗對象。複查也認為毫無問題的人為時不久也那般輕易地死了。這對我們實在是沉重打擊。26人中,已有一半莫名其妙地死去。如此下去,適合不適合倒是次要的,主要將帶來一個根本性問題,亦即將兩套思維體系交相轉換使用這點對於大腦原本就是不可能的。據此,我向『組織』提議凍結這個項目。就是說將中繼站從依然存活的人的腦中取出,中止模糊運算作業。若不然,說不定全軍覆沒。但『組織』說此事辦不到,拒絕我的提案。」「為什麼?」「他們說,模糊系統運行得極有成效,事實上已無法就此剎住而將整個系統重歸於零。若果真如此,『組織』機能勢必癱瘓。況且又不是說肯定全體死光,如果有人活下來,不妨將其作為有說服力的標本進行下一步研究。於是我退下來了。」「而且只我一個逃生。」「是這樣的吧。」我把後腦殼貼在岩壁,悵悵地望著洞頂,用手心摩挲著臉頰茁壯的鬍鬚。我記不準上次是什麼時候刮的須。想必我的面目十分怕人。「那我為什麼沒死?」「終歸是一種假設,」博士說,「假設又加假設。不過,依我的直感,還不至於不著邊際。具體說來是這樣:你原本就是將數套思維體系區分使用的,當然是無意識的,是在自己都不知不覺之間將自身的主體性一分為二。用我前面那個比喻來說,就是右邊褲袋的表和左邊褲袋的表。你本來就有中繼站,因而已經具有精神上的免疫力。這是我作的假設。」「可有什麼根據?」「有的。還是在兩三個月以前,我把已製成圖像的26人的黑匣子即思維體系重新——看了一遍,有一點引起我的注意。就是你那部分最為完整,沒有破綻,脈絡清晰。一句話,完美無缺。幾乎可以改編成小說或電影。但其他25人則不是這樣。繞統紊亂不堪,渾濁不清,一盤散沙,無論怎麼修改編排都不成條理,難以收拾,就像拼接夢境。而你的卻截然相反,不可同日而語,好比拿專業畫家的畫比幼兒習作。」「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就此想了根多,結論只有一個:你是用自己的手歸納整理過的。所以才以如此井井有條的結構存在於圖像集成之中。再打個比方,就好像你親自下到自己意識底層的圖像工廠親手製作圖像,而且是在不知不覺之間。」「難以置信,」我說,「何以發生這種情況呢?」「有各種各樣的因素,」博士答道,「兒時體驗、家庭環境、自我的過於客體化、犯罪感……尤其要指出的是你性格上有過於自我封閉的傾向。不是嗎?」「或許。」我說,「這到底將會怎樣呢?假如我真是這樣的話。」「無可力致。如果順利,你也許就這樣長命百歲。」博士說,「但現實生活中是不可能一切順利的。對吧?你的處境是:無論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你已經成為左右這場荒唐的情報戰趨勢的關鍵。『組織』恐怕不久就要以你為典型開發第二項目。你將被徹底解折,用各種方式攪拌不已。具體如何我已不得而知。但不管怎樣,你肯定要遭遇種種倒霉之事。我是不甚了解社會,但這點還是看得出來的。作為我也很想拉你一把來著。」「得得。」我說,「你再不參加那個研究項目了嗎?」「我再三說過,我是不喜歡為別人一點點耗費自己的學問的,更不想參與將來不知犧牲多少人的研究項目。我也有許多地方需要反省。正因為這些瑣事弄得我心煩意亂,才把研究室設在避開世人的地下。『組織』倒也罷了,符號士們居然也在打我的主意。總之我這人不大喜歡大的組織。組織考慮的只是自身利益。」「那你為什麼在我身上搞小動作?說謊把我叫來,故意讓我計算?」「因為我想趕在『組織』和符號士把你抓去胡亂糟蹋之前來驗證我的假設。這點一旦弄清,你也不必被折騰得一塌糊塗。我給你的計算數據之中,含有轉換為第三思維繫統所需的暗號。就是說,你在轉換成第二思維繫統之後換了一個點,而用第三思維繫統進行了計算。」「所謂第三思維繫統,就是你在經過圖像化的基礎上重新編排的系統?」「完全正確。」博士點頭道。「可是這何以證明你的假設呢?」「誤差問題。」博士說,「你是無意間——把握自己的意識核的。所以在使用第二思維繫統階段沒有任何問題。但第三線路是我重新編排的,二者之間自然存在誤差。而這種誤差應該給你造成某種反應。作為我,就是想計測一下你對誤差的反應。根據計測結果,應當可以進一步具體推測出封存於你意識底部那個東西的強度、性質及其成因。」「應當?」「是的,是應當。可惜眼下一切都落空了。符號士們和夜鬼沆瀣一氣,把我的研究室破壞得面目全非。所有資料都被洗劫一空。那伙渾蛋撤離後我回去看過一次,重要資料一點也沒剩下,誤差計測已根本無從談起。就連製成圖像的黑匣子也被帶走了。」「這點與世界完蛋有什麼關係呢?」「準確地說,並非現存的這個世界完蛋,而是世界在人們心中完蛋。」「不明白。」我說。「一句話,那就是你的意識核。是你意識所描繪的世界歸於終結。至於你的意識底層何以藏有這種東西我不清楚,反正是世界在你的意識中走到盡頭。反過來說,你的意識是在世界盡頭中生存的。那一世界裡缺少這個現存世界中應有的大部分東西。那裡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沒有生死,沒有正確含義上的價值觀和自我,而由獸們來控制人的自我。」「獸?」「獨角獸。」博士說,「那座鎮子有獨角獸。」「莫非獨角獸同你給我的頭骨有某種關係?」「那是我複製的,惟妙惟肖吧?依照你的意識圖像製作的,費了好大的勁。倒也沒什麼特殊用意,不過出於對骨相學的興趣罷了。送給你。」「請停一下,」我說,「自己意識深處存在那樣一個世界這點我基本明白了。你以更顯而易見的形式將其編排出來,作為第三線路植入我的腦中。之後送進暗號,將我的意識注入這條線路,使之模糊起來。至此沒有失誤吧?」「沒有。」「隨著模糊作業的完成,第三線路自動關閉,我的意識返回原來的第一線路。」「不對。」說著,博士咔咔搔了幾把脖後,「若是那樣事情自然簡單,但並非那樣。第三線路不具有自動關閉功能。」「那麼說,我的第三線路一直開放著?」「可以這樣認為。」「但我現在是按第一線路思考、行動的呀。」「因為第二線路已經封口。用圖來表示,結構是這樣的。」博士從衣袋掏出便箋和圓珠筆,畫了張圖遞到我手裡。「大約是這樣。這就是你的通常狀態。中繼站A 建接輸入點1 ,中繼站B 連接輸入點2。但現在是這樣的。」博士在另一張紙上又畫了幅圖:(圖略)「明白嗎?中繼站B 連接第三線路,在這種情況下將中繼站A 通過自動轉換同第一線路相連。這樣,你可以用第一線路思考和行動。但這終究是一時性的,而必須儘快將中繼站B轉換到線路2 。這是因為,準確說來第三線路並非屬於你自己的。如果聽之任之,勢必產生誤差能,燒毀中繼站B ,致使永遠同第三線路連在一起,以其放電將中繼站A 拉向點②,進而燒掉那個中繼站。我本應該在此之前計測誤差能,使之完全復原。」「本應該?」我問。「現在已經無能為力。剛才說過,我的研究室已被那幫渾蛋毀掉,珍貴資料蕩然無存。我已無可奈何,十分抱歉。」「如此下去,」我說,「我將永遠嵌在第三線路之中,無法復歸原位了?」「想必是的,想必要在世界盡頭中生活。我也覺得於心不忍……」「於心不忍?」我一陣茫然,「這可不是光於心不忍就能了結的問題吧?你說於心不忍或許未嘗不可,可我到底如何是好?事情本來是你惹起的,不是嗎?開哪家的玩笑!還沒聽說過如此惡毒的勾當!」「可是我做夢也沒想到符號士會同夜鬼狼狽為奸。那幫傢伙曉得我著手幹什麼,一心把模糊系統的秘密竊為己有。而且目前『組織』恐怕也已知道此事。對『組織』來說,我們兩人是雙刃劍。明白么?他們認為我和你搭檔瞞著『組織』開始另搞名堂。對吧?並曉得符號士們正對此虎視眈眈。其實符號士們是有意讓『組織』知道的。這樣『組織』就會為保守機密而設法把我們除掉。不管怎麼說,我們已背叛了『組織』。就算模糊方式一時受挫,他們也還是不想放過我們。因為你我二人是第一次模糊計劃的關鍵,一旦我們同時落入符號士之手,必然惹出一場大禍。另一方面這也正是符號士的陰謀所在。如果我們被『組織』斬草除根,模糊計劃也就壽終正寢;假如我們脫險投奔符號士,自然正中其下懷。總之符號士一無所失。」「一塌糊塗。」我說。闖入我房間胡作非為、割開我肚皮的到底是符號士。他們之所以大動干戈,目的就在於把「組織」的注意力引到我身上。果真如此,我正好落入他們設下的圈套。「那麼說,我已經山窮水盡了?符號士和『組織』兩面夾擊,如此下去,我這一現實存在肯定化為烏有。」「不,你本身不會完蛋,不過進入另一世界罷了。」「半斤八兩。」我說,「聽著,我自己也知道我這個人渺小得幾乎要用顯微鏡才看得出。過去就是這樣。看畢業相也要花好半天時間方能找到自己。我一無家室,二無朋友,馬上烏有也沒人受累沒人悲傷。這我完全清楚。不過說來你也許奇怪,我已經基本滿足於這個世界,原因倒不清楚。或許在我與我自身一分為二又相互爭執的凄慘情況下依然自得其樂也未可知,說不明白。反正我還是覺得活在這個世界心裡踏實。我是討厭世上存在的大多數東西。對方想必也討厭我,但其中也有我中意的,而且中意的就非常中意。這和對方中意不中意我沒有關係。我就是這樣生存於世的。我哪裡也不想去,也不需要死。年紀的增長固然有時令人傷感,但這不光我一個人,任何人年紀都同樣越來越大。獨角獸和圍牆也不稀罕。」「不是圍牆,是牆壁。」博士糾正道。「什麼都無所謂。圍牆也罷牆壁也罷,哪樣都不需要。」我說,「可以發一點火么?我很少發火,可現在越來越難以克制。」「這種時候,怕也是情有可原。」老人搔著耳垂說。「歸根結蒂,責任百分之百在你身上。我毫無責任。策劃的是你,實施的是你,把我卷進去的是你。是你在人家腦袋裡擅自編織線路,出具假委託書令我做模糊運算,讓我背叛『組織』,使我遭受符號士的圍追迫害。把我領進莫名其妙的地下,現在又要使我進入世界盡頭。如此慘無人道的勾當聞所未聞。你就能對此無動於衷?反正請為我復原好了!」老人『唔』了一聲。「人家說的不錯,爺爺,」胖女郎插嘴道,「你有時候太熱衷於自己的事情,以致連累別人。搞足鰭實驗時不也是這樣的么?無論如何得想了辦法才行。」「我的出發點原是好的,後來越來越糟實在是由於迫不得已的情況。」老人歉然說道,「現在已發展到了我束手無策的地步。我已無計可施,你也無法可想。車輪越來越快,誰都不能使它停下。」「一塌糊塗!」我嘆道。「不過,你大概可以在那個世界裡挽回你在這裡失去的東西,已經失去的,和正在失去的。」「我失去的?」「是的。」博士說,「挽回你失去的一切,一切都在那裡。」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26.世界盡頭(發電站)讀罷古夢,我提起要去發電站的事,女孩的臉陰暗下來。「發電站可是在森林裡的喲!」她邊說邊把燒得紅彤彤的煤塊埋進沙里熄掉。「只是入口。」我說,「看門人都說沒什麼問題。」「天曉得看門人想的什麼。就算是森林入口也還是危險的。」「橫豎我想去看看,無論如何得弄到一件樂器。」她把煤塊全部掏出,打開下面爐口,將裡面堆積的白灰倒入桶內,搖了好幾下頭。「我也跟去。」她說。「為什麼?你不是不想靠近森林嗎?再說我也不願意拖累你。」「因為不能放你一個人出去,你還沒有充分了解森林的厲害。」我們在陰晦的天空下沿河邊向東走去。這是個使人聯想到和煦春光的早晨。沒有風,水流聲聽起來也似乎帶有纏綿的柔情,一改往日冰冷的明快。走了10或15分鐘,我摘掉手套,解下圍巾。「像是春天。」我說。「是啊。可惜只有一天,向來如此。冬天馬上殺回頭來。」穿過橋南岸零零星星的人家,路右側映入眼帘的便只有農田,石子路也隨之變成了狹窄的泥路。田壟之間,幾道結凍發白的積雪如搔傷遺痕似的存留下來。左邊河岸排列著柳樹,柔軟的枝條依依垂向河面。小鳥落在弱不經風的枝上,為保持平衡而搖動了幾次樹枝,終於改變主意,往別的樹飛去。陽光淡淡的,輕柔和煦。我幾次揚起臉,享受這靜靜的溫馨。女孩右手插在自己的大衣袋,左手放進我的大衣袋。我左手提著一個小皮箱,右手在衣袋裡抓著她的手。皮箱里裝著我們的午餐和給管理員的禮物。春天來了,各種事情肯定變得愈加開心,我握著她暖和的小手心想。如果我的心能熬過這個冬季,影子也同樣挺過去的話,我就有可能以更為正確的形式恢復自己的心。如影子所說,我必須戰勝冬天。我們一邊觀賞周圍風光,一邊漫步往上流行走。這時間我和她都幾乎沒有開口。倒不是無話可說,而是無說的必要。地面坑窪處的白皚皚的積雪,口銜樹上小紅果的鳥兒,田裡戰戰兢兢的厚葉冬菜,河流隨處留下的清澈水窪,白雪覆蓋的房脊——兩人邊走邊確認似的一一打量不已。目力所及,所有景物都彷彿盡情呼吸著這突如其來的短暫的溫暖氣息,將其傳往全身每一個部位。遮蔽天空的陰雲也不似往日那樣沉悶壓抑,而給人一種莫可名狀的親昵感,儼然以柔軟的手合攏我們這個小小的天地。也可以碰到枯草地上往來覓食的獨角獸。他們身上披滿泛白的淡黃色的毛。毛比秋天的長得多也厚得多,但一眼即可看出遠比以前衰弱,形銷骨立,猶舊沙發支出的彈簧。嘴角的肉也鬆弛下垂得不成樣子,令人目不忍視。眼睛黯淡無光,四肢關節球一樣膨脹起來。一成不變的惟有前額凸起的一支白角,角始終如一且不無自豪地直刺長天。它們順著田壟從一小片樹叢走往另一小片樹叢。樹上的果實和適於食用的綠葉已經寥寥無幾。高高的樹枝上雖還剩有幾顆果,可惜以它們的個頭是無論如何也夠不到的。它們徒勞無益地在樹下尋找掉在地面的果實,或用可憐巴巴的眼神一動不動地望著鳥啄食樹果的情景。「獸們為什麼不動地里的農作物呢?」我問女孩。「一向如此。為什麼我也不知道。」她回答。「獸們決不動人吃的東西。當然如果我們給,有時也是吃的,否則決不輕舉妄動。」河邊有幾頭獸跪下前腿,弓身喝水窪里的水。我們從近旁走過時,它們也依然頭也不抬地兀自喝水不止。水面歷歷映著它們的白角,恰似掉在水裡的白骨。看門人告訴的不錯,沿河岸走了30分鐘跨過東橋時,有條小道向右拐去。道很小很細,不注意很容易忽略。這一帶同樣沒有農田,道兩旁惟見又高又密的野草,在東部森林和田地之間像有意把二者分開似的伸展開去。沿荒草間的小徑前行不久,迎來一段徐緩的坡路,草也隨之疏落起來。繼而坡路變成山坡,終於成了石山。好在雖是石山,但並非光禿禿的需要攀援,而有頗為正規的石階。登了10多分鐘,我們上到山頂。就整體高度來說,恐怕多少低於我住姓所在的西山。石山南側不同於北側,坡勢緩緩而下,山腳連著一片相當寬闊的草地,再往前便是黑壓壓的東部森林,如海洋一般推向遠方。我們在山頂坐下歇息,觀望一會四周風景。從東面看去,鎮景與我平時得到的印象有很大差別。河流直得令人吃驚,全然沒有沙洲,直挺挺地流動不息,像人工渠。河對面是北部那片沼澤。沼澤右側隔河,東部森林如飛蟲一般蠶食著大地。河的這一側左邊,可以望見我們剛剛走過的農田。極目遠跳,渺無人煙,東橋也寂寂無人,令人不由愴然。凝目細覽,可以認出職工住宅區和鐘塔,但那更像遠遠臨近的虛無縹緲的幻影。歇息片刻,我們下坡朝森林走去。森林入口有一泓淺可見底的水池,中央立著半截白骨樣的枯樹樁。上面落著兩隻白色的鳥,定定看著我們。雪很硬,鞋踩上去絲毫不留腳印。漫長的冬日已使林中景色大為改觀。裡面不聞鳥鳴,不見蟬影。惟有大樹從不可能結凍的地層深處汲取生命力,刺向陰沉沉的天宇。沿著林中路行走之間,耳畔傳來一種奇妙的聲音。近乎林中流竄的風聲,而四周卻又沒有一絲颳風的樣子,況且作為風聲未免過於單調而缺少速度變化。越往前行,聲音越大越清晰。我們不解其義。女孩來這發電站附近也是頭一次。透過巨大的柞樹,可以望見前面空空蕩蕩的廣場。廣場盡頭有一座類似發電站的建築物。然而又沒有任何足以表示其為發電站的功能性特性,簡直像座巨大的倉庫。既沒有獨具一格的發電設備,又沒有高壓線拉出。我們捕捉到的奇妙聲響總好像是從這座磚瓦建築中傳出的。入口是兩扇對開的堅固鐵門,牆的最上端有幾個小小的窗口。道路通到廣場為止。「看來這就是發電站了。」我說。正門似乎上著鎖,兩人一起推也巋然不動。我們繞建築物轉了一圈。發電站正面到後面有一定長度,兩側牆壁同正牆一樣高高排列著窗口,窗口傳出奇異的風聲。但沒有門。惟獨沒有任何抓手的平光光的磚牆拔地而起。看上去同鎮上的圍牆毫無二致。但近前細看,發現這裡的磚同圍牆用磚質量截然不同,純屬粗製濫造。手感也相當粗糙,缺陷觸目皆是。後面相鄰的是同為磚瓦建築的不大的住宅。大小同看門人小屋差不多,開有極為普通的窗戶。窗上掛的不是窗帘,而是裝穀物的布袋。房頂立著熏黑的煙囪。至少這邊可以感覺出少許生活氣息。我在木門上每次三下地敲了三次。沒有迴音。門鎖著。「對面發電站有入口。」女孩說著,拉起我的手。往她指的那裡看去,果然建築物後面拐角處有個小門,鐵門朝外開著。往門口一站,風聲愈發大了。建築物內部比預想的黑暗得多。而雙手罩著往裡看,直到眼睛適應黑暗才看出名堂:裡面一個燈也沒有——發電站居然全無燈盞真有點令人稱奇——僅有高高的窗口射進的微弱光線好歹投在天花板上。風聲在這空空的房間里肆無忌憚地東奔西竄。瞧這光景,打招呼也不會有人聽到。我便站在門口不動,摘下眼鏡,靜等眼睛習慣黑暗。女孩站在我稍後些的她方。看樣子她想儘可能離這建築物遠點。風聲和黑暗已是以使她戰戰兢兢。由於我平時就熟悉黑暗,沒費多長時間我就認出房間地板正中站著一個男子。男子又瘦又小,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面前直徑約三四米的直捅天花板的大圓鐵柱。除了這個圓柱,再無其他像樣的設備和機器,房間如室內跑馬場一樣空空如也。地板和牆壁也同樣用磚鋪就砌成,渾似巨大的爐灶。我把女孩留在門口,獨自進入裡面。從門口至中間圓柱,男子似乎沒有覺察到我。他身體紋絲不動,只把臉對著這邊,靜靜注視我的臨近。男子很年輕,大概比我小几歲。外表在所有方面都同看門人形成鮮明對比。手腳和脖頸細細的,臉皮白皙滑潤,幾乎沒有刮須痕迹,頭髮一直退到寬額頭的最上端。衣著也利利落落整整齊齊。「你好!」我說。他雙唇緊閉,凝視我的臉,稍頃微微點了下頭。「不打擾嗎?」因風聲很大,我不得不提高嗓門。男子搖搖頭,表示並不打擾,然後指著圓柱上明信片大小的玻璃窗,意思像是叫我往裡看。細看之下,原來玻璃窗是門的一部分。門用螺栓固定得結結實實。玻璃窗裡面,貼地安著一台巨大的風扇,勢不可擋地飛速旋轉,似乎內部有一台不知幾千馬力的驅動馬達。想必風扇是藉助某處吹來的風力旋轉,從而發電。「是風吧?」我問。男子點頭稱是。接著,拉起我的胳膊朝門口走去。他比我大約矮半個腦袋。我們像一對要好的朋友並肩走向門口。門口站著女孩,年輕男子像對我那樣朝女孩輕輕點了下頭。「你好!」女孩寒喧道。「你好!」男子也應了一聲。他把我們領到幾乎聽不到風聲的地方。屋後有片樹林拓出的農田。我們坐在排列成一片的幾個樹墩上。「對不起,我不能大聲說話。」年輕管理員自我辯解似的說。「你們是鎮上的人吧?」我答說是的。「您都看到了,」年輕男子說,「鎮子的電力是靠風力供應的。這兒的地面開有一個特大的洞,利用裡面吹出的風來發電。」男子緘口沉默了一會,盯著腳下的農田。「風每隔3 天吹一次。這一帶地洞很多,裡面風來水往。我在這裡負責設備保養。沒風的時候擰緊風扇螺栓,塗潤滑油,或採取措施防止開關上凍。發出的電通過地下電纜輸往鎮子。」說罷,管理員環視一遍農田。農田四周,森林如高牆一般團團圍住。田地的黑土被細細整過,尚無農作物的影子。「閑的時候我一點點砍樹開荒,擴大耕地面積。只我一個人,大事當然幹不成。大樹就繞過去,儘可能選擇容易下手的地方。不過自己動手干點什麼的確不壞。春天來了可以種瓜種豆。你們是來這裡見習的么?」「正是。」我說。「鎮子的人一般是不來這裡的,」管理員說,「森林中也沒人進來。當然送東西的人除外。那人每周來送一趟糧食和日用品。」「一直一個人住在這裡?」我問。「嗯,是的,已經很久了。光聽聲音都曉得機器的一舉一動,畢竟每天都同機器對話。天長日久,這點事自然瞭然於心。機器運轉正常,我本身也心裡坦然。此外還通曉森林的動靜。森林發出的聲音可多著哩,簡直像活物似的。」「孤零零住在森林裡不難受嗎?」「難受不難受這問題我不大明白。」他說,「森林位於這裡,我住在這裡,如此而已。總得有人在此照看機器才行。況且我所在的不過是森林入口,裡面的情形不很清楚。」「此外還有像你這樣住在森林裡的人么?」女孩問。管理員沉思片刻,微微點了幾下頭道:「知道幾個人,住在很遠很遠的裡邊。是有幾個。他們挖煤、開荒、種田,但我遇到的只是極少數幾個,而且極少搭話。因為他們不理睬。他們在森林度日,我在這裡過活,兩不相干。或者森林裡有更多的人,可是我只了解這麼多。我不到森林裡邊去,他們幾乎不來這入口。」「見到過女的嗎?」女孩問,「三十一二歲的。」管理員搖頭道:「沒有,女的一個也沒見到。見到的清一色是男子。」我看了一眼女孩的臉。她再未開口。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27.冷酷仙境(百科事典棒、不死、回形針)「一塌糊塗!」我說,「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么?依你計算,眼下情況已發展到何種地步?」「你是說你腦袋裡的情況?」博士問。「那還用說!」此外又能有什麼情況。「我的大腦已毀壞到了什麼程度?」「我試著算了一下:恐怕中繼站B 已經大約在6 小時前溶解了。這裡所說的溶解,當然只是權宜性說法,實際上並非腦的一部分溶化,就是說……」「第三線路被固定,第二線路死了是吧?」「是這麼回事。所以如我剛才所說,你大腦中已開始架設輔助橋。總之已開始生產記憶。打個比方,連接那裡和表層意識的管道正在根據你意識底層圖像工廠樣式的變化得到修補。」「那麼說,」我接道,「中繼站A 已經不能正常運轉,也就是意識底層的線路泄露情報了對吧?」「準確說來不是那樣。」博士說,「管道是固有的。雖說思維線路發生分化,也不可能連管道都一舉堵塞。這是因為,你的表層意識即線路1 是吸收你深層意識即線路2 的養分才得以存在的。管道既是樹根,又是地線。沒有它人的大腦就別想運轉。所以我們才留下了管道,當然壓縮在最低限度,壓縮在正常情況下不至於有不必要的漏電和逆流的程度以內。不料,中繼站B 的溶解所引發的放電能給了管道以非正常衝擊,致使你大腦由於受驚而開始了維修作業。」「那一來,記憶的再生產往後要一直持續下去啰?」「有可能。簡言之,有些類似分貝。原理上是不會有多大變化的。這種情況估計要持續一段時間。不久你將邁向新記憶重新構成的世界。」「重新構成的世界?」「是的,眼下你正為遷往另一世界作準備。所以你現在目睹的世界也隨之一點點變化。認識這東西就是這樣的,世界的變化完全取決於意識。不錯,世界是實實在在的。但從現象角度來看,世界不過是無限可能性中的一種罷了。具體說來,在你為邁右腳還是邁左腳而躊躇之間世界即已大為改觀。世界因記憶的變化而變化——這完全不足為奇。」「聽起來像是詭辯。」我說,「實在過於主觀。你忽視了時間性。那種情況成為問題只限於時間自相矛盾之時。」「在某種意義上,這恰恰是時間的自相矛盾。」博士說,「你通過生產記憶,而創造屬於你私人的多元世界。」「那麼說,我現在體驗的世界正在一點點同我本身固有的世界遊離開來不成?」「這點無法核實,誰都不能證明。我只能說這樣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當然這裡指的並非科幻小說那種荒誕不經的多元世界,而終歸僅是認識上的問題。那是通過認識所把握的世界。我想它在各方面都處於變化之中。」「經過變化,中繼站A 發生轉換,出現迥然不同的世界,我就在那裡邊生存,是吧?而且我不能逃避這種轉換,只能坐以待斃,嗯?」「是這麼回事。」「這個世界持續到何時為止?」「無休無止。」「不明白,」我說,「何以無休無止?肉體應該是有期限的。肉體死大腦即死,大腦死意識也隨之告終,不是嗎?」「不是。思維是沒有時間的。這也是思維同夢的區別所在。思維這東西一瞬間可以洞察一切,可以體驗永恆,可以閉合電路永遠在其中繞行不止。這才成其為思維,而不至於像夢一樣中斷。它類似百科事典棒。」「百科事典棒?」「所謂百科事典棒,是某處一位科學家想出的理論遊戲,就是說把百科事典刻在一支牙籤上。知道怎麼刻?」「不知道。」「簡單得很。把情報信息也就是百科事典的文字全部換成數字。每一個字用兩位數表示,A 為01,B 為02,00為空白,標點符號也同樣數字化。並在其最前面置以小數點。這樣,就會出現無限長的小數點,如0.1732000631等等。然後,把它刻在牙籤與數字正相符的位置。具體地說,把與0.50000 ……相符的部分刻在牙籤正中;若是0.3333……則刻在距前端三分之一處。意思可明白?」「明白。」「這樣,無論情報多長,都可以一古腦兒刻在一支牙籤上。誠然,這畢竟是理論上的東西,實際上行不通。以當今技術還不可能刻得那麼細緻。不過作為思維這玩藝的性質你還是可以理解的吧?時間就是牙籤的長度,所容納的情報量同牙籤長度無關。它可以任意延長,也可以無限縮短。若訴諸循環數字,更是無盡無休,永無終止。明白嗎?問題在於軟體,同硬體毫無關係。牙籤也罷 200 米長的木頭也罷赤道也罷。都無所謂。即使你的肉體死了意識沒了,你的思維也將把那一瞬間的一點捕捉下來,永遠分解下去。想想古代關於飛箭的自相矛盾的說法好了。大概說是『飛箭停止』。肉體之死就是飛箭,朝著你的腦筆直飛去,任何人都無法迴避。人遲早死亡,肉體必然毀滅。時間把箭推向前去。但是——如我剛才所說——思維這東西將永無休止地把時間分解下去。所以那種自相矛盾事實上是成立的。箭射不中。」「就是說,」我應道,「不死。」「是的,進入思維中的人是不死的。正確說來,縱使並非不死,也無限接近不死,永恆的生。」「你研究的真正目的就在這裡?」「不,不是這樣。」博士說,「最初我也沒注意到,起始只是出於些許興趣開始這項研究的。研究過程中才碰到這點發現了這點。人並非通過擴延時間達到不死,而是通過分解時間獲得永生。」「你就把我拖入了這個不死世界?」「不不,這純屬事故,我原本沒那種打算,請你相信。真的,我真的沒有那樣做的念頭。但事到如今,已別無選擇,能使你免進不死世界辦法只有一個。」「什麼辦法?」「馬上死掉。」博士用事務性口氣說,「在中繼站A 連線之前死去,這樣就什麼也剩不下來。」深重的沉默籠罩石洞。博士咳嗽一聲,胖女郎喟然嘆息,我喝了口威士忌,誰都默不開口。「那是……是怎樣的世界呢?」我問博士,「就是那不死的世界。」「剛才已經說過,」博士道,「那是個靜謐安寧的世界,你自身創造的世界。在那裡你可以成為你自身。那裡無所不有,又一無所有。那樣的世界你可想像得出?」「想像不出。」「然而你的深層意識可以把它創造出來。這並非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事。