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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閻純德撰(1995)

冰心

(謝琬瑩1900-1999)

閻純德撰

  成功的花,

   人們只驚慕她現時的明艶!

    然而當初她的芽兒,

     浸透了奮鬥的淚泉,

      灑遍了犧牲的血雨。

                    ——《繁星》五五

  冰心,是一顆巨星,在中國文壇和讀者心頭,已經亮了七十多年……  她不慕榮華,安於平易,在北京西郊的蘇州街住了已四十餘年。生活上,她心裡沒有「舒服」的位置,時時追求的是耕耘,是收穫。

  我們的詩人,在她的一生中,雖沒有如山的波濤,但也不是風平浪靜,那九十五年的歷史,我們的國家經過血與火的抗爭,終於從黑夜走向黎明。冰心,作爲歷史的見證人,將近一個世紀,在這張人生的風雨表上,留下的生活腳印幷不在一條直綫上,且有深有淺。她是正直的,是一位真正的愛國主義者!她那支多彩之筆,記下了她的成長,她的觀察,她的感受,她的愛憎,她的憂患,她的鞭撻……幾十年了,她仿惶過,但她總是不停地進步,即使是泥濘、荊棘,她也踏過去,在時代的風雨裏摸索著,跋涉著,尋找著真理,追求著光明……

                  一

  「我的生年最好記:1900年!我是二十世紀的同齡人。」冰心說。

  冰心姓謝,學名謝婉瑩,筆名有冰心女士、男士、冰心等。她在《我的故鄉》裏一開頭就說:「福州在我心裡,永遠是我的故鄉,因爲它是我的父母之鄉……」

  其實,冰心填寫任何錶格,她的籍貫幷不寫其祖父謝子修「進學」的地址——福建閩侯,而是寫福建長樂。她雖然於10月5日生在福州城內的隆普營,但誠如她說的:「假如我的祖父是一棵大樹,他的第二代就是樹枝,我們就是枝上的密葉;葉落歸根,而我們的根,是深深地扎在福建橫嶺鄉的田地裏。」(《我的故鄉》)。

  冰心的祖父謝子修是一位「教書匠」,是謝家第一個讀書識字的人。據他們的家譜記載謝家是晉朝謝安的後裔,是從江西遷去的。冰心的曾祖父出身頗苦,「是長樂縣橫嶺鄉的一個貧農,因爲天災,逃到了福州城裏學做裁縫」。在舊社會,不識字的老實人總是要吃虧的。有一年春節,她的曾祖父向人家要帳,因不識字,被賴了帳,空手而回,在家裏等米下鍋的曾祖母聞訊自縊。被解救後,這對年輕的農民跪在地下,對天起誓:若天賜子,死活也得讓他讀書識字!祖父講的這些故事,深深地感動著冰心。她祖父終於成了一位學問家,兩位伯父也都成了「教書匠」。而冰心的父親謝葆璋,則成了清朝政府海軍練營營長和海軍軍官學校校長及中華民國海軍部軍學司司長。冰心的父親十七歲那年,祖父的朋友嚴複到福州招收海軍學生,認爲他可以投筆從戎,嚴複就出了一道詩題和一道八股題,結果他都做了出來。於是謝荷璋就到天津紫竹林的水師學堂當了一名駕駛生,後來成了巡洋艦上的青年軍官,到過英、日等國。她的母親楊福慈,是在九歲時,由冰心的祖父和外祖父做詩談文說定的;十九歲結婚後,小夫妻感情極好,但謝荷璋長期在海上生活,「會少離多」,因此他們通信很勤,唱和的詩也不少。冰心父親參加了甲午中日海戰,軍艦被擊沉,他回到福州。不久,清朝海軍名宿薩鎮冰將軍拍來電報,又把謝葆璋召去,晉陞爲海軍要人……這就是冰心的家庭。但冰心認爲自己幷不是「烏衣門第」出身,而是一個不識字、受欺淩的農民裁縫的後代。長樂縣農民的痛苦生活,培育了冰心最初的人道、同情和憐憫。

  冰心剛生下七個月,便於1901年5月隨父母離開福州到了上海。那時冰心的父親已是清朝海軍「海圻』號巡洋艦的副艦長,軍艦無論開到哪裡,都要經過上海停泊幾天,因此他們一家便搬到那裏,住在昌壽裏,謝葆璋每隔幾個月就回來一次。

  在上海,他們生活了兩三年,大約在1903年至1904年間,謝葆璋奉命到山東煙臺創辦海軍軍官學校,於是冰心又隨父母到了煙臺,祖父則回到福州,定居在城內南後街楊橋巷口萬興桶石店後。

  在煙臺,他們先是住在市內的海軍采辦廳,至今冰心還記得廳裏的一幅長聯: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

   是能讀三墳工典八索九丘

  這副對聯,是她開始識字的課文。冰心回憶說:「父親那時正忙於擬定籌建海軍學校的力案,而我卻時刻纏在他的身邊,說這說那,他就停下筆指著那幅墻上的對聯說:『你也學著認字好不好?你看那對子上的山、竹、三、五、八九這幾個字,不都很容易認的嗎?』於是我就拿起一枝筆,坐在父親的身旁一邊學認一邊學寫,就這樣,我把對聯上的二十二個字都會念會寫了……」

  不久,他們家搬到煙臺東山北坡的海軍醫院寄住。從醫院的廊上往東望,就看見了大海。海,在冰心的生活和創作裏該是何等重要啊!海,使她愛上了自然,淨化過她的感情,啓迪過她的靈感。冰心說:「從這一天起,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上佔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我常常心裡想著它,嘴裡談著它,筆下寫著它;尤其是三年前的十幾年裏,當我憂從中來,無可告語的時候,我一想到大海,我的心胸就開闊了起來,寧靜了下去!」(《我的童年》)

  她在《自述》裏,曾生動地描寫過這一段重要生活:「我從小是個孤寂的孩子,住在芝罘東山的海邊上。三四歲剛懂事的時候,整年整月所看見的:只是青鬱的山,無邊的海,藍衣的水兵,灰白的軍艦。所聽見的,只是:山風,海濤,嘹亮的口號,清晨深夜的喇叭。生活的單調,使我的思想的發展,不和常態的小女孩,同其徑路。我終日在海隅山陬奔遊,和水兵們做朋友。」(《現代中國文學家傳記》)

  這時候,冰心每日讀書識字,母親和舅舅都是她的老師:母親教「字片」,舅舅教課本。但是自從有了海和山那樣美的活動天地,大自然的誘惑使她對於識字就失去了興趣,即使母親把她關在房子裏,父親用馬鞭子敲著桌子嚇唬她,她還是掙扎著跑出去,把那顆純真的童心交給山和海……

  後來,他們家又搬到東山東邊的海軍練營旁,這是冰心八年煙臺生活中離海最近的一段時間。

  颳風下雨天,冰心不出去,呆在家裏纏著母親或奶娘講故事。當她反復聽完《老虎姨》、《蛇郎》、《牛郎織女》、《梁山伯與祝英台》一類故事後,她已能認得二三百字,這時舅舅楊子敬答應她每天做完功課,晚飯後便給她講《三國志》。她覺得「三國的故事比《牛郎織女》痛快得多」。每次都聽得入迷,捨不得睡覺,幾乎每夜都由奶娘哄著,脫鞋解衣,哭著上床。但舅舅有工作,公務一忙,講書就得中止,有時斷五六天,冰心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蚊,圍著舅舅的書桌轉,但舅舅不理睬她的暗示。終於,「我只得自己拿起《三國志》來看,那時我才七歲。」她囫圇吞棗、一知半解地越讀越有興趣,一口氣讀完了《三國志》、《水滸傳》和《聊齋志異》。

  那時候,冰心已經養成了在山巔水涯中獨來獨往的性格,白天一個人常常跑到營門,摸著水兵的槍,天真地同他們談話:

  「你打過海戰嗎?」冰心問水兵。

  「沒有」

  「我父親就打過,可是他打輸了。」。

  「你等著,總有一天你父親還會帶我們去打仗,我們一定要打個勝仗,你信不信?」

  水兵那像誓言一般的自信的聲音,多少年來一直響在她的耳畔。冰心雖小,但愛國之情就在營房、旗台、炮臺、碼頭和山、海之間這樣的環境裏,開始長出最初的苗苗。1962年9月,她寫的散文《海戀》,記述的就是這段生活,幷把那裏的一切比作她童年生活最初的舞臺:「……這個舞臺,絕頂靜寂,無邊遼闊,我既是演員,又是劇作者。我雖然單身獨自,我卻感到無限的歡暢與自由。」

