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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一多「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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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博客的唐詩講義初唐部分,有一篇題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陳子昂和張若虛》,其中關於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我大膽評價了一段話,不知您注意到了沒有:

聞一多先生評價這首詩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聞先生才華橫溢,對詩詞很有研究,但他的評語對我們而言只說明兩點:一、他是這樣認為的;二、有人給過這樣的評價,僅此而已。至於讀者您是不是有這個體會,那就不一定了——青菜蘿蔔,各有所愛嘛。

其實,在這兒我的用詞是「狡猾狡猾地」:似乎說得很公正,一付不偏不倚的樣子,實際上骨子裡是很不以為然的,只是礙於聞一多先生的大名不好意思明說罷了。「僅此而已」!您若是留心了,應該嗅得出這種味道。

那麼,我為什麼有這種想法呢?很簡單,我非文人、更非詩人,僅僅是一個普通的欣賞者,我也覺得這首詩很美、很好,但還是詫異——至於給這麼頂尖級的評價嗎?

《皇帝的新裝》這故事誰都知道,但有一點並不是人人明白:如果你的直覺告訴你有哪兒不對——恭喜你,你的直覺很有可能是對的。

我們先來看看在這問題上的普遍說法:

被聞一多先生譽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宮體詩的自贖》)的《春江花月夜》,一千多年來使無數讀者為之傾倒。一生僅留下兩首詩的張若虛,也因這一首詩,「孤篇橫絕,竟為大家」。——上海辭書出版社《唐詩鑒賞辭典》

(《春江花月夜》)是初唐、盛唐之交詩人張若虛的代表作,被聞一多先生譽為「以孤篇蓋全唐」,歷來為人們所傳頌。——百度百科

乃千古絕唱,是一篇膾炙人口的名作,有「以孤篇壓倒全唐」之譽。——百度百科

《唐詩鑒賞辭典》引用聞一多先生的評價註明了出處——《宮體詩的自贖》,這應該沒有問題。而且這一說法出現在許多唐詩(唐文學)研究專家的表述中,說明不可能無中生有。不過,儘管這樣,我還是聽到了許多不同的聲音,看來對聞一多先生的評價不是我一個人有想法。下面羅列幾條,都是從網路上找來的:

一首《春江花月夜》,被聞一多譽為「孤篇蓋全唐」,這樣的讚譽,恐怕有些人不會認同,但由此可見其藝術價值的珍貴和在詩海中地位的崇高。

當然,把《春江花月夜》稱為「宮體」,並不是很妥當,「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的評價,也值得商榷,但是《春江花月夜》的確是樂府詩之精品,聞一多對它的情感與哲學內涵的剖析十分精妙,故而提供給大家作理解詩歌的鑰匙。

(在第十三屆青歌賽上)余秋雨評委的點評也很有意思,他在肯定了《春江花月夜》的文化價值後,又對聞一多「以孤篇壓倒全唐」的評價做了點評,認為這話「有點過了」。

聞一多算哪根蔥?他的文學成就能夠在歷史上排第幾?他說的就是權威了?

哈,這最後一句說得有點過了,他也許習慣性地把聞一多先生僅僅當成一個民主鬥士,而不清楚他首先是著名的學者、教授(那年代的教授一個至少能頂現在的一籮筐吧?),也不知道汪曾祺先生當年在西南聯大聽了聞先生的課後感嘆「能夠像聞一多先生那樣講唐詩的,並世無第二人」(汪曾祺《聞一多先生上課》)。不過,學者的名氣不管多大,「他說的就是權威了?」這倒是有道理的。

出於好奇,也出於謹慎,我找來了聞一多先生寫的《唐詩雜論》(中華書局,2003),其中自有《宮體詩的自贖》(全文參見國學網http://www.guoxue.com/wk/000460.htm)。讀完之後,我大吃一驚。

我們一起來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聞先生的這篇文章很長,先是講述了宮體詩的前期發展,隨後談到了「初唐四傑」中的盧照鄰和駱賓王,接下來談到了劉希夷:

相傳劉希夷吟到「今年花落……」二句時,吃一驚,吟到「年年歲歲……」二句,又吃一驚。後來詩被宋之問看到,硬要讓給他,詩人不肯,就生生地被宋之問給用土囊壓死了。於是詩讖就算驗了。編故事的人的意思,自然是說,劉希夷泄露了天機,論理該遭天譴。這是中國式的文藝批評,雋永而正確,我們在千載之下,不能,也不必改動它半點。不過我們可以用現代語替它詮釋一遍,所謂泄露天機者,便是悟到宇宙意識之謂。從蜣螂轉丸式的宮體詩一躍而到莊嚴的宇宙意識,這可太遠了,太驚人了!這時的劉希夷實已跨近了張若虛半步,而離絕頂不遠了。