有的人將永遠彷徨在矛盾交織莫名其妙的混沌世界裡。惟獨你不同,你適合於不死。」「這世界的轉換什麼時候發生啊?」胖女郎問。博士看錶,我也看錶:6 時25分,天已大亮。晨報已送發完畢。「依我初步計算,還有29個鐘頭35分鐘。」博士回答,「也許有45分鐘誤差,基本差不多。為容易掌握,我已調在正午:明天正午。」我搖了下頭。容易掌握?隨即又喝了口威士忌。但無論怎麼喝體內都全然沒有酒精進入之感。甚至威士忌的味道都品味不出。胃袋竟像成了化石,也真是奇怪。「往下打算怎麼辦?」胖女郎把手放在我膝頭問道。「這——不知道。」我說,「反正想到地面上去。我可不願意在這等地方聽天由命。日出前出去,往下的事出去再說。」「我的解釋還算充分?」博士問。「充分。謝謝。」「生氣了吧?」「多多少少。」我說,「不過生氣也無濟於事,況且事出突然,實際上還不能徹底融會貫通。時間再長一點,或許更為生氣,當然那時候我恐怕已不在這個世上了。」「說實話,我真不想說得這麼詳細來著。」博士道,「因為這種事如果不知道也就在不知道中過去了,說不定這樣精神上更好受些。但是,這不是死,只是意識永遠喪失。」「彼此彼此。」我說,「但不管怎樣我都想弄明白情況,至少是我的人生嘛,我可不願意稀里糊塗地被人隨便轉換開關。自己的事自己處理。請告訴出口在哪。」「出口?」「這裡到地面的出口。」「很花時間,又從夜鬼巢穴旁經過,不要緊的?」「不要緊。落到如此地步,也就沒什麼可怕的了。」「好!」博士說,「下這座石山就是水面。水已經完全平靜,游泳沒問題。游的方向是偏南的西南。方位我用電筒照著。一直游過去,對面岸壁離水面稍上一點有個洞,鑽過洞是下水道,下水道直通地鐵軌道。」「地鐵?」「是地鐵,地鐵銀座緩外苑前站和青山一丁目站的正中間。」「為什麼通到地鐵?」「因為夜鬼們控制地鐵。白天倒也罷了,一到夜晚它們就在地鐵沿線飛揚跋扈。東京的地鐵工程大大擴展了夜鬼的活動範圍,簡直是為它們建設的通道。它們時常抓護路員吃掉。」「為什麼不報道呢?」「因為一旦報道勢必惹出一場亂子:社會上知道了誰還肯在地鐵工作?誰還肯乘地鐵?當局當然心中有數,就加厚牆壁,堵塞漏洞,增加照明,嚴陣以待。但這點措施是不足以抵禦夜鬼的。它們一到晚上就打穿牆壁,咬斷電纜。」「既然出去便是外苑前站和青山一丁目的中間,那麼這一帶究竟是什麼地方呢?」「呃——大約明治神宮的表參道附近吧。確切位置我也不清楚,總之只此一條路。路窄,又相當彎曲,要多花些時間,但不至於迷路,是吧?你首先從這裡往千馱谷方面去,記住:夜鬼巢穴大致靠近國立體育場。所以路是往右拐的,往右拐往神宮球場方向,從那裡也就是從繪畫館上到青山大道的銀座線。到出口約需2 小時。大致明白了吧?」「明白了。」「夜鬼巢穴那裡盡量快些通過。在那種地方磨磨蹭蹭凶多吉少。另外小心地鐵,有高壓線,電車又川流不息。畢竟正是上班高蜂。好容易爬出去,要是給電車壓死可就前功盡棄了。」「小心就是。」我說,「可你往後怎麼辦呢?」「腳扭傷了,眼下出去也擺脫不掉『組織』和符號士的追捕,就先在這裡藏一段時間,這裡誰也追不來。好在有你送的食物。我吃得少,足可保證三四天餓不死。」博士說,「請先出去好了,不必擔心我。」「夜鬼干擾器怎麼解決?我去出口需要兩個,那一來你手頭就只剩一個。」「讓孫女領你出去。」博士說,「那孩子送走你再回來領我。」「好的好的。」他孫女滿口答應。「萬一她發生什麼如何是好?例如被抓走。」「放心。」博士說,「她年紀輕輕,但老練得很。我信得過。再說萬一出事,也不是沒有非常手段。其實只要有乾電池、水和薄鐵片,當即就可把夜鬼趕跑。原理很簡單,效力也不如干擾器,不過我熟悉這裡的地理,甩掉它們不成問題。對了,來這裡的路上我不是撒下鐵片了么?夜鬼是很討厭那玩藝兒的。效力倒是只能保持15—20分鐘。」「鐵片指的是回形針?」我問。「對對。回形針最合適不過。便宜,不佔地方,能很快帶磁,又可以連環戴在脖子上。總之這東西最理想。」我從防寒服口袋裡掏出一把回形針遞到博士手裡:「這回可以了吧?」「太好了太好了!」博士又驚又喜,「真是雪中送炭。實際上來路上撒多了些,正擔心數量不夠呢。你這人真是聰明過人,可敬可佩。如此機警的人實屬罕見。」「差不多該出發了,爺爺,」他孫女道,「時間不多了。」「千萬當心,」博士說,「夜鬼那東西可馬虎不得。」「不礙事,保准安全歸來。」說著,孫女在博士額頭輕輕一吻。「就結果而言,我覺得十分對你不起。」博士轉向我說,「如能替換,我真想替你受過。反正我已經盡情享受了人生,別無遺憾。對你則或許有點為時過早。事出突然,心理準備還沒完成,留在世上沒做完的事也怕多的是。」我默然點頭。「但不必過於害怕。」博士繼續道,「用不著怕。好么,這不是死,是永恆的生。而且在那邊你可以成為你自身。相比之下,現在這個世界無非徒具其表的幻景而已。這點請別忘記。」「好了,走吧。」女郎拉起我的胳膊。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28.世界盡頭(樂器)發電站的年輕管理員將我們兩人領進小屋,進屋他就查看爐火,拿起煮沸的水壺走去廚房,又端茶折回。我們已給森林的寒氣凍透全身,能喝上熱茶委實求之不得。喝茶時間裡,風聲一直響個不停。「茶葉是森林裡採的。」管理員說,「用整個夏天陰乾,足夠喝一冬。既有營養,又暖和身子。」「好喝得很!」女孩說。清香四溢,帶有質樸的甜味。「是什麼植物的葉片?」我問。「啊,名稱還真不曉得。」年輕人說,「森林裡的一種草。因味道好聞,就試著采來當茶。草很矮,綠色,7 月開花。開花時掐小葉晒乾。獨角獸喜歡吃花。」「獨角獸也來這裡?」我問。「嗯,直到初秋。冬天一臨近它們就再不靠近森林。暖和時候三五成群地趕來同我玩耍,我分東西喂它們吃嘛。但冬天不行。即使知道能得到吃的,它們也不接近森林。所以我整個冬天都孤單單一個人。」「可以的話,一起吃午飯好么?」女孩說,「帶來了三明治和水果,兩人吃像是多了些。怎麼樣?」「那當然好。」管理員說,「好久沒吃過別人做的東西了。我這裡有用林里蘑菇做的燉菜,嘗嘗如何?」「恕不客氣。」我說。於是三人吃女孩做的三明治,吃燉蘑菇,吃飯後果,喝茶。吃喝時我們差不多沒有開口。沉默起來,風聲彷彿透明的水浸入房間,淹沒沉默。刀叉碟盤相碰的聲音夾雜在風聲里,聽起來似帶有某種非現實的韻味。「不走出森林么?」我問管理員。「不走出的。」他靜靜搖頭,「這是早已安排好的:我始終守在這裡管理髮電站。或許遲早有人前來接替。什麼時候自然不曉得,但只有那時我才能離開森林返回鎮子。一步也不能走出森林,在此等待每三天來一次的風。」我點頭喝掉杯里的剩茶。風聲響起到現在沒有多長時間,估計還將持續兩三個小時。如此靜聽風聲,恍惚覺得身體都被一點點拖往那邊。一個人在林中空蕩蕩的發電站里聽這種風聲,想必寂寞難耐。「對了,二位恐怕不是為看發電站才來這裡的吧?」年輕人問我,「剛才也說過,鎮上的人一般是不來這裡的。」「我們是來找樂器的。」我說,「別人告訴說來你這裡可以知道樂器在什麼地方。」他點了幾下頭,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盤子上疊放的刀叉。「不錯,這裡是有幾件樂器。很老了,不知能不能用,要是能用,儘管拿去就是,反正我也不會彈拉,擺著觀賞罷了。看一下嗎?」「如果可以的話……」我說。他拉開椅子立起,我也隨之起身。「請這邊來。在卧室里擺著。」「我在這兒收拾碟碗,煮點咖啡。」女孩說。管理員打開通往卧室的門,拉亮電燈,把我讓進裡邊。「就這兒。」他說。沿卧室牆壁擺著各種各樣的樂器。全都舊得堪稱古董。大部分是弦樂器:曼陀林、吉他、大提琴、小豎琴等等。幾乎所有的弦都已生紅銹、斷開或全然不見。鎮子上恐怕很難找到替代品。其中也有我沒見過的樂器。有件木製樂器儼然洗衣板,立著一排指甲樣的突起物。我拿在手裡試了一會,毫無聲音發出。還擺著幾個小鼓,甚至帶有專用鼓錘,但似乎不可能擊出鼓點。也有狀似低音管的大型管樂器,看樣子我無能為力。管理員坐在小木床上,注視我一件件查看樂器。床單枕頭都很乾凈,收拾得整整齊齊。「可有能用的?」他搭話道。「啊,怎麼說呢,」我應道,「畢竟全是舊的。找找看。」他欠身離床,去門口關門轉回。卧室沒有窗口,關門後聲音變小了。「我收集這些東西,你不覺得蹊蹺么?」管理員問我,「鎮子上沒人對這東西感興趣。鎮上的任何人都不對東西懷有興緻。當然生活必需品是人人都有的,如鍋碗菜刀床單衣服之類。但即使這類東西只要有也就滿足了,夠用即可,誰都沒有更多的慾望。可我不是這樣,我對這些東西極感興趣,為什麼我也不知道。偏偏被東西迷住——形狀精緻的或漂亮好看的。」他一隻手放在枕頭上,另一隻手插進褲袋。「所以說實話,這發電站我也喜歡。」他繼續道,「喜歡風扇喜歡各種儀錶和變壓器。或許我身上原本就有這種傾向,所以才被派到這裡。也可能來後在單獨生活的過程中染上了這一傾向。來這裡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那以前的事早已忘到九霄雲外。所以我有時覺得自己恐怕很難重返鎮子。估計只要我有這種傾向,鎮子就絕不會接納我。」我靠起一把僅剩兩根弦的小提琴,用手指彈了下弦,發出一聲乾巴巴的斷奏聲。「樂器從哪裡搜集來的?」我問。「四面八方。」他說,「是托送糧人找來的。很多人家的抽屜里倉庫中都往往藏有樂器。大部分都已派不上用場,被當做木柴燒了,但仍有小部分剩下,我就托他找到帶來。樂器這東西形狀都那麼精美。我不懂使法,也不想使,但光是看就足以叫人動心。巧奪天工,恰到好處。我時常坐在這裡獃獃欣賞。僅此足矣。這種感受你不覺得奇怪?」我目光落在大提琴和大鼓之間躺著的一把手風琴上,便拾起查看。式樣很老,用按鈕代替鍵盤,蛇腹管已經硬了,到處布滿細小的裂縫,不過看上去不至於漏氣。我把手插進兩頭的皮帶,伸縮了幾次。雖然用力比預想的要大,但若鍵不出問題,看樣子還能使用。手風琴這東西只要不漏氣,很少有其他故障,即使漏氣也容易修好。「可以弄出聲音么?」我問。「請請,隨便。本來就是干這個用的。」年輕人說。我把蛇腹管左右伸縮著,從下端依序按鍵,其中有的只能發出低音,但音階基本準確,我再次從上往下按了一遍。「不可思議的聲音。」青年饒有興味地說,「聲音簡直像變色了似的。」「按這個鍵發出的聲音波長不同。」我說,「每一個都不一樣。因波長有的吻合有的不吻合。」「吻合不吻合這點我不大明白。吻合是怎麼回事?互有所求不成?」「是那樣的。」說著,我按了一段和音。儘管音階不甚準確,但還不算刺耳。至於歌曲卻無從記起,只能按和音。「這就是吻合的音?」我說是的。「我是外行,」他說,「聽起來這聲音還不僅僅是不可思議。我還是頭一次聽到。不知道怎樣表達才好,既不同於風聲,又不同於鳥叫。」如此說罷,他雙手置於膝頭,比較似的看著手風琴和我的臉。「反正這樂器送給你就是,隨你用多長時間。這東西還是放在懂得使用的人手上最好。我拿著也無可奈何。」說到這裡,他側耳聽了一會風聲。「我再去看一眼機器,每隔30分鐘就得檢查一次,看風扇轉動是否正常,變壓器運作有無問題。在那邊房間等我好么?」青年出去後,我返回餐廳兼卧室,喝女孩端上的咖啡。「這就是樂器?」她問。「樂器的一種。」我說,「樂器五花八門,聲音各不相同。」「活像風箱。」「同一原理嘛。」「可以摸摸?」「當然可以。」我把手風琴遞過去。她像對待容易碰傷的幼小動物似的用雙手輕輕接住,細細打量起來。「真有點不可思議。」她不安地微微笑道,「不過還好,總算搞到了樂器,高興吧?」「算是不虛此行吧。」「那個人沒能完全去掉影子,還剩有一點點。」她小聲說,「所以在森林裡。他膽子不很大,不敢走進森林深處,可又不能返回鎮子,夠可憐的。」「你以為你母親也在森林裡?」「也許,或者未必。」她說,「實情不得而知,一閃之念罷了。」七八分鐘後青年回到小屋。我感謝他贈送的樂器,打開皮箱,取出裡邊的禮物擺在桌面:小旅行鍾,國際象棋,充油打火機,都是從資料室旅行箱里搜羅的。「這是樂器的回禮,請收下。」我說。一開始青年固辭不受,終歸還是收了下來。他看了鍾,看了打火機,又一個個看了國際象棋子。「用法知道嗎?」我問。「沒關係,沒耶個必要。」他說,「只這麼看著就覺心曠神怡,用法慢慢自己會摸索出來的,最富有的就是時間嘛。」我說該告辭了。「那麼急嗎?」他有些不舍地說。「天黑前要趕回鎮子,睡一覺好開始工作。」「倒也是。」年輕人說,「明白了。送到門口吧。本該送到森林入口,但工作當中,脫不開身。」三人在小屋外面告別。「以後請再來,也請讓我聽聽那樂器的聲音。」年輕人說,「隨時恭候。」「謝謝。」我說。隨著遠離發電站,風聲一點點減弱。快到森林出口時便完全消失了。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29.冷酷仙境(湖水、近藤正臣、長筒襪褲)游泳的時候,為避免弄濕,我和胖女郎把東西捲成一小團包在備用襯衣里,固定在頭頂上。一看就覺得好笑,卻又沒時間一一發笑。食品、威士忌和多餘的裝備都已留下,因此包裹還不算高。裡面無非電筒、毛衣、鞋、小刀和夜鬼干擾器之類。她的東西也大同小異。「一路平安!」博士說。在幽暗的光線中看去,博士比最初見時蒼老得多。皮膚鬆弛,頭髮活脫脫像栽錯地方的植物亂蓬蓬一團,臉上到處是褐色斑痕。如此觀看,他竟成了不折不扣的疲憊的老人。天才科學家也罷什麼也罷,人都要衰老、死去。「再會。」我說。我們在黑暗中順著繩子下到水面。我先下,下去後用電筒發出信號,女郎跟著落下。摸黑把身體泡進水裡,實在有點叫人不是滋味,心灰意懶,可又容不得說三道四。我首先伸一隻腳進去,接著把肩浸入。水冰涼冰涼,好在水質本身似乎沒什麼問題。極普通的水。不像有混雜物,比重也不特殊。四周如井底一般闐無聲息。空氣也好水也好黑暗也好,全都凝然不動。惟有我們激起的水聲極為誇張地在暗中迴響,彷彿一頭巨大的水生動物在咀嚼什麼獵物。下水後,我才想起把請博士治療傷痛的事忘得一乾二淨。「這裡大概不至於有那帶爪魚游來游去吧?」我朝女郎可能在的方位詢問。「沒有,」她說,「估計沒有。應該只是傳說。」儘管如此,我還是擔心那條龐大的魚冷不防從水底冒出把我的腳一口咬掉,而且無論如何都無法把這種念頭逐出腦海。黑暗這東西實在助長各種各樣的恐怖。「螞蝗也沒有?」「有沒有呢?不會有的吧?」她回答。我們依然把身體系在繩子兩頭,為了不浸濕東西,用慢速仰游繞「塔」一周,在背面恰好發現博士照出的電筒光束。光束宛如傾斜的燈塔筆直地穿透黑暗,將一處水面染上淡淡的黃色。「一直朝那邊游就可以了。」她說。也就是說,使自已同水面的手電筒光並為一列即可。我游在前頭,她隨後。我的手划水之聲同她的手划水之聲交相起伏。兩人不時停下回頭張望,以確認方向,調整路線。「注意別讓東西沾水。」女郎邊游邊提醒我,「弄濕干擾器可就不能使用了。」「放心!」我說。不過說實話,我必須付出很大努力才能保證東西不濕。一切都籠罩在黑暗之中,哪裡有水面都無從判斷,有時甚至自己的手在何處都渾然不知。游著游著,我想起俄耳甫斯為赴死之國而必須渡過的那條冥界的河流。世上有數不勝數林林總總的宗教和神話,但圍繞人死所想到的基本千篇一律。俄耳甫斯乘船渡過暗河。我則頭頂包裹仰游而渡。在這個意義上,古希臘人比我瀟洒得多。傷口令人擔憂,擔憂也於事無補。所幸大概由於緊張的關係,沒有覺得怎麼痛。再說即使針口裂開也不至於斷送性命。「你真的沒生祖父的氣?」女郎問。由於黑暗和反響奇特,我全然搞不清她在哪裡離我多遠。「不知道,自己也不知道!」我朝她可能在的方向吼道。就連自己的聲音也似乎來自莫名其妙的方向。「聽你祖父敘說的時間裡,我覺得怎麼都無所謂了。」「怎麼都無所謂?」「既不是了不起的人生,又不是了不起的大腦。」「可你剛才還說對自己的人生感到滿足呀!」「玩弄詞句而已。」我說,「任何軍隊都要有一面戰旗。」女郎沉思一會我話中的含義。這時間我們只管默默游泳。死本身一般深重的沉默支配著這地下湖面。那魚在什麼地方呢?我開始相信,那條怪模怪樣的帶爪魚肯定就在某處。莫非在水底靜靜酣睡不成?還是在其他洞窟里往來遊動呢?抑或嗅到我們的氣息而正在朝同一方向游來呢?想到魚爪抓住我腳時的感觸,不禁打了個寒戰。哪怕不久的將來我死掉或消失,我也必須免使自己葬身魚腹——至少不在這般凄慘的地方。既然終有一死,還是想在自己熟悉的陽光下死去。儘管兩臂已被冷水弄得沉甸甸地軟弱無力,但我依然奮力向前划動。「你真是個頂好不過的人。」女郎道。語聲里聽不出半點疲勞,如進浴池時那樣朗然明快。「很少人這樣認為。」我說。「我這樣認為。」我邊游邊回頭。博士射出的手電筒光已被我遠遠拋在後頭。但手仍未觸到所要到達的岸壁。為什麼這麼遠呢?我有些厭戰。若是如此之遠,也該交待一聲才是道理。那樣我也好相應下定決心。魚動向如何呢?還沒有覺察到我的存在?「不是我為祖父辯護,」女郎說,「祖父並無惡意。只是一旦執著起來,就無暇顧及周圍的事物。就這件事來說,原本也是出於好心,是打算趕在『組織』對你胡亂下手之前儘可能弄明白你的秘密以便挽救你。祖父也在以祖父的方式為協助『組織』做人體實驗而感到羞愧。那是錯誤的。」我繼續游泳。事到如此跑步,承認錯誤也為時已晚。「所以請你原諒祖父。」「我原諒也好不原諒也好,反正對你祖父都沒有關係,我敢肯定。」我回答,「可是你祖父為什麼將那個項目半途而廢呢?既然感到自己難辭其咎,本應該在『組織』裡邊繼續研究下去以避免出現更多的犧牲品,不對嗎?就算再討厭在『組織』里工作,畢竟其研究所及,使人一個接一個死了嘛!」「祖父變得不再相信『組織』這種存在。」女郎說,「他說無論計算士的『組織』還是符號士的『工廠』,不外乎同一人的左右手。」「何以見得?」「就是說『組織』也罷『工廠』也罷,所干之事在技術上幾乎是同樣的。」「那是技術上。目的則截然不同:我們保護情報,符號士盜竊情報。」「不過,」女郎說,「假如『組織』和『工廠』是由一人之手操縱的呢?就是說左手偷東西右手來保衛。」我一邊摸黑游泳,一邊反覆思索女郎的話。此事固然難以置信,但也並非絕無可能。不錯,我是在為「組織」工作,但若問我「組織」內部結構如何,我實在一無所知。因為「組織」過於龐大,而且採取秘密主義來控制內部情報。我們只是接受上頭的指令將其逐一消化完成的渺小存在。至於上頭的所作所為,我這樣的小嘍啰完完全蒙在鼓裡。「如果你說得不錯,真是柱大發橫財的買賣。」我說,「通過唆使雙方競爭,使價格無限上漲,只要讓二者分庭抗禮相持下去,就不必擔心跌價。」「祖父在『組織』里進行研究的過程中就覺察出了這點。說千道萬,『組織』不過是把國家拉進來的私營企業罷了。『組織』對外掛的是保護情報所有權的招牌,無非裝潢門面。祖父預測:要是自己繼續研究下去,事態恐怕將變得更加不可收拾。如果讓可以隨便改造以至改變大腦這項技術發展下去,整個世界和人類勢必混亂不堪,必須適可而止才行。然而『組織』和『工廠』全無這個念頭。所以祖父才退出研究項目。是很對不起你和其他計算士。但研究不能再進行下去。否則往下還會有許多人成為犧牲品。」「有一點想問問,你從頭到尾了解整個過程是吧?」「嗯,了解的。」女郎略一遲疑,如實相告。「那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全盤告訴我呢?那樣我就大可不必特意跑來這種鬼地方,又可節省時間。」「因為想讓你面見祖父正確理解情況。」她說,「況且即使我告訴你,你也肯定不會相信的吧?」「有可能。」的確,就算有人風風火火地告訴我什麼第三線路什麼不死之類,我也怎麼都不會信以為真。此後游不一會,手尖突然觸及硬物。由於正想問題,腦袋一時轉不過彎,不知硬物意味什麼,但馬上恍然大悟:是岩壁!我們總算游完了地下湖。「到了!」我說。女郎也來到身旁確認岩壁。回首望去,手電筒光如一顆小星在黑暗中微微閃爍。我們順著那光線,往右移動了10多米。「大約是這裡了。」女郎說,「水面往上約50厘米的地方應該有個洞。」「不會淹到水下去么?」「不會。水面總這個樣子,不上不下。原因倒不曉得,反正就是這樣,保持50厘米不變。」我們在注意不使東西劈里啪啦落下的狀態下從頭頂的包裹里取出小手電筒,一隻手搭在岩壁凹陷處維持身體平衡,另一隻手往50厘米高的上邊照了照。岩石在昏黃耀眼的光照中顯現出來。眼睛等好久才適應光亮。「好像沒有什麼洞啊!」我說。「再往右移移看。」我用手電筒照著頭上,貼著岩壁移動,還是沒有發現。「真是右邊不成?」我問。一停止游泳在水中靜止不動,便覺得冰涼徹骨,陣陣生寒。渾身上下的關節都彷彿凍僵似的難以活動,嘴巴也無法開閉自如。「沒錯,再往右一點。」我簌簌發抖地繼續右移。不久貼在岩壁的手碰到感觸奇特的物體。它如盾一樣圓圓地隆起,整個有密紋唱片大小。用指尖一摸,表面原來有人工雕琢過的痕迹。我用手電筒照著仔細查看。「浮雕!」女郎說。我已不能出聲,默默點頭。浮雕圖案的確同我們進入聖域時看到的那個一模一樣。兩條怪裡怪氣的帶爪魚首尾相連地摟抱世界。這圓形浮雕渾如海面搖搖欲墜的月輪,三分之二浮在水上,三分之一潛入水中,同來時看的那個同樣精雕細刻。在如此起伏不定、沒有踏腳處的場所居然創作出這般精美之物,一定花費不少時間和力氣。「這就是出口。」她說,「估計入口和出口都有這塊浮雕。往上看看!」我用手電筒依序照看上面的岩壁。岩體略微前傾,影影綽綽地看不清楚。不過終於看出好像有什麼東西。我把手電筒遞給女郎,往上攀登。浮雕上面恰好有可以搭手的槽。我使出所有力氣提起發硬的身體,腳登在浮雕上,而後伸右手抓住岩石稜角,把身體往上一提,腦袋探出岩壁之上。那裡果然開有一個洞口。黑乎乎看不真切,但可感覺出微風的流動。風很涼,帶有類似檐廊底下發出的惱人氣味,不過這點是清楚的:反正有洞在此。我將雙臂搭於岩角,把身體撐到上面。「有洞!」我忍住傷痛朝下面叫道。「這下可好啦!」我接過手電筒,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上來。我們並坐在洞口,任憑渾身抖了好一陣子。襯衣和褲子早已水淋淋地濕透,冷得像進了電冰箱,彷彿游過一個巨大的冰鎮水酒杯。我們從頭上卸下包裹解開,換上襯衣。我把毛衣讓給女郎,將濕漉漉的襯衣和外衣一扔了之。下半身依然濕著,但也無可奈何,沒有帶備用長褲和內褲。她校正夜鬼干擾器時間裡,我把手電筒光交替閃滅了幾下,通知「塔」上的博士我們已完全到達洞口。那孤零零浮現在黑暗中的小小的黃色光點也隨之閃滅兩三下,消失了。於是世界再度恢復徹頭徹尾的黑暗,恢復無的世界——距離也罷厚度也罷深度也罷全都無從知曉。「走吧!」女郎說。我按下手錶的顯示燈覷一眼時間:7 點18分。電視台正在一齊播放早間新聞,地面的人們正在邊吃早餐邊把天氣預報、頭痛葯廣告以及對美出口汽車問題的進展情況塞入睡意猶存的腦袋。誰也不會知道我已摸索著在地下迷宮中整整奔波了一夜,不知道我在冰水中游泳不知道我被螞蝗飽飽吮吸一頓不知道我忍受腹部傷口的疼痛,不知道我的現實世界即將在28小時42分以內告終。電視新聞節目根本不會報道這種事。洞穴比這以前我們通過的窄小得多,只能爬似的弓腰前進,而且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如內臟一般彎彎曲曲。也有的像豎井,必須直下直上。又有的渾似遊樂場的過山車軌道兜著複雜的圓圈。恐怕這並非夜鬼們挖掘而成,而是自然侵蝕作用的結果。夜鬼們即使再詭譎莫測,也斷不至於不厭其煩地費心操辦。走了30分鐘,換了夜鬼干擾器。之後又走了10來分鐘,蜿蜒曲折的通路突然終止,來到一處高挺寬敞的場所,寂靜幽暗,如舊樓的門廳,蕩漾著發霉的氣息。通道呈丁字形左右伸開,徐緩的風從右向左流去。女郎用大號手電筒交相揮照左右兩條路。路筆直,分別溶入前面的黑暗。「往哪邊走好呢?」我問。「右邊。」她說,「作為方向是右邊,風也從右邊吹來的。祖父說過,這一帶是千馱谷。往右拐大約通往神宮球場。」我頭腦中浮現出地面的情景。如果她說得不錯,那麼這上邊該有兩家麵食店、河出書房和勝利照相館。我常去的理髮店也在這附近,那裡我已去了10年。「這附近有我常去的理髮店。」我說。「是嗎?」女郎顯得興味索然。我覺得,趕在世界完蛋之前去一次理髮店理理髮倒也不壞。反正24個小時也幹不成什麼像樣的事情。頂多洗個澡,換件乾爽清潔的衣服,去一趟理髮店。「小心,」她說,「眼看就到夜鬼巢穴,都聽到聲音了,怪味也嗅到了,緊貼著我,別離開!」我側耳傾聽,又抽了抽鼻子,覺察不出有什麼動靜和氣味。唏唏噓噓的聲響倒若有所聞,但無從辨別清楚。「那些傢伙知道我們走近不成?」「那還用說,」女郎道,「這裡是夜鬼的領地嘛!沒有它們不知道的。而且都很惱火——因為我們穿過它們的聖域並向其巢穴逼近。說不定抓住我們給點厲害的看,千萬別離開我喲!哪怕離開一點點,它們都會伸出胳膊把你拖到什麼地方。」我們把連著兩個人的繩子縮得很短,保持50厘米左右的距離。「注意,這邊的壁沒有了。」女郎用尖銳的聲音說著,用手電筒照著左側。如她所說,左側的壁不知何時無影無蹤,而代之以濃黑濃黑的空間。光線如箭一般穿透黑幕,消失在前方更濃重的黑暗裡。這黑暗宛似喘息的活物,不停地蠕動。黑得那般令人毛骨悚然,猶若稠稠的果凍。「聽見了?」她問。「聽見了。」現在我也可以真切地聽見夜鬼的聲音了。不過準確說來,較之聲音更近乎耳鳴,近乎穿過黑暗如鑽頭一般直刺耳鼓那種無數飛蛾的呻吟。呻吟在洞壁之間劇烈地迴響,以奇異的角度旋轉著鑽進我的耳鼓。我恨不得當即扔開手電筒,蹲在地面用雙手死死捂住耳朵。似乎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經都在遭受仇恨的銼刀的折磨。這種仇恨不同於迄今為止我體驗過的任何一種仇恨。它們的仇恨如地獄之穴刮出的疾風一般試圖將我們一舉摧毀,毀得粉身碎骨。彷彿將地下的黑暗一點點收集濃縮起來的陰暗念頭,以及在失去光和眼睛的世界裡被扭曲污染的時間河流,聚成巨大的塊體劈頭蓋腦朝我們壓來。我還從不知道仇恨居然有如此的重力。「不要停步!」她朝我耳朵吼道。聲音乾乾巴巴,但不發顫。經她如此一吼,我才意識到自己已止住腳步。她使勁一拉系在兩人腰間的繩子,說:「不能停,停下就完了,就要被拖到黑處去。」然而我的腳還是沒動。它們的仇恨將我的雙腳牢牢固定在地面。我覺得時間正朝著那怵目驚心的太古記憶倒流,自己則無處可去。黑暗中她狠狠打我一個嘴巴,一瞬間幾乎使我耳聾。「右邊!」我聽得她大聲吼叫,「右邊,邁右腳,右邊!笨蛋!」我好不容易向前抬起簌簌發抖的右腳。同時覺察出它們的聲音里混雜著一絲失望。「左邊!」在她吼叫之下,我邁出左腳。「對了,就是這樣,就這樣一步步往前移動。不要緊?」我答說不要緊。其實自己也搞不清說沒說出聲來。我所知道的,只是夜鬼像女郎警告的那樣力圖把我們拖入更濃郁的黑暗。