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重,不生娑婆---- 看話劇《青蛇》
(2013-04-23 19:37:23)
看話劇《青蛇》的狀態大概會是這樣的。看戲的時候,你跟著這戲一直樂一直樂,樂著樂著卻終於落淚了。你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但是什麼呢,似乎又不甚了了。看過之後呢,相信很多人的內心會有一種觸動,這種觸動挺邪性,可能讓你若有所思好幾天,但什麼觸動了你,似乎也不甚了了。看戲總是這樣的吧,戲裡講一樣的故事,戲外掉不同的眼淚。現在,來說說話劇《青蛇》給我的觸動。
這是一個超級老的民間傳說;這是一個被從古典浪漫主義到現代解構主義幾乎所有文學語彙反覆表述的文本;這是一個被幾乎所有的行業翹楚成功打磨過的大眾娛樂的範本——馮夢龍的話本,李碧華的小說,徐克的電影,還有那部當年萬人空巷至今尤聞在耳的千年等一回。。。這樣的珠玉在前,這樣的幾乎已無話可說、無新可創,無能為力的爛熟的經典,話劇《青蛇》,卻仍然選擇在2013年的仲春,柔身而上,在針尖上起舞。很顯然,導演田沁鑫選擇了一個特別不討好的路。
有話,不臨絕境,何以見風景。田沁鑫女士以她的作品《青蛇》——這部三個小時的大戲,臨絕境,別開生面,示現大乘風景。
修佛的人講三界,世俗的娑婆世界,修行的如實世界,涅槃的究竟世界。這部戲,似乎恰好也正可以從這三個維度來觀察。
我知道田沁鑫導演是佛緣深厚的修行人。但在大幕拉開之前,還是很好奇,這部戲她打算著落在哪兒,又如何擊中現代人的心。
一.娑婆世界:兩個憂傷的女子和一個軟弱的男人:
白蛇和青蛇代表了世間兩類最別緻的女子:白蛇,工容得貌,淑敏慧齊。一早就設計好了人生,並按這個設計步步為營。如果放在今天,一定是好學生,乖女兒,主流的職業,主流的丈夫,毫無破綻的安穩的人生。白蛇人生的核心在於規劃,規劃的核心則在於控制。控制自己的本性,戒除吃人妖性轉而治病救人,行於當行;控制自己的生活,使其符合某種被廣為認同的標準,嫁尋常人,過小日子,身為妖孽,卻努力成為一個人類的母親;甚至試圖控制愛人的生死,不惜冒天威盜仙草,拯救自己的愛情。但是,當這樣的女子失去控制的時候,久被壓抑的巨大的勢能也可以翻江倒海,令水漫金山。不曾見,我們身邊多少良家婦女,都是一座悲愴的休眠火山?
青蛇,一個忠實於內心的行動主義者。我們偶爾也會遇到這樣的女子,她們總是東撞一頭,西撞一頭,雖然從沒特意想過顛覆什麼,卻總是顯得格格不入,總是讓正人君子們感到威脅。她們自我得令人生畏,不惜赴湯蹈火,也無懼於毀僧謗佛。她們止於不得不止,唯一聆聽的是自己內心的聲音。所以,這樣的女子非常有趣,總是特別令人費解,而又特別有自己的邏輯。比如說對於性,從從屬於國家機器的公務員到乞丐小販引車賣漿者流,一概笑納。你看她那混亂不堪的私生活,令她的男人們眼花繚亂,不禁發出「我是處男,您是畜生」的調侃。但細想來,又何嘗不是因為內心少了世間種種的分別,何嘗不是另一種的眾生平等。而對於法海的愛情,則讓你徹底見識了長成了的小青,世間稀有的明心見性。世人看到的是袈裟,青蛇看到的是男人;世人看到的是法海對於情慾的拒斥,青蛇看到的是修行人如如不動屹立如山的光芒;世人看到的是法海檻外人的冷清,青蛇看到的是可以為之盤桓500年的心底的溫存。
