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林黛玉為什麼不喜歡李商隱

前不久,在北京三聯書店的一次讀書活動中,研究《紅樓夢》的劉曉蕾當眾問我一個問題:「林黛玉為什麼不喜歡李商隱?她應該喜歡啊。」我當時簡單回答了幾句,說到「天然」和「淡」的標準。回來心裡放不下,決定從容寫出來,把自己的想法說全說透。不論對錯,只要說透了,也算不辜負曉蕾的好問題。

《紅樓夢》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賈母帶著眾人逛園子,到了筕葉渚,大家上了棠木舫沿河而行,因為已經是賞菊吃蟹的季節,水中自然沒有荷花,只剩一些殘葉枯蓬。因為這些枯荷葉,李商隱意外地出現在乘船人的談話中。

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人來拔去。」寶釵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這園子閑了,天天逛,那裡還有叫人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得殘荷了。」寶玉道:「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

寶玉是喜聚不喜散的,對衰老、失去、離散、死亡都很敏感而孩子氣地排斥,當然只會喜歡明艷的荷花、可愛的蓮蓬,而不願面對這樣殘敗衰颯的枯荷。寶釵的反應是婉轉的打圓場,也說出了部分實情,總之是入世而圓通的立場,而不關涉審美。

只有詩人林黛玉是立即從審美的角度來看這些枯葉的,她想起了這句李商隱的詩,是《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中的一句,這說明她本已由眼前相似的景色聯想到李商隱「竹塢無塵水檻清」的詩境,而且認同枯荷有它們的詩性之美——「留得殘荷聽雨聲」,這是一幅全息的秋意圖,有視覺,有聽覺,有溫度,有濕度。秋雨打在上面,發出錯落有致的聲響,本身就別有一番意境,又可以陪伴孤單者的孤寂和寬解長夜不眠人的心事。

林黛玉是經常失眠的,因此也經常聽到竹葉上的雨聲,因此覺得李商隱的這句詩好。林黛玉為枯荷辯護,完全不是從現實出發的,而是一個審美高於實用、「我為我的心」的人生過程論者的本能。寶玉馬上改變態度,他在黛玉面前毫無原則可言,這是寫他們一貫的感情,而不是當時審美的轉變。

但是這幾句話里也生出一段公案,那就是林黛玉居然不喜歡李商隱,而且是「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不是喜歡而程度一般,也不是無感,而是明確無誤的不喜歡。

當然也可以猜測,這也許是黛玉在寶玉面前「使小性子」,或者為了壓倒先表態的寶釵,而故意「語不驚人死不休」,其實目的只是一種誇張的欲揚先抑,恰恰意在強調李商隱的這一句詩的不同凡響?

這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那麼,林黛玉到底喜歡李商隱嗎?

第四十八回,黛玉教香菱寫詩,第一課開的書單里,有王維、杜甫、李白,這都非常有道理,既合乎唐詩的道理,也合乎林黛玉的道理(紅樓第一詩人的人設),可是林姑娘說完這三位巔峰級大詩人,就不往下講了,丟開了中唐、晚唐的那麼多花團錦簇的詩人,一下子回到了魏晉南北朝,她讓香菱去讀陶淵明——這個也有道理,可是接下來就讓人云里霧裡了:應瑒、謝靈運、阮籍、庾信、鮑照。這書單,適合初學詩的少女香菱嗎?林老師,你不是在逗我們吧?有對付謝靈運的繁富講究的工夫,不如去啃李商隱呢!若真覺得香菱適合平易好懂的而避開李商隱,那麼大唐不是有「老嫗能解」的白居易嗎?不然還有劉禹錫呀。如果說乖乖女香菱只適合平和大方、溫柔敦厚的,有韋應物。