為此它們把恐懼從我們的耳朵浸入體內,首先把腳固定,再慢慢拉到手裡。一旦起步,我不由湧起一股急欲掉頭回跑的強烈衝動。恨不能馬上逃離這個險境。女郎似乎看出我的心情,伸手緊緊握住我的手腕。「照著腳下,」她說,「背貼牆,一步步橫走,明白?」「明白。」「千萬別往上照。」「為什麼?」「夜鬼就在那裡,就在頭頂。」她竊竊私語似的說,「絕對不能看夜鬼,看見就再也別想邁步。」我們在手電筒光下確認著落腳處,一步步橫走。不時掠過臉頰的冷風送來一股死魚般的令人作嘔的氣味,每次我都幾乎屏住呼吸,恍惚進入巨魚那內臟冒出蛆蟲蠕動的腹腔。夜鬼的聲音仍響個不停。聲音很令人不快,彷彿從不該出聲的地方勉強擠壓出來似的。我的耳鼓依然敞著被鑽開的洞,口中酸臭的唾液連連湧出。但我還是機械地橫邁腳步,全神貫注地交替移動左腳和右腳。女郎有時向我說句什麼,可惜我的耳朵聽不確切。我猜想,只要我還活著,恐怕就無法把它們的聲音從記憶中抹除,而不知何時將再度連同黑暗朝我襲來。並且遲早用黏糊糊的手牢牢抓住我的腳腕。我已弄不清進入這噩夢般的世界後過了多長時間。她手中的夜鬼干擾器表示依然運作的小綠燈依舊亮著,時間應當不會很久。但我還是覺得有兩三個小時。不一會,我突然感到空氣的流勢遽然一變。腐臭減弱,耳朵的壓力如潮水般退去,聲響也有變化。覺察到時,夜鬼的聲音也已變成遙遠的海嘯。最險惡的地段已經穿過!女郎把手電筒往上照去,光亮重新照出岩頂。我們靠著岩壁,深深吁了口氣,用指尖抹去臉上黏糊糊涼絲絲的汗水。兩人都久久緘口不語。夜鬼遙遠的聲音也很快消失,沉寂再次籠罩四周。惟有某處水滴落地的低微聲響虛幻地盪開。「它們恨什麼恨得那麼厲害呢?」我問。「恨光明世界和住在那裡的我們。」「很難相信符號士會同它們一個鼻孔出氣,即便有利可圖。」她沒有回答,只是猛地攥緊我的手腕。「噯,可知道我現在想什麼?」「不知道。」我說。「我想,要是我也能跟你一起去那個你即將去的世界該有多妙啊!」「拋棄這個世界?」「嗯,是的。」她說,「這世界沒什麼意思。在你意識中生活倒美好得多。」我默默搖頭。我可不願意在自己的什麼意識中生活,不願意在任何人的意識中生活。「反正先往前走吧。」她說,「不能總呆在這裡,得找到當出口的下水道才行。現在幾點?」我按下手錶的小鈕亮起錶盤燈。手指仍舊微微發顫,不知何時才能恢復。「8 點20。」我說。「該換干擾器了。」說著,女郎打開新的干擾器,將用過的切換成充電狀態,隨手揣進襯衫與裙子之間。如此看來,進洞後剛好過了一小時。按博士的說法,再稍走一會,該有一條路向左拐往繪畫館林陰路方向。到了那裡,地鐵就在眼皮底下。至少地鐵是文明的延伸線。這樣我們即可好歹脫離夜鬼之國。走了一陣子,路果然成直角向左拐去。估計來到街旁銀杏樹的下面。初秋時節,銀杏應該綴滿依然密密麻麻的綠葉。我在腦海中推出暖洋洋的太陽光線、綠茵茵的草坪氣息和乍起的秋風。我真想躺在那裡幾小時仰望長空——去理髮店理完髮就直接去外苑,倒在草坪上仰望白雲藍天。然後盡情喝一通冰鎮啤酒,在世界完蛋之前。「外面是晴天?」我問走在前面的女郎。「是不是呢?搞不清。也是沒法搞清的吧?」「沒看天氣預報?」「沒看。我不是整整找了一天你的住處嘛!」我力圖回想昨晚離開家門時空中有無星星,但想不起來。想得起來的只有坐在過山車上用車內音響聽嘭嚓嚓的青年男女。根本想不出星斗的有無。想來我已有好幾個月未曾抬頭望過星星了。縱使三個月前星星全部撒離天空,我也肯定毫不知覺。我看的記的無非是女孩手腕上的銀鐲、橡膠樹栽培盆里扔的冰淇淋棍之類,如此而已。想到這裡,找覺得自己已送走的人生委實荒唐而空虛,不由驀地浮起疑念:說不定我是在匈牙利鄉下作為牧羊童而降生於世,每晚看著北斗七星長大的。過山車也罷嘭嚓嚓也罷銀手鐲也罷藏青色蘇格蘭呢料西裝也罷,一切都恍若遙遠的夢境。所有種類的記憶都奇異地變得扁平扁平,猶如被超級壓力機壓成一張鐵板的汽車。記憶在紛紜雜陳的狀態下成了一枚信用卡樣的薄片。雖然從正面看去僅僅給人以稍欠自然之感,但橫看則不過是幾乎毫無意義的一條細線。裡面固然壓縮著我的一切,而其本身不外乎一枚塑料卡片。解讀時除非插進專用裝置的吞吐口,否則全然不知所云。我想像,大概第一線路正逐漸變薄。所以我才覺得自己的實際記憶如此扁平如此與己無關。想必意識正離我自身遠去。我的主體性卡片必將越來越薄,薄成一張紙,進而了無蹤影。我隨在她後面一邊機械地移動腳步,一邊再次回想過山車上的那對男女。我自己都不明白何以對這兩人如此念念不忘。總之除此之外一概無從想起。那一男一女現在幹什麼呢?早晨8 點半他們在搞什麼名堂?我完全想像不出。或許依然在床上酣然大睡,也可能乘通勤電車奔赴各自的公司。我無法判斷。現實世界的動向同我的想像力已經不能諧調自如。若是電視劇作家,篤定可以編出像模像樣的情節:女的赴法留學期間同一法國男子結婚,婚後不久丈夫遭遇交通事故成了植物人。女的於是心力交瘁忍無可忍拋下丈夫返回東京,在比利時或瑞士大使館工作。銀手鐲是結婚紀念品。這裡插入冬日尼斯海岸的倒敘鏡頭。她總是把銀手鐲帶在手腕,洗澡和性交時也不例外。男方是從安田井堂動亂中死裡逃生的,像《灰與寶石》中的主人公那樣經常戴一副太陽鏡。他是電視台正走紅的節目主持人,做夢總是夢到催淚彈,妻子5 年前切腕自殺了。此處再次出現倒敘鏡頭。總之這部電視劇倒敘鏡頭紛至沓來。每當他看到女方左手腕上晃動的手鐲,便不由想起妻子那被血染紅的切開的手腕。因此他請求女方把銀手鐲換到右手腕。「不嘛,」女方說,「我只戴在左腕。」其實可以像《卡薩布蘭卡》那樣出現一個鋼琴手,酒精中毒的鋼琴手。鋼琴上面總是放一杯只加檸檬片的純杜松子酒。此君是兩人共同的朋友,知道兩人的秘密。原本是才華橫溢的爵士樂鋼琴手,可惜被酒精搞跨了身體。想到這裡,到底覺得傻氣,就此打住。這樣的情節同現實毫無關聯。可是若問究竟何為現實,頭腦卻更加亂成一團。現實如整個塞滿大紙箱的砂料一樣滯重,且無頭緒可言,我甚至好幾個月沒看見星星。「好像忍無可忍了。」我說。「對什麼?」她問。「對黑暗、腐臭、夜鬼,一切一切。濕褲子和肚皮傷口也算在內。連外面什麼天氣都不曉得。今天星期幾?」「馬上就到,」女郎說,「馬上就過去。」「腦袋亂糟糟的。」我說,「別的事偏偏記不起來,想什麼就想到歪道上去。」「想什麼呢?」「近藤正臣、中野良子和山崎努。」「忘掉好了!」她說,「什麼也別想,再堅持一會就讓你離開這裡出去。」於是我決定什麼也不再想。而這樣一來,又覺得褲子冰冷冷地裹著大腿,以致渾身發冷,腹傷又開始木木地作痛。奇怪的是,儘管身上如此冷不可耐,卻感覺不出有必要小便。此前最後一次小便是什麼時候來著?我上下左右搜遍所有的記憶,結果一無所獲。想不起曾什麼時候小便。起碼進入地下一次也沒有小便。之前呢?之前我開汽車來著。吃漢堡牛肉餅,看過山車上的一男一女。再往前呢?再往前我睡覺來著,胖女郎趕來把我叫醒。那時小便了吧?可能沒有。女郎像往皮包里塞東西似的將我打醒領出。連小便工夫都沒有。再再往前呢?再再往前發生什麼我已記不確切。去找醫生了,大概。醫生為我縫合肚皮。但已忘了醫生是何模樣,總之是醫生無疑。是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在我陰毛偏上一點的部位縫合傷口。那前後我小便了沒有呢?不知道。也許沒有吧?假如那前後果真小便,我該清楚記得小便時傷口的疼痛程度才合乎道理。既然沒記得,那麼我肯定未曾小便。如此說來,我已有好長時間沒有小便。幾個小時?一考慮起時間,頭腦便又亂成夜明前的雞舍。12小時?28小時?32小時?我的小便到底何處去了?那期間我喝了啤酒,喝了可樂,喝了威士忌——那麼多水分跑去哪裡了呢?不不,我被割開肚皮去醫院或許是前天的事。而昨天則似乎是截然與此不同的另外一天。可昨天是怎樣的日子呢?我卻又如墜五里雲霧。所謂昨天,不過是模模糊糊的一個時間集合體罷了。其形狀同吸足水分膨脹起來的巨大元蔥毫無二致。哪裡有什麼,哪裡會出來什麼,統統捉摸不定。形形色色的事件猶如旋轉木馬忽兒拉近忽兒離遠。那兩個歹徒劃破我肚皮到底發生在什麼時候呢?黎明時分我在超級商場的酒吧里一人獨坐——是在這之前還是之後呢?還有,我何苦對小便一事如此耿耿於懷呢?「有啦!」說著,女郎回過頭一把拉住我的臂肘,「下水道!出口!」我把小便的事從腦海里趕走,看著她手電筒照出的一方岩壁。只見那裡開有一個垃圾滑槽樣的四方洞口,大小僅可容一人勉強通過。「可這不是下水道呀!」我說。「下水道在這裡邊。這是直通下水道的洞。喏,有泥腥味!」我把臉探進洞口使勁抽了幾下鼻子,果然有熟悉的泥腥味。在地底迷宮轉來轉去轉到最後,甚至對這泥腥味都產生了一種闊別重逢的親昵感。同時感到有明顯的風從裡邊吹出。稍頃,地面有節奏地微微發顫,洞穴深處傳來地鐵電車駛過鋼軌的聲音。聲音持續10—15秒後,如關緊水龍頭時那樣漸細漸微以至消失。毫無疑問,這是出口。「總算像是到了。」說罷,女郎在我脖子上吻了一口。「什麼心情?」「別問這個,」我說,「說不大清。」她率先一頭扎進洞口。等她柔軟的臂部消失在洞中,我隨後進入。洞穴很窄,筆直地向前伸展。我的手電筒只能照出她的臂部和大腿根。那大腿根使我聯想起珠滑玉潤的中國菜。裙子早已濕透,像無依無靠的孩子那樣緊緊貼著她的大腿。「喂,沒事兒嗎?」她吼道。「沒事兒。」我也吼了一聲。「地上有鞋。」「什麼鞋?」「黑色男皮鞋,單只。」不一會我也找到了。鞋很舊,後跟已經磨歪。鞋尖沾的泥已經發白變硬。「這地方怎麼會有鞋呢?」「這——說不明白。或許是被夜鬼抓到的人掉在這裡的吧。」「有可能。」我說。因為沒有別的東西可看,我便邊走邊觀察她的裙子下擺。裙子不時卷到大腿往上的地方,閃出沒有沾泥的白生生胖乎乎的肌膚。用過去的說法,就是長筒襪金屬吊環的部位。過去長筒襪上端邊緣同吊環之間是有一道露出肌膚的間隙的。那還是內褲和長筒襪二合一出現以前的物品。一來一去,她那白色肌膚使我想起很久以前——吉米·亨德利克斯、「奶油」、甲殼蟲樂隊以及奧蒂絲·萊迪格那個時代的事。我打起口哨,吹了皮特·安德·戈登的《我去皮塞蘇》的開頭幾小節。很不錯的歌,甘美凄婉,比什麼嘭嚓嚓強似百倍。不過也講因我年紀大了才有如此感受,畢竟是20年前流行的東西。20年前又有誰能預見內褲長筒抹會合二為一呢?「幹嗎吹口哨啊?」她吼道。「不知道。想吹罷了。」我回答。「什麼歌?」我告以標題。「不曉得。那種歌!」「你出生以前流行的嘛。」「內容怎樣?」「身體土崩瓦解七零八落。」「為什麼用口哨吹這個?」我想了想,想不出所以然。興之所至而已。「不知道。」我說。我正想其他歌曲,兩人來到了下水道。說是下水道,其實不過是普普通通的粗水泥管。直徑約一米半,底部流淌著深約兩厘米的水。水以外的地方長有滑溜溜的青苔樣的東西。前方几次傳來電車通過的聲音。聲音現在已清晰得近乎嘈雜,甚至可以窺見隱隱約約的黃色光亮。「下水道為什麼同地鐵相連?」我問。「準確說來,這不是下水道,」她說,「而是這一帶集中流進地鐵路溝的地下水。只是結果上由於滲入了生活廢水,水也就髒了。現在幾點?」「9 點35。」我告訴她。女郎從裙子裡邊抽出夜鬼干擾器,按下開關,把剛才用的換掉。「好了,馬上就到。不過也別馬虎大意,這地鐵也是夜鬼的勢力範圍。剛才看見鞋了吧?」「看見了。」「嚇一跳?」「差不多。」我們沿著水泥管內的水流前進。膠鞋底濺起的水聲迴響在周圍,如舔舌頭的吧唧聲。與此同時,電車聲不時由遠而近由近而遠。有生以來我還是第一次對地鐵行車聲感到如此歡欣鼓舞,聽起來彷彿生命本身一樣生機勃勃吵吵嚷囔,充滿絢麗的光輝。各種各樣的人擠上車去,一邊看書看報一邊奔赴各自的崗位。我想起車中懸吊的五顏六色的廣告,以及車門上方的行車路線圖。路線圖上,銀座線總是以黃色表示。至於何以用黃色我卻不得而知,反正必是黃色無疑。所以每逢想起銀座線便想到黃色。到出口所花時間不多。出口處橫著鐵柵欄,已被破壞得剛好可容一人出入。混凝土被鑿個大坑,鐵條拔得一根不剩。這顯然系夜鬼所為,但這次——惟有這次——我不能不感謝它們。倘若鐵柵欄原封未動,我們便只能眼巴巴地面對外面徒呼奈何。圓形出口外面,可以望到信號燈和工具箱樣的四方木箱。隔在軌道與軌道之間的顏色發黑的水泥立柱,如樁子似的等距排列開去。立柱上的燈盞迷迷濛濛照著地鐵坑道。但在我眼裡,那光線卻格外耀眼炫目。由於長時間潛入無光的地下,眼睛已完全習慣了黑暗。「在這等一等,讓眼睛習慣光亮。」女郎說,「這種光亮,等上10分或15分就會習慣的。習慣了就往前走幾步,然後再等眼睛習慣更強的光亮。否則就會雙目失明。這時間有電車通過絕對不能看,懂了?」「懂了。」她挽住我的胳膊,讓我坐在水泥地乾燥的地方,自己也貼我身旁坐下。並像支撐身體似的雙手抓住我右臂肘略微偏上的部位。聽得電車聲越來越近,我們低頭朝下緊緊閉起眼睛。黃色光亮在臉皮外一晃一晃閃爍不已,俄爾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隆聲消失了。眼睛晃得湧出好幾顆大大的淚珠,我用襯衫袖口擦了一把臉頰。「不要緊,很快就適應的。」女郎說。她的眼睛也流出淚水,順頰而下。「再過三四列車就可以了,眼睛就習慣了,我們就可走到車站近旁。那時夜鬼即使再凶也無法靠前。而我們則可走到地面。」「上次也有同樣感覺。」我說。「在地鐵里走來著?」「哪裡,不是指那個。我說的是光,光晃得眼睛流淚。」「誰都不例外。」「不盡然,跟這不是一回事。那屬於特殊的眼睛,特殊的光。而且非常寒冷。我的眼睛和剛才同樣由於長時間習慣於黑暗而見不得光線。眼睛極其特殊。」「其他的能想起來?」「只這麼多,只能想起這麼多。」「定是記憶倒流。」女郎說。她靠在我身上,我的胳膊感覺出她乳房的豐滿。由於仍穿著濕褲子,全身已經涼透,惟獨貼她乳房的部位暖融融的。「這就要上地面了,你有什麼打算——去哪裡?想幹什麼?想見誰?」說著,她看了看錶。「還有25小時50分鐘。」「回家洗澡,換衣服,也可能去一次理髮店。」我回答。「時間還有剩。」「往下的事到時候再想。」「我也一道去你家可好?」女郎問,「我也想洗個澡換衣服。」「沒關係。」第二列電車從青山一丁目方向開來,我們臉朝下閉起雙目。光依然閃閃炫目,但眼淚已沒那麼多了。「頭髮還沒長得非去理髮店不可。」女郎用手電筒照著我腦袋說,「而且你肯定適合留長發。」「長發早留膩了。」「反正還沒長到必須去理髮店的地步。上次什麼時候去的?」「不清楚。」我說。我實在記不起上次去理髮店的時間。連昨天什麼時候小便都稀里糊塗。更何況幾周前的事,簡直同古代史無異。「你那裡可有適合我身體尺寸的衣服?」「有沒有呢?大概沒有。」「算了算了,總有辦法可想。」她說,「你用床?」「用床?」「就是說是否找女孩子同床。」「啊,這事還沒想。」我說,「恐怕不至於。」「那我睡在上面可以?想睡一覺再趕回祖父那裡。」「那倒無所謂。問題是我的房間很可能有符號士或『組織』殺來。畢竟我最近好像突然成了風雲人物,加上門又鎖不上。」「哪裡顧得上那麼多!」也許真的不顧,我想。每人顧及的對象各不相同。澀谷方面駛來的第三列電車從我們眼前疾駛而過。我閉目合眼在腦袋裡慢慢數點。數到14時,電車最後一節車廂掠過。眼睛已幾乎不再痛了。這樣,走上地面的第一階段總算得以完成,再也不會被夜鬼抓去吊在井裡,再也不會被那巨魚咬碎嚼爛。「好了!」說罷,女郎放開我的胳膊站起身,「該動身啦。」我點頭立起,跟在她後面邁下路軌,朝青山一丁目走去。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30.世界盡頭(坑)早晨醒來,覺得森林中發生的一切都恍若夢境。但又不可能是夢。那部古舊的手風琴宛似一頭衰弱的小動物楚楚可憐地蜷縮在桌面。一切都實有其事:利用地下風旋轉的扇片也罷,滿臉不幸神情的年輕管理員也罷,五花八門的樂器藏品也罷。然而我頭腦里一直鳴響著另一種非現實的聲音,而且似乎一個勁兒把某種東西刺入我的腦袋深處,聲音無休無止地把一種扁平之物刺進頭內。頭並不痛,極其正常,只是似乎虛無縹緲。我在床上環視房間,沒有發現有什麼特別變異。天花板、方壁、略微變形的地板、窗帘,全都一如昨日。有桌子。桌面有手風琴。牆上掛有大衣和圍巾。大衣袋探出手套。接著,我小心翼翼地試著動了動自己的身體。所有部位都活動自如。無任何可疑之處。儘管如此,那平扁扁的聲音依然在腦袋裡響個不停。聲音是混合的,幾種同質聲響交織在一起,很不規則。我力圖弄清這聲音來自何處。但無論怎樣側耳諦聽都辨不出方向。彷彿發自自己的腦袋。為慎重起見,我下床往外觀望。這時我才明白聲音的起因:窗口下面的空地上,三位老人正用鍬挖坑,很大的坑。聲音即是鍬尖啃咬冰凍地面時發出來的。由於空氣緊繃繃的,聲音奇異地顫抖,以致弄得我莫名其妙。各種各樣的怪事按踵而來,神經多少有些亢奮,而這也可能是其原因之一。時針已接近10點。這種時候睡覺還是第一次。大校為什麼沒叫醒我呢?除我發燒之時,他一天不少地9 點鐘將我叫醒,把裝有兩人分量早餐的盆端進房間。直到10點半,大校仍未出現。無奈,我自己去下邊廚房領了麵包飲料,拿回房間獨自吃了,也許因為長時間都是兩人共進早餐,自己吃起來總覺得索然無味。我只吃了一半麵包,其餘留給獨角獸。然後圍著大衣坐在床上,等待爐火烘暖房間。果不其然,昨天神話般的溫煦一夜之間便盡皆逝去,房間中一如往日地充滿滯重陰冷的空氣。周圍景緻已徹底恢復冬日本來的面目,挾雪的陰雲鋪天蓋地地低垂在北大山和南面荒野之間。窗前空地,四位老人仍挖坑不止。四人?剛才看時好像僅有三人,是三位老人揮鍬挖坑。而現在成了四人,想必中途加進一人。這也不足為奇,官舍里老人數不勝數。四位老人分別在四個位置不聲不響挖著腳下的坑。時而掠過的冷風猛然掀起老人們薄薄的外衣底襟。但老人們看上去不以為然,雙頰紅紅的,一下接一下用鍬觸著地面。甚至有人出汗脫去外衣。外衣渾如秋蟬的空殼掛在樹枝上隨風搖擺。房間烘暖後,我坐在椅子上拿起桌面的手風琴,慢慢伸縮著蛇腹管。帶回自己房間一看,發現比在森林看時的印象要精緻得多。琴鍵和蛇腹管儘管已完全變舊退色,但木琴盤的塗漆一處也未剝落,周邊細膩的雲卷式花紋也完好無損。與其說是樂器,莫如說更像一件美術工藝品。蛇腹管的伸縮固然有些僵硬,但還不至於影響使用。必是經年累月放在那裡無人觸動的緣故。至於以前曾被何人彈奏過,經過怎樣的途徑到達那裡,我無法得知,一切都是謎團。不僅外觀裝飾,就樂器性能而言這手風琴也相當考究。不說別的,首先是小巧玲瓏。摺疊起來,完全可以整個裝入大衣口袋。可是並未因而犧牲樂器性能,大凡手風琴應具有的它應有盡有。我伸縮了好幾次。熟悉蛇腹管的伸縮狀況後,依序按了按右邊的琴鈕,同時按了一遍左右的和音鈕。等其全部發出音來,我停下手,傾聽周圍動靜。老人們挖坑之聲仍響個不停。四把鍬尖啃凍土的聲響,匯成雜亂無章的韻律,異常真切地湧入房間。風時而吹響窗扇。窗外殘雪點點的斜坡觸目可見。我不知道手風琴聲是否傳至老人們的耳畔。大概不至於。一來聲小,二來逆風。拉手風琴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是新鍵盤式的。因此好半天才得以熟悉這老式結構和按鈕的序列。由於小巧玲瓏,按鈕也小,且間距極近。對婦女或小孩倒也罷了,而男人的大手上去,彈奏自如遠非一件易事。更何況還要一邊注意旋律一邊有效地控制好蛇腹管。儘管如此,一兩個小時過後,我終於隨機應變地準確彈奏出幾個簡單的和音。而旋律卻橫豎浮現不出。我反來複去按動琴鈕,力圖回想起類似旋律的聲音,結果想起的仍然只是毫無意義的音階羅列,無法把我帶入音樂境界。時而也有幾個音的偶然組合使我驀地為之動念,可惜即刻為空氣吞噬得無影無蹤。我覺得,自己所以搜刮不出任何旋律,恐怕也同老人們的鍬聲不無關係。當然不止於此。不過他們發出的聲響妨礙我集中神經也是事實。鍬音那樣清晰地聲聲入耳,以致我竟開始恍惚覺得老人們大概是在自己腦裝里挖坑。他們越是挖得起勁,自己腦袋裡的空白越是迅速擴大。時近中午,風勢愈發兇猛,並夾雜雪粒,雪粒打在玻璃窗上,發出劈里啪啦乾巴巴的聲響。而後變得冰一般堅硬的小白粒落在窗欞上不規則地排開,稍頃被風吹走。雖不是能積留下來的雪,但不久恐怕就將變成潮乎乎軟綿綿的雪團,向來如此。隨後大地再度銀裝素裹。硬雪粒一般都是大雪來臨的前奏。然而老人們仍繼續挖坑,看樣子根本沒把雪放在心上,甚至根本就不曉得雪從天降。誰也不望天,誰也不停手,誰也不開口。掛在樹枝上的衣服仍在原先位置任憑狂風猛吹。老人數量已增至6 位,後加進的兩人使用的是丁字鎬和手推車。拿丁字鎬的老人跳入坑內刨開硬邦邦的地面,推手推車的人用鍬把掘出坑外的土鏟進車內,推往斜坡卸下。坑已挖到齊腰深。風聲再大也已無法消除他的揮鍬掄鎬的聲響。我打消想彈的念頭,將手風琴放在桌面,去窗邊觀看一會老人們的作業。作業現場似乎沒有指揮模樣的角色。大家平等地勞作,沒有人指手畫腳發號施令。手持丁字鎬的老人卓有成效地摧毀凍土,四位老人用鍬掘出坑外,另外一人默不作聲地推車把土運往山坡。如此靜靜觀望挖坑時間裡,我開始產生幾個疑問。其一,作為垃圾坑未免過大,無需那麼大;其二,眼看就要下雪。也許用於其他什麼目的也未可知。不管怎樣,雪無疑要被吹入坑內,明天一早恐怕坑己被埋得了無痕迹。而這點老人一看雲勢即當瞭然於心,持續飄落的雪已封到了北大山的腰部,山腰依稀莫辨。如此思來想去,終歸也未解開老人們作業的意義何在,便折回爐前在椅子上坐下,不思不想地悵悵看著通紅的煤塊火苗。我想,自己恐怕再也記不起歌曲。樂器有沒有都是一回事。縱使音發得再好,若不成曲也終不過是音的羅列,桌面上的手風琴也終不過是精美的物體而已。我似乎理解了發電站那位管理員所說的話。他說:沒有必要出聲,光看就足以叫人動心。我閉目合眼,繼續傾聽雪打窗扇的聲音。中午,老人們終於中止作業,返回官舍。地面剩下的只有隨手扔開的鍬和丁字鎬。我在窗前椅子坐下,望著空無人影的坑。望著望著,隔壁大校來敲我房間的門。他依舊身穿那件厚大衣,帶檐的工作帽拉得很下。大衣和帽子都厚厚落了一層白色雪粒。「看樣子今晚會有相當厚的積雪。」他說,「午飯拿過來?」「那當然好。」我說。10分鐘後,他雙手端鍋返回,放在爐子上。然後儼然甲殼動物隨著季節更迭而脫殼那樣慎之又慎地逐一脫去帽子、大衣和手套。最後手指捋著縱橫交錯的白髮,坐在椅子上嘆了口氣。「對不起,沒能來吃早飯。」老人道,「一大早就有事非做不可,沒工夫吃飯。」「該不會是挖坑吧?」「挖坑?啊,你指的是那個坑。那不是我的工作。儘管我不討厭挖坑。」說著,大校哧哧笑了起來,「在鎮里做事來著。」等鍋溫熱,他把裡邊的食物分在兩個盤裡放在桌上。青菜煮麵條。他一邊吹氣,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那坑到底幹什麼用的?」我問大校。「什麼用也不幹。」老人把湯送進嘴裡,「他們是為挖坑而挖坑。在這個意義上,可謂極其純粹的坑。」「費解啊。」「十分簡單,他們是想挖坑才挖的。此外談不上任何目的。」我嚼著麵包,思索這所謂純粹的坑。「他們經常挖坑,」老人說,「大概和我迷上國際象棋是同一道理吧。既無意義,又無歸宿。但無所謂。因為誰也不需要什麼意義,更不想找什麼歸宿。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在這裡分別挖看純粹的坑。沒有目的的行為,沒有進步的努力,沒有方向的行走——你不認為這樣很好?誰也不傷害誰,誰也不受誰傷害;誰也不追趕誰,誰也不被誰追趕。沒有勝利,沒有失敗。」「你說的我好像可以理解。」老人點了幾下頭,把盤裡最後一口麵條倒進嘴裡。「在你眼睛裡,或許這鎮子的幾種情況有欠自然。但對我們來說則是自然的。自然、純粹、安詳。我想總有一天你也會恍然大悟,也希望你大悟。我曾作為軍人送走了漫長的歲月。也就罷了,並不後悔,畢竟自得其樂。現在還有時想起那硝煙那血腥那刀光劍影那衝鋒號聲。然而是什麼東西驅使我們馳騁沙場卻無從記起。包括什麼名譽呀愛國精神呀鬥志呀仇恨呀等等。可能眼下你在為心的失去而惶惶不可終日,我也惶恐不安,這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說到這裡,大校略略停頓,尋覓詞句似的注視著室內。「但一旦丟掉心,安詳即刻來臨。那是一種你從來不曾體味過的深切的安詳感——這點你可不要忘記。」我默默點頭。「對了,在鎮里聽到了你影子的消息。」老人用麵包蘸起麵條湯說道,「聽說你影子相當無精打采。吃進去的幾乎嘔吐一空,好像已經整整卧床3 天。或許不久人世了。你要是不嫌棄,就去見他一次好么?對方估計也很想見你。」「是啊,」我裝出不無迷惘的樣子,「我倒無所謂,可看門人能允許見嗎?」「當然允許,影子快不行了嘛。本人有見影子的權利,這條規定得清清楚楚。對於鎮子,影子之死是一種莊嚴肅穆的儀式,看門人再厲害也不得阻攔。也沒有阻攔的理由。」「那麼,我這就去見見。」稍頃,我說道。「是啊,這就對了。」說著,老人湊到身旁拍了下我的肩膀,「趁還沒有天黑積雪時去。不管怎麼說,影子對人是再親近不過的。要好好體諒他的心情,以免留下遺憾,讓他死得舒暢些。或許你會難過,但終究是為你本身。」「完全明白了。」說罷,我穿好大衣,纏上圍巾。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31.冷酷仙境(出站口、警察、合成洗衣粉)從管道出口到青山一丁目車站,沒有多遠的距離。我們走在地鐵軌道上,電車來時就躲在立柱後面等它通過。車內光景歷歷在目,而乘客對我們則不屑一顧。地鐵乘客沒有人往窗外張望。他們或看報紙,或乾脆怔怔發獃。地鐵無非是便於人們在都市空間移動的權宜性工具而已。任何人都不會為乘地鐵而滿懷欣喜。乘客數量不很多。幾乎無人站立。雖說上班高峰已經過去,但依我的記憶,上午10時後的銀座線該更擠些才是。「今天星期幾?」我問女郎。「不知道,從來不理會星期幾。」女郎回答。「就平日來說,乘客未免過少。」我搖了搖頭,「說不定星期天。」「星期天又怎麼?」「怎麼也不怎麼,星期天不外乎星期天。」我說。地鐵線路比預想的好走得多。坦坦蕩蕩,無遮無攔。沒有信號,沒有車輛,沒有街頭募捐,沒有醉漢。牆壁的熒光燈以適當的亮度照明腳下,空調器保持空氣的清新。至少比地下那霉爛氣味強似百倍,無可挑剔。最先從身旁通過的是開往銀座方面的電車,其次開往澀谷的疾馳而過。走到青山一丁目站旁時,從立柱背後窺視了站台情況。如果正在地鐵線路行走時被站務員逮住,那可是件麻煩事,因為想不出如何解釋才能使對方相信。站台最前頭有一架梯子,翻越柵欄估計輕而易舉。問題只是怎樣避開站務員的視線。我們站在立柱後面,靜靜看著開往銀座方面的電車停進站台,開門放客,又載上新的乘客後關門。列車長下到站台,確認乘客上下情形,又上車關門。發出開車信號。電車消失後,站務員便不知去了何處,對面站台也已不見站務員身影。