  冰心這時也開始在家塾裏附學,學作一些短句子,放了學,父親從營裏回來,就教她打槍、騎馬、划船,夜裏指點她認星星。「逢年過節,他也帶我到煙臺市上去,參加天后宮裏海軍人的聚會演戲,或到玉皇頂去看梨花,到張裕釀酒公司的葡萄園裏去吃葡萄。更多的時候,就是帶我到進港的軍艦上去看朋友。」(《我的童年》)父親的朋友都知道冰心會看《三國志》,會講《董太師大鬧鳳儀亭》,實在有趣,每次到船上,總把她抱在圓桌子當中,叫她講《三國志》,其報酬大半是送她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林譯說部,如《孝女耐兒傳》、《滑稽外史》、《塊肉餘生述》之類。每次從船上下來回家,她總是歡天喜地在前面跑,白衣水兵抱一包小說笑著在後面跟。就在這時,她偷偷地寫起了小說,第一部介乎《三國志》、《水滸傳》之間的一種東西,是白話的,名曰《落草山英雄傳》。但到第三回便停止了。冰心說:「因爲『金鼓齊鳴,刀槍幷舉』,重複到幾十次便寫得沒勁了。」接著她又換了《聊齋志異》的體裁,用文言寫了一部《夢草齋志異》,也是由於語言的重複而半途而廢。當然這童年的「創作」,多屬故事改頭換面的抄襲,但其中也有在她幼小心靈裏由那些故事而引發的天真想像,這種奇早的創作試筆,在小說家來說,在中國還是少見的。

  冰心八歲時,上學的時間長了,書也看得多了。她從「說部叢書」目錄挑出一些小說,常常托送信的馬夫到芝罘市唯一的書店去購買。當時她正在學造句,寫短文,做得好時,先生便批上「賞小洋一角」。冰心回憶說:「我爲買小說,便努力作文——這時我看書著迷了,真是手不釋卷。海邊也不去了,頭也不梳,臉也不洗;看完書,自己喜笑,自己流淚。母親在旁邊看著,覺得憂慮,竭力勸我出去玩,我也不聽,有一次母親急了,將我手裏的《聊齋志異》卷一,奪了過去,撕成兩段。我趑趄的走過去,拾起地上半段的《聊齋》來又看,逗得母親反笑了。」(《自述》)

  冰心的舅舅是一位老同盟會員,經常接到朋友從南方或日本寄來的藏在肉鬆或茶葉罐裏的《天討》一類禁書。她也學著大人,在更深夜靜時偷看。這樣,她也慢慢地關心起國事來了。她常常看上海《神州日報》和《民呼報》,讀新舊小說。冰心說:「到了十一歲,我已經看完了全部《說部叢書》,以及《西遊記》、《水滸傳》、《天雨花》、《再生緣》、《兒女英雄傳》、《說岳》、《東周列國志》等等。其中我最喜歡的是《封神演義》,最覺無味的是《紅樓夢》」(《自述》)

  到後來,冰心去海灘少了,但站在樓上,大海盡在眼底。尤其在風雨之夜,也最愛倚欄凝望給她以神秘、溫暖和快樂的燈塔的光芒……啊,煙臺!多麽難忘的生活!

  表舅王(降右)逢到煙臺後,成了冰心的老師。第一次談話後,王向冰心的父親誇耀她「吐屬風浪」。冰心說:「我自從愛看書,一切的字形,我都注意。人們堂屋的對聯;天后宮、龍王廟的匾額、碑碣;包裹果餌的招牌紙;香煙畫片後面格言式的短句子;我都記得爛熟。」這些都助長了她的談鋒,也有益於以後的創作。

  舅舅楊子敬最會講故事,講得有聲有色,是冰心最喜歡的人。冰心說,「他有時講弔死鬼的故事來嚇唬我們,但他講的更多的是民族意識很濃厚的故事,什麽洪承疇賣國啦,林則徐燒鴉片啦等等,都講得慷慨淋漓,我們聽過了往往興奮得睡不著覺!」表舅王(降右)逢是冰心有生以來第一個好先生,由於他的善誘,她才發瘋似的愛上了詩,學對對子,看詩韻。冰心的父親及其同事組織賽詩會,大家議定題目,分頭做詩。賽詩會總是晚上在冰心的書齋裏舉行,她就在一邊旁聽。至今她仍能記得父親那些樸實而富有「軍人本色」的詩句,這不僅說明冰心的驚人的記憶力,也足見父輩的文化生活對她産生的長遠影響。這時候,她不僅做論文,也開始了寫詩。能找到的小說她差不多都看過了,興趣轉到課內書的學習上。

  1910年,清朝海軍大臣載洵曾視察煙臺海軍學校,爲了控制海軍,回京便派出二十名滿族學生到海軍學校。翌年的春季運動會上,蘊積已久的滿漢學生間的矛盾爆發了出來。謝葆璋已被政府認爲是「亂黨」,因海軍學校學生中有同盟會員、校圖書館裡訂有爲同盟會宣傳的《民呼報》之類,所以要對他「撤職查辦」。他聽了這消息和朋友的勸告後,立即辭職,於是冰心也告別了耳鬢廝磨多年的大海,隨父母回到福州。

  歸途中,振奮人心的辛亥革命爆發了。在上海虹口,冰心也像大人一樣,搶看當天的報紙,關心著革命的發展。她父親的同班同學黎元洪將軍簽名的從湖北發出的起義電報,篇末以「黎元洪血叩」收束,那種激昂悲壯的革命之情,深深地打動了冰心,在大家捐款勞軍的熱潮中,她也把自己攢下的十塊壓歲錢,送到《申報》館,獻給革命軍。那張她曾珍藏多年的收條上,寫著「幼女謝婉瑩君」……

  1911年底,冰心回到久別的故鄉福州,一家人在城內同祖父住在一起。冰心說:「祖父的前後房,只有他一個,和滿屋滿架的書,那裏成了我的樂園,我一得空就鑽進去翻書看,我所看過的書,給我的印象最深的是清袁枚的筆記小說《子不語》,還有我祖父的老友林紓(琴南)老先生翻譯的綫裝的法國名著《茶花女遺事》。這是我以後竭力搜求『林譯小說』的開始,也可以說是我追求閱讀西方文學作品的開始。」(《我的故鄉》)

  1912年,冰心考取了坐落在城內花巷的福州女子師範學校預科,第一次過起了學校生活。她回憶說:「頭幾天我不很習慣,偷偷地流過許多眼淚,但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怕大家庭裏那些本來就不贊成女孩子上學的長輩們,會出來勸我輟學。」(《我的故鄉》)

  在女師,冰心只讀了三個學期。中華民國成立後,海軍部長黃鐘瑛一封電報召走了她的父親,於是1913年,他們全家就到了北京。這一年,她沒有正式讀書。弟弟們上課的時候,她呆在家裏看母親訂閱的《婦女雜志》、《小說月報》之類。她從雜志後面的「文苑欄」裏,知道了「詞」的形式,於是就開始閱讀詞。「到弟弟們放了學,我就給他們說故事。不是根據著書,卻也不是完全杜撰。只是將我看過的新舊譯著幾百種的小說,人物布局,差來錯去的胡湊,也自成片段,也能使小孩子們,聚精凝神、笑啼間作。一年中,講過三百多段信口開河的故事,寫過幾篇從無結局的文言長篇小說——其中我記得有一篇《女偵探》,一篇《自由花》是一個女革命家的故事——以後,1914年的秋天,我便進了北京貝滿女中。」(《自述》)

  貝滿女中坐落在北京燈市口,是一所教會學校,課程嚴緊,同時學生們的競爭之心都很強烈,冰心自己也不甘落後,所以一天到晚地做功課。如此緊張的生活一晃過了四年,在課外,除了看些她這時喜歡的筆記小說及短篇的舊小說之外,幷沒有專心攻讀什麽書,但英文知識得到了積累,提高不少。這時期,由於在學校每天受著基督教義的影響,冰心說:「潛隱的形成了我自己的『愛』的哲學。」這種「愛」,愛的力量,愛的色彩影響了她一生的文學創作。

                 二

  1919年,摧枯拉朽的暴風驟雨洗刷著中國的河山,造出了一個嶄新的時代。作家是時代的産兒,冰心,就是隨著新時代的到來,在「五四」新文學運動中産生的第一批現代作家。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女作家中,陳衡哲、袁昌英雖然在前,但作品少,同期的廬隱和馮沅君、蘇雪林雖曾有與冰心齊名之譽,但終沒有她那樣的名氣,稍晚一些的淩叔華、沉櫻、白薇、陳學昭等人也不能相比。

  冰心曾說過,是「五四」運動的驚雷把她「震」上創作道路的。

  1918年秋,她從貝滿女中畢業後即考入協和女子大學理預科學習,目的是將來成爲一名醫生。她父母都認爲女孩長大後也應該就業。母親講過曾強烈刺激過她的一句話:「女孩子的手指頭,又當不了門閂!」當冰心懂事後,母親便常常提醒她:「現在你有機會和男孩子一樣地上學,你就一定要爭氣,將來要出去工作,有了經濟獨立的能力,你的手指頭就和男孩子一樣,能當門閂使了!」