注意,這裡出現了「頂峰」的概念:「這時的劉希夷實已跨近了張若虛半步,而離絕頂不遠了。」

再接下去就是最值得關注的部分——開始談到《春江花月夜》了。為了避免斷章取義,我覺得還是把這一部分全部抄列在此為好:

如果劉希夷是盧、駱的狂風暴雨後寧靜爽朗的黃昏,張若虛便是風雨後更寧靜更爽朗的月夜。《春江花月夜》本用不著介紹,但我們還是忍不住要談談。就宮體詩發展的觀點看,這首詩尤有大談的必要。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瀲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在這種詩面前,一切的讚歎是饒舌,幾乎是褻瀆。它超過了一切的宮體詩有多少路程的距離,讀者們自己也知道。我認為用得著一點詮明的倒是下面這幾句: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更敻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恆前面,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從前盧照鄰指點出「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時,或另一個初唐詩人——寒山子更尖酸地吟著「未必長如此,芙蓉不耐寒」時,那都是站在本體旁邊凌視現實。那態度我以為太冷酷,太傲慢,或者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帶點狐假虎威的神氣。在相反的方向,劉希夷又一味凝視著「以有涯隨無涯」的徒勞,而徒勞地為它哀毀著,那又未免太萎靡,太怯懦了。只張若虛這態度不亢不卑,沖融和易才是最純正的,「有限」與「無限」,「有情」與「無情」——詩人與「永恆」猝然相遇,一見如故,於是談開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對每一問題,他得到的彷彿是一個更神秘的更淵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滿足了。於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傾吐給那緘默的對方: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因為他想到她了,那「妝鏡台」邊的「離人」。他分明聽見她的嘆喟: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他說自己很懊悔,這飄蕩的生涯究竟到幾時為止!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他在悵惘中,忽然記起飄蕩的許不只他一人,對此清景,大概旁人,也只得徒喚奈何罷?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這裡一番神秘而又親切的,如夢境的晤談,有的是強烈的宇宙意識,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純潔的愛情,又由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從這邊回頭一望,連劉希夷都是過程了,不用說盧照鄰和他的配角駱賓王,更是過程的過程。至於那一百年間梁、陳、隋、唐四代宮廷所遺下了那分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這樣一首宮體詩,不也就洗凈了嗎?向前替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後也就和另一個頂峰陳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張若虛的功績是無從估計的。

細讀上文,可以清晰地看出聞一多先生對《春江花月夜》是從頭到尾分段講解的,每一段詩句之後,緊跟著的就是他對這一部分的理解和評價。這一點是我們準確理解聞一多先生所表達含義的關鍵點。

篇首八句、接下來到第十六句止,聞一多先生都分別評講了,「在這種詩面前,一切的讚歎是饒舌」、「更夐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寂的境界」,這些都是分別針對這兩部分的。從第十七句起到全詩結束,先生用自己的理解把這一部分串了起來,而後開始評價:

「這裡一番神秘而又親切的,如夢境的晤談,有的是強烈的宇宙意識,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純潔的愛情,又由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

特別提醒注意,這裡只有一個句號。

我們先把這一句話稍微縮一縮:

這裡一番晤談,有的是宇宙意識,(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愛情,(又由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

再來看看「這是詩中的詩」之中的「這」指的是什麼。

根據字面理解,聞先生的意思應該是:全詩的這一部分(從「白雲一片去悠悠」到結尾,就是「這」之所指),通過一番晤談,體現了張若虛強烈的宇宙意識,以及從中升華出來的純潔的愛情,還有從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這是全詩的精華部分,是詩中的詩。

還可以有一種理解:聞先生在這句話的前半句談的是詩的一部分,最後的評價卻是針對整首詩而言的。人的思維發生跳躍(更何況作為一個詩人),這也是可以接受的。

可為什麼又說是「頂峰上的頂峰」呢?其實,聞先生在評價劉希夷時已經埋下伏筆了,他說「這時的劉希夷實已跨近了張若虛半步,而離絕頂不遠了」,已經表明他將用「頂峰」(或絕頂)來形容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了。那麼這一頂峰是什麼的頂峰呢?——別忘了聞先生這篇文章討論的是宮體詩——這只是「宮體詩的自贖」這一過程的頂峰!而「頂峰上的頂峰」,前一個「頂峰」指的是劉希夷,後一個「頂峰」指的是張若虛,這樣理解是符合聞先生的思路的。

聞先生接下來的說法更是印證了這一理解:「從這邊回頭一望,連劉希夷都是過程了,不用說盧照鄰和他的配角駱賓王,更是過程的過程。」——原來以為到了劉希夷這兒已經是頂峰了,沒想到出了個張若虛,以一曲《春江花月夜》把他比了下去,成了新的頂峰。自然,劉希夷這座山峰只有退居其次了,盧照鄰和駱賓王等人更是一堆小山丘、泥丸點點也。

這樣看來,前面提出的兩種理解,還是後一種可能性更大,即聞一多先生的這一評價針對的是《春江花月夜》整首詩。

那麼,這一頂峰指的會不會是唐詩的頂峰呢?顯然不可能。一則聞先生此文的討論範圍明確限定在宮體詩,二則他根本就沒有把張若虛和任何一位初唐以後的詩人作比較。無需論證就獲得所謂的「孤篇蓋全唐」的稱號,天下沒有這麼好的事吧?