「走吧。」我說,「別跑,要裝得若無其事,跑會招致乘客的懷疑。」「明白。」兩人從立柱背後走出,快步走到月台的這邊一頭,然後裝出習已為常且毫無興緻的樣子爬上鐵梯,跳過木柵欄。有幾個乘客看見我們,露出費解的神情,想必懷疑我們擔當的角色。無論怎麼看,我們都不像是地鐵有關人員。滿身污泥,褲子裙子濕得一塌糊塗,頭髮亂蓬蓬一團,眼睛被燈光晃得直流淚。如此人物當然不會被看成地鐵工作人員,可是究竟又有誰會樂此不疲地在這地鐵線路上行走呢?不等他們得出結論,我們已三步兩步穿過站台,朝出站口走去。走到跟前才意識到沒有車票。「沒票。」我說。「就說票丟了,付錢補票可以吧?」女郎道。我向出站口的年輕站務員說票弄丟了。「好好找過了?」站務員說,「衣袋左一個右一個的,再找一遍試試?」於是我們在出站口前裝出把全身上下摸遍的樣子。這時間裡站務員不無疑惑地定定注視我倆的裝束。還是沒有。我說。「從哪裡上的?」澀谷。我回答。「花了多少錢,從澀谷到這裡?」「忘了,」我說,「大概不是120 元就是140 元。」「記不得了?」「想問題來著。」「真從澀谷上的?」站務員問。「開進這站台的不都是澀谷始發的嗎?如何騙得了人!」我提出抗議。「從那邊的站台來這邊也是可能的。銀座線相當長的嘛。比方說可以從津田沼乘東西線到日本橋,從那裡換車來這裡。」「津田沼?」「比方說。」站務員道。「那麼津田沼到這裡多少錢?照付就是。這總該可以了吧?」「從津田沼來的?」「哪裡,」我說,「根本就沒去什麼津田沼。」「那為什麼要照付?」「你不是那麼說的么?」「所以我不是說打比方嗎?」此時又開來一列電車,下來20多個乘客,通過出站口走到外面。我看著他們通過。沒一個人丟票。隨後我們重新開始交涉。「那麼說,從哪裡付起才能使你滿意?」我問。「從你上車那裡。」站務員說。「所以不是從澀谷嗎?」「卻又不記得票價。」「忘了嘛,」我說,「你可記得麥當勞的咖啡價格?」「沒喝過什麼麥當勞的咖啡。」站務員說,「純浪費錢。」「打個比方嘛,」我說,「就是說這類瑣事是很容易忘記的。」「反正丟票的人總是往少報,全都到這邊站台說是從澀谷來的,無一例外。」「所以不是說從哪裡起算都照付就是么?你看從哪裡起算合適?」「那種事我如何曉得!」我懶得再這麼無休無止地爭論下去,便放下一張千元鈔票,擅自走到外面。背後傳來站務員的喊聲,我們裝作沒有聽見,兀自前行。在這世界即將步入盡頭之際,實在懶得為這一兩張地鐵票挖空心思。追究起來,我們根本就沒乘地鐵。地上在下雨。針一般的霏霏細雨將地面和樹木淋得濕漉漉的。想必從夜裡便一直在下。下雨使我心緒多少有些默然。對我來說,今天是寶貴的最後一天。不希望下什麼雨,最好一兩天萬里無雲。而後像J·G·巴拉德小說中描寫的那樣連降一個月傾盆大雨,反正已不關我事。我只想躺在燦爛陽光照耀下的草坪上聽著音樂痛飲冰涼冰涼的啤酒。此外別無他求。然而事與願違,雨不像有止息的跡象。彷彿包了好幾層塑料包裝紙一樣色調模糊的陰雲把天空遮掩得密密實實,雨不間斷地從中瀉下。我想買份晨報看看天氣預報,但買報必須走到地鐵出站口附近,而一到出站口勢必又要同站務員重開那場徒勞無益的論戰。於是我只好放棄買報的打算。一天剛開頭就這樣不順心。連今天星期幾都無從判斷。人們撐傘而行,不撐傘的惟獨我們兩人。我們站在大樓檐下,像觀看古希臘衛城遺址似的茫然注視著街景。雨中的十字路口,五顏六色的車輛熙來攘往。無論如何我也無法想像在這下面有個廣大而離奇的夜鬼世界。「幸好下雨。」女郎說。「好在哪裡?」「要是晴天,肯定晃得我們好久不敢走上地面。下雨好吧?」「倒也是。」「往下怎麼辦?」女郎問。「先喝點熱東西,再回家洗澡。」我們走進附近一家自選商場,在門口處的飲食間要了兩個濃湯和一個火腿雞蛋三明治。櫃檯里的女孩見我們這副狼狽相,起始像是相當驚愕,旋即若無其事地用職業性口氣應對下來。「濃湯兩個火腿雞蛋三明治一個。」女郎道。「一模一樣。」我說。接著問,「今天星期幾?」「星期日。」對方回答。「瞧,」我對胖女郎說,「猜得不錯。」湯和三明治上來之前,我翻閱鄰座丟下的《體育日本》來消磨時間。儘管看體育報也什麼解決不了,但總比什麼也不看好些。報紙日期為10月2 日星期日。體育報上沒有天氣預報,不過賽馬專版報道的雨情相當詳細:傍晚可能下雨,好在並不影響最後一個跑道的賽馬,而這一跑道的競爭恐怕相當激烈。神宮球場上進行的是棒球比賽,亞克爾特隊對中日隊的最後一場,結果亞克爾特以6:2敗北。誰都不曉得神宮球場的正下面即是夜鬼龐大的巢穴。女郎說她想看最上面的那版,我便分下來遞過去,她想看的似乎是那篇《喝精液是否有助於美容》,其下面是篇小說類的東西:《被關入籠子強姦的我》。我無法想像如何強姦關入籠子的女士。想必自有其行之有效的手段。但不管怎樣,肯定很費操辦。我可做不來。「咦,喜歡給人喝精液?」女郎問我。「怎麼都無所謂。」我回答。「可這裡是這樣寫的:『一般來說,男子喜歡在被愛撫時由女性吞下精液,由此確認自己被女性所接受。此乃一種僅式,一種承認。』」「不大明白。」我說。「可讓人喝過?」「記不得了,大概沒有。」她唔了一聲,繼續看那篇東西。我則閱讀中央棒球聯隊擊潰太平棒球聯隊的前後過程。湯和三明治端了上來。我們喝著湯,把三明治一掰兩半。於是烤麵包片味兒和蛋清蛋黃味兒蕩漾開來。我用紙巾擦去嘴角沾的麵包屑和蛋黃,再次喟然長嘆,長得彷彿把全身所有的嘆息匯成了這一聲。如此深長的喟嘆整個一生都不會出現幾次。走出店門,攔了輛計程車。由於渾身臟污,等了好些時回才碰上一輛肯停下來的。司機是個留長發的小夥子,助手席上放一台組合音響式的大型收錄機,裡面流出警察樂隊的歌聲。我大聲告以去處,然後深深縮進坐席。「喂,怎麼臟成這樣?」司機對著後望鏡問道。「在雨中抓打起來了。」女郎回答。「嗬,厲害厲害。」司機說,「不過也太狼狽了。脖子側面紅一塊青一塊的。」「知道。」我說。「沒關係,這個我不在乎。」司機說。「為什麼?」胖女郎問。「我只拉看上去喜歡聽流行歌曲的年輕人,哪伯臟點也無所謂,只聽這個就足夠開心的了。喜歡《警察》?」「差不多。」我適當應和一句。「公司嘛,偏偏不讓放進這種歌,要我用收音機放電台的音樂節目。開哪家的玩笑!什麼瑪蒂啦松田聖子啦,誰聽那無聊玩藝兒!《警察》才叫絕!聽一天都聽不厭。萊戈也蠻好。你看呢,萊戈如何?」「不壞。」我說。《警察》磁帶轉罷,司機給我們聽鮑勃·馬利的戀歌。儀錶板堆滿盒式磁帶。我早已筋疲力盡,加之又冷又困,全身活像要散架似的,談不上欣賞音樂。但不管怎樣,能讓坐他的車已算是謝天謝地了。我從後面木然望著司機一邊扶方向盤一邊用肩頭打著拍子。開到我住處門前停下,我付罷車費下車,給了一張千元小費:「買磁帶好了。」「太高興了!」司機說,「能再次碰到一起?」「是啊!」「不過,你不認為再過10年15年世上大多數計程車都會大放流行歌曲?你不覺得那樣很好?」「是很好。」我說。但我想那是不可能的。吉姆·莫里遜已死有10多年了,我還從未碰上哪輛計程車放著德阿茲的音樂趕路。世間有變化的有不變化的。不變此的永遠一成不變。計程車上的音樂便是其中之一。計程車收音機播收的永遠是不堪入耳的名人一席談或棒球賽轉播之類。商店擴音器傳出的是雷蒙·盧浮布爾的管弦樂,酒吧散的是波爾卡舞曲,年末商業街上聽到的是本查茲的聖誕歌。我們乘電梯上樓。房間的門本應依然處於合葉脫盡的狀態,不料不知何人已將門整個嵌入門框,乍看似乎門關得好好的。誰幹的不曉得,肯定花了不少時間和氣力。我像克羅馬尼翁人打開洞門那樣卸掉不鏽鋼門,把女郎讓入室內,又從裡面把門移過來,以免房間暴露。而後自欺欺人地扣上防盜鏈。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一瞬間我甚至懷疑昨天那狼狽場面是自己的錯覺。原先所有四腳朝天的傢具全部各就各位,一片狼藉的食品被清除乾淨,打碎的瓶罐和餐具的殘片了無蹤影,書和唱片返回書架,衣服被收進立櫃,廚房衛生間卧室也已被擦洗得閃閃發光,地板不見半點垃圾。不過若仔細檢查,仍可隨處發現遺痕。打爛的顯像管如時間隧道一樣赫然開著空洞;電冰箱嗚呼哀哉,裡邊空空如也;四分五裂的衣服己被統統扔掉,剩下來僅能裝滿一小皮箱;餐櫥里僅存幾個盤子和玻璃杯;掛鐘停了;沒有一件電器運轉正常。顯然,有人把不堪再用的東西挑出處理掉了,房間因而給人以神清氣爽之感。寬寬敞敞,別無多餘之物,甚至必不可少的東西想必都不止缺少一種。然而我又有些茫然,弄不清對於現在的我到底何為必不可少之物。我去衛生間打開煤氣熱水器,確認未被損壞之後,開始往浴槽里放水。香皂刮須刀牙膏毛巾洗頭劑基本剩在那裡,淋浴也沒有問題。衛生間應當有許多物品不翼而飛,但我想不起失去的是什麼,一件也想不起。我往浴槽放水和巡視房間的時間裡,胖女郎躺在床上看巴爾扎克的《農民》。「法國也有水獺,嗯?」她說。「有的吧。」「現在也有?」「不曉得。」我回答。這種事我哪裡曉得。我坐在廚房椅子上,動腦思索究竟何人為我收拾了這形同垃圾場的房間。是有人出於某種目的富有耐性地徹頭徹尾拾掇了房間。或許是那兩個符號士,也可能是「組織」里的人。我無法想像他們所思所為依據的是何基準。但不管怎樣,我都感謝謎一樣的對方把房間整理得如此整潔漂亮。回到這樣的房間的確令人心情舒暢。水放滿後,我讓女郎先洗。女郎在書里夾上一枚書籤下床,在廚房三下兩下脫去衣服。脫得十分瀟洒自然,我不由坐在床沿怔怔看著她的裸體。她的體形很妙,既像孩子又像大人。渾身都是白白嫩嫩的肉,儼然普通人的身體上上下下塗了一層果凍。而且胖得十分勻稱,不注意險些忘記她胖這一事實。胳膊大腿脖頸腰部都膨脹得賞心悅目,如鯨魚一般珠滑玉潤。較之身體,乳房並不很大,緊繃繃地隆起。臀部也豐滿得恰到好處。「我的體形不差吧?」女郎從廚房問我。「不差。」「使肉長到這個程度是件很辛苦的事,要吃很多很多飯,還得吃蛋糕啦油炸的東西啦等等。」我默然點頭。她洗澡時,我脫去襯衫和濕褲子,換上剩下的衣服,倒在床上思忖下一步怎麼辦。時間已近11點半。剩餘時間僅有24小時多一點點。必須好好籌劃一番才行,決不能讓人生最後24小時稀里糊塗地過去。外面仍然下雨,靜靜的細細的雨,幾乎分辨不出。若窗前沒有雨滴順檐滴下,甚至下沒下雨都無從知曉。汽車不時從窗下駛過,傳來濺起路面薄薄積水的聲響。也可聽到幾個小孩招呼誰的聲音。女郎在衛生間哼著聽不清旋律的小曲,大概是她自己創作的。躺在床上不久,睡意洶湧襲來,但不能就勢睡去。一睡必是幾個小時,什麼也做不成。但若問不睡幹什麼,自己也全然不知幹什麼好,我取下床頭燈傘上的橡膠圈,擺弄了一會又放了回去。反正不能呆在房間不動,悶在這裡一無所得。要去外面做點什麼。至於做什麼走到外面再作打算不遲。想來,人生僅剩24個小時這點頗有點妙不可言。該乾的事原本堆積如山,實際上卻一個也想不起來。我又取下檯燈傘的橡膠圈,用手指來迴旋轉。驀地,我想起超級商場牆壁上貼的法蘭克福旅遊宣傳畫:有河,河上有橋,河面浮著天鵝。地方似乎不壞。去法蘭克福終此一生倒也十分可取。問題是24小時以內不大可能趕到,即使可能也要被塞在飛機座位十幾個小時,不得不吃機上那索然無味的食品。況且親眼目睹時又未必有畫上的那麼好看。看來無論如何只能如此心灰意冷地結束此生了,無可迴避。既然這樣,也就無需計劃旅行。旅行太費時間,而且大多都不如預想的那般開心愜意。終歸我能想得起來的,只有同女孩一起美美吃上一頓喝上一通。此外沒有任何感興趣的事。我翻開手冊,找到圖書館電話號碼,撥動轉盤,找來負責參考文獻那個女孩。「喂喂。」女孩招呼道。「最近有關獨角獸的書,實在謝謝了。」我說。「哪裡哪裡,應該謝謝你的招待才是。」「如果方便的話,今晚再吃一頓如何?」我放出引線。「吃一頓?」她重複道,「今晚有研究會呀!」「研究會?」我也複述一遍。「關於河流污染的研究會。噢,例如合成洗衣粉造成魚類滅絕等等,就研究這個。今晚輪到我報告研究成果。」「倒像很實用的研究。」我說。「嗯,那當然。所以如果可能,吃飯的事最好改到明天,好么?明天周日,圖書館休息,盡可慢慢來。」「明天下午我已不在。電話中說不清楚,總之我要遠離一段時間。」「遠離?旅行不成?」她問。「算是吧。」「對不起,等一下。」女孩似在接待來參考文獻室商談什麼的人。從聽筒不難感覺出周日圖書館大廳的光景:一個小女孩大嚷大叫,父親則好言勸慰。看來世界安然無恙。人們在圖書館借書,站務員向無票乘車者投以火眼金睛,賽馬場的馬在雨中飛奔。「關於民房拆遷的資料,」女孩解答對方提問的語聲清晰可聞,「下5 號書架上有3 冊,請到那邊看看。」接著又向對方說了什麼。「抱歉抱歉,」女孩返回拿起聽筒,「OK,好了,研究會就算啦。肯定給大家說三道四。」「對不起。」「沒什麼。反正這一帶河裡魚已死絕,我的研究成果遲一周報告也無所謂。」「那怕也是。」我說。「在你那裡吃?」「不不,我的房間報廢了。電冰箱一命嗚呼,餐具也幾乎蕩然無存。做不成飯菜。」「知道。」她說。「知道?」「嗯,不是收拾得很整齊嗎?」「你收拾的?」「當然。不行么?今早上班順路前去送另一本書,發現門掉了,裡面亂七八糟,就打掃一下,上班倒是晚了點兒。也算是對你招待的回報吧。幫倒忙了?」「哪裡哪裡,」我說,「實在求之不得。」「那,傍晚6 點10分左右能來圖書館門前接我?只有星期日6 點閉館。」「好的。」我說,「謝謝。」「不客氣。」說罷,女孩放下電話。我正在尋找吃飯時穿的衣服,胖女郎從衛生間出來,我把毛巾和浴巾遞給她。女郎接過卻是不動,在我面前佇立片刻。洗過的頭髮緊緊貼著額頭和臉頰,尖尖的耳朵從中直挺挺豎起,耳垂上仍戴著金耳環。「總是戴著金耳環洗澡?」我問。「那自然。上次不是說過么?」女郎答道,「絕對掉不下來。別擔心。喜歡這耳環?」「是不錯。」我說。衛生間晾著她的內衣、裙子和襯衫。粉紅色胸罩粉紅色三角褲粉紅色裙子粉紅色襯衫。泡在浴糟里一瞧見這些物件,兩個太陽穴便一剜一剜地作痛。我本來就不喜歡什麼內衣長筒襪晾在衛生間里。原因說不上來,反正就是不喜歡。我三下五除二洗了頭髮,洗了身體,刷了牙,颳了須。而後走出衛生間拿浴巾擦乾身體,穿上褲頭和長褲。儘管鹵莽的行動接二連三,但腹部傷痛卻比昨天輕了許多。洗澡前我甚至想不起還有傷口在身。胖女郎坐在床上,一面用風筒吹頭髮一面繼續看巴爾扎克。窗外細雨依然,沒有止息的跡象。如此目睹衛生間晾的內衣,床上坐著女孩用風筒吹髮看書,外面細雨飄零的時間裡,我恍若回到了幾年前的婚姻生活。「不用風筒?」女郎問。「不用。」風筒還是妻子離家出走時留下的。我頭髮短,用不著吹風。我坐在她身旁,背靠床頭閉起眼睛。一閉眼,黑暗中便有各種顏色時閃時滅。想來,我足有好幾天沒像樣睡過覺了,每次躺下都有人來把我叫醒,以致現在一合眼皮,頓時睡意急不可耐地將自已拖進深重的黑暗,猶如夜鬼之手企圖把我拉入暗處。我睜開眼睛,雙手搓臉。由於時隔好久才洗臉刮須,皮膚緊如鼓面。搓臉簡直像在搓別人的臉。被螞蝗叮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痛。想必兩條螞蝗沒少吸我的血。「噯,」女郎把書放在一邊,「真的不想讓人喝精液?」「現在不想。」「沒那個情緒?」「嗯。」「不想同我睡覺?」「現在不想。」「嫌我胖?」「哪裡,」我說,「你的身子十分誘人。」「那幹嗎不想睡?」「不明白。」我說,「原因我不明白。總覺得現在不該同你睡。」「是出於道德上的原因?還是因為違背你的生活倫理?」「生活倫理。」我重複一句。這四個字眼很是不同凡響。我眼望天花板思索了一會。「不,不是,不是那麼回事。」我說,「兩碼事。可能近乎本能或直感吧。或者同我的記憶倒流有關。很難解釋清楚。其實我現在極想同你睡覺,但有某種東西從中作梗,說眼下不到時候。」女郎胳膊支在枕頭上凝視我的臉。「不是說謊?」「這方面是不說謊的。」「真那樣想?」「那樣感覺。」「可有證據?」「證據?」我愕然反問。「就是說可有什麼東西能讓我相信你想同我睡覺?」「已經勃起。」我說。「看一眼!」我略一遲疑,終歸還是脫掉褲子亮相。我實在筋疲力盡,無心繼續爭辯,況且我已不久人世。「唔。」女郎看著我說,「可以摸摸?」「不行。」我說,「作為證據總可以了吧?」「也罷,算啦!」我提起了褲子。外面傳來重型卡車從窗下緩緩馳過的聲響。「什麼時候返回你祖父那裡?」我試著問。「睡一會,等衣服干就走。」女郎說,「水要到傍晚才能消,消了才好再經地鐵返回。」「這種天氣晾衣服,得等到明天才能幹。」「真的?」她說,「那如何是好?」「附近有家自動洗衣店,去那裡烘乾就是。」「可我沒出門衣服啊!」我歪頭想了想,但想不出好辦法。結果只好由我跑去自動洗衣店把她的衣服扔進烘乾機。我走進衛生間,將她的濕衣服塞入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塑料袋。然後從剩的衣服中挑出橄欖綠短褲和藍色帶扣開領衫穿了。鞋穿的是茶色皮鞋。這麼著,剩給我的寶貴時間的幾分之一便將在自動洗衣店那寒傖的電鍍椅上毫無價值地消耗掉。時間已指向12點17分。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32.世界盡頭(垂死的影子)打開看門人小屋,看門人正在後門口劈柴。「看樣子要下大雪嘍,」看門人手持斧頭說道,「今早死了4 頭,明天估計死得更多。今冬冷得特殊。」我摘下手套,走到爐前烤手。看門人把劈得細細的木條捆起搬進倉庫,關好後門把斧頭放回牆根。而後來到我身旁同樣烤手。「看來往後一段時間我得一個人燒獨角獸的屍體了。那些傢伙活著的時候倒沒少給我樂趣。不過也沒辦法,畢竟是我的工作嘛。」「影子的情況相當不妙?」「不能說是很妙。」看門人搖晃著肩上的脖子說,「不大理想。三天卧床不起了。我當然打算盡我的努力照料,可壽命這東西是誰也奈何不得的。人能辦到的事有限。」「可以見影子么?」「啊,可以,當然可以,只是僅限30分鐘。30分鐘後我得去燒獨角獸。」我點下頭。看門人從牆上摘下鑰匙串,打開通往影子廣場的鐵門,在我前頭快步穿過廣場,打開影子小屋讓我進去。小屋裡空空蕩蕩,一件傢具也沒有,地板直接鋪的是冰冷冷的磚塊。寒風從窗縫吹進,彷彿空氣都要凍僵。簡直同冷庫無異。「這怪不得我,」看門人自我辯解似的說,「不是我故意把影子塞進這種地方。讓影子住這裡是早已有之的規定,我不過照章辦事罷了。你的影子還算幸運的,糟糕時候甚至兩三個影子一起住在這裡。」說什麼也無濟於事,我便默默點頭。我是不應該把影子丟在這種地方不理不管的。「影子在下面。」他說,「往下去。下面多少暖和些。只是有點臭味。」看門人走到牆角,拉開潮乎乎的黑木拉門。裡面沒有樓梯,僅有架簡易梯子。看門人自己先爬下幾格,然後招手讓我跟下。我拍掉大衣上的雪,跟他下去。一進地下室,糞便味首先撲鼻而來。由於沒窗,臭氣全都憋在裡面。地下室大小如貯物室,床就佔了三分之一。徹底消瘦下去的影子臉朝這邊躺在床上。床下可以覷見瓷馬桶。有一張東搖西晃的舊木桌,桌上點著一支已燃燒多時的蠟燭,此外見不到任何燈盞和暖氣片。地板就是裸土地,滿屋子潮濕的寒氣,幾乎冷入骨髓。影子把毛巾被一直拉到耳根,用毫無生氣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朝上看著我。老人說得不錯,怕是活不長久了。「我這就走了。」看門人大概受不住臭氣,「往下你們兩個聊吧,聊什麼都行,影子已沒有力氣同你合為一體了。」看門人消失後,影子注意一會動靜,招手把我叫到枕旁,低聲道:「麻煩你看一下看門人是不是站著偷聽,好么?」我點頭爬上梯子,開門觀望外面的情形,確認沒有任何人影,然後返回。「誰也沒有。」我說。「有話跟你說。」影子開口道,「其實我並沒有你看到的那麼衰弱,不過是為矇混看門人演的一場戲。身體相當虛弱固然不是假象,但嘔吐卧床純屬逢場作戲。站起來走路完全不成問題。」「為了逃走吧?」「那還用說!要不然何苦這麼折騰。我已經賺了三天時間,三天內要逃出才行。三天後我可能真的再也站不起來。地下室的空氣對身體非常有害。冷得要命,骨頭都像吃不消。外面天氣怎麼樣?」「下雪。」我雙手仍插在大衣袋裡說,「入夜會變得更冷。這次寒流恐怕非比一般。」「一下雪獨角獸就死很多。」影子說,「一死很多看門人的工作量就增大,我們就趁此時逃離這裡,趁那傢伙在蘋果林里燒獨角獸的時候。你摘下牆上掛的鑰匙串開門,兩人一起逃。」「從城門?」「城門不行。門外上著鎖,再說逃出去也免不了當即給看門人逮住。圍牆也沒辦法,高得只有鳥飛得過。」「那麼從哪裡逃呢?」「交給我好了。計劃已經周密得不能再周密。畢竟充分收集了有關這鎮子的情報。你的地圖我差點看出洞來,從看門人那裡也了解了許多情況。那傢伙以為我不會逃走,不厭其煩地講了鎮上的事情。幸虧你麻痹了那傢伙的警惕性。時間倒比起初預想的花得多,不過計劃本身一帆風順。看門人說得不錯,我是沒了同你合為一體的力氣,但若跑去外面即可恢復如初,那時再同我合成一個人。如果成功,我就可以不在這種地方送命,你也能使記憶失而復得,恢復原來的你自身。」我一聲不響地盯視蠟燭火苗。「怎麼樣,到底?」影子問。「所謂原來的自身究竟又是什麼呢?」「喂喂,怎麼搞的,你總不至於還在執迷不悟吧?」「是執迷不悟,真的執迷不悟。」我說,「首先我想不起原來的自身是怎麼回事。那個世界果真值得我回去,那個自身果真值得我恢復不成?」影子剛要開口,我揚手制止。「等等,讓我說完。對過去的自身我忘得一乾二淨,現在的自身已經開始對這鎮子產生一種類似眷戀的感情。一來傾心於在圖書館認識的女孩,二來大校也是個好人。冬天誠然冷不可耐,而其他季節則風景十分迷人。在這裡,大家互不傷害,相安無事。生活雖說簡樸,但並不缺什麼,而且人人平等。沒有人飛短流長,更不爭奪什麼。勞動倒是勞動,但都覺得樂在其中。那是純粹為了勞動的勞動,不受制於人,不勉強自己。也不羨慕他人。沒有憂傷,沒有煩惱。」「也不存在金錢、財產、地位。既無訴訟,又無醫院。」影子補充道,「而且不必擔心年老,無需懼怕死亡,對吧?」我點頭道:「你怎麼看?我到底又有什麼理由非離開鎮子不可呢?」「是啊。」說著,影子從毛巾被中拿出手,用指頭揉了揉乾巴巴的嘴唇,「你說得很有些道理。假如存在那樣的世界,那便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我沒有任何理由反對。只要你喜歡,你怎麼做都可以。我也心安理得地死在此處。問題是,有幾件事你忽視了,而且事關重大。」影子開始不住聲地咳嗽。我等待他平息下來。「上次見面,我就說這鎮子是不自然不正常的,並且不自然不正常得自成一統。剛才你說的是它的一統性和完全性。所以我要說它的不自然性和不正常性。注意聽著:首先,世上是不存在完全性的——儘管它是一個中心命題——如同理論上不存在永恆的機械一樣,這點上次已經說過。熵總是不斷增大,而鎮子究竟將其排往何處呢?的確,這裡的人們——看門人另當別論——誰也不傷害誰,誰也不怨恨誰,誰都清心寡欲。大家自我滿足,和平共處。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不具有心這個東西。」「這點我也是清楚的。」我說。「鎮子的完全性建立在心的喪失這一基礎上。只有使心喪失,才能將各自的存在納入被無限延長的時間之中。也惟其如此,人才不會衰老,不會死亡。第一步就是將影子這個自我的母體撕掉隔離開來,等待他死去。一旦影子死了,往下便沒有太大問題,只消把每天生出的類似心的薄膜樣的東西搔出即可。」「搔出?」「這點一會再說。首先是心的問題。你說這鎮子上沒有爭奪沒有怨恨沒有慾望。這固然可欽可佩。若有力氣,我也想為之鼓掌。可是,沒有爭奪沒有怨恨沒有慾望,無非等於說沒有相反的東西,那便是快樂、終極幸福和愛情。正因為有絕望有幻滅有哀怨,才有喜悅可言。沒有絕望的幸福是根本不存在的。這也就是我所說的自然。其次當然還有愛情這個問題。你提到的那個圖書館女孩也不例外。你或許真心愛她,但那種心情是沒有歸宿的。因為她已經沒有心。沒有心的人不過是行走的幻影。將這幻影搞到手到底又有什麼意義呢?莫非你追求那種永恆的生不成?你自身也想淪為幻影不成?我如果死在這裡,你也勢必與他們為伍,永遠別想離開這座鎮子。」令人窒息般的冰冷的沉默久久籠罩著地下室。影子又咳了幾聲。「可我不能把她丟在這裡不管。無論她是什麼,我都在愛她需求她。若現在逃走,事後必然後悔。而一旦離開,就不可能重新返回。」「罷了罷了,」影子欠起身,靠在床失,「說服你看來要花不少時間。我們是舊交,完全知道你這人相當頑固不化,但也沒想到事到如此緊急關頭還纏上這等傷腦筋的瑣事。你到底打算怎麼辦?你我再加上女孩三人逃離這裡卻是不可能的喲!沒有影子的人無法在外面生活。」「這個我完全清楚。」我說,「我是說你一個人逃離這裡如何?我來幫忙。」「不,你還是不大明白。」影子頭靠牆壁說道,「如果我獨自離開而你一個人留在這裡,你勢必陷入絕望的境地。這點看門人已經告訴我了。影子這東西無論哪一個都必定死在這裡。即使跑到外面的影子臨死時也要返回這裡而死。不死在這裡的影子,即使死了也只能是不完全的死。就是說,你必須永遠帶著心活下去,而且是在森林裡。森林裡居住的都是未能徹底抹殺影子的人們。你將被趕去那裡,永遠帶著各種各樣的念頭在森林裡彷徨。森林知道嗎?」我點頭。「但你不能把她領進森林。」影子繼續道,「因為她是完全的。也就是說她已沒心。完全的人住在鎮上。而不能住森林。所以你將孤身一人。既然這樣,留下來又有什麼意思呢?」「人們的心都去哪裡了?」「你不是在讀夢么?」影子不無驚訝地問,「讀夢為什麼還不知道?」「反正不知道。」我說。「那麼我教給你:心已經由獨角獸帶出牆外,這也就是搔出一詞的含義。獨角獸吸取、回收入們的心,帶往外面的世界。及至冬日來臨,便將那樣的自我貯存在體內死去。殺死它們的既非冬天的寒冷又不是食物的匱乏,而是鎮子強加於它們身上的自我的重量。等春天一到,便有小獨角獸降生。生的小獨角獸同死的大獨角獸數量相等。而小獨角獸長大之後,又同樣背負人們被清掃出去的自我走向死亡。這便是完全性的代價。這種完全性到底有什麼意義?難道就是把一切推到弱小者身上加以保存不成?」我緘口不語,兀自注視鞋尖。「獨角獸一死,看門人便切下頭骨,」影子繼續說,「因為頭骨中精確地鐫刻著自我。頭骨被處理乾淨之後,埋入地下一年,等其能量平穩下來便送進圖書館書庫,通過讀夢人的手釋放到大氣中。所謂讀夢人——就是指你——是影子尚未死掉的新來鎮子的人所擔任的角色。讀夢人讀出的自我融入大氣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就是所謂『古夢』。總之一句話,你的作用就像電的地線。我說的意思你可明白?」「明白。」我說。「影子一死,讀夢人便不再讀夢,而同鎮子打成一片。鎮子便是如此在十全十美的環境中永遠運轉不止。