  但那時知識分子的道路只有兩條:當教師或當醫生。冰心說:「我是從入了正式的學校起,就選了醫生這個職業,主要的原因是我的母親體弱多病,我和醫生接觸得較多,醫生來了,我在庭前階下迎接,進屋來我就遞茶倒水,伺候他洗手,仔細地看他診脈,看他開方。後來請到了西醫,我就更感興趣了,他用的體溫表、聽診器、血壓計,我雖然不敢去碰,但還是向熟悉的醫生,請教這些器械的構造和用途。我覺得這些器械是很科學的,而我的母親偏偏對聽胸聽背等診病方法,很不習慣,那時的女醫生又極少,我就決定長大了要學醫,好爲我母親看病。」(《從「五四」到「四五」》)冰心的父親也鼓勵她說:「東亞病夫的中國,是很需要良醫的,你就學醫吧!」

  冰心從小立志學醫,所以儘管愛好文學,但對於代數:幾何、三角、物理、化學、生物以至於天文、地質等科都特別用功,她都爭取學好考好。冰心說:「那幾年我是埋頭苦讀,對於其他一切,幾乎是不聞不問的。」

  冰心在協和女子大學預科一年級時,正是「五四」運動爆發的那年。後來女大幷入燕京大學,稱燕大女校。「五四」運動起時,她正陪著二弟住在德國醫院養病,「五四」運動的第二天,就被女校的學生會叫回來當文書,投入愛國運動的行列。同時又被選爲北京女學界聯合一會的宣傳股的成員。白天,她跟著當代表的大姐姐們上街宣傳,去大會旁聽,募捐,晚上就寫反帝反封建的各種文章。群衆遊行示威、演說、火燒趙家樓……使這位剛要跨入青年行列的文靜女子感奮不已。冰心說:「從寫宣傳文章,發表宣傳文章開始,這奔騰澎湃的劃時代的中國青年愛國運動,文化革新運動,這個強烈的時代思潮,把我卷出了狹小的家庭和教會學校的門檻,使我由模糊而慢慢地看出了在我周圍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社會裏的種種問題。這裡面有血,有淚,有淩辱和呻吟,有壓迫和呼喊……靜夜聽來,連凄清悠遠的『賽梨的蘿蔔咧』的叫賣聲,以及敲震心弦的算命的鑼聲,都會引起我的許多感喟。」(《從「五四」到「四五」》)

  那時,聯合會有自己的會刊,除了會刊登他們的宣傳文字外,還要他們再找報紙去發表。冰心找到《晨報副刊》,因爲她的表兄劉放園先生,是《晨報》的編輯。那時她才正式用白話寫作,用的是她的學名謝婉瑩,發表的是職務內應作的宣傳文字。冰心說:「放國表兄,覺得我還能寫,便不斷的寄《新潮》、《新青年》、《改造》等士幾種新出的雜志給我看。這時我看課外書的興味,又突然濃厚起來。我從書報上,知道了杜威和羅素,也知道了托爾斯泰和泰戈爾。這時我才懂得小說裏是有哲學的,我的愛小說的心情,又顯著地浮現了。」「看了這些刊物上大、中學生寫的東西,我覺得反正大家都在試筆,我爲什麽不把我的試作,拿出去發表呢。」「我醞釀了些時,寫了一篇小說《兩個家庭》,很羞怯的交給放園表兄。用冰心爲筆名,一來是因爲冰心兩字,筆劃簡單好寫,而且是瑩字的含意;二來是我太膽小,怕人家笑話批評,冰心這兩個字,是新的,人家看到的時候,不會想到這兩個字和謝婉瑩有什麽關係。」

  冰心把稿子寄出後,心裡反而增加了許多不安,連問他們用不用的勇氣都沒有。但三天之後,小說居然發表了,而且「冰心」之下,編輯還加上了「女士」。對於作品的發表,她的興奮是不言而喻的。這時,劉放園抓住冰心毫不放鬆,竭力鼓勵她再寫。當時,發表的喜悅也使她無法放下那支已經「寫得滑了手」的筆,一口氣做下去,幾乎每星期都有出品,多半是「問題小說」,如《斯人獨憔悴》、《去國》、《秋雨秋風愁煞人》、《莊鴻的姊姊》等等。這時的冰心,幾乎完全陷入了創作的衝動之中,無心做功課,她自己說:「下了學,便把書本丟開,一心只想做小說,眼前的問題做完了,搜索枯腸的時候,一切回憶中的事物,都活躍了起來。快樂的童年,大海,荷槍的兵士,供給了我許多的單調的材料。回憶中又滲入了一知半解,膚淺零碎的哲理。第二期——1920年至1921年——的作品,小說便是《國旗》、《魚兒》、《一個不重要的兵丁》等等,散文便是《無限之生的界綫》、《問答詞》等等。」(《冰心自一述》)

  這時候,「她以爲『文藝好像射獵的女神』,而她是『勇猛的獅子』,在她『逾山越嶺,尋覓前途的時候』,受了文藝的『當胸一箭』,於是她便從『萬丈的懸崖上,倏然奔墜於』文藝的『光華輕軟的羅網之中』。她又以爲『文藝好像遊牧的仙子』,而她,則是『溫善的羔羊』,『恬靜無聲地俯伏在她(文藝)杖竿之下』,她又以爲『文藝好像花的仙子』,而她是『勤懇的國丁』,『深夜——清晨』,她爲文藝『關心著無情的風雨』。」(茅盾:《冰心論》)

  由於社會宣傳活動和寫作,她的理科的功課落後了很多,實驗室的實驗課,也欠了不少,但都沒有時間補上,也沒法補。對於學習的前途冰心有不少焦慮,在她左顧右盼之時,周圍的人都勸說她棄理學文。朋友的意見終於使她改變了初衷,於1921年理預科兩年畢業後,就改入了文本科,而且還跳了一級。從此,她立志要走文學這條道路了。

  冰心還是一位頗爲活躍的學生會積極分子。她譯比利時著名作家梅德林克的《青鳥》,自己還演《青鳥),爲河北省文安縣受災的農民募集錢款,他們演出不少場次。魯迅曾陪著蘇聯著名盲作家愛羅先珂先後看過燕大演出的《青鳥》,愛羅先珂說北大演戲沒有燕大演得好。

   三

   這時候,冰心開始寫《繁星》和《春水》。1921年9月1日,她在《繁星·自序》裏說:

   一九一九年的冬夜,和弟弟冰仲圍爐讀泰戈爾(R· Tagore)的《迷途之鳥》(Stray Birds)。冰仲和我說:「你不是常說有時思想太零碎了,不容易寫成篇段麽?其實也可以這樣收集起來。」從那時起,我有時就記下在一個小本子裏。

   一九二○年的夏日,二弟冰叔從書堆裏,又翻出這小本子來。他重新看了,又寫了「繁星」兩個字,在第一頁上。

   一九二一年的秋日,小弟弟冰季說:「姊姊!你這些小故事,也可以印在紙上麽?」我就寫下末一段,將它發表了。

  冰心一直認爲這兩本詩集都是些「零碎的思想」,說:「《繁星》、《春水》不是詩。至少那時的我,不在立意做詩。我對於新詩,還不瞭解,很懷疑,也不敢嘗試。我以爲詩的重心,在內容而不在形式。同時無韻而冗長的詩,若是不分行來寫,又容易與『詩的散文』相混。我寫《繁星》,正如跋言中所說,因著看泰戈爾的《飛鳥集》,而仿用他的形式,來收集我零碎的思想。」在《自述》裏還說:「我立意寫詩還是受了《晨報》副刊記者的鼓勵。1921年6月23日,我在西山寫了一段《可愛的》,寄到『晨副』去,以後是這樣的登出來了……」那時冰心正在西山參加夏令營活動。冰心所說的記者,就是孫伏園先生。他在爲這首詩寫的按語裏說:「這篇小文,很饒詩趣,把他一行行的分寫了,放在詩欄裏,也沒有不可(分寫連寫,本來無甚關係,是詩不是詩,須看文字的內容)。」之後,畏怯的冰心膽子漸漸大了,她說,「我也想打開我心中的文欄與詩欄,幾個月之後,我分行寫了幾首《病的詩人》。第二首是有韻的。因爲我覺得詩的形式,無論如何自由,而音韻在可能的範圍之內,總是應該有的。」

  冰心在談到如何開始寫詩時,曾對來訪者說,1919年,「當時根本就沒有想寫詩,只是上課的時候,想起什麽,就在筆記本上歪歪斜斜地寫上幾句。後來看了鄭振鐸譯的泰戈爾的《飛鳥集》,覺得那小詩非常自由。那時年輕,『初生牛犢不怕虎』,就學那種自由的寫法,隨時把自己的感情和回憶,三言兩語寫下來。有的有背景,有的沒有背景,也偶爾藉以駡人。後來寫得多了,我自己把它們整理成集,選了起頭兩個字『繁星』作爲集名。」

  1979年,她在《從「五四」到「四五」》一文中,又一次談到她的詩歌的創作情況,強調了所受的泰戈爾的影響,幷指出主要的缺點:「當時的我,在轟轟烈烈的反帝反封建的偉大時代,卻只注意到描寫身邊瑣事,個人的經歷與感受,既沒有表現勞動群衆的情感思想,也沒有用勞動人民所喜愛熟悉的語言形式……」這是詩人心頭的「文革」風雨尚未完全退去時對於《繁星》與《春水》的自我批評。