即使我們把範圍再擴大一點——從宮體詩範圍擴大到整個初唐,《春江花月夜》是否能在初唐稱雄還很難說,起碼在聞一多先生眼裡還有個「頂峰」級的高手,他在文章結尾時寫道:「因此,向後也就和另一個頂峰陳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張若虛的功績是無從估計的。」路已經清除好了,被譽為「盛」的時代即將來到,在這期間能稱得上頂峰的,除了張若虛,還有陳子昂。敢情《春江花月夜》「孤篇蓋初唐」都不能說啊。

可見,「孤篇蓋全唐」不可能是聞一多先生的意思,他的原意是明顯的:《春江花月夜》一詩達到了宮體詩範圍內的頂峰水平。這樣看來,前面提到的幾種對聞一多先生的評價的不同意見,如「恐怕有些人不會認同」和「值得商榷」之類,現在回頭看,如果他們正確理解了聞一多先生的本意,估計也就不會不予認同、也不存在多少商榷的餘地了。

12卷本《聞一多全集》(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保留了許多聞先生珍貴的手稿,檢索其間,發現還有幾處談到了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這恰好可以作為了解聞先生原意的最好的佐證:

《聞一多全集·6》(唐詩編上)P99《唐詩要略》(此文屬提綱性質,根據作者手稿照相複印件整理而成),在《春江花月夜》之下作者標註「宮體詩的頂峰」。

《聞一多全集·7》(唐詩編中)P343:「《春江花月夜》傳誦千古,說者謂"孤篇橫絕、竟為大家』,信然。」

《聞一多全集·8》(唐詩編下)P119《全唐詩人小傳·張若虛》:「然詠月之作,此篇固千古絕唱矣。」

在查閱資料的過程中,我見到一篇程千帆先生髮表於1982年的論文,題為《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誤解》。其中有這樣一段話:

抗日戰爭時期,聞一多在昆明寫了幾篇《唐詩雜論》,其中題為《宮體詩的自贖》的一篇,對張若虛這篇傑作,作了盡情的歌頌。聞先生認為:「在這種詩面前,一切的讚歎是饒舌,幾乎是褻瀆。」詩篇的第十一句到第十六句,比起篇首八句來,表現了「更夐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寂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恆面前,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對於第十一、十二、十五句中提出的每一問題,「他得到的彷彿是一個更神秘的更淵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滿足了」。對於第十七句以下,展開了征夫、思婦的描寫,則認為「這裡一番神秘而又親切的,如夢境的晤談,有的是強烈的宇宙意識,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純潔的愛情,又由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聞先生因此讚美說:「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

程千帆先生也注意到了聞一多先生的逐段講評,也幾乎觸到了最終的結果,可惜功虧一簣,在最後一步隨口說道:「聞先生因此讚美說……」而未注意到並指出聞先生評價的限定範圍。很可惜,就像圍棋高手在形勢一片大好之下來了步隨手棋,與揭開謎底擦肩而過。於是,對聞先生原意的誤解,又繼續下來了。

最後再說說關於《春江花月夜》的其他幾種評價的出處。

經查,「孤篇橫絕,竟為大家」這句話是有根有據的。清末學者王闓運(是楊度和齊白石的老師)說過:「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調,孤篇橫絕,竟為大家;李賀、商隱,挹其鮮潤;宋詞、元詩,盡其支流,宮體之巨瀾也。」(陳兆奎輯《王志》卷二《論唐詩諸家源流——答陳完夫問》)可見這一評價確是作者的本意。需要注意的是,這一評價只是認為張若虛僅僅憑著一篇名作傳世就對詩壇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配得上「大家」稱號,但絕無「孤篇蓋全唐」之意——唐代的「大家」可不止一個兩個哦。

至於「孤篇蓋全唐」、「以孤篇壓倒全唐」之說,我一直沒有查到出處。程千帆先生的《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集評》一文匯聚了歷代眾多的評價,從中也沒能找到這兩句。而且似乎這樣說的人都愛用「被譽為」這一句式,其來路實在可疑。估計是有人在錯誤地理解了聞一多先生的本意之後,再提取王闓運評價中的「孤篇」二字,如此以訛傳訛而來的。哎,總不會是受到楊子榮的「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的影響吧?

聞一多先生的《宮體詩的自贖》一文寫於1941年,至今已過了將近70年的時間。在如此漫長的時間裡,文中這句被極為頻繁地引用的話一直未能得到學術界正確的閱讀和理解,這實在說不上是件正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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