不完全的部分強加給不完全的存在,自身只一點點吮吸沉澱後的清液維持生命。難道你認為這是正確的?是真正的世界?是事物應有的面目?好么,你要從弱小者不完全者的角度看問題,立場要站在獨角獸和森林居民一方。」我久久凝視蠟燭的火苗,直到眼睛作痛。然後摘下眼鏡,用指尖拭去溢出的淚水。「明天3 點鐘來。」我說,「你說得對,這裡不是我呆的跑方。」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33.冷酷仙境(雨日洗滌物、計程車、鮑勃·迪倫)正值周日,又是雨天,4 台自動烘乾機塞得滿滿的。五顏六色的塑料袋和購物袋分別掛在烘乾機把手上。烘乾室有3 個女子。一個是三十六七歲的主婦,另兩個看樣子是附近女子大學宿舍里的女生。主婦百無聊賴地坐在電鍍椅上儼然看電視似的定定看著旋轉的洗滌物。兩個女大學生則並肩翻開《丁丁》。我進去時她們朝我這邊瞟了幾眼,旋即把目光收到自家洗滌物和自家雜誌上去。我把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塑料袋置於膝頭,坐在椅上排號等待。女大學生兩手別無他物,看來東西已全部投入烘乾機轉筒。這樣,4 台烘乾機若有一台空出,便非我莫屬。估計不至於久等,我鬆了口氣。在這等場所眼望旋轉的洗滌物消磨一個小時——光這麼一想都令人掃興。剩給我的時間已僅有24小時。我在椅子上放鬆身心,茫然注視著空間中的一點。烘乾室蕩漾著衣服乾燥當中特有的氣味和洗衣粉味兒混合而成的奇異氣味。身旁兩個女大學生談論毛衣圖案。兩個都算不上漂亮。乖覺的女孩斷不至於周日午後在烘乾室里看什麼雜誌。出乎意料,烘乾機怎麼也停不下來。烘乾機自有烘乾機的法則,「等待過程中烘乾機半永久性地旋轉不已」便是其一。從外面看去洗滌物本已徹底烘乾,然而硬是不肯停轉。等了15分鐘,轉筒還是不停。這時間裡一個身段苗條的年輕女子提著一個大紙袋進來,將一大包嬰兒尿布塞入洗衣機,打開洗衣粉袋撒進去,合上蓋子往機器里投硬幣。我原想閉目打個瞌睡,又擔心睡著時轉筒停轉而由後來者投入衣服。果真那樣,又要白白耗費時間,只好勉強打起精神。我不由後悔:帶本雜誌來就好了。若看點什麼,便不至於昏昏欲睡,時間也轉瞬即逝。不過我弄不清快速打發時間到底正確與否。對現在的我來說,大約應該慢慢受用時間才對。可問題是在這烘乾室里慢慢受用時間又有何意義呢?恐無非擴大消耗而已。一想到時間我就頭痛。時間這一存在委實過於空洞。可是,一旦將一個個實體嵌入時間性的框架中,隨後派生出來的東西究竟是時間屬性還是實體屬性又令人無從判斷。我不再思考時間,轉而盤算離開烘乾室後如何行動。首先要買衣服,買像樣的衣服。褲子已無暇修改,在地下決心定做的蘇格蘭呢料西裝也難以實現。固然遺憾,但只好放棄。褲子可用短褲湊合,就買件輕便西服、襯衫和領帶算了。另外要買件雨衣。有了它去任何地方的飯店都不在話下。購齊衣服約需一個半小時。3 點之前採購結束。到6 點約會時還有3 小時空白。我開始思索這3 小時的用法。居然全無妙計浮上心頭。睡意和疲頓干擾思路的運轉,而且是在我鞭長莫及的遠處干擾。我正在一點點清理思緒,最右邊那台烘乾機的轉筒停止了旋轉。確認並非眼睛的錯覺之後,我環視四周:無論主婦還是女大學生都只是朝轉筒投以一瞥,坐著巋然不動,全無從椅子上欠身的意思。於是我按照烘乾室的規則打開烘乾機的蓋子,把躺在烘乾機底部的暖乎乎的洗滌物塞進掛在門把手上的購物袋,再將我這航空袋裡的東西傾倒一空。然後關門投幣,返回坐椅。時針指在12時50分。主婦和女大學生從背後靜靜打量著我的一舉一動,繼而目光落在我已放入洗滌物的烘乾機轉筒里,又瞥了下我的臉。我也抬起眼睛,看了看容納我帶來的衣物的轉筒。根本問題在於我投入的洗滌物的數量非常之少,又清一色為女人的外衣和內衣,而且無一不是粉紅色。不管怎麼說都未免過於惹人注目。我煩躁得不行,便把塑料袋掛在烘乾機把手上,到其他地方消磨這20分鐘。霏霏細雨一如清晨綿綿下個不停,彷彿向世界暗示某種狀況的出現。我打傘在街上兜來轉去。穿過幽靜的住宅地段,便是商店鱗次櫛比的馬路。有理髮店,有麵包店,有衝浪器材店(我揣度不出世田谷區何以有這種商店),有香煙店,有糕點店,有錄像帶出租店,有洗衣店。洗衣店前一塊招牌寫道:雨天光顧降價一成。為什麼雨天洗東西便宜呢?我無法理解。洗衣店裡邊,禿腦袋店主正神情抑鬱地在襯衫上燙熨斗。天花板垂著好幾條粗長青藤般的熨斗拉線。店主居然親手熨衣服——此店顯然古風猶存。我對店主油然生出好感。若是這樣的洗衣店,想必不會用釘書器在襯衫襟上固定取衣編號。我根時厭這點,所以才不把襯衫送去洗衣店。洗衣店前有個長條凳樣的木台,上面擺幾盆花。我細心看了一會,竟無一種花叫得出名。至於為什麼叫不出花名,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盆花一看就知道是隨處可見的普通品種,我覺得若是地道的人,應該一一曉得才對。房檐落下的雨滴拍打著盆中的黑土。凝神注視之間,不禁一陣感傷:在這世上活了整整35個年頭,居然叫不出一種極為普通的花的名稱。僅就一間洗衣店看來,自己都有不少新的發現。對花名的無知即是其一,雨天洗衣便宜又是一個。幾乎每天在街上行走,竟連洗衣店前有長條凳這點都視而未見。長條凳上爬有一隻蝸牛。對我來說又多了一項新發現。迄今為止我一直以為蝸牛這東西僅僅梅雨時節才有。不過仔細想來,假如蝸牛惟獨梅雨時節出現,那麼其他季節它又在何處做什麼呢?我把10月的蝸牛投入花盆,又放在綠葉上。蝸牛在葉片上東搖西晃地擺動了一會,打斜安頓下來,一動不動地環視四周。接著,我轉回香煙店,買了一盒百靈鳥牌長度過濾嘴和一個打火機。本來煙5 年前便已戒了,但在這人生最後一天吸一兩盒怕也無甚害處。我在香煙店前叼上一支「百靈鳥」,用打火機點燃。好久不曾吸煙,嘴唇有一種始料未及的異物感,我慢慢吸入一口,緩緩吐出。兩手指尖微微發麻,腦袋暈暈乎乎。往下我又去糕點店買了4 塊糕點。哪一個上面都帶有一長串法文名稱,裝入盒後竟想不出到底買了什麼。法語那玩藝兒一出大學校門便忘個精光。西式糕點店的店員清一色是冷杉樹一般高個子女孩,和服帶子的扎法實在慘不忍睹,我還從未碰到過個高而手巧的女孩。不過我不曉得這一理論能否世間通用。僅僅是我個人的巧合也未可知。相鄰的錄像帶出租店是我常去之處。店主夫婦年紀同我相仿,太太長得甚為漂亮。店門口一台27英寸電視熒屏正在播放沃爾特·希金的《拳擊者傳奇》。查爾斯扮演拳擊手貝爾,古姆茲扮演其經紀人。我進去坐在沙發上,看拳擊場面來打發時間。裡面櫃檯內,店主太太一個人值班。見她一副無聊的樣子,我勸其吃塊糕點。她挑了洋梨餡餅。我撿了塊夾心乳酪餅,邊吃邊看查爾斯同禿腦袋大漢對打的場面。觀眾大多數以為大漢獲勝,我因幾年前看過一次,堅信查爾斯必勝無疑。吃罷糕點,開始吸煙。吸到半截,查爾斯便將對方徹底打翻在地。看清之後,我離開沙發。「再慢慢看一會嘛!」太太勸道。我說很想看,但洗滌物已經放進了投幣式自動烘乾機,不能不管。一看錶,已經1 點25分。烘乾機早已停轉。「糟糕糟糕!」我連聲叫苦。「沒關係,肯定有人好好取出收進袋子,絕對沒人偷你的內衣內褲。」「那倒是。」我頹然應道。「下周來時,會有三部希區柯克導演的舊片子進來。」走出錄像帶出租店,我沿同一路線返回烘乾室,所幸裡面已空無一人,只有我放的衣服躺在烘乾機底部靜等我的歸來。4 台烘乾機僅有一台在轉。我將衣服收進塑料袋,提回住處。胖女郎在我床上睡得正香,或許由於睡得太實,乍看我還以為她死了過去。湊上耳朵一聽,尚在微微喘息。於是我從袋裡掏出衣服放在枕邊,將糕點盒放在床頭燈旁。如果情況允許,我真想鑽到她身旁大睡一場,偏偏不能。我去廚房喝了杯水,又驀地想起小便。便後坐在餐椅四下環顧。但見廚房裡水龍頭、煤氣熱水器、換氣扇、煤氣灶、各種規格的鍋和壺、電冰箱、電烤箱、餐櫥、菜刀、焊接的大鐵罐、電飯鍋、咖啡豆粉碎器等不一而足。「廚房」二字說起來簡單,卻是由各種各樣的諸多器具、物品構成的。如此重新審視廚房之間,我在世界井然有序的構成上感到一種異常費解的靜謐。搬進這套公寓時,妻子還在。已是8 年前的事了。當時我經常坐在這餐桌旁獨自看書看到深夜。妻子睡覺也十分安靜,以致我往往擔心她死在床上。儘管我這人並不完全,但也還是以自己的方式愛著她。想來,我已在這公寓里住了8 年。8 年前這房間里住著我、妻子和貓。最先棄我而去的是妻,其次是貓。而今我也即將離去。我把失去托盤的咖啡杯作為煙灰缸吸了支煙,按著又喝了杯水。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住8 年之久呢?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既非特別稱心如意,房租又絕對算不上便宜。太陽過於西晒,管理員也不和藹可親。況且住進之後人生並未因此而變得如花似錦,就人口而言也是急劇下降。但不管怎樣,這一切即將打上句號。永恆的生——我想。不死。博士說我將進入不死之國。他說這個世界的完結並不意味死,而是新的轉換。在那裡我將成為我自身,重新見到業已失去或正在失去的東西。或許果真如此。不,可以說是必然如此。那位老人無所不曉。既然他說那是不死的世界,篤定不死無疑。然而博士的話還是一句也不能讓我心悅誠服。那些話過於抽象,過於空洞。即使現在這樣我已十足地覺得這便是我自身。至於不死之人如何看待自己的不死性這個問題實在遠遠超出我貧乏的想像力。倘若獨角獸和高牆出現更是不可想像,恐怕還是《OZ國曆險記》略為現實一點。我到底失去了什麼呢?我抓耳撓腮地思索。不錯,我是失去了許許多多的東西。詳細開列起來,說不定有一本大學聽課筆記那麼厚。既有失去的當時不以為然而事後追悔莫及的,又有相反的情形。而且似乎仍在繼續失卻各種各樣的人、事以及感情。象徵我這一存在的大衣口袋裡有一個命中注定的洞,任何針線都不能縫合。在這個意義上,縱令有人打開我房間窗扇伸進頭來朝我吼道「你的人生是零」,我也無法否認,沒有否認的根據。可我又好像覺得,即使能夠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恐怕也還是走回老賂。因為那——繼續失去的人生——便是我自身。我除了成為我自身別無選擇。哪怕有更多的人棄我而去,或我棄更多的人而去,哪怕五彩繽紛的感情出類拔萃的素質和對未來的企盼受到限制以至消失,我也只能成為我自身,豈有他哉!更年輕的時候,我也曾設想過成為自身以外的什麼的可能性。甚至以為能夠在卡薩布蘭卡開一間酒吧同英格麗·褒曼相識,或者現實一點——實際上現實與否另當別論——度過與我自身的自我相適相符的有益人生。為此我也曾進行變革自我的訓練,《綠色革命》讀了,《輕騎軍》也看了3 遍,不料還是像彎形艇一樣終歸駛回原處。這就是我自身。我自身無處可去。我自身呆在這裡,總是等待我的歸來。人們難道必須稱之為絕望?我不得而知。或許是絕望。屠格涅夫可能稱之為幻滅,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概稱為地獄,毛姆恐怕稱之為現實。但無論何人如何稱呼,那都是我自身。我無法想像不死之國是何模樣。在那裡,也許我真的找回失去的一切,確立嶄新的自身。也許有人拍手有人祝福。也許幸福地度過同自己相適相符的有益人生。可是不管怎樣,那已是與現在的我無關的另一自身。現在的我擁有現在的我自身。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撼動的歷史事實。如此思來想去,終於得出結論:恐怕還是假定自己將在24小時多一點之後死去較為合乎邏輯。而若以為遷往不死之國,事情難免像《唐璜遺訓》那樣虎頭蛇尾。我將死去——我決定姑且這樣認為。這樣遠為符合我的性格。於是心情多少開朗起來。我熄掉香煙,走進卧室看了看女郎熟睡中的臉,然後確認褲袋裡是否裝有我需要的一切。不過仔細一想,對眼下的我來說,已幾乎根本不存在需要的東西。除了錢夾和信用卡,還需要什麼呢?房間鑰匙已無用處。不需要計算士執照,不需要手冊,汽車已經扔掉,車鑰匙也不需要。不需要小刀,不需要零幣。我把褲袋裡的零幣統統掏出攤在桌面。我先乘電車來到銀座,在「波爾·斯求亞特」買了襯衫、領帶和輕便西服,用信用卡付了款。穿好往鏡前一站,形象相當不壞。橄欖綠短褲的褲線快要消失這點多少不盡人意,但一切十全十美是不可能的。藏青色法蘭絨輕便西服加深橙色襯衫這一搭配,賦予我好似廣告公司年輕有為的職員那樣的氛圍。起碼看不出是剛在地下往來爬行並且將在21小時後從世上消失之人。擺正姿勢一看,發現輕便西服的左袖比右袖短了1.5 厘米。正確說來並非衣袖短,是我左臂過長。不知何以致此。我通常慣用右臂,不曾有勉強使用左臂的記憶。店員說兩天內可將衣袖改好,勸我不妨一試。我當然加以拒絕。「您打棒球什麼的吧?」店員邊遞迴信用卡邊問。我說不打什麼棒球。「大多數體育活動都會使身體變形。」店員告訴我,「對西服來說,最好避免過度運動和過量飲食。」我道謝走出店門。看來世上充滿各種各樣的法則。的的確確每步都有新的發展。雨仍然飄飄洒洒。我已沒心思買衣服,不再物色雨衣,走進啤酒屋喝了生啤,吃了生牡蠣。不知何故,啤酒屋居然播放勃魯克納的交響曲。聽不出是第幾交響曲,任何人一般都聽不出勃魯克納交響曲的編號。反正啤酒屋放勃魯克納是頭一遭。除我以外,啤酒屋只兩桌有顧客:一對年輕男女和一個戴帽子的瘦小老人。老人戴著帽子一口一口喝啤酒,年輕男女則只顧悄悄低語,啤酒幾乎沒動。雨天午後的啤酒屋大致如此。我邊聽勃魯克納邊往牡蠣上擠檸檬汁,按時針轉動方向依序吞進肚去。喝了不大不小一杯啤酒。啤酒屋巨大掛鐘的指針差5 分指向3 點。鐘盤下端有兩隻獅子面對面站著,扭著身子對抱針芯。兩隻都是雄性,尾巴捲成披大衣樣的形狀。不一會,勃魯克納長長的交響曲放完,換上拉威爾的包列羅舞曲。要來第二杯啤酒後,我去廁所再次小便。小便怎麼等都不結束。自己都不明白何以小便如此之多。不過反正沒什麼急事,任其慢慢傾瀉就是。估計小便共花2 分鐘左右。背後接連傳來「包列羅」。一面聽拉威爾的包列羅舞曲一面小便頗有些不可思議,恍惚覺得將永遠小便下去。完成漫長的小便,感到自己好像徹底脫胎成了另一個人。我洗了洗手,對著變形鏡照罷自家嘴臉,返回桌旁喝啤灑。想吸支煙,這時才發覺那盒「百靈鳥」忘在了公寓廚房。便叫來男侍,買盒「七星」,討了火柴。在這空蕩蕩的啤酒屋中。時間彷彿停止了腳步。實際上仍在一刻不停地移動。獅子繼續相對轉體180 度,時針已推進到3 點10分的位置。我注視著鍾針,臂肘支在桌面喝啤酒吸「七星」。無論怎麼想,眼盯鍾針打發時間都毫無意義可言。但我又想不出替代的好辦法。人們的大多數行動,都是以自己仍將生存下去這一點為前提的。倘若去掉這一前提,便所剩無幾。我從衣袋掏出錢夾,逐一清點一遍:萬元鈔5 張,千元鈔數張。另一側衣袋裡,20張萬元鈔同回形針混在一起。除了現金,還有美國運通卡和維薩卡。另有銀行現金支票兩張。我把兩張現金支票折為四折扔進煙灰缸,橫豎已無用處。室內游泳池會員證、錄像帶出租店會員證和買咖啡豆時給的優惠券也同樣扔了。留下駕駛證後兩枚舊名片也一扔了之。煙灰缸中滿滿堆著我生活的殘骸。這樣,最後剩下來的便只有現金、信用卡和駕駛證。時針指到了3 點半時,我欠身離座,付款出店。喝啤酒當中雨已差不多停了,便索性把傘留在傘筒內。徵兆不錯。雨過天晴,神清氣爽。去掉傘後,頓覺如釋重負。我很想移身別處,而且最好是人頭攢動的地方。我在索尼大廈那裡同阿拉伯遊客一起觀看一會一列列排開的電視畫面,然後下到地鐵,買了張丸之內線去新宿的車票。剛一入座,立時睡意襲來,等睜開眼睛,電車已駛進新宿站。走出地鐵出站口時,想起來保管在行李寄存處的頭骨和模糊運算完畢的數據。雖然事到如今那玩藝兒已全無用場,而且沒帶取貨憑證,但反正無所事事,決定將其領出。我登上車站台階,走到行李暫存處窗口,說取貨憑證弄丟了。「仔細找過了?」男負責人問。我說找得好苦。「什麼樣的?」「帶有耐克標記的藍色運動提包。」「耐克標記是什麼樣的?」我借用便箋和鉛筆,畫出如被壓得變形的弧形飛標樣的耐克標記,在上邊注以NlKE字樣。男負責人半信半疑地看罷,拿起便箋去貨架轉了一圈,片刻提著我的包折回。「這個?」「是的。」我說。「可有什麼能證明你的住址和姓名?」我遞過駕駛證,男子將其同提包上的標牌對比看了看。然後摘下標牌連同圓珠筆一起放在櫃檯,叫我簽名。我在標牌上籤了名,接過提包道聲謝謝。東西自是成功地領出來了,但這帶有耐克標記的藍色運動包怎麼看都與我這身裝束格格不入。不可能提著耐克運動包同女孩去吃飯。買包替換倒不失為一計。問題是只有大型旅行箱或保齡球箱那樣大的才容得下這頭骨。旅行箱太重,而若提保齡球箱,還不如索性提這耐克包要好得多。如此思忖之間,終於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就方法而言,恐怕還是租一輛小汽車把這包扔到后座上最為地道穩妥。這樣既無提包走路的麻煩,又無需顧慮它同衣服的諧調。如果可能,最好租氣度不凡的歐洲車。倒不是我對歐洲車情有獨鍾,但畢竟是我一生中相當特殊的一天,還是相應地乘坐情趣考究的車為好。生來至今,除了幾欲報廢的「大眾」或國產微型車,還沒開過別的。我走進酒吧,借來按行業編排的電話號碼簿,用圓珠筆在新宿站附近的四間租車代理店的號碼處畫上記號,依序撥動電話。哪家代理店都沒有歐洲車。這種季節的星期天,一般都不會有車剩在店內,再說壓根就不備有進口車。四間店中,有兩間根本就沒剩下冠以「乘用車」字樣的車。另一間剩一輛本田思域。最後一間各剩一輛卡利那1800GT雙排噴射引擎車和馬克Ⅱ。服務台的女子說都是新車,車內均有音響。我再懶得打電話,決定租那輛卡利那1800GT雙排噴射引擎車。其實怎麼都無所謂,本來我對車也沒有多大興緻。甚至新型卡利那1800GT和馬克Ⅱ是何樣式都一無所知。接著,去唱片店買了幾盒磁帶。有約尼·瑪蒂絲的最佳選曲、傑賓指揮的阿諾德·貝爾克的《凈夜》、肯尼·巴列爾的《周日暴風雨》、迪克·艾倫多的《大家的艾倫多》、多列巴·皮諾克的《勃蘭登堡協奏曲》和鮑勃·迪倫的包括《像一塊滾石》的磁帶。這種搭配固然雜亂無章,但也只好湊合——自己也搞不清到底在卡利那1800GT雙排噴射引擎車上想聽怎樣的音樂。其實坐進車座後,想聽的說不定是吉姆斯·泰勒,或許是維娜·華爾茲,也可能是《警察》,或者是嘭嚓嚓也未可知。抑或乾脆什麼都不想聽。總之無從預料。我將6 盒磁帶放進提包,去租車代理店看了汽車,遞過駕駛證簽了名。較之平時常用的車,卡利那1800GT雙排噴射引擎車的駕駛席竟同宇宙飛船上的毫無二致。若坐慣這卡利那1800GT的人再去坐我的車,很可能看成豎井式民居。我把鮑勃·迪倫的磁帶塞進音響機,一邊聽《看水奔流》,一邊不慌不忙地逐一確認儀錶盤上的開關。開車當中一旦按錯開關,那可就非同小可。我正在車內逐個檢查按鈕,接待我的那位態度和藹的年輕女郎離開辦公室走來車旁,問我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女郎的微笑顯得冰清玉潔,楚楚可人,極像電視上演技嫻熟的廣告模特。牙齒瑩白,口紅顏色得體,雙腮毫不松垂。沒什麼不合適的,我說,只是檢查一下以防萬一。「明白了。」說罷,她又莞爾一笑。她的笑容使我想起高中時代一個女生。那是個聰明利落的女孩。聽說後來同大學時代認識的一個革命活動家結了婚,生了兩個孩子,而後扔下孩子離家出走,現在無人曉得去了哪裡。租車代理店的女郎的微笑使我想的便是這位高中同學。有誰能預料這個喜歡J·D薩林查和哈里遜的17歲女孩幾年後居然為革命活動家生下兩個孩子後下落不明呢?「如果大家都能這樣小心駕駛,我們實在太感謝了。」她說,「近來車上的電腦式操縱盤,不習慣的人很難應付自如。」我點下頭。不習慣的人並非我自己。「求185 平方根的答案,按哪個鈕合適?」我問。「在下一個新車型出現之前怕是難以如願。」她笑著回答。「這是鮑勃·迪倫吧?」「是的。」我應道。鮑勃·迪倫正在唱《一路向前》。雖說過了20年,好歌仍是好歌。「鮑勃·迪倫這人,稍微注意就聽得出來。」她說。「因為口琴比史蒂本·旺達吹得差?」她笑了。使她笑委實令人愜意。我也還是可以使女孩笑的。「不是的,是聲音特別。」她說,「就像小孩站在窗前定定注視下雨似的。」「說得好。」我說。的確說得好。關於鮑勃·迪倫的書我看了好幾本,還從未碰到過如此恰如其分的表述。簡明扼要,一語中的。我這麼一說,她臉上微微泛起紅暈。「說不好,只是這樣感覺的。」「將感覺訴諸語言是非常困難的事。」我說,「每個人都有各種各樣的感覺,但很少有人能準確地表達出來。」「很想寫小說。」她說。「一定能寫出佳作。」「多謝。」「不過像你這樣年輕的女孩喜歡聽鮑勃·迪倫也真是稀罕。」「喜歡往日的音樂。鮑勃·迪倫、硬殼蟲、多阿茲、巴茲、吉米·亨德利克斯等等。」「很想再跟你慢慢聊一次。」我說。她嫣然一笑,歪頭沉吟。腦袋轉得快的女孩曉得300 種回答方法。對於離過婚的35歲男人也該一視同仁才是。我道過謝,軀車前進。鮑勃·迪倫開始唱《再度放歌孟菲斯》。遇見她我的心情好了許多。選卡利那1800GT雙排噴射引擎車到底沒有白選。儀錶板的電子錶為4 點42分。街上失去太陽的天空正向黃昏過渡。我以蝸牛爬行般的速度沿著擁擠不堪的路朝所住方向駛去。正值周日,加上擁擠,不巧又有一輛綠色小賽車一頭扎在載有混凝土預製塊的8 噸卡車的腰部,致使交通處於近乎無可救藥的癱瘓狀態。綠色賽車嚴重變形,儼然誰不小心一屁股坐癟了的紙殼箱。身穿黑雨衣的幾名警察圍在旁邊,急救車正在連接賽車後面的掛鉤。花了很長時間才穿過事故現場。距會面時刻還有段時間,我便悠悠然吸著香煙,繼續聽鮑勃·迪倫的磁帶。並思索同革命活動家結婚是怎麼一回事。能把革命活動家作為一種職業來看待嗎?準確說來革命當然不是職業。但既然政治可以成為職業,革命也該是其變種才是。這方面的事情我還真不好把握。莫非下班歸來的丈夫在餐桌上邊喝啤酒邊談論革命的進展情況不成?鮑勃·迪倫開始唱《像一塊滾石》。於是我不再考慮革命,隨著鮑勃·迪倫哼唱起來。我們都將年老,同下雨一樣明確無誤。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34.世界盡頭(頭骨)我看到了飛鳥。鳥緊貼冰雪覆蓋的西山坡飛著,飛出我的視野。我一邊在爐前烤手,一邊喝老人泡的熱茶。「今天也要讀夢去?瞧這光景雪要積得很深,上下坡有危險。就不能歇一天工?」老人問。「今天無論如何也不能歇工。」我說。老人搖頭走出。一會兒不知從哪裡找來一雙雪靴。「穿這個去。這樣在雪路上不會滑倒。」我穿上試了一試,大小正相應。兆頭不錯。時間一到,我纏上圍巾,戴上手套,借老人的帽子戴好,又把手風琴折起放進大衣袋。我中意這個手風琴,好像一刻都分離不得。「當心,」老人說,「眼下這時候對你至關緊要。現在出了意外可就再也無可挽回。」「嗯,我懂。」不出所料,坑裡吹進了不少雪。周圍已不見老人的身影,工具也收拾得全然不見。如此下去,明天早上肯定被雪埋得了無痕迹。我站在坑前久久看著吹進坑內的雪,隨後轉身走下山坡。雪花漫天飛舞,幾米開外便模糊一片。我摘下眼鏡揣進衣袋,把圍巾一直纏到眼窩下,沿斜坡下行。腳下的鞋釘發出快意的聲響,林中不時傳來鳥鳴。我不知鳥對雪有何感覺。獨角獸們又如何呢?它們在沸沸揚揚的雪中到底思考什麼呢?到圖書館比平時提前了一個小時。女孩已生爐烘暖房間等著我。她拍去我大衣上的積雪,磕掉鞋釘之間沾的冰塊。本來昨天也同樣在這裡來著,可我仍對圖書館中的光景感到無比親切。不透明玻璃上映出的昏黃的燈光、火爐上騰起的依依溫煦、熱氣騰騰的咖啡的香氣、浸透房間每個角落的古老時間那靜靜的記憶、她文雅得體的舉止——一切都使我有一種闊別重逢之感。我放鬆身體,一動不動地沉浸在這樣的氣氛之中。我覺得自己即將失去這靜謐安然的世界。「飯現在吃?還是稍後一會?」「飯不要了。肚子不餓。」我說。「也好,餓了隨時說。來杯咖啡?」「謝謝。麻煩你了。」我脫掉手套,搭在爐耳烘烤。而後坐在爐前一根根清點手指似的烤手,望著女孩取下爐上的水壺往杯里倒咖啡的情景。她遞給我一杯,隨即獨自坐在桌前喝自己的咖啡。「外面雪下得很大,眼前都幾乎看不清。」我說。「呃,要連下好幾天呢。直到空中厚厚的雲層把雪一古腦兒下完。」我把咖啡喝了一半,端起杯走到她對面椅子坐下,杯子放在桌面,不聲不響地看了一會她的臉。如此凝視之間,我不由黯然神傷,彷彿自己被吸進了什麼地方。「等到雪停的時候,雪肯定積得很厚,厚到你看都沒看過的程度。」「不過我或許看不到了。」她從杯上抬起眼睛看著我。「為什麼?雪誰都能看到的嘛!」「今天就不讀古夢了,兩個人說說話。」我說,「事情非常重要。我有很多話要說,希望你也說說。不礙事吧?」她揣摸不出我想說什麼,只是在桌面交叉著雙手,用迷惘的眼神看著我點了下頭。「我的影子已奄奄一息。」我開口道,「想必你也知道,今冬冷得厲害,我想他熬不了多久,無非時間問題。影子一死,我就將永遠失去心。所以我現在必須在此決定好些事:我自身的事,你的事,和其他所有這類事情。能夠用來思考的時間已所剩無幾。即使能夠長時間深思熟慮,得出的結論我想也是同樣。結論已經得出。」我喝了口咖啡,再次在頭腦中確認自己得出的結論有無錯處。沒有錯。然而無論選擇哪條道路,我都決定性地失去了很多東西。「我大概明天下午離開這個鎮子。」我說,「從哪裡如何出去我還不知道,影子會告訴我。我和影子一道離開這裡返回原來的世界,在那裡生活。我將像從前那樣拖著影子,在喜怒哀樂當中年老體衰,最後死去。也許那個世界適合於我,我想。我將在心的操縱支配下生存。這點你可能不會理解……」女孩目不轉睛地注視我的臉——那樣子與其說是注視,莫如說是窺看我的臉所在的空間。「你不喜歡這鎮子?」「你一開始就說過,假如我來此是為了尋找安寧,肯定正中下懷。我的確中意這裡的靜謐與安詳。而且我也知道,要是我徹底失去心,這種靜謐與安詳就會變得十全十美。鎮子上不存在任何使人痛苦的東西。也許我將因失去這鎮子抱憾終生。儘管如此,我還是不能在這裡裹足不前。因為我的心不允許我以犧牲自己的影子和獨角獸為代價留在這裡。天論我得到怎樣的安詳平穩,我都不能欺騙自己的心,縱使心在近期內完全消失。這不是同一回事。東西一旦受損,即便徹底消失也仍將永遠處於破損狀態。我說的意思你可明白?」她沉默良久,凝神注視自己的手指。杯中的咖啡已不再有熱氣騰起。房間中一切都靜止不動。「一去不復返了?」我點點頭:「一旦離開,就永遠回不來這裡。這點確切無疑。就算我想回來,城門怕也不會敞開。」「這樣你也可以的?」「失去你是非常難過的事。