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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方言,遠去的時光

前一段時間,去看了《無問西東》。如六神磊磊所言:這一位導演,內心文藝,手段卻不夠隱蔽,每一舉一動,都非常清楚想做什麼。

這部電影,處處煽情,但大家都願意被帶著走。我憂國憂民,家國情懷隨時要從胸中溢出來。所以在138分鐘里,我的感動接二連三,持續不斷。

但唯一讓我流下淚的是沈光耀的母親對兒子說的一番話:

當初你離家千里,來到這個地方讀書,你父親和我都沒有反對過。因為,我們想你,能享受到人生的樂趣,比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比如同你喜歡的女孩子結婚生子。

這也並不是要你為我們開枝散葉,而是想讓你體會到為人父母的樂趣。你一生所要追求的功名利祿,沒有什麼是你的祖上沒經歷過的,那些只不過是人生的幻光。

我怕,你還沒想好怎麼過這一生,你的命就沒了啊!

沈母說出這番話,沒有大哭大鬧。雍容的沈母口氣溫和,只是流淚,而且一口純正的廣東話。如果沒有字幕,不一定能聽懂。但聽上去就非常令人動容。所以我毫不掩飾自己的眼淚。

之後我經常地想起這段話,並且試圖用政和話表達一遍。雖然也能讓人感動,但總缺點韻味。廣東話比普通話更接近古音雅韻,雖是口語卻有文言的莊重。咱們閩北方言可能就缺這種莊重感吧。

現在想來,閩北方言的沒落似乎不可避免、無法挽回,我廿年的從教經歷清晰感覺到方言沒落的過程。

初執教鞭,我常自詡自己擅長三語教學。上課時敲黑板,劃重點:俺佬,這些知識非常important,一定要掌握,曉得麥;課後做學生思想工作:早前麥曉得塞力,現在是水漏壩下,冰趁豆腐湯嘍。諸如此類,說者聽者,都很自然。

但幾年後,上課一開口:俺佬、鬧霉仔、太病癆等等,底下學生就哄堂大笑;再做思想工作,也便一口普通話,還要裝腔作勢的翹舌啊後鼻音什麼的。方言完全淪為調節課堂氛圍的一種工具。

近些年,即使很親昵的口吻和學生打招呼:俺嘍,耶杜恁?暗盲早點扣米奇。除了極少數偏遠山區的學生能流利應答,大多數孩子都是一臉懵逼,連用本地話罵他,他都聽不懂。這些孩子的地方話聽說能力已經不如大學時向我學了幾天政和話的閩西同學阿胖了。

高中同學老徐在武漢讀大學時,我們之間信件往來頻繁。那麼多封信里,印象最深刻的竟然是她告訴我武大有個教授,上課時提到閩北方言保留了大量的古代詞語,比如鍋--鼎,筷子--箸,房屋--厝等等。

讀初中時,有位同學朗讀課文,不小心把打獵讀成了打臘,大家哄堂大笑,三十年後,誰還記得當時的模樣,但這位同學因為這次誤讀,大家都記得他。打獵在方言中讀作打臘,也不是空穴來風。漢代應劭《風俗通義》謂「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用大蜡,漢改為臘。臘者,獵也,言田獵取禽獸,以祭祀其先祖也。」打獵後以禽獸祭祖,所以臘月是個祭祀之月。這麼說,倒是我們孤陋寡聞了。

幼兒園同學老模曾經孜孜不倦地鑽研政和話,絞盡腦汁地想把政和話與普通話一一對應。我記得有幾個詞:飈路路、煤烏騷、痴痞、跌鼓,老模翻譯得還是頗為信達雅的,但這真是個浩大和艱難的工程,最後和老模的戒酒一樣,不了了之。

政和鐵山有兩個村,東澗和南澗。弔詭的是,方言發音卻是東乾和南干。百思不得其解了好些年頭,有一日讀《詩經》,讀到《小雅·斯干》時,不由得跳了起來。「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底下赫然註解道:「干:通「澗」。山間流水。」

喋喋不休地扯了這麼多,是感懷方言帶來的美好回憶,也是感傷方言沒落的無可奈何。且不論地方方言是文化多樣性的重要表現,也不提方言的留存與發揚對一個地方歷史的見證作用,就說一個真實故事:

前年冬天,上海街頭的大排檔,兩桌客人互不相識,比鄰而坐。其中一個人講起一件趣事,結尾說道:那把槍是曹炸的。話音未落,隔壁桌過來一人激動的問:你是政和的?老楊的學生?最後,兩桌並為一桌,大家把酒言歡,儼然已是多年相識。

方言真的是一種文化基因,是在異鄉打拚的老鄉接頭用的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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