後來湘雲來了,就自然而然地說到了其他唐朝詩人,李商隱還擁有了重要席位——寶釵笑著轉述她對香菱高談闊論「杜工部之沉鬱,韋蘇州之淡雅,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寶釵隨口轉述,說明她對這些也是爛熟於心、倒背如流的。寶釵湘雲都熟知的,黛玉沒有不知的道理。可見,林姑娘前面拉來這麼多「積古」的詩人來混,無非是不肯在唐朝多說出一位詩人罷了。唐朝最傑出的詩人,她說了三位,偏偏不說第四位,王維、杜甫、李白,無可爭議,但第四位,無論如何應該是李商隱。

可見,不是突然忘記了中唐和晚唐,也不是因為李商隱晦澀難懂,真相只有一個:林黛玉真不喜歡李商隱。

黛玉明確地嫌棄過兩個詩人,一個就是李商隱,另一個是陸遊,她說陸遊:「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她嫌棄陸遊的理由是:淺近,格局小。言外之意,可能還覺得有點俗。但是為什麼不喜歡李商隱,沒有給出理由來。

說到這裡,應該把主語換一下了,曹雪芹不喜歡李商隱。作為《紅樓夢》里曹雪芹最鍾愛的人物,兼大觀園裡藝術鑒賞力最佳和詩歌造詣最深的,黛玉的這個看法,肯定代表曹雪芹,這一點勿庸置疑。

還有一個旁證,第二回曹雪芹借賈雨村之口說有一類人是集靈氣和邪氣於一生的,「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然生於薄祚寒門,甚至為奇優,為名娼,亦斷不至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驅制。」他曆數歷代這樣的人: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

仍然沒有非常符合「靈邪同秉」「異樣」標準的李商隱。

曹雪芹確實不喜歡李商隱。曹雪芹為什麼不喜歡李商隱?

一切只能推想和猜測。

第一,因為曹雪芹信奉「天然」的標準。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匾額」時,父子對後來命名為「稻香村」的地方看法不同,寶玉頑強與父親爭辯,所用標準就是「天然」二字。他認為這裡是人力穿鑿,無自然之理和自然之氣,不能算是「天然圖畫」,「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

這裡談論的雖是建築和園林,卻和詩歌鑒賞不無藝術上的相通處。若以「天然」的標準來判,比起修辭繁麗、密密用典、鏤心雕腎的李商隱,確實宜乎王維、陶淵明卓然勝出,杜甫、李白也優勢明顯。王維和陶淵明像和田籽料,杜甫李白像上好的羊脂玉牌,質地很好,而且表面都是光滑的;而李商隱,則是一個象牙球,有很多層,精工細刻,而且層層鏤空,互相掩映,看上去更加繁複了。喜歡李商隱的人,覺得他極其精緻,極其超妙,但無論如何也很難說是「天然」的。而曹雪芹恰恰看重「天然」二字。

第三十八回,黛玉菊花詩奪魁之後,自謙道:「我那首也不好,到底傷於纖巧些。」話是自謙的話,標準卻是真的。在曹雪芹看來,李商隱很可能是「纖巧」了。

第二,曹雪芹認為立意比修辭重要。黛玉對香菱說:「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作『不以詞害意』。」則是重視內容而不重辭采。而李商隱卻高度重視「詞句修飾」,絕麗、精細而圓潤,難逃雕琢和綺靡的批評。

第三,曹雪芹認為「詩貴淡」。黛玉指出陶淵明「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比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更好,因為「淡而現成」。「現成」應該是「天然而渾成」的意思,至於淡,則是「平淡」「淡遠」之意。被舉為範例的陶淵明,正是「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蘇軾語),「所不可及者,沖淡深粹,出於自然」(楊時語),具備「蕭散沖淡之趣」(朱熹語)。曹雪芹一再推崇陶淵明,顯然是接受這種「一語天然萬古新,繁華落盡見真淳」的詩歌理想,認為「詩貴淡」,而李商隱從感情到修辭都是濃烈的,他整個藝術風格簡直是「濃得化不開」,這樣的李商隱,自然無法得雪芹的青眼了。

第四,時代標準的影響。因為不知道曹雪芹準確的寫作時間(現在連作者究竟是不是他也爭論再起),所以很難認定清代的哪些理論給了他影響。而明人論古詩,多重「高遠」「雄渾」「蒼古」「溫厚和平」,而不取「萎弱」「纖麗」,又有「渾厚為上,淡雅次之,穠艷又次之」之說。這些都是非常可能影響到曹雪芹的藝術審美觀念。而李商隱一直被詬病的,除了「隱僻」,不就是所謂的「骨弱」「纖麗」或者「穠艷」么?