  《繁星》包括小詩一六四題,於1923年1月作爲文學研究會叢書之一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曾再版多次,收入各種選本;《春水》包括小詩一八二題和《迎神曲》、《送神曲》、《一朵白薔薇》等二十九首詩,於1923年作爲新潮社文藝叢書之一由北新書局出版,曾再版多次,收入各家選本。

  這兩部較早發表和出版的詩集,是中國新詩奠基工程中一塊功垂青史的磚石。

  《繁星》和《春水》,有許多歌吟自然、母愛、人類之愛的晶瑩清麗小詩。這位帶著自己的觀察和一些苦悶,剛剛步入青年歲月的詩人,在大自然的長期熏陶、家庭教育和教會學校的感化下,帶著自己獨有的思想感情和美學觀念,以哲學家的慧眼觀察宇宙萬匯,捕捉剎那間的思索,幷將其感受(零碎的閃光的思想)注進短小的詩行,賦以哲理。

      嫩綠的芽兒,

          和青年說:

         「發展你自己!」

         淡白的花兒,

          和青年說:

         「貢獻你自己!」

         深紅的果兒,

          和青年說:

         「犧牲你自己!」

            ——《繁星》十

       人類呵,

         相愛罷。

         我們都是長行的旅客,

          向著同一的歸宿

           ——《繁星》十二

      我們都是自然的嬰兒,

          臥在宇宙的搖籃裏。

            ——《繁星》十五

       母親呵!

          天上的風雨來了,

          鳥兒躲到他的巢裏;

        心中的風雨來了,

         我只躲到你的懷裏。

           ——《繁星》一五九

      野地裏的百合花,

          只有自然

         是你的朋友罷!

            ——《春水》五五

  順手拈來這幾首小詩,便可見《繁星》、《春水》之一斑。其中許許多多抒情的格言式小詩,趣味盎然,發人深思;當然,在那些閃閃發光的寶石中間,一層淡淡的愁霧總是縈繞不斷。

  蘇雪林在評論冰心的小詩時說:「中國新詩界,最早有天分的詩人,冰心女士,不能不算一個。……她在《晨報副刊》上披露了《繁星》和《春水》之後,便一躍而成爲第一流的女詩人了。沈從文曾說冰心的作品『是以奇蹟的模樣出現』的。『五四』時期許多中年和青年詩人,『在荒涼寂寞的沙漠中,這一群探險家,摸索著向著目的地前進。半途跌倒者有之,得一塊認爲適意的土地而暫時安頓下來者有之,跌跌撞撞,永遠向前盲進者有之,……冰心,幷沒有費功於試探,她好像靠她那女性特具的敏銳感覺。催眠似的指導自己的徑路,一尋便尋到了一塊綠洲。這塊綠洲也有蓊然如雲的樹木,有清瑩澄澈的流泉,有美麗的歌鳥,有馴良可愛的小獸……冰心便從從容容在那裏建設她的詩的王國了。」(《二三十年代作家與作品》)。

  自冰心發表那些清新雋永的小詩之後,模仿者接踵而至,一時竟成一派,曰「冰心體」。但效顰的成功者甚寡,所以蘇雪林說:「與原作相較,則面目精神都有大相徑庭者在:前者是天然的,後者是人爲的;前者抓住剎那靈感,後者則借重推敲;前者如芙蓉出水,秀韻天成,後者如剪紙花,色香皆假;前者如古時神人餐冰飲雪,後者則滿身煙火氣,塵俗可憎。我最愛梅脫靈克(梅德林克)《青鳥》有『玫瑰之乍醒,水之微笑,琥珀之露,破曉之青蒼』之語,冰心小詩恰可當得此語……」

  冰心的小詩清雋、秀逸、淡遠,這同她的散文有頗多的相似之處。趙景深說她的詩有兩個特點:「一是用字的清新,一是回憶的甜蜜」。蘇雪林則借冰心論泰戈爾文字的四個字——「澄澈」與「凄美」,來概括她的小詩的藝術風格,認爲這四字正是女詩人的夫子自道。

  冰心的這三百多題小詩的內容頗爲廣闊,所寫的都是人類生活中的共同事物;但是若沒有哲人之眼,詩人之心,是不會發現那些具體的或抽象的事物內涵的哲理的,也不會抓住常人所無法猜透的妙意。而冰心,卻通過「一朵雲,一片石,一陣浪花的嗚咽,一聲小鳥的嬌啼,都能發見其中的妙理;甚至連一秒鐘間所得於軌道邊花石的印象也能變成這一段『神奇的文字」』。蘇雪林說冰心的詩,雖是幾句,有時數萬言的哲學講義都解釋不出來,而「她只以十餘字便清清楚楚表現出來了」。當然這些含蓄的抒情哲理小詩中,也有不可捉摸的思想、蒙防的意識,可一任讀者猜想、意會、想像,從這個意義上講,也兼可稱爲藝術上的一個優點。

  人們素稱冰心是「閨秀派」的先驅和代表,這大概同她的生活、性格,尤其是早期作品的內容和風格分不開。整個說來,冰心的文字雖有女作家特具的那種細膩、清新、俏麗之美,但是幷不乏深沉、莊嚴之美,二者是同時體現在作品之中的。

  冰心的詩作裏,有微笑,也有淚珠。那時,剛剛入世的詩人,很少有涉世的經驗,對世界、人生的瞭解,多是從書本上得到的,現實是什麽,前途是什麽,單純的詩人幷不真正清楚,所以在她的詩裏,有令人陶醉的開著艶麗小花的綠洲,也有長滿荊棘的荒冢,有時陰雲也蒙住她的感情,風雨也苦苦折磨她的心。於是詩人的園地裏,便結出各樣的果兒:嚮往的,追求的,愛的,憎的,也有幻滅的……,同當時許多知識分子一樣,冰心也有茫然感,在她的詩裏也留下了投影:

   「我的心呵!

      你昨天告訴我,

        世界是歡樂的,

      今天又告訴我,

        世界是失望的;

       明天的語言又是什麽?

       教我如何相信你!

  在那個大動蕩的時代,當心中的風雨來了的時候,冰心不知道該到哪兒去,只好躲到母親的懷裏,只有母親才是「無遮攔的天空下的蔭蔽」。詩中的一種無可奈何之感,曾悄悄地觸動過許多人,可見,此種情緒也具有時代另一面的色彩。

  冰心的清麗潤秀的小詩,恬淡自然,絕大部分是自由的、無韻的,沒有矯揉造作之痕。從內容上講,「她望著繁星,對著大海,贊美自然,愛慕善良,探索真理。在夜氣如磐、大地沉沉的當時,她告訴人們要追求真善美,憎恨假惡醜」(秦牧《一代女作家的光輝勞績》),給人美感,給人認識,起了一定的啓蒙作用,不少篇章,還有鼓舞青年珍惜青春、發奮圖強、努力進取的精神,因此,可以說,《繁星》和《春水》的歷史價值是長久的。

                  四

  1921年,冰心經許地山、霍世英介紹加入了文學研究會,她是該會早期的會員,幷經常在茅盾和鄭振鐸主編的《小說月報》上發表作品,以小說居多,如《笑》、《超人》、《寂寞》等。內容一如以前,是「問題小說」,字句要比以前更加凝煉。

  冰心在燕京大學的生活中,被人評爲「靜如止水,穆若秋風」,除了正常的功課之外,她時時爲之奮鬥的唯一事業,就是創作。那時她已是蜚聲文壇的作家了。

  1922年夏,冰心以優異的學習成績由燕京大學提前畢業,獲得學士學位及學校頒發的金鑰匙獎。8月,在「五四」運動的低潮中,她與吳文藻、許地山等人同船赴美國留學,入燕京大學的姊妹學校馬薩諸塞州波士頓城的威爾斯利大學(Vellesley College)學習。她在回憶這時期的創作時說:「這時我的注意力,不在小說,而在通訊。因爲我覺得用通訊體裁來寫文字,有個對象,情感比較容易著實。同時通訊也最自由,可以在一段文字中,說許多零碎有趣的事,結果在美三年中,寫成了二十九封寄小讀者的信,我原來是想用小孩子口氣,說天真話的,不想越寫越不像!這是個不可避免的失敗。但是我三年中的國外的經歷,和病中的感想卻因此能很自由的速記下來……」

  《寄小讀者》是冰心早期散文的代表作,是中國現代兒童文學最早的作品,是中國新文學史中一塊晶瑩閃光的寶石,在現代散文史上有著重要地位。

  1923年7月的一天,在北京中剪子巷一家書房裏冰心開始寫第一篇《寄小讀者》——《通訊一》。同月24,北京《晨報副刊》上新辟了「兒童世界」一欄,它的創議人,就是冰心。她曾多次建議《晨報副刊》設立兒童專欄,幷在7月25日即發表了《寄小讀者通訊之一》。其中她寫道:「我是你們天真隊伍裏的一個落伍者——然而有一件事,是我常常用以自傲的:就是我從前也曾是一個小孩子,現在還有時仍是個小孩子。爲著要保守這一點天真,直到我轉入另一世界時止,我懇切的希望你們幫助我,提攜我。我自己也要永遠勉勵著,做你們的一個最熱情最忠實的朋友!」從此她那顆童心一直保護到今天,一直是孩子們的最忠實的朋友。