許仙,一個可憐人。許仙是世間男子的化身。很多人對於許仙怒其不爭,以為辜負了白娘子的愛。其實,放下分別心的話,你會發現許仙的一切判斷和抉擇都是可以理解的,甚至都是可以體諒的理性人的正常反應。他懵懵懂懂的接受了世間難得的一份厚禮,白娘子的愛和溫柔鄉,他在這裡面甘之如飴,卻不去想自己到底要用什麼樣的成長去配得上這份愛。他是好兒子,好丈夫,肯定會是好父親,也有著和智商剛剛相配的情慾。他的問題只是,每臨大事,便不能面對。不能面對自己的太太是千年的妖孽,這時候,他不會想這個妖孽也許是全世界最在乎他的那個唯一;不能面對他和小青的偷情對於太太的刺激,這時候,他不會想也許自己承擔了這無心之失,這兩個世間最孤獨的靈魂才可能繼續守望相助、彼此取暖;不能面對他的孩子沒有母親這樣的未來,這時候,他不會想是自己的逃避和予取予求,讓親生骨肉生離死別;他不能面對青燈古佛的漫漫人生路,這時候,他不會想佛門清凈,收容的了你的現世,卻收容不了你慌亂悖抝的內心;他是一個沒有非分之想,沒什麼了不得的貪慾和怨懟的好人,他只是不湊巧,在人生最重要的關隘,選擇了軟弱。而軟弱的壞處是,安放得下自己,卻安放不下慈悲。 許仙的境遇告訴我們,軟弱的男人除了參與釀造悲劇,就是給愛他的人,帶來無盡的淚水。
眾生。眾生是遊戲的,是有欲的,也僅止於此。所以導演給他們在舞台上安排的調性永遠是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大家起著哄的謀生掙錢,起著哄的去歡場消遣,起著哄的偷情,又起著哄的一鬨而散。熱鬧而全無心肝。在眾生相里,只見欲而不見情,只見緣起緣滅而不見救贖。
法海,你到底懂不懂愛。法海在本劇中,是一個徹底顛覆既有印象的人物。我以為,這個人物是導演的落腳點,她要用這個人,說些自己的話。
首先,田沁鑫的法海不是天理倫常的殘忍的衛道者,他無意也始終沒有傷害任何人和妖。他把許仙帶回金山寺是為了救命;他阻止白蛇面見許仙,是料定白蛇終於見到許仙和他的怯懦,反而傷得更深。他寧可承擔這個隔絕有情人的千古罵名;白蛇水漫金山動了胎氣,其實利用她臨盆時的虛弱給予致命一擊是老天爺給的天賜良機,既救了自己的道場和僧眾,又行了斬妖除魔的正道,討巧又如法,——一般的名門正道不一直都是這樣作為的么。但是他偏要錯失良機,偏要等著這個蛇妖,安全生下自己的後代,再來從容地與他以死相搏。他不屑於趁人之危,也不屑於名利雙收,他不關心世人如何想,如何說,他只行菩薩道。
第二,田沁鑫的法海是冷幽默的,首先他把自己的不能動情歸結於先天性心臟病,一動情,就有性命之憂。他有渡化眾生的功德,卻沒有選擇神化自己的路徑。而是選擇消解自己,調侃自己,不惜以卑微跟眾生相應;在戲中,幽默而狼狽的法海給了劇場很多的笑聲。這是導演真正的功力,也是法海這個修行人真的放下,不見慢心。
對於法海這樣的高僧,真正困難的是如何對峙小青的痴情。田沁鑫的白蛇故事裡,增加了青蛇對於法海的愛欲糾纏這一條主要的線索。我以為這是話劇對於李碧華原著一處很重要的增改。這裡的小青,對於法海的考驗是,自渡還是渡人的兩難。修行人想要圓滿,總不過渡眾生這三個字,但是他的難處在於眼前擺著一個現成的蛇妖,卻無筏可渡。因為,渡一個妖孽,講道理是沒用的,終須用一己之身幫助小青渡過情慾之海,完成成人的修鍊。但是渡了,捨己從人,就是破了根本戒,破了根本戒就不得修行的圓滿;但要渡化小青,又須破了戒才得圓滿。法海掉進了邏輯的死循環。所以田沁鑫說,法海有法海的糾結。當然,這個糾結里,還纏繞著法海對於青蛇無法言明的情愫。面對小青總是毫不客氣地在任何場合都要攀援在他懷裡的尷尬,有一次,法海也不免自我解嘲的說:砰然,但是不能心動。
二,如實的世界:給情慾一個出路
超脫一點來看,這部三個多小時的大戲,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妖要修成人,人要修成佛。眾生皆在路上,彼此克受,彼此擔負,彼此馳援,累生累世。
妖要修成人,修的是什麼呢?劇里講,是情慾。所謂蛇蠍心腸,蛇要成人,要生情。所謂有情眾生。
