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最後的夜晚》:波拉尼奧積累的素材

直到2003年智利作家羅貝托·波拉尼奧去世,他的短篇小說正式的發表量只佔他創作的極小比例。大部分的短篇作品,是遺留在電腦中的文檔和散落在抽屜中紙片上的筆跡。

羅貝托·波拉尼奧

我們得以見到,是因為他的家人及出版人的挖掘、整理,集結成集。與波拉尼奧的長篇巨著《荒野偵探》、《2666》相比,這樣的短篇集在他的作品中或許顯得微不足道。我們甚至有理由認為,沒有在他生前發表的作品,除了時間上的來不及,更可能是他自己認定的不成熟之作。又或者,它們只是波拉尼奧為自己的長篇創作所積累的素材而已。

就像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中一個沒人給他寫信的上校,曾先後出現在馬爾克斯的短篇小說以及中篇小說里,之後才成為《百年孤獨》中的一個成熟的人物形象。同樣,在波拉尼奧的短篇小說中散落的眾多人物和情節,也被很多評論者認為與《2666》、《荒野偵探》密不可分,甚至有著驚人的相似。因此,在波拉尼奧身後發表的《地球上最後的夜晚》以及中文版即將發行的《護身符》等短篇小說集的文學價值,更多地體現在其展現了波拉尼奧的一路走來。

《地球上最後的夜晚》中文版不久前出版,依然由《2666》的譯者、翻譯家趙德明翻譯。書中的14個故事,幾乎都在書寫於流亡生活中理想破滅的一代人,掙扎於邊緣,困於夢魘。「這裡面墨西哥的事兒多,文學圈子裡的事兒多,很多的的確確就是他的生活場景。」趙德明形容這個短篇集給人一種鏡頭感:「一個特別的場景說一個具體的人,用具體的特寫鏡頭成為這個集子的特色。」

三聯生活周刊:波拉尼奧的短篇小說里,有很多情節、線索與他的長篇有著聯繫,甚至說是重複。我們應該怎麼看待他的這些短篇作品,它們是否還是獨立存在的?

趙德明:現在看來,這本短篇集里的很多小說都像是當時寫出來,準備將來寫長篇用的,不像是為了馬上發表而寫的短篇。短篇小說集並不是波拉尼奧自己弄出來的,而是文學代理人、出版方、家屬,在他去世後不斷發掘他的作品。這個過程應該是,《荒野偵探》、《2666》兩個大長篇推出以後,他名聲大振,後人覺得他以前積累的東西有價值,他的代理人和財產繼承人,他的夫人、兒女從電腦里、抽屜里翻出的很多東西,然後仔細研讀,發現這些東西和(他創作的)大整體是有內在聯繫的。

這個需要資料,現在我還沒有整理他的創作時間表,沒有發言權。但整理後如果發現:比如某一篇短篇作品是出自2007、2008年找出的資料,而沒有正式發表過,那麼肯定就是素材了。

趙德明

三聯生活周刊:除了發表與否,對於這些短篇小說是否為素材,還有沒有別的判斷依據,像這本書里收錄的作品,其本身的寫作模式、語言等方面有沒有這樣的顯現?

趙德明:這個判斷是有根據的。從文字、結構以及故事上來講都像是有感,然後趕緊寫下來,不像一個完整的(作品)。隨便舉一個例子,比如《通話》(《地球上最後的夜晚》里的一篇)開頭就是這樣:「B愛上了X。當然是一場不幸的愛情。B在一生的某個時期曾經準備為X獻出一切,差不多跟一切熱戀的男人所想、所說的一樣。B跟X吹了。……」這顯然像寫作提綱:時間、地點、日期誰和誰。

三聯生活周刊:如果作為長篇小說的創作素材積累,波拉尼奧的短篇小說集,當然也包括這本《地球上最後的夜晚》,其文學價值也就不能獨立地看待了?

趙德明:它們的文學價值就在於波拉尼奧的一路走來。要從文本分析的價值上來講,就是那時候寫的東西和後來長篇里的故事的重複性。比如這本集子裡面的一篇《安妮·穆爾的生平》,故事看起來是比較完整的,但它和《2666》裡面的那個知識分子的形象有很多驚人的相似,人物名字都換了但故事架子還在,比如他是在哪兒長大的、家庭是什麼樣的等等。

2003年波拉尼奧去世,這個作家沒有了,《2666》把所有的東西都集中了。那出自哪兒呢?一找,在這篇上呢。他的另外一個短篇小說集《護身符》也有這個作用。

三聯生活周刊:可以憑藉這些相似、重複把他的一些短篇小說理解成《2666》、《荒野偵探》的創作雛形么?