  《寄小讀者》其中絕大部分寫於1923年和1924年。1926年7月,當她一踏上祖國的土地便喊著:「母親,你是大海,我只是剎那間濺躍的浪花。……祖國的海波,一聲聲的洗淡了我心中個個的夢中人影。母親!夢中人只是夢中人,除了你,誰是我永久靈魂之歸宿?」她寫了寄小讀者最後兩篇通訊,結束了連載三年的歷史。同年,這部著名散文結集出版。

  《寄小讀者》主要記敘了冰心赴美遊學旅途的見聞和在異國的生活。通過對「花的生活,水的生活,雲的生活」的娓娓動聽的描寫敘談和往事的回憶,表達了她深摯的愛國心曲。當她乘約克遜號郵船於8月17日下午離開「可愛的海棠葉形的祖國」時,看著送別的親人和祖國,她的心是何等凄側啊!當她到了異國,便特別關心起祖國來了:「正不知北京怎樣,中國又怎樣了?」她覺得她的心情酷似華茲華斯《我在不相識的人中間旅行》詩中所表現的那種對祖國的愛。她時刻眷戀著祖國,無休止地做著溫暖的鄉夢。

  關於這部書的寫作,冰心在四版自序裏說:「假如文學的創作,是由於不可遏抑的靈感,則我的作品之中,只有這一本是最自由,最不思索的了,這書中的對象,是我摯愛思慈的母親…她的愛,使我由生中求死——要擔負別人的痛苦;使我由死中求生——要忘記自己的痛苦。……這書中有幼稚的歡樂,也有天真的眼淚。」

  《寄小讀者》先後再版了幾十次,它對青少年的教育作用,影響是不可估量的。巴金在《冰心著作集·後記》裏說:「從她的作品裡我們得到了不少的溫暖和安慰,我們知道了愛星、愛海,而且我們從那些親切而美麗的語句裏重溫了我們永久失去的母愛。」冰心的母愛和愛祖國、愛兒童、愛生活是分不開的。

  平時我們讀或評論《寄小讀者》,往往只注意它內涵的那熱烈而纏綿的母愛、兒童愛以及絢麗多姿的美的自然,諸如「我小時曾爲一頭折足的蟋蟀流淚,爲一隻受傷的黃雀嗚咽,我小時明白一切生命,在造物者眼中是一般大小的;我小時未曾做過不仁愛的事情……」等所表白的思想和那比比皆是的詩情畫意。而一方面不太多的抒寫,卻常被忽視。比如,當車過泰安時,她忽然憶起了臨城劫車的事,「我這時心中只憧憬著梁山好漢的生活,武松、林沖、魯智深的生活。我不是羨慕什麽分金閣,剝皮亭,我羨慕那種激越豪放,大刀闊斧的胸襟!」(《通訊二》)當她到了臨城站時,曾看見了一隊又放炮仗,又吹喇叭的兵,但「我很失望,我竟不曾看見一個穿夜行衣服,帶鏢背劍,來去如飛的人。」(《通訊四》)當她聽到美洲紅人酋長威叩落亞墜崖自殺,山因此得名時,她便「以山勢『英雄』而威叩落亞死的太『兒女』爲恨」,於是,「每天黃昏獨自到山頂看日落,看夕陽自威叩落亞的最高峰尖下墜,其紅如火!……大地上只山嶺縱橫,看不出一點文化文明之蹤跡!這時我往往神遊於數百年前,想此山正是束額插羽,奔走如飛的紅人的世界。我微微的起了悲哀。紅人的身軀壯碩,容貌黝紅而偉麗,與中國人種相似。只是不講智力,受制被驅於白人,便淪於萬劫不復之地!」(《通訊二十二》)在《通訊二十七》中,她寫了力士搏獅,講到一敗塗地的拿破崙和建立不世之功的惠靈吞,還講到「人生中之各趣,我便願遍嘗!——我甘心樂意以別的淚與病的血爲蟄,推開了生命的宮門。」「領略人生,要如滾針氈,用血肉之軀去追挨遍嘗。要他針針見血!」這些其中的生命力量和莊嚴,是冰心作品中的一個應當重視的光輝的組成部分。

  除《寄小讀者》之外,她這時期的散文集還有《往事》(1920年後在《小說月報》上連載,在美國留學期間寫了後二十則)和《山中雜記》,內容和藝術特色都和《寄小讀者》沒有多大的異同。

  冰心是最富有詩情的散文大家,其藝術成就曾得到許多作家的贊揚和肯定。郁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裏說:

   冰心女士散文的清麗,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純潔,在中國好算是獨一無二的作家了;記得雪萊的詠雲雀的詩裏,彷彿曾說過雲雀是初生的歡喜的化身,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星辰,是同月光一樣來把歌聲散溢於宇宙之中的使者,是紅霓的彩滴要自愧不如的妙音的雨師,是……這一首千古的傑作,我現在記也記不清了,總而言之,把一首詩全部拿來,以詩人贊美雲雀的清詞妙句,一字不易地用在冰心女士的散文批評之上,我想是最適當也沒有的事情。

  女士的故鄉是福建,福建的秀麗的山水,自然也影響到了她的作風,雖然她幷不是在福建長大的。十餘年前,當她二十幾歲的時候孤身留學在美國,慰冰湖,青山,沙穰,大西洋海濱,白嶺,成叩落亞,銀湖,沽湖等佳山水處,都助長了她的詩思,美化了她的文體。

   對父母之愛,對小弟兄小朋友之愛,以及對異國的弱小兒女,同病者之愛,使她的筆底有了像溫泉水似的柔情。她的寫異性愛的文字不多,寫自己的兩性間的苦悶的地方獨少的原因,一半也因爲她的思想純潔,把她的愛宇宙化了秘密化了的原故。

  我以爲讀了冰心女士的作品,就能夠瞭解中國一切歷史上的才女的心情;意在言外,文必己出、哀而不傷,動中法度,是女士的生平,亦即是女士的文章之極致。

  郁達夫對冰心的早期散文作了全面的評價,其中的不少觀點是得當而中肯的。

  當然冰心的早期散文也有其局限。比如太過分強調和誇大了母愛的作用,「她的愛不但包圍我,而且普遍的包圍著一切愛我的人。而且團著愛我,她也愛了天下的兒女,便更愛了天下的母親……只有普天下的母親的愛,或隱或顯,或出或沒;不論你用鬥量,用尺量,或是用心靈的度量衡來推測;我的母親對於我,你的母親對於你,她的和他的母親對於她和他;她們的愛是一般的長闊高深,分毫都不差減。」(《通訊十》)母愛是黑暗社會中使人生得其安慰和溫暖的春神,但母愛是不同的。社會裏普遍存在著愛和恨,只是「愛」是不能使社會變成一個極樂世界的。當時的冰心給人們的只是一顆「愛」心。愛的哲學,主導著她的人生觀和文藝觀。另一面,《寄小讀者》等,如果只是以小朋友爲對象,顯然是深奧了,不少道理和語言,他們不一定能夠理解。所以茅盾批評道:「指名是給小朋友的《寄小讀者》和《山中雜記》,實在是要『少年老成』的小孩子或者『猶有童心』的『大孩子』方才讀去有味兒。在這裡,我們又覺得冰心女士又以她的小範圍的標準去衡量一般的小孩子。」(《冰心論》)這一點冰心自己在解放後也提到過。

  三年美國留學生活中,冰心除了寫散文外,還寫了小說,如《悟》、《劇後》等,詩如《赴敵》、《贊美》、《所見》等。在美國的最後一年,大半的光陰都用在漢詩的英譯方面,翻譯我國著名古代女詞人李清照的《漱玉集》,幷以此作爲她的碩士論文,結束了學生生活。這一年,她創作的東西幷不多。

  1926年7月,冰心獲得威爾斯利大學碩士學位,回國後即在燕京大學文學系任教,同時還在清華大學兼課。她整天忙於課務,家又遠在上海,假期和空下來的時間,差不多都用在南下和北上之中,以及和海外的未婚夫吳文藻的通信裏,寫作很少。1928年,她寫了一首《我愛,歸來吧,我愛!》的詩,是遙寄遠在美國學習的吳文藻的。這大概是她一生中公開發表的唯一的愛情詩。這幾年,「簡直沒有寫出一個字」,這是冰心頗爲遺憾的。