我愛你。這種心理狀態是難能可貴的。我不願意在不惜使之扭曲變形的情況下得到你。與其那樣,還不如趁有心之時失去你,這總還可以忍受。」房間再度陷入沉默,惟獨煤塊的畢剝聲不無誇張地回蕩著。爐旁掛著我的大衣、圍巾、帽子和手套。每一件都是這鎮子給我的。雖說質樸無華,但都沁有我的心。「我也設想過只讓影子逃走而我獨自留下。」我對女孩說,「問題是這樣一來,我勢必被趕到森林裡去,再也無法同你相見。因為你不能住在森林裡。能住在森林裡的只限於影子尚未全部消除而體內仍有心存留之人。我有心,你沒有。因此你甚至追求我都不可能。」她悄然搖頭道:「不錯,我是沒心。母親有過,我沒有。母親由於剩心而被趕去森林。我還沒對你說過,母親被趕去森林時的情景我記得清清楚楚。如今有時還想:如果我有心,恐怕會同母親永遠在森林裡相依為命。而且,如果育心,我也可以正常地追求你。」「即使被趕去森林你也認為還是有心好不成?」她出神地盯著桌面上攥的手指,隨後把手指鬆開。「記得母親說過,只要有心,去什麼地方都一無所失。可是真的?」「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是否果真那樣。不過你母親是那樣相信的吧?問題是你相信與否。」「我想我可以相信。」她緊緊盯住我的眼睛說。「相信?」我愕然反問,「這個你能夠相信?」「或許。」「喂,好好想想,這點至關重要。」我說,「你能夠相信什麼——而無論是什麼——這點顯然是心的作用,懂么?假定你相信什麼,相信的結果很可能適得其反。如若適得其反,必然有失望隨之而來。這便是心的活動。莫非你還有心?」她搖頭道:「不清楚。我只是回想母親的事,再往前的事從沒想過。我想恐怕僅僅能夠相信罷了。」「估計你身上還殘留某種東西同心的存在有關。只是被緊緊關在裡面出不來,所以才一直沒有被圍牆發現。」「所謂我身上還殘留著心,指的可是我也像母親那樣未能徹底消除影子?」「不,大概不是的。你的影子的確已死在這裡,被埋進蘋果林,這點有案可查。但你身上以你母親的記憶為媒介而有類似心的殘影或斷片的東西存留下來,想必是它使你搖擺不定。如果順這條線走下去,應該可能到達某個地方。」房間中靜得近乎不自然,彷彿所有的聲音都被外面飄舞的雪花吸盡。我覺得圍牆似乎在某處屏息斂氣地傾聽我們的談話。實在過於寂靜了。「談談古夢好了。」我說,「你每天生成的心都被獨角獸吸去成為古夢對吧?」「嗯,那是的。影子死後,我們的心便被獨角獸們吸得一點不剩。」「既然那樣,我應當可以從古夢中一個個解讀你的心吧?」「不,那不可能。我的心並非被歸結為一個整體吸進去的,而是支離破碎地被很多獨角獸吸入體內。那些碎片同別人的碎片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無法分辨,你不可能認出哪個是我的思緒哪個屬於別人。不是嗎?這以前你一直在讀夢,不是猜不出哪個是我的夢嗎?所謂古夢便是這麼一種東西。誰都不能將它解開,它就是要在這混沌狀態中歸於消失。」她說的話我完全領悟。我雖然每天讀夢不止,卻絲毫把握不住古夢的含義。而現在剩給我的時間僅有21小時。我必須在21小時內設法找出她的心。也真是不可思議:在這不死之鎮,所有的選擇都要求我在有限的21小時內做出。我閉目合眼,做了幾次深呼吸。我必須集中全副神經,找出解開謎團的突破口。「去書庫吧。」我說。「書庫?」「去書庫邊看頭骨邊想。說不定能想出妙計。」我拉起女孩的手離開桌旁,繞到櫃檯後面,打開通往書庫的門。她按下電燈開關,昏黃的光線立時照出架上的無數頭骨。頭骨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在幽暗中浮現出已變色的白色。它們以同樣角度張著嘴,用黑洞洞的眼窩同樣凝視著前方的虛空。它們吐出的冰冷冷的沉默化為透明的霧靄籠罩著書庫。我們背靠牆壁,久久看著頭骨陣列。冷氣砭人肌膚,徹骨生寒。「我的心真的可以解讀出來?」她盯著我的臉問。「我想我可以讀出你的心。」我沉靜地回答。「怎麼個讀法?」「那還不曉得。」我說,「但肯定讀得出。這點我有把握,肯定會有好的辦法,而且我肯定找得到。」「你想辨別落在河裡的雨珠?」「聽我說,心這東西同雨珠不同。它既非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能同別的相混淆。如果你能相信我,就相信我好了。我一定找得到。這裡無所不有,又一無所有。我保准能找出我渴求的東西。」「找出我的心!」稍頃,她這樣說道。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35.冷酷仙境(指甲刀、奶油調味醬、鐵花瓶)車開到圖書館是5 點20分。時間仍綽綽有餘,我決定下車在雨後的街上遊逛一會。走進櫃檯式啤酒屋,邊喝啤酒邊看電視上轉播的高爾夫球,又在娛樂中心玩電子遊戲機來打發時間。那是一場用裝甲炮殲擊渡河而來的坦克陣的遊戲。起初我方佔上風,但隨著戰鬥的進展,敵方坦克多得竟如鋪天蓋地的放鼠群,終於攻陷了我方陣地。陣地陷落之際,畫面猶發生核爆炸一般全是耀眼的白熱光。旋即打出這樣一行字:GAME OVER—INSERT COlN。我順從地往投幣口投入一枚百元硬幣。於是音樂四起,我方陣地完好無損地再現出來。這是一場不折不扣為失敗而進行的戰鬥。若我方不敗,遊戲便永無休止。而永無休止的遊戲是索然無味的。那樣不但娛樂中心吃虧,我也傷腦筋。不久,我方陣地被再次攻陷,畫面又閃出白熱光,繼而又現出那行字:GAME OVER—INSERT COlN。娛樂中心旁邊是一間五金店,櫥窗里煞有介事地擺著各種各樣的工具。有扳手、扳緊器、套裝螺絲刀,連電動打釘機、電動螺絲刀也在此一展風姿。還有裝在皮套里的一套德國進口的攜帶型工具。皮套只有女用錢包大小,裡邊卻滿滿塞著小鋸、小錘和電筆。旁邊擺著30隻一套的雕刻刀。這以前我從未想過雕刻刀竟有30種變化,因此這30種一套的雕刻刀給了我不小的震動,30隻刀每隻都略有差異,其中幾隻的形狀真叫我猜不出該如何使用。較之娛樂中心的嘈雜,五金店永遠靜得如冰山背後。光線幽暗的店內櫃檯旁坐著一個戴眼鏡的頭髮稀稀拉拉的中年男子,正用螺絲刀拆卸什麼。我驀然心動,進店物色指甲刀。指甲刀擺在刮須刀旁邊,如昆蟲標本擺得整整齊齊。有一個的形狀甚是不可思議,如何用法全然叫人摸不著頭腦,於是我挑了它拿到櫃檯。這是枚長約5 厘米的不鏽鋼片,扁平扁平,想像不出按什麼地方才能剪掉指甲。我一到拒台,店主便把螺絲刀和已拆開的小型電氣起泡器放在下面,教我如何使用這指甲刀。「好么,請注意看著。這是一,這是二,這是三。喏,這不就剪下來了?」「果然。」我說。的確是一把極妙的指甲刀。他把指甲刀又恢復成鋼片,還給我。我按他說的,再次使之變為指甲刀。「東西不錯。」他儼然泄露天機似的說,「赫格爾產品,終生受用。旅行時方便得很。不生鏽,刀刃結實鋒利,剪狗爪都沒問題。」我花2800日元買了下來。指甲刀裝在小小的黑皮套里。我付罷零幣,他又開始拆那起泡器。很多螺絲釘分別按大小放在好看的白碟里。碟中排列的黑色螺絲釘看上去顯得喜氣洋洋。買罷指甲刀,我回到車上邊聽《勃蘭登堡協奏曲》邊等她。並思索碟中的螺絲釘何以顯得喜氣洋洋。很可能因為螺絲釘已不再是起泡器的一部分而重新恢復了自己作為螺絲釘的獨立性所使然。或許由於主人提供白色碟子這一堪稱破格的漂亮居所也未可知。不管怎樣,看上去喜氣洋洋畢竟令人快慰。我從衣袋裡掏出指甲刀,再次組合起來略略剪了一下指甲尖。又裝回皮套。剪切感觸不壞。五金店這地方頗有點像受人冷落的水族館。臨近6 點閉館時分,圖書館大門走出很多人來。看樣子大部分是在閱覽室用功的高中生。他們大多手提和我的同樣的人造革旅行包。細細打量之下,高中生這類存在總好像有點不大自然。其某一部位過於膨脹,而另一部位又略嫌不足。誠然,在他們的眼睛裡,我這一存在恐怕顯得更不自然。所謂人世便是這麼一種東西。人們稱之為代溝。高中生裡邊也夾雜著老人。老人們在雜誌閱覽室里看雜誌或瀏覽四大報紙打發完周日午後,便如大象一樣貯存好知識,返回等吃晚飯的各自家中。老人們的模樣倒不似高中生給人以有欠自然之感。這些人走光後,傳來蜂鳴器的響聲:6 點。聽到這響聲,我不由覺得飢腸轆轆——我實在好久不曾有這種感覺了。想來,從清早到現在我只吃了半個火腿雞蛋三明治一個小餅和生牡蠣。昨天也差不多沒有進食。空腹感猶如巨大的空洞,又黑又深,即使投入地下見到的石塊也全無任何反響。我放倒椅背,望著低垂的車頂考慮吃什麼東西。所有種類的食物在腦海中忽兒浮現忽兒消失。若澆上白色醬汁再輔以水田芥,螺絲釘也好像能美味可口。參考文獻室的女孩走出圖書館大門時是6 點15分。「你的車?」她問。「不,租的。」我說,「不大相稱?」「嗯,不大相稱。這樣式怕該更年輕些的人用吧?」「租車公司只剩這輛了。並非看中才租的。什麼都無所謂了。」她「唔」了一聲,鑒賞似的繞車走了一圈。然後從另一側車門鑽進坐席細細檢查,打開煙灰盒,窺看后座。「《勃蘭登堡》?」「喜歡?」「嗯,非常喜歡。常聽。最好的我認為是科爾·里西特的,不過這個錄音較新。呃——誰演奏的?」「多列巴·皮諾克。」「喜歡皮諾克?」「談不上有多喜歡。」我說,「看見了就買了。倒也不壞。」「卡薩爾斯演奏的《勃蘭登堡》可聽過?」「沒有。」「值得一聽。或許算不得正統,但絕對夠味兒。」「下次聽。」有沒有這個時間我都不知道。時間只剩18小時,還要稍睡一覺。縱令人生剩得再少,也不能眼皮不合地熬到天亮。「吃什麼去?」我試著問。「義大利風味如何?」「可以。」「我知道個地方,去那裡好了。挺近的。用料新鮮得很。」「肚子餓了。」我說,「螺絲釘好像都能吃進去。」「我也是。」她說,「咦,好一件襯衫!」「謝謝。」那飯店從圖書館要開車跑15分鐘。沿著彎彎曲曲的住宅街躲人躲自行車緩緩行駛之間,坡路上突然閃出義大利風味飯店。一座白木洋房,大概是將住宅直接轉做飯店,招牌也小,不注意怎麼也看不出是飯店。店四周是圍著高高圍牆的住宅地段,高聳的喜馬拉雅杉和松樹的枝條在薄暮的空中濃墨重彩地勾勒出樹的輪廓。「這種地方居然有飯店,實在不易發現。」我邊說邊把車停在店前。店內不很寬敞,只有3 張餐桌和一張可兼餐桌的櫃檯。身扎圍裙的男侍把我們領進最裡面的餐桌。桌靠窗,窗外可望見梅枝。「喝的東西,葡萄酒可好?」女孩問。「隨你。」葡萄酒不比啤酒,我所知無多。她就葡萄酒絮絮叨叨同男侍商議的時間裡,我觀賞窗外的梅樹。義大利風味飯店的院里栽梅樹,這點總像有些不倫不類,實際上也許不足為奇。義大利也可能有梅樹。連法國都有水獺。葡萄酒定下後,我們打開食譜研究起來。點菜很費時間。先來個冷盤加小蝦色拉(淋草莓汁的),又要了生牡蠣、意式牛肝醬、燉墨魚、奶油茄爪、腌公魚。另外要了通心粉,她挑了細麵條。「噯,再另要個澆魚醬的空心面,每人一半怎麼樣?」她提議。「好啊!」我說。「魚今天什麼樣的好?」她問男侍。「有新鮮的鱸魚進來。」男侍說,「來個巴旦豆燜鱸魚如何?」「好的。」「我也同樣。」我說,「再加個菠菜色拉和蘑菇飯。」「我加個清煮菜和番茄飯。」「飯里有不少鋇……」男侍不無擔心地說。「沒關係,我從昨天早上就幾乎沒吃東西,她是胃擴張。」我說。「就像個大黑洞。」她接道。「請稍候。」男侍說。「飯後要葡萄汁、檸檬酥和蒸餾咖啡。」她加上一句。「我也是。」我說。男侍花了好些時間才寫好菜單。他離開後,女孩粲然一笑,看著我的臉。「不至於為配合我才點那麼多東西吧?」「真的是餓了。」我說,「好久都沒餓到這個程度。」「妙極!」她說,「我不相信飯量小的人,總懷疑那種人在別的地方補充給養。你說是不?」「不大明白。」我說。是不大明白。「不大明白是你的口頭禪,肯定。」「或許。」「或許也是口頭禪。」我無話可說,默默點頭。「為什麼?因為所有思想都飄忽不定?」不大明白,或許——我正在頭腦中竊竊私語,男侍走來以御用接骨醫為皇太子校正脫臼的姿勢,畢恭畢敬地拔下葡萄酒瓶軟木塞,斟入杯中。「『怪不得我』這句話是《局外人》主人公的口頭禪吧,大概。那人叫什麼名字來著?呃——」「姆魯松。」我說。「對,是姆魯松。」她重複道,「高中時代讀過。如今的高中生卻根本不讀什麼《局外人》。近來圖書館做過調查。你喜歡什麼樣的作家?」「屠格涅夫。」「屠格涅夫算不得很了不起的作家,又落後於時代。」「或許。」我說,「可我喜歡,福樓拜和哈代也蠻不錯。」「新的不看?」「毛姆有時讀一下。」「毛姆算新作家?這麼以為的人如今沒幾個。」她斜拿著葡萄酒杯說,「就跟投幣式自動唱機里不放格德曼的唱片一樣。」「不過挺有意思的。《刮須刀》我讀了三遍。雖說不很出色,但讀得下去,比相反的好得多。」「唔——」她顯得有些費解,「也罷。這件橙色襯衫你穿倒很適合。」「多謝。」我說,「你這連衣裙也無與倫比。」「太謝謝了。」她穿一件深藍色天鵝絨連衣裙,領口鑲條細細的白邊,脖子戴兩條銀項鏈。「接到你電話後回家換的。家離單位近也真是便利。」「有道理。」我說。是有道理。冷盤上來不止一個,我們便悶頭吃了一會。味道清淡質樸,材料也夠新鮮。牡蠣像剛從海底撈出一般縮成一團,帶有其賴以生息的大海的氣息。「對了,獨角獸的事進行得可順利?」她邊用叉子從殼裡剝牡蠣邊問。「一般。」我用餐巾擦去口角沾的墨魚汁。「基本告一段落。」「獨角獸在哪裡來著?」「在這裡。」說著,我用指尖戳了下自己的頭,「獨角獸在我腦袋裡,一大群哩。」「象徵性的?」「不,不是,幾乎沒有象徵性意義。而是實實在在地存在於我的意識中。一個人替我發現的。」「這倒像很有趣。想多聽聽,說呀!」「不怎麼有趣的。」說著,我把茄子盤推給她,她則把公魚盤轉過來。「但我想聽,非常想。」「事情是這樣的:每人意識底部都有個本人感覺不到的類似核的東西。就我來說,那是座鎮了。鎮上有一條河,四周圍著高高的磚牆。鎮上的居民不能外出,能外出的只有獨角獸。獨角獸像吸水紙一樣把人們的自我和自私吸光帶往鎮外。所以鎮上既無自我又無自私。我便住在這樣的鎮上。其實我並沒有親眼看過,更多的我也不知道。」「極有獨創性。」她說。向她說明完後,我才發覺老人一句也未提及河流。看來我正在被一步步拽往那個世界。「這可不是我故意捏造出來的。」我說。「即便不是故意,捏造的也是你吧?」「那倒是。」「這公魚不錯吧?」「不錯。」「不過,你不覺得這同我為你讀的那段俄國獨角獸的故事有些相似?」女孩邊用刀切茄子邊說,「烏克蘭獨角獸也是在四面都是絕壁的共同體中生息來著。」「相似。」「說不定有某種共同點。」「是的。」說著,我把手插進衣袋,「有禮物送你。」「我頂喜歡禮物的。」我從衣袋掏出指甲刀遞給她。她從皮套中取出,驚奇地看著:「什麼,這是?」「我來試試。」我從她手裡接過指甲刀,「看好!這是一,這是二,這是三。」「指甲刀?」「對。旅行時方便。恢復原狀時把順序顛倒過來即可。喏!」我將指甲刀重新變回金屬片,還給她。她自已組合成指甲刀,又還原回去。「有意思,多謝多謝。」她說,「你經常送女孩指甲刀不成?」「哪裡,送指甲刀是頭一回,剛才在五金店裡想買樣東西,就買了它。雕刻刀太大。」「指甲刀可以,謝謝。這玩藝兒很容易丟到什麼地方,得時時塞在挎包的小兜里才行。」她把指甲刀裝回皮套,藏進挎包。冷盤撤掉後,麵條端了上來。強烈的飢餓感仍在持續發展。六個冷盤幾乎未在我體內空洞留下任何痕迹。我在較短時間裡將相當多的通心粉送入胃袋,又把魚醬通心麵吞了一半。吃掉這許多之後,一團漆黑中才好像現出一線燈光。吃罷麵食等鱸魚端來之間,我們接著喝葡萄酒。「對了,」女孩嘴唇貼在酒杯上說道。她的語聲因而聽起來格外瓮聲瓮氣,彷彿憋在杯中,「你那被破壞的房間,破壞時用的是某種特殊機器吧?還是很多人一哄而上搞的?」「沒用機器。一個人乾的。」我說。「那人怕是健壯得可以。」「不知疲勞為何物。」「你認識的人?」「頭一次見。」「哪怕在房間里打橄欖球,也不至於弄得那麼狼狽。」「想必。」「莫不是和獨角獸有關?」她問。「有可能。」「解決了?」「沒有,至少他們沒有解決。」「你解決了?」「可以說解決,也可以說沒解決。」我說,「因為別無選擇所以可以說解決;因為並非自己選擇的所以可以說沒解決。在這一事件上,我的主體性從一開始便沒被人放在眼裡,就像孤零零一個人加入海驢水球隊。」「於是從明天開始出門遠去?」「算是吧。」「肯定卷進複雜事件里了吧?」「太複雜了,我根本摸不著頭腦。世界一天比一天複雜:什麼核什麼社會主義陣營的分裂什麼電腦進化什麼人工授精什麼間諜衛星什麼人工心臟什麼腦白質切除手術……就連汽車儀錶板變成什麼樣子都不得而知。就我而言,簡單說來是被捲入了一場情報大戰。總之就是電腦具有自我之前的過渡。權宜之計!」「電腦遲早會有自我?」「有可能。」我說,「那樣一來,電腕就可以自行組合數據自行計算,誰也偷不去。」男侍走來,在我們面前放下鱸魚和米飯。「我不大理解。」她邊說邊用魚刀切魚,「因為圖書館這地方十分風平浪靜。有很多很多書,人們都來閱讀,如此而已。情報向所有人公開,誰也不爭不搶。」「我也在圖書館工作就好了。」我說。實際也本該如此。我們吃掉鱸魚,飯也吃得一粒不剩,飢餓感空洞終於得以見底。「鱸魚真香!」她心滿意足地說。「奶油調味醬在做法上是有訣竅的。」我說,「把青蔥切得細細的,和奶油拌在一起,再小心翼翼地燒好。燒時稍一疏忽味道就報銷了。」「喜歡燒菜?」「自十九世紀以來,燒菜這東西幾乎沒有進化。至少美味佳肴的做法是這樣。材料的鮮度、工序、味道、美感,這些永不進化。」「這檸檬酥很好吃,」她說,「還能吃?」「沒問題!」若是檸檬酥,吃5 個都不在話下。我喝了葡萄汁,吃了檸檬酥,喝了蒸餾咖啡。檸檬酥確實可口。飯後甜品這東西必須這樣才行。蒸餾咖啡口感甚是厚潤,彷彿可以盛在手心。我們剛把所有的東西一古腦兒投入各自巨大的空洞,領班廚師前來致意。我們告訴他非常滿意。「承蒙吃這麼多,作為我們也算做得值得。」廚師說道,「即使義大利,能吃這許多的也沒有幾位。」「謝謝。」我說。領班廚師回製作間後,我們叫來男侍,各要一杯蒸餾咖啡。「食量上能同我分庭抗禮而又泰然自若的人你是第一個。」女孩說。「還能吃哩。」「我家有冷凍比薩餅和一瓶帝王牌威士忌。」「不壞。」我應道。她的家果然離圖書館很近,房子是小型商品住宅,獨門獨院。大門像模像樣,還有塊足可供一人睡覺那麼大的院子。院里看樣子幾乎見不到陽光,但一角仍好端端長著一棵杜鵑,一直長到二樓。「房子是結婚時買的。」她說,「分期付款,用丈夫的生命保險金支付。本打算要個孩子,一個人住太大了。」「也許。」我坐在沙發上打量房間,她從電冰箱里拿出餅放進電烤箱。然後把帝王酒和杯子、冰塊放在客廳茶几上。我打開組合音響機,按下盒式磁帶放唱鍵。我隨意挑選的磁帶里有傑克·馬柯夫、邁爾斯·戴維斯和維頓·凱萊等人的音樂。餅烤好之前,我一個人邊喝威士忌邊聽《後衛隊員》和《有裝飾的四輪馬車》。她則為自己打開葡葡酒。「喜歡舊爵士樂?」她問,「上高中時專門蹲酒吧聽這玩藝兒來著。」「不聽新的?」「從《警察》到嘭嚓嚓,什麼都聽。人家讓我聽的。」「自己不大聽?」「沒必要。」我說。「他——去世的丈夫——也總是聽過去的音樂。」「像我。」「是啊,確有點像。是在公共汽車裡給人打死的,用鐵花瓶。」「因為什麼?」「在車上看了一眼使髮膠的小夥子,對方手拿鐵花瓶劈頭就打。」「小夥子幹嗎拿什麼鐵花瓶?」「不知道。」她說,「想不出來。」我也想不出來。「居然被人打死在公共汽車上,你不認為死得太慘了?」「的確,是夠可憐的。」我表示贊同。餅烤好後,我們各吃一半,並坐在沙發上喝酒。「想看獨角獸頭骨?」我試著問。「嗯,想看。」她說,「真帶來了?」「複製的,不是真品。」「那也想看。」我走到外面停車處,從車后座取回旅行包。10月初平和的夜晚,令人心曠神怡。原來布滿天空的雲斷斷續續地散開,從中透出近乎圓滿的月。看來明天是個好天。我折回沙發,拉開旅行包,取出用浴巾纏著的頭骨,遞給她。她把葡萄酒杯放在桌面,仔仔細細地觀察頭骨。「不簡單!」「頭骨專家做的。」我喝著威士忌說。「簡直真的一樣。」我止住磁帶,從包里掏出那雙火筷敲了敲頭骨,「咕——」聲音一如上次,乾巴巴的。「怎麼?」「頭骨的聲音各不相同。」我說,「頭骨專家能夠從聲音中讀解出各種各樣的記憶。」「妙!」說著,女孩自己也用火筷敲了下頭骨,「不像複製品。」「一個相當執著的怪人製作的嘛。」「我丈夫的頭蓋骨完全碎了,聲音肯定發不準確。」「難說,不好估計。」她把頭骨放在桌上,舉杯喝葡萄酒。我們在沙發上肩靠肩乾杯,眼望著頭骨,血肉盡失的獨角獸頭骨,看上去既像朝我們發笑,又似乎正在盡情地大口吸氣。「放支音樂!」她說。我從磁帶堆里抽出一盒大致合適的,塞進音響,按下鍵,返回沙發。「這兒可以么?要不然上二樓?」她問。「這裡可以。」擴音器中流出帕頓的《故鄉行》。時間似乎流往錯誤的方向。不過錯對都無所謂了,只管流往它喜歡的方向就是。女孩拉合臨院窗口的花邊窗帘,關掉室內電燈,在月光中脫衣服。她摘掉項鏈,取下手鐲式手錶,脫去天鵝絨連衣裙。我也取下手錶扔到沙發背後。隨即脫上衣,解領帶,喝乾杯底剩的威士忌。當她把長筒襪褲捲成一團脫光時,音樂正換成查爾斯的《喬治亞州,我的故鄉》。我閉起眼睛,兩腳搭在茶几上,像攪拌酒杯里的冰塊似的攪拌腦袋裡的時間。恍惚所有事情都同時發生在遙遠的往昔,只有脫的衣服、背景音樂和獨白有一點點變化。而這種變化並無什麼了不得的意義。飛速旋轉幾圈,又跑回原處。恰如騎著旋轉木馬賽跑。誰也超不過誰,誰也不會被超過,終點只此一處。「好像一切都發生在過去。」我閉著眼睛說。「當然,」說著,她從我手中拿下酒杯,像剝豇豆筋那樣一個個慢慢解開襯衫扣。「何以見得?」「因為知道。」言畢,一口吻在我赤裸的前胸,長長的頭髮落在我的腹部。「統統都是過去一起發生的。不過來回兜圈子而已,對吧?」我依然閉目合眼,把身體交給她的嘴唇和頭髮,品味其感觸。我想鱸魚,想指甲刀,想洗衣店門前長凳上的蝸牛。世界充滿數不勝數的暗示。我睜開眼睛,悄然摟過她,手繞到背後解她的胸罩掛鉤。沒有掛鉤。「前面。」她說。世界的確在進化。我們沖罷淋浴,一起裹著毛巾被聽克勞斯比的唱片。心情暢快至極。女孩的頭髮漾出洗髮香波的氣味兒。沙發雖然彈簧稍硬但仍不失上等沙發,乃是做工講究時代的遺物,散發著古時陽光的氣息。確曾存在理應提供這種沙發的美好時代。「好沙發!」我說。「又舊又寒傖,本想換掉來著。」「還是這樣的好。」「那就不動它。」我隨著克勞斯比哼唱《少年丹尼》。「喜歡這首歌?」「喜歡。」我說,「上小學時一次口琴比賽吹過這首歌,還得獎得了一打鉛筆。過去口琴吹得無懈可擊。」她笑道:「人生這東西也真是不可思議啊。」「不可思議。」她從頭放《少年丹尼》。我又隨著哼唱一次。唱完第二次,心頭不由一陣悲涼。「走後能寫信來?」她問。「能寫。」我說,「如果能從那裡寄信的話。」女孩和我每人一半喝掉瓶底最後剩的葡萄酒。「現在幾點?」我問。「半夜。」她回答。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36.世界盡頭(手風琴)「是那樣感覺的?」女孩問,「你感覺可以讀出我的心?」「感覺非常強烈。本來你的心近得伸手可觸,而我卻視而不見。解讀的方法本應提示在我面前。」「既然你那樣感覺,那就是正確的。」「但我還不能夠找到。」我們坐在書庫地板上,並靠牆壁抬頭望著頭骨陣列。頭骨鴉雀無聲,什麼也不說給我聽,哪怕隻言片語。「你那種強烈感覺恐怕是最近一段時間才有的吧?」她說,「你逐個回想一下影子衰弱之後你身邊發生的事情,或許裡邊藏有一把鑰匙——能用來找到我心的鑰匙。」我在這冷冰冰的地板上閉起雙眼,側耳諦聽了一會頭骨沉沉的靜默。「今早老人們在房前挖坑來著,不知用來埋什麼,非常之大。鍬聲把我吵醒,簡直就像在我腦袋裡挖坑。下的雪已把坑埋上了。」「其他呢?」「和你一起去了森林發電站。這事你也曉得吧?見了年輕管理員,談了森林。還參觀了風洞上面的發電設備。風的聲音很煩人,活像從地獄底層吹上來的。管理員年輕、文靜、瘦削。」「此外?」「從他那裡拿了把手風琴,摺疊式的,小巧玲瓏。很舊,但發音還准。」女孩在地板上靜靜沉思。我覺得書庫的氣溫正一刻刻下降。「大約是手風琴。」她說,「鑰匙定是它!」「手風琴?」「邏輯上說得通。手風琴同歌有關,歌同我母親有關,我母親同我心的殘片有關。不是么?」「的確如你所說,」我接道,「順理成章。手風琴有可能是關鍵。問題是重要一環已經脫落:我連一道歌也想不起來。」「不是歌也行。讓我多少聽聽手風琴的聲音也好,可以么?」「可以。」說著,我走出書庫,從掛在爐旁的大衣口袋掏出手風琴,拿來坐在她身邊。我雙手插進琴盤兩側的皮帶,按了幾個和音。「真是動聽!」她說,「聲音像風?」「風本身。」我說,「做出能發各種聲音的風,再加以組合。」她悄然閉目,傾聽這和音。我在能想起的範圍內一個接一個彈奏和音,並用右手指探索似的按動音階。旋律固然無從記起,但無所謂,只消像風一樣讓她聽手風琴聲音即可,像鳥一樣把心交給風即可,別無他求。我不能拋棄心,我想。無論它多麼沉重有時多麼黑暗,但它還是可以時而像鳥一樣在風中曼舞,可以眺望永恆。我甚至可以使自己的心潛入這小小手風琴的聲音之中。建築物外面颳風的聲音似乎傳到我的耳畔。是冬天的寒風在鎮上往來流竄。風繞過高高聳立的鐘塔,穿過橋下,搖曳河岸排列的垂柳。它拂動森林無數的枝條,掠過草原,吹響廠區的電線,拍射門扇。獨角獸們在風中凍僵,人們在家裡悄然屏息。我合上眼瞼,在腦海中推出鎮上的諸多場景:河中沙洲,西牆角樓,林中電站,老人們所坐官舍門前的陽光,河中水深流緩之處,獨角獸們俯身飲水,運河石階上隨風起伏的青青夏草。此外還記得電站後面的小塊農田,舊兵營西面的草地,東面森林圍牆腳下殘存的房屋和古井。繼而又想在此見到的各色人等:鄰室的大校,官舍中居住的老人,電站管理員,還有那個看門人——他們大概正在各自的房間里諦聽窗外呼嘯的夾雪寒風。我將永久失去這一幅幅景緻和一個個人,當然也包括她。但我將一如昨日那樣銘記著這個世界和這裡的人們,直到永遠。縱使這個鎮子在我看來不自然且不正常,縱使這裡的人們失去了心,那也絕非他們的過錯。我甚至可能懷念那個看門人。他也不過是連接在鎮子這條牢固鎖鏈中的一環。某種力量建造了牢不可破的圍牆,人們只是被吞噬在裡面而已。我恍惚覺得自己可以愛鎮上的所有風景和所有人。我不能住在這裡,但我愛他們。這當兒,有什麼微微撥動我的心弦。一個和音彷彿尋覓什麼似的驀地駐留在我心中。我睜開眼睛,再度按出這個和音。並用右手探索其中的單音。花了好些時間,終於找出了開頭的4 個音。這4 個音宛如太陽溫柔的光線,從空中款款飄落在我的心田。這4 個音尋求我,我尋求這4 個音。我按住一個和音鍵,反覆依序彈這4 個音。4 個音尋求下面幾個音和另外的和音。我首先試著找另一和音。和音當即找出。捕捉旋律多少遇到點麻煩,好在開頭4 個音把我引向其次5 個音。別的和音和三個音又接踵而來。