趙德明:這麼說就像是有計劃的說它了,其實它都不是。在那段時間裡,波拉尼奧覺得有東西可寫,就寫了。他白天老老實實給人打工,照常做他該做的工作,但是他還很想寫,而這些就像是素材的積累和準備。《2666》問世的時間是2003年,這些短篇被發掘出來是在2003年之後。這給我們提供了一個信息,就是這樣的大作家在前期準備了什麼。

剛才談到過要列出他在什麼時候寫的哪個短篇的工作,這也能解決很多問題,就是在那個時期他的那個遭遇,比如他在莫斯科境遇不好,在家庭、生活、與朋友的相處中遇到很多具體的事情,具體什麼觸及了他,因為這些短篇的的確確是他在那個時期的心情。

三聯生活周刊:你用「全景式寫作的小說」評價《2666》,在波拉尼奧的短篇小說里,是否也展露了一些「全景」的視野?

趙德明:是的。這跟他的經歷有關,他見得多,讀的書也多。雖然是短篇,有一個具體場景,但陪襯這個場景的很寬,他的視野、思想跑來跑去經常會有,法國的、美國的、義大利的,他太熟了,這個經歷造就了他的寬。等他寫一個具體場景的時候,又寫得很深,這就是他的功夫。好作品必須有深度的刺激性的細節,人、心、場景,要細到頭髮絲的顫動,心裡的瞬間都能寫出來。

三聯生活周刊:在可讀性上,把它們純粹當作一般的短篇小說,不去管它是否為素材,也是不錯的作品?

趙德明:是的。他寫得很碎,但是不得不碎。它的主要價值在於是素材,但也是閃現著文學味十足的東西。雖然還是個框架,裡面還沒有豐滿。其實,包括《2666》也有這個問題,如果《2666》真的要加工、修飾,整體上再打壓,那就更不得了了,但是來不及做了。

三聯生活周刊:你認為波拉尼奧的短篇小說在探討的核心問題是什麼?

趙德明:特別需要關注波拉尼奧短篇里暴露出來的,是人性的問題。最需要穿透到裡面去讀的,是一種人類的瘋狂,人類的偏執,是人類在各種「欲」背後驅使出來的邪惡。「波拉尼奧們」得出這個結論並不容易,不是靠書本,而是需要血的殘酷的教訓。很多問題,波拉尼奧不是簡單地歸結於政府、社會,不是民主不民主、專制不專制的問題,而要比這個深刻得多。如果要停留在政治層面,那就沒有看到北歐又如何、美國又如何,沒有看到那裡面的骯髒、齷齪。沒有絕對美好,都是相對的。

比如他寫德國納粹,也寫蘇聯紅軍,按照過去的文學路數,文學評論家會指責他的立場,現在不會。你可以拿出史實,蘇聯紅軍那會兒進入柏林、進入東北時候的燒殺和德國法西斯進入一個村莊時候的燒殺有什麼不一樣?納粹殺猶太人,蘇聯紅軍對波蘭的戰俘就沒殺?我們作為讀者看到這些的時候目瞪口呆,能說正義或非正義?波拉尼奧就直接指出這兩種都是邪惡,本質都是殺人而無法有辯詞,革命的殺人和反革命的殺人只是名義上的不同,你只要掌權,歷史就由你來書寫。他反對這個。

三聯生活周刊:具體到這本集子里的故事,激情、失敗,整體的傷感和無奈,也都歸結到這裡。

趙德明:他的作品,歸根結底是在揭示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一直到現在所表現出來的信仰危機、文化危機以及精神道德危機。他從不轉彎抹角:21世紀全球人的勢力、實力、功利,這幾個詞是不分國家種族的。

翻譯了他五六本作品之後,我現在的看法是:他太悲觀。他覺得人類就是這麼邪惡,有權了就貪,沒錢了就急,有點兒錢沒點兒錢的人就混。他認為,不管什麼人都是受利益驅動,大有大邪惡,小有小邪惡。不管高貴還是卑微,他都往人性骨子裡的複雜性扎一針,在這點上毫不客氣。這就是他讓很多人受不了的地方,所有東西都曝光,讓太陽曬一曬,但他又不告訴你希望在哪兒,沒告訴你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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