  1929年6月,在燕大校園南大地六十號,二十九歲的冰心與著名社會學家吳文藻結婚。她回憶說:「我們結婚之後,正是兩家多事之秋。我的母親和藻的父親相繼逝世。我們的光陰,完全用在痛苦奔波之中。這時期內我只寫了兩篇小說,《三年》和《第一次宴會》。此後算是休息了一年。1931年2月,我的孩子宗生便出世了。這一年中只寫了一篇《分》,譯了一本《先知》(The Prophet),寫了一篇《南歸》,是紀念我母親的。」結婚後的冰心家務纏身,於是不能再專職教書。1929年至1936年只兼教於燕京大學,其間於1930年至1931年,1935年至1936年,還分別在北京女子文理學院和清華大學任教。在這段時間裡,她的創作不多,只在1934年《文學季刊》在北京創刊,應鄭振鐸之聘任該刊編輯委員之後,創作才又多起來。這期間,做爲一位辛勤的園丁,她曾培養過許多學生,其中不少人後來成了文化界的名人,如詩人林庚教授、戲劇家焦菊隱、歷史學家翁獨健、教育家關瑞悟等。

                  五

  從在北京《晨報副刊》上發表處女作《兩個家庭》起,冰心於1919年「五四」運動至抗戰前夕,相繼發表了成名之作《斯人獨憔悴》、代表作《超人》和《分》等三十多篇小說及散文,分別集爲《超人》(1923年,商務印書館初版)、往事)(1930年北新書局初版)、南歸》(1931年,同上)、《姑姑》(1932年,同上)、《閑情》(1933年,同上)、《去國》(1935年,同上)和《冬兒姑娘》(1935年,同上)。還出版了詩集《繁星》、《春水》、《冰心詩集》(《冰心全集》之一,是她1921年至1931年的詩歌總集,1932年,北新書局初版)和散文集《寄小讀者》、《冰心散文集》(《冰心全集》之一;1932年,北新書局初版)、《冰心遊記》(1935年,同上)、《平綏沿綫旅行記》(1935年,平綏鐵路管理局)和譯作敘利亞凱羅·紀伯倫的散文詩集《先知》。

  冰心的天才,最早表現在小說創作上。在「五四」反對帝國主義、封建主義熱潮的直接影響下,她開始了「問題小說」的創作。《兩個家庭》寫摧毀舊家庭建立新生活,通過對比,觸及了婦女解放和家庭等問題。《斯人獨憔悴》寫出了反帝運動中父子的矛盾,實則是新生一代同封建家長制度的矛盾,文中描寫曾積極參加反帝愛國運動的穎石、穎銘二兄弟,最終屈服在封建官僚家長的淫威之下,不得不吟起「斯人獨憔悴」的詩來。這篇小說也反映了相類的主題:知識分子的軟弱性。短篇小說《超人》在冰心的創作生涯中有著重要的意義。茅盾說:「《超人》發表於1921年,立刻引起了熱烈的注意,而且引起了摹仿(劉綱的《冷冰冰的心》,見《小說月報》第十三卷三號),幷不是偶然的事。因爲『人生究竟是什麽』?支配人生的,是『愛』呢,還是『憎』?在當時一般青年的心裡,正是一個極大的問題。」(《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導言》)《超人》在文壇上引起熱烈的注意,說明了作者和廣大讀者對人生的探索是社會普遍存在的問題。小說裏的主人公何彬是個信奉「愛和憐憫都是惡」,對一切都極冷漠的人,但由於祿兒的「我有一個母親,她因爲愛我的緣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親嗎?她一定是愛先生的。這樣我的母親先生的母親是好朋友了。」幾句話感動得使他痛哭流涕,似乎是良心發現,立刻認爲「世界上的兒子和兒子也都是好朋友」。冰心的「愛」的哲學至此便算完成了。當然在美國留學期間寫的那篇小說《悟》,誠如茅盾所說是「《超人》的姊妹篇或補充」。冰心在《悟》裏說:「地獄如何生成,星辰如何運轉,霜露如何凝結,植物如何開花,如何結果……這一切,只爲著愛!」「茫茫大地上,豈止人類有母親?凡一切有知有情,無不有母親。有了母親,世上便隨處種下了愛的種子。於是溪泉欣欣的流著,小鳥欣欣的唱著,雜花欣欣的開著,走獸欣欣的奔躍著,人類欣欣的生活著。萬物的母親彼此互愛著,萬物的子女,彼此互愛著,同情互助之中,這載著衆生的古地,便不住的纖徐前進。懿哉!宇宙間的愛力,從茲千變萬化的流轉運行了。」這便是冰心所認爲的母愛的偉大力量。當時她的人生觀、世界觀、文藝觀均受「愛的哲學」的主宰,她是以「愛」的觀念觀察和理解社會上的一切的,而對現實瞭解太少,認爲人間的隔膜與罪惡,完全是由於人們不相愛的結果,只覺得母親是人類的「靈魂的安頓」的所在地,母親的愛是溫暖人間的春光。

  阿英在《現代中國女作家》(原署黃英)一書中評論冰心說:「和其他的作家一樣,她對於宇宙的瞭解,是充滿著神秘的幻想;她同樣的感到,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一種不可測度的神秘的足以誘惑人們的力量。這種力量,使她顛倒了,使她麻醉了,使她對於時間問題不得不冷淡起來。她只是努力於超自然的世界的追求,對一切社會事業表示嫌惡仿惶,她所認識的,只有精神世界。因此,對於生命,她也就不能獲得一種正確的瞭解,而沉緬於各種唯心的說明之中,處處表示了她的不可解決的矛盾。」「但由於自然界的陶醉,母愛的浸潤,她卻感到了偉大的『宇宙的愛』的存在。她對於社會的失望,人間的隔膜,縱使表示了極端的煩惱,可是,這一切,都被『宇宙的愛』與『母性的愛』的力量抑壓了,征服了。所以,她的思想,即使陷於悲觀傷感,卻還不至於頽廢,失望。」冰心所以沒有失望,是因爲她那時期手裏有一面「愛」的旗幟,是「愛的哲學」給了她希望和光明。

  陳西瀅對冰心早期的小說曾有一句著名的評論:「(超人》裏大部分的小說,一望而知是一個沒有出過學校門的聰明女子的作品,人物和情節都離實際太遠了。」(《西瀅閑話》)這句話切中了冰心小說的弱點。這主要是因爲作者優裕的生活,限制了她的生活視野。但不管怎樣,她的「問題小說」是當時中國社會現實的反映,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也都是那個以「狂人」爲首的激流勇進的隊伍裏的成員,他們不同的聲音,或強或弱地也都匯入了時代的吶喊;揭露了一些社會矛盾,反映出對封建勢力的不滿,尤其表現了知識分子的苦悶和對人生的探索、追求。

  當中國歷史穿過風雨跋涉到1931年的時候,苦難的大地不斷成長出新的因素。自然,冰心不僅聽到炮聲和呻吟,也看到在死亡綫上掙扎的人群。於是她那「愛的哲學」裏,萌生出叛逆的成分。就在這一年,冰心寫出了另一篇小說《分》。這是她的又一篇代表作,標志著她創作的新高度,是她創作生活中第一個分水嶺。

 《分》具有幾分童話色彩,它寫兩個剛降生的嬰兒(他們都會說話,都有成人的思想,又有天真稚童的性格),通過他們的對話,對比,表現了不同家庭(一個是教授的兒子,一個是屠戶的兒子)不同的境遇和不同的前途,表達了作者對勞苦大衆深摯的愛與同情。當他們剛到人間的時候,在醫院睡一樣的床,穿一樣的衣,一俟離開那裏,這兩個小小的新生命便從屬於兩個截然不同的階級,幷開始了不同的奮鬥。那屠夫的兒子有著自己的驕傲,他認爲「我父親很窮,是個屠戶,宰豬的。……宰豬的!多痛快,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我大了,也學我父親,宰豬,——不但宰豬,也宰那些豬一般的盡吃不做的人!」他還對教授的兒子說:「你將永遠是花房裏的一盆小花,風雨不侵的在劃一的溫度之下,嬌嫩的開放著。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們的踐踏和狂風暴雨,我都須忍受。你從玻璃窗裏,遙遙的外望,也許會可憐我。然而在我的頭上,有無限闊大的天空;在我的四周,有呼吸不盡的空氣。有自由的蝴蝶和蟋蟀在我的旁邊歌唱飛翔。我的勇敢的卑微的同伴,是燒不盡割不完的。在人們腳下,青青的點綴遍了全世界!」

  從《分》發表之後,冰心又寫了《冬兒姑娘》、《我們太太的客廳》等等,這些小說都顯示出更深的社會內容,大異於以前的作品,這無疑是冰心的成熟和進步。冰心在她的《自述》裏曾寫道:

   我覺得我如同一個賣花的老者,挑著早春的淡弱的花朵,歇擔在途中。在我喘息揮汗之頃,我看見許多少年精壯的園丁,滿挑著鮮艶的花,蔥綠的草,和紅熟的果兒,從我面前如飛的過去。

  我看著只有驚訝,只有艶羨,只有悲哀。然而我仍想努力!我知道我的弱點,也知道我的長處。我不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也沒有噴溢的情感,然而我有堅定的信仰和深厚的同情。在平凡的小小的事物上,我仍寶貴著自己的一方園地。我要裁下平凡的小小的花,給平凡的人看!