這便是歌曲。不完全,是開頭一節。我再三按動這3 個和音和12個音。應該是我熟悉的歌。《少年丹尼》!我閉上眼睛,接著往下彈。一旦想起歌名,後面的旋律與和音便水到渠成地從指尖連連湧出。我一口氣彈了幾次。我清楚地感覺出旋律滋潤心田,整個緊繃繃的身體為之釋然。聽到這許久沒有聽過的樂曲,我得以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身體是何等由衷地渴求它。由於失去音樂的時間過於長久,以致我甚至已不能對它產生饑渴之感。音樂使我被漫長的冬季凍僵的身心舒展開來,賦予我的眼睛以溫煦親切的光芒。我似乎可以感覺出鎮子本身在音樂中喘息。鎮中有我,我中有鎮。鎮子隨著我身體的晃動而呼吸而搖擺。圍牆也在動在騰挪。我覺得圍牆簡直就是我自身的皮膚。我久久、久久地反覆彈這支曲子,然後把樂器脫手置於地板,憑牆合目。我再次感覺出身體的晃動。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恍若我自身。圍牆也罷城門也罷獨角獸也罷河流也罷風洞也罷水潭也罷,統統是我自身。它們都在我體內。就連這漫長的冬季想必也在我體內。我放開手風琴後,女孩仍然閉著眼睛,雙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她眼睛裡溢出淚水。我把手搭在她肩頭,吻著她的眼睛。淚水暖暖的,使她帶有溫馨的濕氣。隱隱約約的柔光照著她的臉頰,使得淚水瑩瑩閃光。可是那光並非發自書庫天花板懸垂的黃昏的燈盞。它比星光更白,更溫和。我起身熄掉電燈,並且找到了光源:是頭骨在發光!房間開始亮同白晝。那光芒如春天陽光一般溫情脈脈,如月光那樣安然靜謐。架上無數頭骨中沉睡的古光此刻正在覺醒。頭骨陣列渾似用細碎的光拼湊而成的清晨的海面一樣悄無聲息地燦燦生輝。然而我的眼睛即使面對這光也毫無暈眩之感。光給我以慰藉,使我的心充溢著往昔記憶帶來的溫煦。我可以感覺出自己的眼睛已經痊癒。無論什麼都再也不能刺痛我的雙眼。何等美妙的光景!所有地方都銀光點點。它們像一清見底的水中寶石一樣釋放著早已成就的沉默的光。我把一塊頭骨拿在手中,用指尖輕輕摸了摸表面。我已經能夠從中感受到她的心。她的心就在那裡,在我的指尖隱約浮現。那一個個光粒子雖然只有微乎其微的暖意和光芒,卻是任何人都無法剝奪的。「那裡有你的心。」我說,「惟獨你的心浮現出來,在那裡閃光。」她輕輕點頭,以淚花晶瑩的眼睛定定注視我。「我能夠讀出你的心,能夠合而為一。你的心並非失落的支離破碎的斷片,它就在那裡,誰也奪不去。」我再次吻她的眼睛。「讓我一個人在這裡呆一陣子,」我說,「我想在早晨到來之前讀出你的心,再小睡一會。」女孩又點了下頭,打量一遍光閃閃的頭骨陣列,走出書庫。門關上後,我背靠牆壁,許久許久地凝視頭骨交相閃爍的無數光粒。那光既是她懷抱的舊夢,同時也是我自身的舊夢。我在這圍牆環繞的鎮子走了漫長的路,而今終於同其不期而遇。我拿起一塊頭骨,把手貼在上面,閉起眼睛。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37.冷酷仙境(光、內省、潔凈)不知睡了多長時間。有人搖我的肩膀。最先感覺到的是沙發氣味。接著那人開始為我的遲遲不醒感到焦躁。任何人都想剝奪我猶如秋日蝗蟲般恬適的睡眠。不過,我體內也有某種東西強行要我起來,告訴我已無暇再睡,並用鐵花瓶打我的頭。「起來,求你起來!」她說。我從沙發坐起,睜開眼睛。我身穿橙色浴衣。她穿男式白色T 恤,幾乎撲在我身上搖我肩膀。她那隻穿白T 恤和白內褲的苗條身段,宛似站不穩的小孩,彷彿只消一陣強風便可將她吹為委地的塵埃。我所吞食的一大堆義大利風味消失到何處去了呢?我的手錶又去哪裡了呢?四周還一片黑暗。若非眼睛出了問題,便是天還未亮。「看那茶几!」女孩說。我往茶几看去。上面放著小聖誕樹樣的東西。卻又不是聖誕樹。作為聖誕樹未免太小,況且現在剛交十月。不可能是聖誕樹。我依然雙手壓住浴衣底襟,目不轉睛地看著茶几上的物體。原來是我放的頭骨!不,也可能是她放的。這點我已記不起。誰放的都無所謂。反正茶几上如聖誕樹一般閃閃爍爍的是我帶來的獨角獸頭骨。光在頭骨頂端一閃一滅。一個個光點非常細小,光本身並不強,小小的光點如滿天星斗綴滿頭骨。光色瑩白,微弱柔和。每個光點周圍都彷彿包寵著模模糊糊的光膜,輪廓綿軟,撲朔迷離。或許由於這個緣故,那光看起來與其說是頭骨表面閃爍,莫如說連片浮出於頭骨之上。我們並坐在沙發上,默不作聲,久久凝視小小的光之海。她雙手輕輕握住我的胳膊,我的雙手仍放在浴衣底襟。夜半更深,四下闃無聲息。「這裡有什麼機關不成?」我搖搖頭。我曾同頭骨過了一夜,那時它根本沒有發光,倘若那光是由某種夜光漆或光苔一類東西發出的,肯定不至於有時亮有時不亮。暗下來必有光亮現出才是。更何況兩人睡前頭骨並未發光。不會是什麼機關。而是某種超越人力的特殊物所使然。任何人為的努力都不可能製造出如此柔和如此怡然的光。我悄悄拿開她抓在我右臂的手,把手伸向茶几上的頭骨,靜靜拿起放在膝頭。「不怕的?」她低聲詢問。「不怕。」我說。何怕之有。這玩藝兒說不定在某處連著我自身。誰都不會害怕自己本身。我用手心罩住頭骨,手心生出殘火般微弱的溫煦感。甚至指尖也好像包籠在淡淡的光膜中。我閉目合眼,將十指浸入這柔弱的餘溫。於是紛紜的昔日回憶如遙遠的雲絮浮現在我心頭。「不像複製品。」她說,「莫不是真的頭骨?帶著遠古的記憶而來……」我默默頷首。可我能知道什麼呢?無論它是什麼,反正現在它在發光,光在我手中。我所知道的,只是那光在朝我傾訴什麼。這點我可以直接感覺出來。它恐怕在向我暗示什麼。那既像是應該到來的新天地,又似乎是留在我身後的舊世界。我還不能充分領悟。我睜開眼,再次審視染白手指的光。我雖然難以把握光的含義,但可以清楚看出其中並無惡意和敵對因素。它收斂於我的掌心,並對此顯得心滿意足。我用指尖輕輕跟蹤其中浮現的光。根本無需害怕,我想。全然沒有理由懼怕自己本身。我把頭骨放回茶几,用指尖觸摸女孩的臉頰。「暖乎乎的。」她說。「光暖和嘛。」「我摸摸也不要緊?」「沒問題。」女孩將雙手置於頭骨上面,閉起眼睛。她的手指也和我同樣被鍍上一層瑩白的光膜。「有所感覺。」她說,「是什麼倒說不清,總之像是過去在什麼地方感覺過的:空氣、光線、聲音等等。表達不好。」「我也表達不好。」我說,「嗓子渴了。」「啤酒可以么?還是喝水?」「啤酒可以。」女孩從電冰箱取出啤酒,連同杯子拿到客廳。趁這時間我拾起掉在沙發背後的手錶看了眼時間:4 點16分。再過一個小時多一點天將放亮。我拎過電話機撥動自己住處的號碼。還從來沒有往自己房間打過電話,好一會才想起號碼。無人接。等鈴響到15次我放下話筒,再次撥通讓鈴響了15次。結果同樣,無人接起。莫非胖女郎回到她那在地下等待的祖父那裡去了?還是被來我房間的符號士或「組織」的人抓住帶往什麼地方了呢?不管怎樣,我想她都一定臨陣有餘。無論遇到什麼情況,她的應變能力都是我的10倍,而年齡僅及我一半。實非等閑之輩!我放下話筒,想到此生再也見不到那女郎,不禁生出幾分悵惘,就像觀望一個個沙發和吊燈被從倒閉的賓館中運出,一扇扇窗口被關合,一幅幅窗帘被卸下。我們坐在沙發上邊喝啤酒,邊注視頭骨閃閃爍爍的白光。「頭骨是同你發生感應才發光的不成?」女孩問。「不曉得。」我說,「不過有那個感覺。也可能不是我,而同別的什麼發生感應。」我把剩下的啤酒全倒進杯里,從從容容地喝乾。黎明前的世界萬籟無聲,同森林中無異。地毯上東一件西一件扔著我的衣服和她的衣服:我的輕便西服、襯衫、領帶、長褲,她的連衣裙、長筒襪、小背心之類。地上的衣服攤,我覺得似乎是我這35載人生的一個總結。「看什麼呢?」「衣服。」我回答。「幹嗎看什麼衣服?」「剛才還是我的一部分來著,你的衣服也是你的一部分。現在則不然。活像別人的別的衣服。看不出是自己的。」「怕是交歡的關係吧?」她說,「交歡之後,人往往變得內省。」「不,不是那麼回事。」我手拿空杯說,「並非變得內省,只是注目於構成世界的許多瑣碎部件而已。蝸牛、雨簾、五金店的商品陣列——對這類東西十分敏感。」「不收拾衣服?」「不必,那樣蠻好,那樣使人坦然。用不著收拾。」「再講講蝸牛。」「蝸牛是在洗衣店門前看見的。」我說,「沒想到秋天裡還有蝸牛。」「蝸牛一年到頭都有的。」「想必。」「在歐洲,蝸牛具有神話意味。」她說,「外殼意味黑暗世界,蝸牛從殼中探頭意味陽光普照。所以,人們一看見蝸牛,就本能地想打破外殼使它從裡面亮相。這事可做過?」「沒有。」我說,「你懂得的還真不少。」「在圖書館工作嘛,自然知道很多。」我從茶几拿起那盒七星煙,用啤酒屋的火柴點燃,再次眼望地毯上的衣服。她的淡藍色長筒襪上壓著我的襯衫袖。天鵝絨連衣裙腰部擰勁似的扭歪著,旁邊薄薄的小背心如垂頭喪氣的旗。項鏈和手錶扔在沙發上,黑皮挎包躺在屋角的咖啡桌。她脫掉的衣服看上去比她本身還像她。也許我的衣服看上去比我本身還像我。「幹嗎在圖書館工作?」我問。「喜歡圖書館。」她回答,「安靜,到處是書,知識成堆。我不願意在銀行或貿易公司工作,也懶得當老師。」我朝天花板噴出一口煙,注視其行蹤。「想了解我?」她問,「例如哪裡出生,少女時代如何,讀哪所大學,什麼時候不再是處女等等。」「不,」我說,「現在不急。多少想了解一點。」「我也多少想了解一點你。」「在大海附近出生的。」我說,「每次颱風過後的第二天早上跑去海灘,海灘都有許多許多東西。海浪打上來的。好些東西簡直想像不到。從瓶子、拖鞋、帽子、眼鏡盒到桌椅板凳,無所不有。為什麼有這種東西打上來呢?叫人摸不著頭腦。不過我喜歡物色這些,來颱風是一大樂事。怕是別處海灘扔的東西被卷進海里,又被浪打上岸來。」我把煙在煙灰缸里熄掉,空杯放在茶几上,繼續道:「奇怪的是,大凡被海水打上來的東西全都乾乾淨淨。雖說無一不是沒用的垃圾,但一律潔凈得很。沒有一件臟乎乎的碰不得。海這東西也真是特殊。每當回顧自己過去的生活,總是想起海灘的垃圾。我的生活便總是這樣:把垃圾收集起來,以自己的方式弄乾凈,再扔去其他地方。只是派不上用場,徒然朽化而已。」「不過那樣做——就是說弄乾凈——要藉助某種形式吧?」「可形式到底又有什麼用呢?若說形式,蝸牛也同樣具備。而我無非在海灘到處走來走去罷了。那期間發生的各種事固然清楚記得,但也僅限於記得,同現在的我毫不相干。僅僅記得,如此而已。潔凈,然而無用。」女孩把手搭在我肩上從沙發站起,走進廚房打開電冰箱,取葡萄酒斟上,連同一瓶啤酒一起用盤子托來。「我喜歡黎明前的一段黑暗。」她說,「因為浩凈而天用,肯定。」「但這段時間過得飛快。天一亮,就開始送報送奶,電車也投入運行。」她滑溜溜地鑽到我身旁,把毛巾被拉到胸口,喝了口葡萄酒。我把新拿來的啤酒倒進杯子,拿在手裡打量茶几上尚未失去光芒的頭骨。頭骨朝茶几上的啤酒瓶、煙灰缸和火柴盒投以淡淡的光。女孩把頭靠在我肩上。「剛才看你從廚房往這邊走來著。」「怎樣?」「腿很迷人。」「中意?」「非常。」她把杯放在茶几上,往我耳下吻了一口。「嗯,知道么?」她說,「我,頂頂喜歡別人誇獎。」隨著天光破曉,頭骨的光像被陽光衝掉慢慢減弱下去,不久變回毫無奇異之處的光滑滑的白骨。我們在沙發上擁抱著觀望窗帘外面的世界被晨光奪去黑暗的情景。她熱辣辣的呼吸弄得我肩頭潮乎乎的,乳房嬌小柔軟。喝罷葡萄酒,她利用這短暫時間蜷起身子靜靜地睡了。陽光明晃晃照亮了相鄰人家的房脊,不知何處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響。我已再無睡意。我記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少個小時。總之睡意全消,醉意也沒剩下。我把她搭在自己肩上的頭輕輕放下,離開沙發走去廚房,喝了幾杯水,吸了支煙。然後關緊廚房和客廳之間的門,打開餐桌上的小收錄機,調低音量聽立體聲廣播。本想聽鮑勃·迪倫的歌曲,遺憾的是沒有播放,而代之以羅傑彈的《枯葉》。秋天了!她家的廚房同我的很相似。有沖洗台有換氣扇有電冰箱有熱水器。大小、功能、使用年頭、用具數量也大同小異。不同之處是沒有煤氣烤爐,而以微波爐代替。還有電動咖啡豆粉碎機。菜刀也按不同用途準備好幾種,不過磨法多少有點毛病。女的很少有人能磨好菜刀。烹調用的盤子清一色是容易在微波爐中使用的硼硅酸玻璃盤。長柄平底鍋油光光地毫無污痕。沖洗台上的垃圾簍也清掃得一乾二淨。我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對別人家的廚房如此關心備至。其實我無意查看他人的生活細節,不過是廚房裡的東西自然而然地映入自己的眼帘。羅傑的《枯葉》放完,換成弗蘭克管弦樂隊的《紐約之秋》。我在秋日的晨光中出神地望著餐桌上排列的鍋、碗和調味瓶等物。廚房儼然世界本身,一如莎士比亞那句台詞:世界即廚房。樂曲放罷,主持人說了聲:「已是秋天了。」隨即談起秋日初次所穿毛衣的氣味,說阿珀達伊庫的小說對這種氣味做過出色的描寫。下一支樂曲是烏迪·哈馬的《昔日秋光》。餐桌上的鐘已指向7 時25分。10月3 日,上午7 時25分,星期日。天空晴得如被尖刀深深剜開一般深邃而透徹。作為結束人生的最後一天,場景似乎不錯。我用鍋燒開水,從電冰箱拿出西紅柿,又切了大蒜和手旁一點青菜做成西紅柿醬湯,然後加進斯特拉斯堡香腸咕咕嘟嘟煮了一陣子。同時細細切了甘藍和圓椒,做個色拉。又把咖啡放入咖啡壺,在法國式麵包上淋了點水並用箔紙包住放入微波爐加熱。準備妥當後,我叫醒女孩,撤下客廳茶几上的杯子和空瓶。「好味道!」她說。「可以穿衣服了吧?」我問。先於女孩穿衣服是我的一忌。文明社會稱之為禮儀。「當然可以,請。」說著,女孩脫下自己的T 恤。晨光在她的乳房和腹部照出淡淡的陰影,汗毛閃著光澤。她以這樣的姿勢欣賞一會自己的身體。「不壞呀!」她說。「不壞。」「沒有多餘的肉,腹部不見皺紋,皮膚仍有彈性——還可風流一段時間。」說到這裡,她雙手拄在沙發上,轉向我說,「不過這些會在某一天突然消失吧,是這樣的吧?就像一條線斷了,再也不能恢復。我總有這感覺。」「吃飯吧。」我提議。她去隔壁披上黃色運動衫,穿上舊得退色的牛仔褲。我穿上短褲。我們隔著餐桌面對面坐下,吃著麵包、香腸、色拉,喝著咖啡。「你能馬上這樣習慣別人家的廚房?」她問。「本質上每家的廚房都大同小異。」我說,「做東西吃東西,不存在大的差別。」「一個人生活不厭煩?」「不太清楚,因為從來沒這樣考慮過。婚姻生活倒是持續了5 年,但如今已根本記不起那是一段怎樣的日子,好像一直單身生活過來的。」「無意再婚?」「怎麼都無所謂。」我說,「反正都一回事,就像有出口和入口的狗窗,從哪個口進去都差不多一樣。」她笑笑,用紙巾擦去嘴角沾的西紅柿湯汁:「把婚後生活比喻成狗窩的人,你是第一個。」吃完飯,我把壺裡剩的咖啡熱了熱,各斟一杯。「西紅柿醬湯非常可口。」她說。「要是有月桂樹葉什麼的,會做得更好。」我說,「煮的東西也差10分鐘火候。」「不過已經很好吃了。好久都沒吃過這麼講究的早餐。」她說,「今天往下怎麼安排?」我看了看錶:8 點半。「9 點離開這裡。」我說,「找一處公園,兩人曬太陽喝啤酒。10點半開車把你送去什麼地方,之後就動身。你怎麼辦?」「回家洗衣服,清掃房間,獨自沉浸在交歡的回憶里。不壞吧?」「不壞。」我說。是不壞。「跟你說,我可不是跟任何人都立刻上床的喲!」她補充似的說。「知道。」我在沖洗台洗餐具時間裡,她一面淋浴一面哼唱。我用幾乎不起泡的植物性油脂洗鍋刷盤,用抹布擦乾擺在餐桌上。然後洗洗手,借用廚房裡的牙膏刷了牙,又去浴室問她有沒有刮須用具。「打開上邊右側的壁櫃看看,記得有他以前用過的。」壁櫃里果然有檸檬香型刮臉膏和漂亮的刮須刀。刮臉膏已少了半盒,盒口沾有已乾燥的白沫。所謂死,便是將刮臉膏剩下半盒。「有了?」她問。「有了。」我拿起刮須刀、刮臉膏和一條新毛巾折回廚房,燒水刮須。刮完須,把刀片和刀架沖洗乾淨。於是我的鬍鬚同死者鬍鬚在洗面盆里混在一起,沉入盆底。她穿衣服時,我坐在客廳沙發上翻閱晨報。出租小汽車司機開車途中心臟病發作,一頭扎進高架橋欄杆,死了。乘客是一位32歲的女性和一個4 歲女孩,雙雙身負重傷。某市議會午間吃外購盒飯時因油炸牡蠣變質致使兩人身亡。外務大臣對美國的高利率政策表示遺憾。美國銀行家會議討論對南美貸款的利息。秘魯財政部長指責美國對南美實行經濟侵略。西德外長強烈要求糾正對日貿易逆差。利比亞譴責以色列,以色列反唇相譏。還就18歲兒子向父親行兇一事刊登了大家談一類文章。報上刊載的,沒有一樣對我最後幾小時有所裨益。女孩身穿駝色棉短褲加茶色開領衫,站在鏡前用梳子梳理頭髮。我系好領帶,穿上外衣。「獨角獸骨頭怎麼處理?」她問。「送給你。」我說,「放在哪裡算了。」「電視機上如何?」我拿起已不發光的頭骨走到房間角落,放在電視機上。「怎麼樣?」「挺好的。」我回答。「還會發光?」「沒問題。」說罷,我再次把她摟在懷裡,將這溫煦刻入心中。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38.世界盡頭(出逃)隨著晨光熹微,頭骨之光漸漸朦朧暗淡下去。乃至書庫天花板邊緣開的採光小窗射進一縷灰濛濛的晨光,模模糊糊地照出周圍牆壁之時,頭骨便一點點失去光亮,同漆黑的記憶一起一個接一個遁往別處。等到最後的光亮消失之後,我在頭骨上移動手指,將其溫煦深深滲入體內。我不知夜間讀出的光屬於其中哪一個。要讀的頭骨數量實在太多,而給我的時間又極其有限。我儘可能不把時間掛在心上,耐心而仔細地逐一用手指摸索下去。每一瞬間我都可以在指尖真切地感覺出她心的存在。僅此足矣,我覺得。數、量和比例等都不是問題。無論怎樣努力,無一遺漏地讀出每一個人的心也是不可能的。那裡確實有她的心,我可以感覺出來。此外還能求什麼呢?我將最後一個頭骨放回架,靠牆坐在地板上。光窗位於頭頂很高的地方,無法窺測外面的天氣。僅能根據光線知是四下陰晦。淡淡的暗影如綿軟的液體在書庫里靜靜游移,頭骨們沉入重新降臨的睡眠。我也閉起雙眼,在清晨的冷氣中休息頭腦。一摸臉頰,得知手指依然存留著頭骨的光溫。我凝然不動地坐在書庫一角,靜等沉默和冷氣使我亢奮的心平靜下來。我能感覺到的時間是不均一而且雜亂無章的。窗口射進的微光許久靜止不變,影子亦停在同一位置。我覺得,女孩那滲入我體內的心正上下巡行不止,同有關我自身的各種事項交融互匯,沁入我身體的每一部位。想必要花很長時間才能使其具有明確的形式。而傳達給她使之進入她的身體恐怕又要花更長的時間。但無論花多長時間我也要把心賦予她,哪怕形式並不完全。我相信:她肯定能通過自己的努力使心具有更完美的形式。我從地板起身,走出書庫。女孩孤零零地坐在閱覽室桌旁,等待著我。由於晨光迷濛,其身體的輪廓看上去似比平時略微淡薄。無論對我還是對她,這都是個漫長的夜晚。見到我,她一聲不響地離開桌旁,把咖啡壺放在火爐上。利用熱咖啡時間,我去裡面沖洗台洗了手,拿毛巾擦乾,折回坐在爐前暖和身子。「怎樣,累了吧?」她問。我點下頭。身體重得像一攤泥,連舉手都十分困難。我連續不停地讀了12小時古夢。但疲勞並未滲入我的心。如女孩在我最初讀夢時所說,無論身體多麼疲勞,也不能把心牽連進去。「回家休息多好,」我說,「你本來沒必要守在這裡的。」她往杯里倒入咖啡,遞到我手上。「只要你在這裡,我就守著不動。」「有這條規定?」「我定的。」她微微笑道,「再說你讀的又是我的心。我不能把自己的心丟開不管,對吧?」我點點頭,啜了口咖啡。古老的掛鐘指在8 點15分。「準備早餐?」「不用。」我說。「可你從昨天不就什麼也沒吃么?」「不想吃。倒想好好睡一覺,2點半叫醒我。2點半之前希望你坐在我身邊看我睡覺。不礙事吧?」「如果你需要的話。」她依然面帶微笑。「比什麼都需要。」她從裡面房間拿來兩床毛巾被,包住我的身體。她的頭髮一如往常地輕拂我的臉頰。我一閉眼睛,耳畔便傳來煤塊畢畢剝剝的聲響。女孩的手放在我肩上。「冬天莫非永遠持續下去?」我問。「不曉得。」她回答,「誰也不曉得冬天什麼時候結束。但應該不至於持續很久,肯定。有可能是最後一場大雪。」我伸出手,把指尖觸在她面頰。女孩閉起眼睛,品味一會溫煦感。「這溫度是我的光的?」「什麼感覺?」「好像春天的陽光。」「我想我可以把心傳給你。」我說,「也許花些時間,但只要你肯相信,我保證遲早傳給你。」「明白。」說著,她把手輕輕貼在我眼皮,「睡吧!」我睡了。2 點半,她準時把我叫醒。我站起身,把大衣、圍巾、手套和帽子穿戴在身上。她則默默無言地喝著咖啡。由於掛在火爐旁邊,落過雪的大衣早已干透,熱乎乎的。「手風琴放在這裡好么?」我說。她點下頭,拿起桌面的手風琴,確認重量似的掂量一會,又放回原處。「放心,保管妥當就是。」她應道。走到外面,才知雪已變小,風也停了。肆虐了整整一個晚上的風雪,似乎幾個小時以前便已止息。但天空依然彤雲低垂,告訴人們真正的大雪隨時都可能襲來,眼下不過是短暫的間歇。朝北過了西橋,發現灰色的煙已開始從圍牆那邊升起,一如平日。起始是白煙遲疑不決地斷斷續續爬向天空,俄頃轉為大量焚屍的濃煙。看門人在蘋果林里。我在幾乎齊膝深的積雪上留下清晰得自己都為之吃驚的腳印,急急趕往小屋。鎮子一片沉寂,彷彿所有的聲音都已被雪吸盡。沒有風聲,甚至不聞鳥鳴。惟有鞋底釘子踩碾新雪的聲音,在四周激起不無誇張的奇妙迴響。看門小屋空無人影,一如往常地散發著酸臭氣味。爐火已經熄滅,但周圍尚有餘溫,看來剛熄不久。桌上散亂扔著臟盤子和煙斗。靠牆擺著一排白亮亮的柴刀和斧頭。環視房間,我不由產生一股錯覺,總好像看門人躡手躡腳地從身後走來把大手貼在自己脊背。那排刀具、水壺、煙斗等四下里的東西,都似乎默默譴責我的背信棄義。我像躲避刀具陣列似的小心伸出手,迅速摘下牆上掛的鑰匙串,緊緊攥在手心,從後門走到影子廣場的入口。影子廣場皚皚的白雪尚無任何人的腳印,惟獨那棵黑乎乎的榆樹矗立在中央。剎那間,我覺得這是一片人們不得涉足玷污的神聖空間。一切各得其所地聚攏在這諧調的岑寂之中,渾然天成一般沉浸在恬適的睡眠中。雪地帶有美麗的風紋,全身綴滿白雪的榆樹枝將彎曲的手臂停在空中。沒有任何東西處於動態。雪也幾乎偃旗息鼓,只有風偶爾想起似的低聲一掠而過。它們大概永遠不會忘記有人曾用皮靴蹂躪這短暫而平和的睡眠。但時間已不容我猶豫不決。事到如今,已經無法轉身後撤。我拿著鑰匙串,用凍僵的手將4 把鑰匙往鎖孔輪流插去。然而哪一把都不相吻合。我腋下沁出冷汗,再次回想看門人開門時的情景。當時鑰匙同樣是4 把,這點毫無疑問,我一一數過。其中必有一把能打開鎖才是。我把鑰匙串放回衣袋,揉搓著使其充分變暖,然後依序試開。結果第3 把整個探進鎖孔,轉動時發出很大的乾澀的響聲。在這闃無人息的廣場,金屬聲聽起來格外清晰尖銳,彷彿全鎮的人都可聽到。我把鑰匙插進鎖孔里觀察周圍動靜,似乎無人朝這邊走近。不聞任何人的語聲任何人的足音。於是我把重重的鐵門打開一條小縫,擠過身體,把門悄然合上。廣場的積雪如泡沫一樣綿軟,把我的腳整個吞沒。腳底的吱吱聲猶一頭巨獸在小心翼翼地咀嚼捕到的獵物。我把兩行筆直的腳印留在廣場,從高高積雪的木凳旁通過。榆樹枝從頭上恫嚇似的俯視著我。某處傳來刺耳的鳥鳴。小屋內比外面還冷,險些把人凍僵。我打開拉窗,順梯下到地下室。影子坐在地下室床上等我。「擔心你不來了呢。」影子吐著白氣說。「約定好了嘛!我可是守約的。」我說,「好了,趕快動身吧,這裡臭得很。」「爬不上梯子。」影子嘆息道,「剛才試過,爬不上去。看來我要比自己預想的衰弱得多,真是哭笑不得。原本是偽裝虛弱,結果裝著裝著居然搞不清自己虛弱到了什麼地步。尤其昨晚的低溫,簡直凍入骨髓。」「拉你上去。」影子搖搖頭:「拉上去也沒用。我已經跑不動了,無論如何也跑不到逃路出口。怕是要坐以待斃了。」「你一手策劃的,現在打退堂鼓怎麼行!」我說,「我背你,橫豎要逃離這裡活下去。」影子用下陷的眼睛看著我的臉。「既然你那麼說,我當然拚死一搏。」影子道,「問題是背著我跑雪路可不是好玩的喲!」我點下頭:「一開始就沒把事情想得那麼簡單。」我把渾身癱軟的影子拉上梯子,用肩支著他穿過廣場。左面高聳的冷森森黑乎乎的圍牆,默不作聲地定定俯視我們兩人和我們的腳印。榆樹枝不勝重荷似的把雪條抖落在地,枝條隨即彈起。「兩腿差不多麻木了,」影子說,「躺倒後為了不致一蹶不振,自以為做了不少運動,但不管用。畢竟房間太小。」我拖著影子走出廣場。為慎重起見,進入看門小屋把鑰匙串掛回牆壁。如果運氣好,看門人或許不會很快發現我們出逃。「這回朝哪邊走?」我問在早已熄火的爐前戰慄不止的影子。「去南水潭。」「南水潭?」我不禁反問,「南水潭到底有什麼?」「南水潭有南水潭嘛,我們跳進潭裡逃走。這種時節,很可能感冒。但考慮到你我處境,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潭下水流很急,跳下去要被卷進水底即刻喪命的!」影子瑟瑟發料,頻頻咳嗽。「啊,不會的。怎麼想出口都只此一處。所有地方我都詳詳細細研究過了,出口在南水潭,別無他處。你的擔心自然不無道理,反正眼下還是相信我交給我好了。我也是拿這僅有一條的性命打賭,不會盲目地孤注一擲。詳情路上講給你聽。再過一兩個小時看門人就要回來。那傢伙一回來就會發覺我們出逃而跟蹤追擊。不能在這裡磨磨蹭蹭。」看門小屋外渺無人影。地上只有兩道腳印。一道是我進屋前留下的,一遇是看門人出屋往城門走去時踩出的。也有板車轍。我在此背起影子。影子形銷骨立,輕了許多。不過背他翻越山岡,恐怕仍是相當重的負擔。我早已習慣於不帶影子的輕鬆生活,因此能否承此重擔,自己心裡也沒底。「去南水潭有相當一段距離。要翻過西山岡的東坡,再繞過南山岡,穿過灌木叢。」「吃得消么?」「既已至此,有進無退。」我說。我沿雪路東行。來時的腳印依然真真切切地剩在路上,給我以彷彿同往昔的自身擦肩而過的印象。除我的腳印,只有獨角獸小小的足跡。回頭看去,又粗又直的灰煙仍在圍牆外升騰。筆直的煙柱被雲層吞去端頭,儼然不吉利的灰塔。從煙柱的粗細分析,看門人燒的獨角獸恐怕不在少數。夜間一場大雪凍死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的獨角獸。全部燒掉那些屍體無疑需要很長時間,這意味看門人的追擊將大大推遲。我覺得我們計劃實施得益於獨角獸們靜靜的死。然而與此同時,深雪又妨礙我的行走。深深吃進鞋釘而又牢牢附住的雪使我雙腳變重打滑。我後悔沒有找來登山用防滑釘鞋或滑雪板一類的器具。這地方雪如此之大,必有這類東西無疑。估計看門小屋的倉庫里就會有。那裡邊各種用具無所不有。但現在不可能返回。我已經來到西橋頭,況且返回要相應佔掉一部分時間。走著走著,身體開始發熱,額頭滲出汗珠。