至於清人論詩,常用「平淡」等概念,又以「元氣渾成為上」,即使曹雪芹受到同時代的這些觀念影響超過受明人的,那麼用這些標準衡量,李商隱的長處也是很難獲得掌聲的,相反他的軟肋倒暴露得清清楚楚——苦命的李商隱到了明清還是繼續吃大虧,少不得繼續「白門寥落意多違」。

曹雪芹不喜歡李商隱,不會是無緣無故的。熱愛李商隱,又熱愛紅樓夢的人,「到底意難平」也無可奈何。畢竟事關審美口味,就像事關感情,是沒有統一標準也無法強求的。

但,不喜歡李商隱的是曹雪芹,憑直覺,林黛玉會喜歡李商隱。細細推想,林黛玉恰恰是應該非常喜歡李商隱的。再往深處想一層,發現這裡暴露了曹雪芹作為小說家的一個失誤。那就是,在說李商隱的時候,他不小心讓黛玉說出了雪芹自己的觀點,而和他筆下的「這一個」林黛玉有輕微的違和。

從身世到性情,從才華到遭遇,「這一個」林黛玉都和李商隱頗有相近之處。李義山的唯美超妙和深情綿邈的藝術風格,正應該是黛玉這樣的富藝術氣質的女性所鍾愛的——「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巧囀豈能無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無法想像他的這些詩,讓黛玉在月夕雨夜讀了,會不讀成自己的心裡話,會不觸動情腸而珠淚潸然?他由於命運多舛、懷才不遇而帶來的抑塞不平之氣,也應該和心高氣傲卻寄人籬下的黛玉息息相通。

還有另外兩點讓林黛玉幾乎不可能不喜歡李商隱,一是,李商隱是多情而痴情的人,和黛玉完全一路,是愛情至上主義者,在他眼中,愛情是人生極重要的部分,愛情的得失,幾乎和個人的沉浮、王朝的興衰幾乎同等重要。這一點,和其他大詩人很不一樣:像杜甫,基本上只寫婚姻不寫愛情,像李白,對愛情根本無所謂的樣子。這一點,為情而生的少女黛玉,怎麼會無動於衷?

二是,李商隱的女性觀是同時代中極難得的,對待女性很尊重,那種對女性美完全平等的欣賞、那種對女性悲苦設身處地的體察,即使今天的女性讀了也為之深深感動,何況才華與個性都特立不群但根本無法自由選擇的林黛玉?

曹雪芹不喜歡李商隱可以,但寫他的人物林黛玉不喜歡李商隱,卻是他的一處小敗筆。因為林黛玉其人分明應該喜歡李商隱,但是曹雪芹有意無意地不讓她喜歡。在這裡,一心體貼女孩子的曹雪芹,既忘了人物的特點,又忘了男女的差別。

不過,曹雪芹肯定是熟悉李商隱詩的。說曹雪芹不愛李商隱,你就當真以為整部《紅樓夢》只用李商隱的一句「留得枯荷聽雨聲」?非也。還有一處不引人注目的,是在「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的時候,從北靜王口中說出的誇獎寶玉的那一句「雛鳳清於老鳳聲」——這也是李商隱詩,是他那首標題奇長的《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呈畏之員外》中的末句。

賈寶玉和北靜王,這兩個《紅樓夢》中最尊貴也最脫俗的男子相遇了,這光彩奪目而曇花一現的一幕,李商隱在一旁靜靜看著,白袷勝雪,神情不知是喜是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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