白蛇的修鍊,著落在許仙的身上。這是一個如假包換的芸芸眾生。白蛇轉換人形,與許仙夫唱婦隨,日夜承歡。起初一切看起來都很理想,大家都很努力經營這段情。直到兩個人之間最大的秘密被戳破的那一天。就像古老的西諺所講,每一個家庭都藏著一個骯髒的小秘密。這時候,兩人的情慾面臨了一次翻江倒海的考驗:男人的逃避,女人的失控,出軌,怨懟,曾經的恩愛瞬間變成陌路,你都不知道每日呼吸相聞的愛人竟然可以冷漠至此。面對苦心經營的情瞬間消散如夢幻泡影,白蛇絕望了,自請進入雷峰塔,封閉了心門。從此,再跟這個世界無話。白蛇的修鍊,從有情開始,到無欲終結。
青蛇的修鍊,著落在法海身上。特別不巧的是,法海是一個修行人,是世間極少數可以讓渡一切,偏偏只除了情慾無法舍給她的那一類人。一個修情慾,一個修無欲,兩個人的修行狹路相逢。這樣的相逢,很苦,但也因為苦,便勝卻人間無數。劇中有這樣一段:法海面對小青的苦苦索情,正色道:生忍,法忍,無聲忍,是完成佛事的忍辱布施,心不行淫妄,而能行大忍。小青問:什麼意思?法海道:就是沒拿你當回事。小青一拳打向法海:無情似鐵,就是你要做的人?法海默然。小青面對觀眾:我的男人就該這樣屹立如山。我的愛不退轉。
我愛你,我的愛與你無關。為了愛,忍辱至此。這樣的女子,看不破時業障如恆河沙,看破時就是百千萬劫亦難遭遇的證量。小青身上有著令人不能直視的勇氣。所以,從境界上看,這樣的女子,終勝白蛇一籌。導演講到青蛇,用了「特別值得敬重」這樣的話。
小青修的是情慾,修來的是愛。
愛。愛是什麼。借用基督的話做個近似的比量,愛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無止息。她在法海的樑上,盤踞了五百年,只為了一個永遠不被接納的未來。但是,她的愛並不因此而退轉。她在愛的面前,斷疑生信。
最後一場戲,在五百年後民國時期,對於這份自己拒斥了500年,也跟隨了自己500年的不退轉的愛,再度面臨圓寂的法海,終於對於小青有了這樣的輕輕一諾:等我回來。。。再給你授業解惑。法海的臨別一語,給了糾結累世的情慾一個如法的出路。這個出路,是慈悲。
記得那天看到這裡,幾乎痛哭失聲。今天寫到這裡,仍是這樣。作為有情眾生,總有一種東西會讓你淚流滿面。這種東西,叫慈悲。
三,究竟的世界:
對於這個「究竟」的境界,導演田沁鑫說,這是她未及言說的部分。我想,也許是因為這個「究竟」根本就是不可言說,不可稱量的吧。言盡於此,不如放下。
如果有人要我用一句話來最後界定一下這部劇的價值,我想,我會說,這是一部大乘之作。只為最上上乘者說。
《青蛇》開場和結尾,分別是一場法事。看這部戲,也是一種修行。
補記:
這篇小文寫得很艱難,倒不在於無話可說。而是千言萬語,骨鯁在喉。太多想說的話逼仄在一處,難免行文上慌亂,顧不得有取捨,有章法,有理據。甚至也顧不得寫得有意思,顧不得讀者的觀感。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只是認定了,理會的人,自會理會得。這是一種很新鮮的寫作體驗。這是話劇《青蛇》給我的機緣。謝謝田沁鑫和她幾近完美的表演團隊。再多說一句,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不出大師的時代,是一個藝術和藝術家被有形的金錢和無形的禁錮肆意踐踏零落成泥的時代。也許,好在因為有了田沁鑫這樣專注於內心真實的藝術家孤絕的堅守,才為這個羞煞祖先只見潰敗的時代,爭得了僅存的尊嚴和顏面。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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