  每個作家,企圖描寫什麽,都必須有他自己的而不是別人的感受和認識。關於小說創作,冰心曾多次說:「我所寫的社會問題,還不是我從未接觸過的工人農民中的問題,而是我自己周圍社會生活中的問題……在這些小說裏,給予他們的就只是灰色的陰暗的結局,問題中的主人翁,個個是消沉下去,憔悴了下去,抑鬱了下去。我沒有給他們以一綫光明的希望!理由是:我不是身當其境的人,就還不會焦思苦想出死中求生的辦法,而在我自己還沒有找到反帝反封建的主力軍——工農大衆,而堅決和他們結合之前,這一綫光明我是指不出來的!那時,我還沒有體會到這一些,我只想把我所看到聽到的種種問題,用小說的形式寫出來。」(《從「五四」到「四五」》)這是冰心十分合乎實際而又十分誠懇的自白。當然,描寫自己熟悉的人群及其生活,就是一位誠實作家的偉大人格。

                  六

  「一個人不是生活在真空裏,生活的圈子無論多麽狹小,也總會受到周圍氣流的衝擊和激蕩。」

  三十年代,中國到了最危急的關頭。每個中國人對國家、民族的前途,都開始有了自己的認識,做出自己的選擇。

  1936年,吳文藻教授因獲得「羅氏基金會」遊學教授獎金而前往歐美訪問,冰心同行。行前,鄭振鐸在上海爲他們餞行,冰心初次會見茅盾、胡愈之等人。在歐美遊歷了一年,所見所聞,在冰心心底投下了濃重的暗影,同懷著親親的母愛、兒童愛,禮贊雲霞的變幻,大海的壯闊、繁星的燦爛的第一次赴美留學的情況十分不同,她感到不滿和失望。當一回到祖國,正趕上盧溝橋「七七」事變,抗日戰爭爆發,她從此開始了流離遷徙的生活。

  1938年9月,她全家遷居到雲南昆明,吳文藻任雲南大學教授。那時期,物價飛漲,一日數變,作家的生活得不到保證,冰心身體雖然不好,但是爲了生活,還不得不扶病執筆。1940年底到四川重慶,從事文化救亡活動,在國民黨當局的監視下,曾主編《婦女文化》半月刊。1941年,在重慶大後方文藝界歡迎冰心、巴金的集會上,她第一次見到周恩來。1941年至1947年,她曾任國民黨政府國民參政會議參政員。這時,她是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成員,因病久住在重慶郊外的歌樂山,深居簡出。但文藝界的朋友倒是不斷登山造訪,其中就有郭沫若、老舍、馮乃超等人,他們同冰心一起在山坡的濃蔭下,望著如帶的嘉陵江,暢談國事、家事和文藝。他們第一次在歌樂山相聚幾天後,老舍給冰心送來了郭沫若贈送的寫有一首五律的條幅:

      怪道新詞少,

      病依江上樓。

      碧簾鎖煙靄,

      紅燭映清流。

      婉婉唱隨樂,

      殷殷家國憂。

      微憐松石瘦,

      貞靜立山頭。

  這首詩,寫的正是那時的冰心。在這個艱難的歷史時期,她以「男士」爲筆名陸續發表了十六篇散文《關於女人》(1945年,天地出版社初版;198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再版),表現了她的「殷殷家國憂」的愛國主義熱忱。

  《關於女人》書稿的成書經過,冰心說,1940年,「我初到重慶,《星期評論》向我索稿,我一時高興,寫了一篇《關於女人》來對付朋友,後來寫滑了手,便連續寫了下去,到了《星期評論》停刊,就沒有再寫。」除了「對付」朋友和「寫滑了手」的原因外,還因爲「經濟上的確有些困難,有賣稿的必要」。這當然是一些原因,但就「作家」而言,畢竟考慮了社會的因素——她發現「女人的確可憐」。對於女人,她是有自己深摯的感情的。1943年,她在這本書的《後記》裏說:「寫了十四個女人的事,連帶著也呈露了我的一生,我這一生只是一片淡薄的雲,烘托著這一天的晶瑩的月!我對於女人的看法,自己相信是很平淡,很穩靜,很健全。她既不是詩人筆下的天仙,也不是失戀人心中的魔鬼,她只是和我們一樣的,有感情有理性的動物。不過她感覺得更銳敏,反應得更迅速,表現得也更活躍。因此,她比男人多些顔色,也多些聲音。在各種性格上,她也容易走向極端。她比我們更溫柔,也更勇敢;更活潑,也更深沉;更細膩,也更尖刻……世界若沒有女人,真不知這世界要變成怎麽樣子!我所能想像得到的是:世界上若沒有女人,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她還說,上帝創造了女人,「就是叫她來愛,來維持這個世界。她是上帝的化生工廠,一架『愛』的機器。不必說人,就是任何生物,只要一帶上個『女』字,她就這樣『無我』的,無條件的愛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裡,在冰心以男性的語氣對於女人的談論中,我們又在她的思想深處,清楚地看到了『母愛』的注釋。

  在四川,那段難忘的生活,使她瞭解了許多過去不曾瞭解的事實,明白了許多過去不曾明白的道理。她在《從「五四」到「四五」》一文中回憶說,在大西南的昆明和重慶,尤其是在重慶,經驗使她得出這樣的認識:中國的希望是寄托在中國共産黨和黨領導下的、真正抗戰的中國工農大衆身上。

  1946年冬,冰心全家去日本,吳文藻教授任中國駐日代表團政治組組長,冰心同當時日本文藝界知名人士有著密切的來往。1949年,應日本著名文學家——東京大學(原帝國大學)中國新文學系主任、冰心著作譯者倉石武四郎的邀請,她在該校開設中國文學課程,成爲女性進入東京大學擔教授之職的第一人。

  冰心來到東京的第二年,多難的祖國,又被推入內戰的火海。她好像也置身於戰火,心清惶惶,爲祖國痛苦著,創作的心緒像遇霜的秋葉,逐日枯萎。人的信仰,像一座雄偉的建築,幷非一日所成,而是經過漫長的歲月建成的。在抗日戰爭中,她所獲得的信任和希望之焰,在日本更加燃燒起來。她從香港朋友那裏秘密地弄到幾本革命著作。有時跑到海邊,靠著岩石,任憑浪花濺濕衣裳,潛心閱讀,幷「偷偷地收聽解放區的廣播」。冰心說:「1949年10月,祖國解放的消息傳來,我感到了畢生未曾有過的歡樂。」她覺得,祖國和人民真正有了光明,她那逐漸形成的理想,也有了具體的寄託。

  作家是思想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誰不愛自己的祖國啊!但是冰心一家要從日本回國幷非容易。冰心說:「我們是解放後1951年回來的,解放的時候我們就想回來,但是回不來,因爲我們去的時候車的是國民黨政府的護照。後來正好美國的耶魯大學要請我們去,我們就拿耶魯的聘書給臺灣簽護照,立刻就批了。在日本時,兩個女兒都讀聖心學校,離日前我還去聖心,請她們校長寫封轉學信,把她們轉到耶魯,所以她們的同學都以爲我們要去美國。他們批了護照之後,我們就到了香港。那時我的兩個女兒一個十四,一個十二。我們一到香港,就把耶魯大學的聘書和路費退了回去。於是,我們從香港經廣州回到了北京。我還有個兒子,他是第一個回國的,那時他才十八歲。在日本時,他在美國學校念書,念完中學之後沒有大學可進,美國朋友想讓他到美國讀書,他不肯去,要回國。後來我們說要送他去香港上大學。我們給他買了船票,從日本開船,經塘沽,他一到塘沽,就溜了下來,到了北京,進北京大學學建築。他每次寫信給我們,都是先寄到香港,再從香港轉到日本;我們給他寫信也由香港轉……」

  這條坎坷之路,有荊棘,有虎狼,我們讀者只知道冰心作品裡所含蘊的愛國心腸,而不瞭解那一首從未寫成文字的異常動人心弦的愛國心曲,不知道她是冒著生命危險,才輾轉回到祖國的懷抱,完成生命旅途中一次最後的轉折……

  僑居日本五年,冰心所寫作品不多,一些散文小品如《寄日本小讀者》,散見於《東大周刊》及日本一些報刊雜志。

                  七

  冰心,擁抱祖國母親,也終於找到了真正的母愛。

  「一踏上了我摯愛的國土,我所看到的就是新人新事:廣大的工農大衆,以洋溢的主人翁的自豪感,在瘡痍初複的大地上,歡欣辛勤地勞動……」

  這時,她拿起生花之筆,開始了勤奮的創作生活,寫了《歸來以後》等作品;冰心說,從此,「我的創作生活又揭開了新的一頁。」、

  1952年仲夏的一個傍晚,周恩來在中南海招待冰心和吳文藻教授,對他們回祖國參加建設表示歡迎,井詢問子女的情況。冰心說,兒子已入大學,兩個女兒都在中學。總理問:「她們想學什麽?」「大的想學歷史,小的想學醫。」冰心答。總理說:「年青人從外國學來的語言,口音比較正確,你是不是可以跟孩子們商量商量,她們可不可以念外語?」以後,她的兩個女兒吳冰和吳青,都讀了外語,都成爲北京外國語學院英文系教授。

