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義忠:台北與我
06-07
從北藝大俯瞰台北夜景 2013年6月
俯瞰台北夜景的最佳地點有好幾處,對我而言,則是台北藝術大學最方便。經常看不覺得有什麼稀奇,不就是萬家燈火嗎?然而,習以為常的景象,有時卻會因天候而被賦予非凡的意象。
那天就有那麼一條雲帶,不高不低地浮在台北盆地的半空中,彷彿是老天的用意,希望看到的人沉思片刻,反問自己,這個城市對你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讓你喜歡還是反感?讓你得到什麼、失去什麼?讓你想在此安身立命、或是趕緊逃離? 這個觀看位置是學校行政大樓前的看台,下方的小廣場常會舉辦一些活動或晚會,學生拍畢業紀念照也喜歡挑這裡。我在這所學校教了二十幾年書,還是第一次在這兒站那麼久;一是因為快退休了,二是被這一景深深勾起了與這座城市的愛恨情愁。 第一次來台北,是初二被老家的頭城中學退學之後。「台北隨便哪家工廠都可以去做工,而且工錢很高!」在一個同學的慫恿之下,我離家出走,懷著莫大的憧憬跟他來到台北。一天後,他說要去買東西,叫我在公交車亭等一下。我傻傻地站了幾個鐘頭,才確定他已經溜回家了。 失神之際,我想要過馬路,卻被一輛飛快的摩托車衝撞到十幾公尺外;小命差點不保,闖禍的騎士卻頭也不回、逃之夭夭。一位好心婦人扶起我,問我在台北有沒有認識的人,雇了三輪車載我去找從小當他是偶像的同鄉。夢想徹底破滅後,我回老家挨了父親一頓好打。這就是我的台北初經驗:被騙、受傷,卻知道在這冰冷現實的大城市裡,依舊有溫情。 高中畢業、大專聯考落榜後,我很幸運地在台北找到工作,一腳踩進了當時台灣文化圈的核心,從此在這裡工作、生活、成家、立業,至今已45年。故鄉逢年過節才回去,父親、母親相繼往生後,老家與我這個遊子之間的臍帶終於被剪斷。 在這個城市,我歷經挫折與順遂、無情與溫暖,度過交通最混亂、空氣最骯髒的建設陣痛期。如今,我已年入花甲,而台北在多少人的努力之下,被經營為世界上最宜居住的城市之一。 向來拍台灣鄉村,希望替農業社會留下最後一瞥的我,會將鏡頭轉向城市,也是有因緣的。1985年陳映真先生創辦《人間》雜誌,找我當顧問。我覺得不能只掛名,總得做些什麼,而鄉土攝影可能也不適合這本雜誌的批判風格,因此乾脆開始拍台北。 專欄《台北速寫簿》從創刊號開始連載;這也是我首度以短文配圖的方式發表照片,沒想到反應出奇的好。於是,我便將自己生活在台北的酸甜苦辣、期望、失落,想融合又不得其門而入的複雜情緒一一道來。專欄於刊登一年多後告一段落,但我卻繼續以相機替台北把脈,勤快地拍攝了許多照片,發展成《台北謠言》攝影展、影集。 又過了30年,我與台北的糾葛更多,卻發展出類似革命情感,再度審視這些照片,感想與年輕時落差頗大。於是,我重新書寫,在回憶每張照片的拍攝經驗時,加上了一個老人對人情世事、環境因緣的體悟。這些故事除了在內地媒體連載,且已結集成冊,以《都市速寫簿》之名出版。 曾經想要移民的我,如今已徹底明白,身心分離,逃到哪裡都不會有歸屬感。身在哪裡,心在哪裡,哪裡才是故鄉。 阮義忠(台灣)文/圖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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