「這腳印,使得我們的去向一目了然。」影子回頭道。我一邊在雪中拖著步子,一邊想像看門人跟蹤追來的情景。想必他將像惡魔一般跑過雪地。他身強力壯,又無負擔,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更何況說不定他隨身帶有某種裝備,使得他在雪中健步如飛。我必須在他返回小屋之前爭分奪秒地前進。否則將前功盡棄。我想起在圖書館爐前等我的女孩。桌面有手風琴,爐火燒得通紅,壺冒著熱氣。我想她秀髮拂在臉頰的感觸,想她放在我肩上手指的體溫。我不能讓影子死於此地。假如給看門人逮住,影子難免再次被帶回地下室,在那裡死掉。我拼出全身力氣一步步向前邁進,不時回頭確認圍牆那邊升起的灰煙。途中,我們同許多獨角獸擦肩而過。它們在深深的雪中尋覓匱乏的食物,茫然四顧。獸們以湛藍色的眼睛靜靜注視我喘著白氣背負影子從其身旁走過。看上去它們完全懂得我們行動的含義。爬坡時,我開始氣喘吁吁。影子的重量吃進身體,腳步在雪中踉踉蹌蹌。回想起來,我已有好長時間沒做過像樣的運動了。白氣越來越濃,眼睛被再次降下的雪花打得模模糊糊。「不要緊?」影子在背上招呼道,「不歇會兒?」「抱歉,就讓我歇5分鐘吧。有5分鐘就能恢復。」「沒關係,別介意。我跑不動是我的責任,你只管休息就是。一切都像是我強加給你似的。」「不過這也是為我。」我說,「是吧?」「我也那麼認為。」我放下影子,蹲在雪地上喘粗氣。身體燥熱,甚至感覺不出雪的寒冷。其實兩隻腳已從跟到尖凍得如石塊一般。「有時候我也困惑,」影子說,「如果我什麼也不對你說而悄悄死去,說不定你可以在這裡無憂無慮地幸福生活下去。」「有可能。」「就是說我妨礙了你。」「這點早該知道的。」我說。影子點下頭。繼而揚起臉,朝蘋果林方向騰起的灰煙望去。「看那光景,看門人還要相當長時間才能把獨角獸燒光。」他說,「而我們再過一會就可登上山坡,往下只消繞到南山岡後坡就行。到那裡就可出一口長氣:看門人再也追不上我們。」影子說著,捧一把柔軟的雪,又啪啪啦啦抖下地面。「一開始我就憑直覺感到這鎮子必有隱蔽的出口。不久變得堅信不疑。為什麼呢?因為這鎮子是完全的鎮子。所謂完全必然包含所有的可能性。在這個意義上,這裡甚至不能稱為鎮子。而是更富於流動性的一個綜合體。它提示了所有可能性而又不斷改變其形式,維持其完全性。換言之,這裡絕不是固定的封閉世界,而是在運動進程中自成一統。所以,如果我要找出逃路的出口,出口就會出現。我說的你可明白?」「明白。」我說,「這點我昨天剛意識到,就是說這裡是充滿可能性的世界。這裡無所不有,又一無所有。」影子坐在雪中盯視我的臉,稍頃默默點了幾下頭。雪勢變本加厲,看來一場新的大雪正朝鎮子逼近。「假如某處存在出口,那麼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逃跑。」影子繼續道,「首先設想從城門跑。然而即使能夠跑出,也難免被看門人馬上抓住。那小子對那一帶的一草一本都了如指掌。何況城門那個地方,大凡有人策劃逃走,首先想到的必是那裡。出口不可能那麼輕易地被人想到。圍牆也不行,東城門更不行。那裡堵得嚴嚴實實,河流入口也攔著粗柵欄。無論如何也逃脫不得。這樣一來,剩下的便只有南水潭——可以同河流一起逃離鎮子。」「絕對有把握?」「絕對。憑直感看得出來。其他所有出口全然無隙可乘,惟有南水潭聽之任之地扔在那裡,圍欄也沒有。你不覺得蹊蹺?他們是用恐怖圍起水潭的。只要置恐怖於不顧,我們就能戰勝這座鎮子!」「什麼時候意識到的?」「第一次看這條河的時候。看門人曾帶我到西橋附近去過一次。一看見河我就覺得這條河根本沒有敵意,水流充溢著生命感。進而心想只要沿著這條河置身於水流之中,我們就一定能離開鎮子,以原來的面目返回原來的生命。你肯信我的這些話吧?」「可以相信。」我說,「我相信你的話。河流有可能通向那裡,通向我們離開的世界。如今我也能夠一點點記起那個世界。記起空氣、聲音和陽光。是歌曲使我記起來的。」「至於那個世界是否美好,我也不得而知。」影子說,「但起碼是值得我們生存的世界。既有好的,又有壞的,還有不好不壞的。你是在那裡出生的,並將在那裡死去。你死了我也消失。這是最為自然而然的。」「你說的大約不錯。」我說。接著,我們又一起俯視鎮容。鐘塔也好河也好橋也好圍牆也好煙也好,統統銀裝素裹。目力所及,只有瀑布般自長空灑向大地的茫茫雪幕。「你要是可以,繼續前進好么?」影子說,「看這情形,估計看門人已不再燒獨角獸,提前收工回去了。」我點頭起身,拍掉帽檐上的雪。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39.冷酷仙境(爆玉米花、吉姆老爺、消失)去公園路上,我走進酒店買了罐裝啤酒。我問什麼牌子的啤酒合適,女孩回答只要起沫並有啤酒味,什麼牌子都無所謂。我的想法也大體一致。天空晴得萬里無雲,竟如今晨剛剛生成一般。季節剛交10月。飲料那玩藝兒,的確只要起沫有啤酒味即可。但錢還有剩,便買了6 罐進口啤酒。帶有上流杜會生活情調的金色罐體閃閃生輝,如渾身披滿陽光。艾林頓公爵的音樂也同秋高氣爽的10月清晨相得益彰。誠然,艾林頓公爵的音樂或許更適合於除夕之夜的南極基地。我隨著《我對你無話可說》那首勞倫斯·布朗別具一格的長號獨奏曲吹著口哨驅車前進。之後又跟隨約尼·霍吉斯的《溫柔女郎》獨奏曲打口哨。開到日比谷公園旁邊,我把車停下,躺在公園草坪上喝啤酒。星期一早上的公園,猶如飛機全部起飛後的航空母艦甲板空曠而靜謐。只有鴿群在草坪上四處踱步,儼然在做某項比賽前的準備活動。「一片雲也沒有。」我說。「那裡有一片。」女孩指著日比谷公園稍上一點的地方。不錯,是有一片。樟樹的枝梢處,掛著一片宛似棉絮的白雲。「並非正規的雲,」我說,「不能列入雲裡邊。」她手搭涼棚,凝望那片雲道:「是啊,確實很小。」我們緘口不語,只管望著那一小片雲,望了許久。望罷,打開第2 罐啤酒喝了。「為什麼離婚?」她問。「旅行時沒撈到靠窗座位。」「開玩笑吧?」「J·D·賽林傑的小說里有這樣的道白。上高中時讀的。」「真正原因是什麼?」「簡單得很:五六年前的一個夏天,她離家出走了。一去不復返。」「再沒見過?」「呃——」我含了口啤酒,緩緩咽下,「沒有理由非見不可。」「婚後生活不順利?」「一帆風順。」我看著手中的啤酒罐繼續道,「不過這同事物的本質關係不大。就算兩人同睡一床,閉上眼睛也是孤身一人。我說的你明白?」「嗯,我想明白。」「作為整體的人是不能單一框定的。人們所懷有的夢想我想大致可分為兩種:完全的夢想和有限的夢想。相對而言,我是生活在有限夢想中的人。這種有限性是否正當不是大不了的問題。因為必須在某處有條線,所以那裡有條線。可是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認為。」「即便這樣認為的人,恐怕也是想方設法把那條線向外擴張。」「或許,但我例外。大家沒有理由必須一律用組合音響來聽音樂。縱使左邊傳來手風琴右邊聽到低音大提琴,音樂性也不至於因此而特別得以加深。無非喚起想像的手段變得複雜而已。」「你怕是過於固執了吧?」「她也同樣說來著。」「太太?」「是的。」我說,「主題明確則通融性欠缺。不喝啤酒?」「謝謝。」我拉開第4 罐富有上流社會生活情調的罐裝啤酒易拉環,遞給她。「對於自己的人生你是怎祥考慮的?」女孩問。她並不把啤酒罐送往嘴邊,只是凝目注視罐頂的小孔。「讀過《卡拉馬佐夫兄弟》?」我問。「讀過。很早以前讀過一次。」「勸你再讀一次。書里寫了好多事情。小說快結束時,阿遼沙對一個叫科里亞·克拉索托金的年輕學生這樣說道:『喂,科里亞,你將來將成為非常不幸的人。不過從總體上,還是要為人生祝福。』」我喝乾第2 罐啤酒。略一遲疑,又打開第3 罐啤酒。「阿遼沙懂得很多事理。」我說,「可是讀的過程中我很有疑問:從總體上祝福非常不幸的人生是可能的嗎?」「所以要限定人生?」「或許。」我說,「想必我應該替你丈夫被人用鐵花瓶打死在公共汽車上才對。我覺得這種死法才適合於我——形象結束得直截了當,即刻瓦解,無暇他顧。」我臉朝上躺在草坪上,遙望剛才雲片所在位置。雲已消失,藏在樟樹濃陰的背後。「咦,我也可以進入你那有限的夢想不成?」女孩問。「人人可以進入,個個可以出去。」我說,「這也正是有限夢想的優越之處。進來時擦好皮鞋,出去時關緊門即可。誰都不例外。」她笑著站起身,拍掉沾在棉布短褲上的草屑。「差不多該走了。到時間了吧?」我覷了眼表:10時22分。「送你回家。」我說。「不必了。」她說,「去附近商店買買東西,一個人乘電車回去。還是這樣好。」「那就在這裡分手。我再呆一會兒,這裡舒坦極了。」「謝謝你送的指甲刀。」「不客氣。」「回來時能給個電話?」「去圖書館。」我說,「喜歡看別人工作的情形。」「再見。」女孩道。我像《第三個男人》中的約瑟夫·康特那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沿著公園中筆直的路漸漸遠去。她消失在樹陰中後,我開始觀看鴿子。鴿的走路姿勢每一隻都微妙地各有不同。須臾,一位衣著得體的女子領著小姑娘走來撒下爆玉米花,我周圍的鴿子便一齊朝那邊飛去。女孩有三四歲,像所有同齡女孩一樣張開雙手去抱鴿子。鴿子當然捉不住。鴿子自有鴿子不起眼的生存方式。衣著得體的母親朝我這邊瞥了一眼,此後便不屑一顧。周一清早躺在公園裡排出五六個空啤酒罐之人,顯然算不得正人君子。我閉起眼睛,試著想《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三兄弟名字:德米特里、伊凡、阿遼沙,以及同父異母的斯美爾佳科夫。能夠一口氣說出《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兄弟名字的人,世間又能有幾多呢?凝望之間,我不由覺得自己像是浩瀚海面上漂浮的一葉小艇。風平浪靜,惟獨我悄然漂浮其中。大海中漂浮的小艇總好像有些特殊——說這話的是康拉德。語出《吉姆老爺》中風暴襲船那部分。長空寥廓,一片朗然,彷彿不容任何人懷疑的絕對觀念。從地上仰望,天空似乎集一切存在於一身。大海也是如此。連看幾天大海,往往覺得世界只有大海。康拉德的想法恐怕同我一樣。同船這一雷同產品中分離出來而被拋棄在橫無際涯的海面上的小艇,的確有某種特殊之處,任何人都無法逃避這種特殊性。我依舊躺著不動,喝掉最後一罐啤酒,吸了支煙,把文學聯想逐出腦海。我必須稍微現實一點才行。餘下的時間僅僅1 小時多一點點。我站起身,抱著空啤灑罐走至垃圾筒扔了進去。然後從錢夾抽出信用卡,在煙灰缸燒掉。衣著得體的母親又朝我這邊瞥了一眼。正經人斷斷不至於周一早上在公園裡燒信用卡。我首先燒的是美國運通卡,繼而把維薩卡也燒了。信用卡怡然自得地在煙灰缸中化為灰燼。我很想把波爾·斯求亞特牌領帶也付之一炬,但想了想轉念作罷。一來過於惹人注目,二來實在多此一舉。接下去,我在小賣部買了10袋爆玉米花。9 袋撒在地上喂鴿,1 袋自己坐在椅上吃著。鴿群像十月革命節記錄片那樣鋪天蓋地而來,啄食爆玉米花。我同鴿子一起吃爆玉米花。好久沒吃這玩藝了,好吃得很。衣著得體的母親和小姑娘在觀賞噴泉。母親年紀大概與我相仿。我打量她。打量之間,再次想起那個同革命活動家結婚生下兩個孩子後去向不明的同學。她甚至領孩子逛公園都已無從談起。我當然不知曉她對此作何感想。但在自己的生活盡皆消失方面,我覺得我或許可以同她就某一點相互理解。不過,她也可能——大有可能——就這某一點拒絕同我相互理解。畢竟我們已近20年未曾見面,而這20年間實在是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各自處境不同,想法也不相同。再說就算是同樣清算人生,她是出於自己的意願,而我則不然。我不過是在酣睡之時被人突然抽掉床單而已。我覺得她說不定因此而譴責我,問我到底選擇了什麼。言之有理,我的確什麼也沒選擇。若說我以自己意願選擇的,只有兩件事:原諒了博士;未同其孫女睏覺。然而這對我又有何作用呢?難道她會因這點小事而積極評價我這一存在對我這存在的消失所發揮的作用嗎?我不得而知。近20年之久的歲月把我們遠隔開來。她評價什麼如何評價,其基準已超出了我的想像框架。我的框架內幾乎一無所剩。映入眼帘的只有鴿子、噴泉、草坪和母女倆。但在觀望如此光景的時間裡,幾天來我第一次產生了不願從這個世界消失的念頭。至於往下去某某世界,這點已不足為慮。縱令我人生之光的93%已在前半生35年間全部耗盡也無所謂。我只是希望依依懷抱剩下的7 %看個究竟——看這世界到底變成什麼模樣。因為什麼我不清楚,總之我覺得這似乎是賦予我的一項使命。的確,我是從某一階段扭曲了自己的人生和生活方式。而這裡邊自有其緣故。即使得不到任何人理解,我也不能不那樣做。可是,我不想丟下這被扭曲的人生而從此消失。我有義務監護到最後。否則,我勢必失去對我自身的公正性。我不能這樣置自己的人生於不顧。即便我的消失不足以使任何人悲傷,不能給任何人心裡帶來空白,或者不為任何人所注意,那也是我自身的問題。我委實失去了太多太多的東西,現在我似乎已幾乎不具有再應失去的東西。然而我體內仍有所失之物的一縷殘照如沉渣剩留下來,而且是它使我存活至今。我不願意從這世界消失。閉上眼睛,我可以真切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搖擺。那是超越悲哀和孤獨感的、從根本上撼動我自身存在的大起大伏。起伏經久不息。我把胳膊搭在椅背,忍受這種起伏。誰都不救我,誰都救不了我,正像我救不了任何人一樣。我恨不得放聲悲哭,卻又不能。就流淚來說我的年紀已過大,況且已體驗了過多的事情。世上存在著不能流淚的悲哀。這種悲哀無法向任何人解釋,即使解釋人家也不會理解。它永遠一成不變,如無風夜晚的雪花靜靜沉積在心底。更年輕些的時候,我也曾試圖將這種悲哀訴諸語言。然而無論怎樣搜刮詞句,都無法傳達給別人,甚至無法傳達給自己本身,於是只好放棄這樣的努力。這麼著,我封閉了自己的語言,封閉了自己的心。深重的悲哀甚至不可能採用眼淚這一形式來表現。想吸支煙,卻不見了煙盒。衣袋中僅有火柴。火柴也只剩3 根。我接連擦燃3 根火柴扔在地上。再次合目之時,起伏已不知遁往何處。腦海中浮現的只有塵埃般輕盈的沉默。我久久獨自注視那塵埃。塵埃不上不下,紋絲不動地浮在那裡。我噘起嘴唇吹了口氣,依然一動不動。任憑多麼強烈的風,都全然奈何它不得。隨後,我開始想剛剛分手的那個圖書館女孩。想她在地毯上的天鵝絨連衣裙、長筒襪和內衣。莫非它們仍舊原封不動地如她本身一樣悄然躺在那裡不成?在她身上我的表現能算公正嗎?沒有人尋求什麼公正。尋求那玩藝兒只有我這樣的角色。問題是這種尋求對於失去公正的人生有何意義可言呢?我如同喜歡她一樣喜歡她脫在地毯上的連衣裙和肉衣。難道這也是我的公正的一種形式?所謂公正性,不外乎僅僅適用於極其有限世界的一個概念。但這一概念涉及所有領域。從蝸牛到五金店櫃檯以至婚姻生活,無一例外。儘管誰都不追求它,但我能給予的別無他物。在這個意義上,公正性類似愛情,想給予的和被追求的難以吻合。惟其如此,才有各種各樣的東西從我面前或我內部徑自通過遠去。或許我應該後悔自己的人生。這也是公正的一種形式。然而我什麼也不能後悔。縱使一切都風也似的留下我呼嘯而去,那也是我本身的希冀所使然。我腦海中剩留的惟有漂浮的白色塵埃。去公園小賣店買香煙和火柴時,出於慎重,我順便又往自己住處打了次電話。我知道不會有人接,但在這人生最後時刻往自己房間打次電話倒也不失為可取的念頭。也可想像電話鈴嘩然大作的情景。出乎意料,電話鐘鳴至第3 遍時居然有人拿起話筒,並「喂喂」兩聲。是身穿粉紅色西服裙的胖女郎。「還在那裡?」我吃了一驚。「何至於。」女郎道,「去了又回來了。哪裡能那麼逍遙!想接著看書,就回來了。」「看巴爾扎克?」「嗯,正是,妙趣橫生,可以從中感覺到類似命運威力樣的東西。」「那麼,」我問,「你祖父可得救了?」「那還用說,輕而易舉!水消了,又是回頭老路。地鐵票都買了兩張。祖父精神得很,讓我向你問好。」「謝謝。」我說,「你祖父現在幹什麼呢?」「去芬蘭了,他說在日本干擾太多,沒辦法集中精力搞研究,所以去芬蘭創辦研究所。那裡怕是個安安靜靜的好地方,又有馴鹿什麼的。」「你沒去?」「我決定留下來住你的房間。」「我的房間?」「是啊。我非常中意這房間。門扇已完全安好,電冰箱錄像機也買齊了。不是被人搞壞了嗎?床罩褥單窗帘換成了粉紅色的你不介意吧?」「無所謂。」「訂報紙也可以?我看看節目預告。」「可以。」我說,「只是那裡有危險。『組織』那幫人或符號士有可能捲土重來。」「瞧你,那有什麼好怕的。」女郎說,「他們要的是祖父和你,我是不相干的人。剛才倒來了異常大和異常小的兩個傢伙,我把他們轟了出去。」「如何轟法?」「用手槍打中大傢伙的耳朵,耳膜篤定報廢。何懼之有!」「不過在公寓里打槍不又捅出一場亂子?」「沒那回事。」她說,「只打一槍,人們只能當成意外。當然,連打幾槍是成問題。但我槍法准,一槍足矣。」「嗬!」「對了,你失去意識後,我打算把你冷凍起來,怎麼樣?」「隨你的便。反正毫無知覺。」我說,「這就去晴海碼頭,去那裡回收好了。我坐的是白色卡列那1800GT雙排噴射引擎車。車型說不上來,反正裡邊播放鮑勃·迪倫的磁帶。」「鮑勃·迪倫是誰?」「下雨天……」剛開始解釋,又不耐煩起來,改口道,「一個聲音嘶啞的歌手。」「冷凍起來,等祖父發現新的方法,說不定可以使你起死回生,是吧?過分指望未必如願,但這種可能性並非沒有。」「意識都沒了,還指望什麼。」我指出,「你真能冷凍我?」「沒問題,放心好了。我嘛,冷凍是拿手好戲。做動物實驗時,曾把貓狗之類活著冷凍過很長時間。把你也好好冷凍起來,藏在誰也找不到的地點。」她說,「所以,如果順利,你的意識就會失而復得。那時肯定同我睡覺?」「當然!」我說,「如果屆時你仍然想同我睡的話。」「會好好做那種事?」「盡一切技能。」我說,「不知要等多少年。」「反正那時我不會是17歲了。」「人總要上年紀。」我說,「哪怕冷凍起來。」「多保重。」女郎道。「你也好自為之。」我說,「能和你說上話,心情像多少好了些。」「因為有了重返這世界的可能性?不過能否如願以償還不得而知,只不過……」「不,不是那樣的。當然,有那種可能性自是求之不得。但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我指的是能同你交談實在令人高興,包括聽到你的聲音,知道你現在幹什麼。」「再多說一會?」「不,到此為止吧,時間不多了。」「跟你說,」胖女郎道,「別害怕。即使永遠失去你,我也會懷念你一輩子。你不會從我心中失去。記住這點!」「記得住。」說罷,我放下電話。時至11點,我在附近便所解了手,走出公園。隨即發動引擎,一邊圍繞冷凍思緒紛紜,一邊驅車向港口行進。銀座大街到處擠滿身著西服的人們。等信號時,我用眼睛搜尋應該在街上買東西的圖書館女孩,遺憾的是未能找見。觸目皆是陌生男女。開到港口,把車停在空無人影的倉庫旁,一面吸煙,一面把車內音響調至自動反覆播放功能,開始聽鮑勃·迪倫的磁帶。我把車座後背放倒,雙腳搭在方向盤上,靜靜地呼吸。本想再喝點啤酒,但已經沒了,在公園裡同女孩喝得一罐不剩。陽光從前車窗射進,把我包籠起來。閉上眼睛,感覺得出那光線暖暖地撫摸我的眼皮。太陽光沿著漫長的道路抵達這顆小小的行星,用其一端溫暖我的眼皮——想到這點,我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宇宙運行規律並未忽略我微不足道的眼皮。我好像多少明白了阿遼沙·卡拉馬佐夫的心情。或許有限的人生正在被賦予有限的祝福。我也順便向博士及其胖孫女給予了我特有的祝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具有給予別人祝福的許可權,但反正我是即將消失之人,不怕任何人往下追究責任。我把鮑麗絲·萊肯出租小汽車的司機也列入祝福名單之內。是他用車拉了滿身泥漿的我們,沒任何理由不將他列入名單。想必他正用車內音響聽著流行音樂在某條路上載著年輕乘客風馳電掣。迎面是大海。可以見到卸完貨面露出吃水線的舊貨輪。海鷗如點點白痕四下斂羽歇息。鮑勃·迪倫在唱《輕拂的風》。傾聽之間,我想到蝸牛、指甲刀、奶油燜鱸魚、刮臉膏。世界充滿形形色色的啟迪。初秋的太陽隨波逐浪一般在海面粼粼生輝,儼然有人將一面巨鏡打成萬千碎片。由於打得過於細碎,任何人都無法使之復原,即便是御林軍。鮑勃·迪倫的歌使我想起租車辦公室那個女孩。對了,也必須向她祝福。她給了我極佳的印象。不能把她從名單中漏掉。我試著在腦海中推出她的形象。她身穿令人聯想到初春時節棒球場草坪那樣色調的綠色運動夾克,白襯衫打一個黑色領結。估計是租車公司的制服。她聽鮑勃·迪倫的過時歌曲,想像雨幕。我也想了一會雨幕。我所想到的雨是霏霏細雨,分辨不出下還是沒下。但實際上是在下。雨淋濕蝸牛,淋濕牆根,淋濕車。誰都無法制止,誰都別想避開,雨總是公正地下個不停。片刻,雨變成模糊不清的不透明雨簾,罩住我的意識。睡意降臨。這樣我即可尋回我失落的一切,我想。國雖曾一度失落,但決未受損。我閉目合眼,置身於沉沉的睡眠中。鮑勃·迪倫不斷地唱著《驟雨》。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40.世界盡頭(鳥)到南水潭時,雪下得又急又猛,幾乎讓人透不過氣。看這勢頭,彷彿天空本身都變成一枚枚碎片朝地面狂瀉不止。雪也落在水潭,被深得近乎駭人的藍色潭面吮吸進去。在這染成一色純白的大地上,惟獨水潭圓圓地敞開儼然巨大眸子的洞穴。我和我的影子瑟瑟立在雪中,默不作聲,只顧久久凝視這片光景。同上次來時一樣,周圍瀰漫著令人懼怵的水聲。或許因為下雪的關係,聲音沉悶得多,彷彿遠處傳來的地鳴。我仰望未免太低的天空,繼而把目光轉向前方在紛飛的雪片中黑乎乎隱約浮現的南圍牆。圍牆不向我們訴說任何話語,顯得荒涼而冷漠,名副其實是「世界盡頭」。木然佇立之間,雪在我的肩上和帽檐上越落越厚。如此下去,我們留下的腳印必將消失得無可尋覓。我打量一眼稍離開我站著的影子。影子不時用手拍落身上的雪,眯細眼睛盯視潭面。「是出口,沒錯。」影子說,「這一來,鎮子就再也不能扣留我們,我們將像鳥一樣自由。」影子仰臉直視天空。旋即閉起眼睛,儼然承受甘露一般讓雪花落在臉上。「好天氣,天朗氣清,風和日麗。」說罷,影子笑了。看樣子影子如被卸掉重枷,原來的體力正在恢復。他輕快地拖著腳步獨自朝我走來。「我感覺得出,」影子說,「這水潭的另一方肯定別有天地。你怎麼樣,還怕跳進這裡面去?」我搖搖頭。影子蹲下身,解開兩腳的鞋帶。「站在這裡都快要凍僵了,儘快跳進去好么?脫掉鞋,把兩人的皮帶連在一起。出去了再失散,可就白白折騰一場。」我摘掉大校借給的帽子,拍掉雪,拿在手裡望著。帽子是過去的作戰帽,帽布有很多處都已磨破,顏色也已變白。想必大校如獲至寶地一直藏了幾十年。我把雪拍凈,又戴在頭上。「我想留在這裡。」我說。影子怔怔地看著我的臉,眼神似已失去焦點。「我已考慮成熟。」我對影子說,「是對不住你,但我從我的角度仔細考慮過。也完全清楚獨自留下來將是怎樣的下場。如你所說,按理兩人應一道返回原來的世界,這點我也一清二楚。而且也知道這才是我應回歸的現實,而逃離這現實屬於錯誤的選擇。可是我不能離開這裡。」影子雙手插進衣袋,緩緩地搖了幾次頭:「為什麼?最近不是講好一齊逃走的嗎?所以我才制定計劃,你才把我背到這裡,不是么?究竟什麼使你突然變心的?女人?」「當然有這個原因。」我說,「但不完全如此。主要是因為我有了一項發現。所以才決定留下不走。」影子喟然長嘆,再次仰首望天。「你發現了她的心?打算同她一起在森林裡生活,而把我趕走是吧?」「再說一遍:原因不盡如此。」我說,「我發現了造就這鎮子的究竟是什麼。因此我有義務,也有責任留下來,你不想知道這鎮子是什麼造就的?」「不想知道。」影子說,「因為我已知道,這點我早已知道。造就這鎮子的是你自身,你造出了一切:圍牆、河流、森林、圖書館、城門、冬天、一切一切。也包括這水潭、這雪。這點事我也清楚。」「那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一旦告訴你,你豈不就要這樣留下來?無論如何我都想把你帶到外面。你賴以生存的世界是在外面。」影子一屁股坐在雪中,左右搖了好幾次頭。「可是在發現這點之後,你再也不會聽我的了吧?」「我有我的責任。」我說,「我不能拋開自己擅自造出的人們和世界而一走了之。我是覺得對不住你,真的對不住你,不忍心同你分手。可是我必須對我所做之事負責到底。這裡是我自身的世界。圍牆是包圍我自身的圍牆,河是我在自身中流淌的河,煙是焚燒我自身的煙。」影子站起身,定定注視水波不興的潭面。紋線不動地佇立於聯翩而降的雪花中的影子,給我以彷彿漸漸失去縱深而正在恢復原來扁平形狀的印象。兩人沉默良久。惟見口中呼出的白氣飄往空中,倏忽消失。「我知道阻攔也無濟於事。」影子說,「問題是森林生活遠比你預想的艱難。林中一切都不同於鎮子。為延續生命需從事辛苦的勞作,冬天也漫長難熬。一旦進去,就別想出來。你必須永遠呆在森林裡。」「這些通通考慮過了。」「仍不回心轉意?」「是的。」我回答,「我不會忘記你。在森林裡我會一點點記起往日的世界。要記起的大概很多很多:各種人、各種場所、各種光、各種歌曲……」影子在胸前幾次把雙手攥起又鬆開。他身上落的雪片給他以難以形容的陰影。那陰影彷彿在他身上不斷緩緩伸縮。他一邊對搓雙手,一邊像傾聽其聲音似的將頭微微前傾。「我該走了。」影子說,「也真是奇妙,往後竟再也見不到你了。不知道最後說一句什麼好。怎麼也想不起簡潔的字眼。」我又一次摘下帽子拍雪,重新戴正。「祝你幸福。」影子說,「我喜歡你來著,即使除去是你影子這點。」「謝謝。」我說。在水潭完全吞沒影子之後,我仍然久久地凝視水面。水面未留一絲漣漪。水藍得猶如獨角獸的眼睛,且寂無聲息。失去影子,使我覺得自己恍惚置身於世界的邊緣。我再也無處可去,亦無處可歸。此處是世界盡頭,而世界盡頭不通往任何地方。世界在這裡終止,悄然止住腳步。我轉身離開水潭,冒雪向西山岡行進。西山岡的另一邊應有鎮子,有河流,有她和手風琴在圖書館等我歸去。我看見一隻白色的鳥在漫天飄舞的雪花中朝南面飛去。鳥越過圍牆,消失在南面大雪瀰漫的空中。之後,剩下的惟有我踏雪的吱吱聲。(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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