  1953年,由丁玲和老舍介紹,冰心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解放後,她把主要精力都放在爲孩子們的寫作上。她一直認爲,一給兒童寫作,對象雖小,而意義卻不小,因爲,兒童是大樹的幼芽」。她曾同張天翼等人領導了北京的兒童文學創作活動,培養了不少兒童文學作家。

  正當冰心發奮創作的時候,1957年反右鬥爭的風雨推開她家的大門,襲擊了吳文藻教授。幾十年風雨同舟的夫妻,其命運哪能分開?冰心的感情也像受了雷擊一樣,她是痛苦的,不解的。這時候,周恩來總理讓鄧穎超把她接到家裏,安慰她,鼓勵她。

  1958年,嚴文井、張天翼向冰心提議再寫《寄小讀者》;她欣然接受,撿起了已經中斷二十多年的「通訊」。這一年的3月11日,她給小朋友寫了《再寄小讀者·通訊一》。這篇散文裏說:「在這不平常的春天裡,我又極其真切,極其熾熱地想起你們來了,……我如今再拿起這支筆來,給你們寫通訊,不論我走到哪裡,我要把熱愛你們的心,帶到哪裡!」是的,她沒有食言,從北京,寫到義大利的巴利城、羅馬、威尼斯,瑞士的波爾尼,英國的愛丁堡。像一位偉大的母親,沒有吝嗇自己的汗滴,把豐富的上等精神補品貢獻給千百萬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像殷勤的園丁,培育了滿園鮮花!

  冰心像一位天才的畫家,解放後她用散文的形式,爲我們描繪了一幅幅百卉葳蕤、生機盎然的生活畫面。她在《小桔燈·新版後記》裏說。「這裡有我們社會主義祖國的孩子,也有我們友好的國家和地區的孩子;也有我們社會主義祖國欣欣向榮的許多景象,也有世界各地使我懷念使我低徊的山山水水。……而祖國的社會主義的建設成就和國外的山山水水,更像一幅幅雄偉美麗的畫卷,拉過了我的面前。」這是《小桔燈》的主要內容,也是冰心回國後文學創作的概括。

  1966年,文化大革命平地而起,橫衝直撞,到處是史無前例的大破壞。冰心沒有倖免——抄家、批鬥、勞改,使她整整擱筆十年。1970年,冰心和吳文藻,告別永居的老屋,一起到湖北沙洋「五七」幹校勞動:種麥子、點豆子、看青、摘棉花,這位作家長達十年的空白稿紙上,寫滿了檢查,覆蓋著塵沙。逆境中,又是周總理親自出面保護她。1972年秋,總理還對冰心說:「你我年齡都不小了,對黨對人民就只有鞠躬盡瘁四個字了。」總理的安慰和鼓勵,使一直抱著希望的冰心度過國家和個人生活中最黑暗的時期,終於盼到春回大地,舉著一面紅旗,又「步履輕健地走在年老人和年輕人的隊伍裏」……

  當冰心回到魂索夢繞的祖國,她感到了「從『五四』以來從未有過的寫作熱情,和『五四』時代還沒有感到的自由和幸福」。她熱情地參加各種社會活動。1954年以來,她被選爲歷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1960年和1979年,分別在第三和第四次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上被選爲中國文聯委員、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理事、書記處書記,1978年被選爲第五屆全國政協常務委員,先後十三次出國,訪問過印度、日本、蘇聯、英國、義大利、瑞士等國家,作爲中國代表團的成員出席過「世界母親大會」、「亞非作家會議」等國際會議,對增進人民友好、加強世界和平及國際間的文化交流做出了貢獻。

  解放後,冰心的創作是豐富的。195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她的舊作《冰心小說散文選集》之後,又出版了新作《陶奇的暑期日記》、《還鄉雜記》、《歸來以後》、《我們把春天吵醒了》、《櫻花贊》、《拾穗小札》、《櫻花與友誼》及解放後的散文選集《小桔燈》(1960年,作家出版社初版;197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新版)。1979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冰心選集》。冰心的不少作品被介紹到國外,被譯爲英、法、日、俄等多種文字出版,贏得了很高的國際聲譽。另外,她還翻譯出版了泰戈爾的《園丁集》、(印度童話集》、《印度民間故事》、《吉檀迦利》、《泰戈爾選集·詩集》(與石真合譯)、《泰戈爾劇作集》、《馬亨德拉詩抄》(與孫用合譯)、《燃燈集》(詩集)、《世界史》(兩卷)及《世界史綱》。

  「四人幫」覆滅後,她懷著一顆愛心,在她最喜歡的兒童讀物《兒童時代》上發表《三寄小讀者》,使她的青春和新時代的春色、純潔向上的孩子交融在一起。從《寄小讀者》,到《再寄小讀者》,再到《三寄小讀者》,前後五十多年,這不僅是冰心所走的文學之路,也是她跋涉的人生之路。它們的文字,固然同樣清麗可愛,但思想情調迥然不同,可以說,三個《寄小讀者》反映了三個時代。

  1980年,她的《小桔燈》等,榮獲第二次全國少年兒童文藝創作榮譽獎。她同年發表在《北方文學》三月「女作家專號」上的短篇小說《空巢》,獲得1980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這年4月,她作爲中國作家代表團副團長訪問日本歸來之後,由於工作緊張,身心疲勞,夜裏突發腦血栓病。八旬高齡的冰心,爲了以後能繼續爲孩子們寫作,那顆赤心驅使她勇敢地接受了手術;她像一位戰士,急盼著重返前綫,像一位母親,惦記著家中的孩子——我們上國的兩億多兒童!她在《三寄小讀者》的「寫信代序」裏說:「『八十』一上兩個字,總不能使我相信我竟然已經八十歲了!」她不服老,「天真」到了不知老之已至的地步。她說是千千萬萬的小朋友給她的「天真」,小讀者的熱情迴響使她永遠年輕!西諺雲「生命從四十歲開始」。冰心說:「我想從1981年起,病好後再好好練習寫字,練習走路,『生命從八十歲開始』,努力和小朋友一同前進!」八十年代初,先後出版了散文小說集《晚晴集》(1980年,百花文藝出版社)、散文集《三寄小讀者》(1981年,少年兒童出版社)及《記事珠》(198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冰心論創作》(1982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冰心散文選》(198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冰心選集》(1983年,四川人民出版社)等。

  從1982年起,至1993年12月,卓如爲上海文藝出版社編的《冰心文集》(包括小說、詩歌、解放前的散文、中國成立後的散文和文藝雜著)陸續出版。冰心在《序》裏說:「回溯我八十多年的生活,經過了幾個『朝代』。我的生命的道路,如同一道小溪,從淺淺的山谷中,緩緩地、曲折地流入『不擇細流』的大海。它有時經過荒蕪的平野,也有時經過青綠的丘陵,於是這流水的聲音,有時凝澀,也有時通暢,但它還是不停地流著。」從這部六卷本的文集中,讀者能清晰地「看到有一個二十世紀出生的中國人,在她自己大半生的生活環境裏」,所跋涉的足跡,能聽到她真實的心聲……雖然她的年輪已經繞過九旬,卻仍然創作不輟,天天對著稿紙傾吐心聲,1987以來,相繼在《北京日報》、《人民文學》、《收穫》、《人民日報》等多家報刊發表與人民、與祖國共命運的小說《萬般皆上品……》、《遠來的和尚》、《落價》、《干涉》及許多散文,出版《冰心近作選》(1991年,作家出版社)。那篇霍達的《國殤》等都曾使她落淚、激憤,時至垂老,反而更多了許多憂患意識。

                  八

  冰心,我們的詩人、小說家、散文家、翻譯家,我們中國新文學的第一代開拓者,在她七十多年的文學創作中,真誠地表現了自己的時代。她那光彩奪目的作品,是給祖人民和未來的最大奉獻,是留給人類的寶貴精神遺産。

  從1919年起,她同爲數不多的新文學先驅者一起,開始了文學生涯,用實踐進行著艱苦的開墾。新中國成立後,她更以自己全部的熱忱灌溉文苑。她受過委屈,而沒有怨言,只知道踏踏實實地寫下去,把心交給祖國,交給孩子,交給光明和未來……

  當我收束此文的時候,已是深夜。我激動地望著群星燦爛的夜空!這時我又想起《繁星》裏的詩名,使我更加敬愛冰心。我覺得,這首詩,寫的是她自己,是她一生奮鬥的註腳。末了,恕我借用一位記者的話,獻給冰心:二十世紀的同齡人,寫到二十一世紀去吧!

                    1981年10月5日初稿

                    1995年1月10日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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