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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之舟的錨

  常聽人抱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種抱怨,聽出有三分無奈,還有三分自得。無奈是自己管不住自己,自己的時間不是自己的,自己去乾的事不是自己當緊的事。自得也是炫耀,江湖是穿梭的飯局,是各式會議的請柬,還有拜訪、會見、站台以及說得出和說不出的各種「請託」與「應酬」。

  不知從何時起,「出來混」「跑江湖」,成了人們掛在嘴邊的當家詞語。而且還要是混出個人樣的角色,才有資格說這種自謙自得的開場白。就像水上的漂浮物,若只是救生圈、車輪胎、竹木筏子等級的時候,不能自稱「在江湖」,只能說是「漂」。「北漂」的漂,草根的浮沉就叫漂。船兒包裝上了鐵甲,安上了發動機,不再用兩隻手搖櫓划槳了,突突地冒煙「下海」了,這時也才能見人就說「出來混」「在江湖上」了。漂在水上,成了氣候,有模有樣的都叫船。小機動漁船與萬噸大游輪,差別雖大,見面都叫老闆,伸手就遞名片,彼此彼此。當然,這裡邊的差別大了。船大船小,噸位不同,行頭舉止就不一樣;貨好貨孬,臭魚小蝦,真金白銀,臉色口氣大相徑庭。出了事,倒了霉,都嘆出一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原因都一樣——漂在驚濤駭浪中的船無錨。

  錨者,定力也。錢財雖是商家的壓艙石,但萬貫錢財也不能當錨使。經商下海如此,為官從政亦如此。古人說宦海沉浮,就是說從政是高風險的營生。為官一世,倘若能平安著陸,回到老家,蓋上一座宅子,門上掛一匾「退思齋」,也就功德圓滿,讓後人讚羨不已。

  前些日子,我去河南南陽採風,在古代內鄉縣衙的「三省堂」看到那副有名的對聯:「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勿道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穿百姓之衣,吃百姓之飯,莫以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這就是在風高浪險的宦海中,努力做一個好官的定力。「自己也是百姓」就是風吹浪打不翻船的鐵錨。百姓何來如此定力?孔夫子說了:「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當將軍的指揮權,當高官的烏紗帽,都是能夠叫人拿掉的,自古以來,位高權重者,皆如履薄冰,惶惶不可終日。認定「自己也是百姓」,百姓何有之?無權無勢的百姓,孔夫子看明白了,唯有「匹夫之志」,則無人可奪,也無懼被奪。布衣詩仙李白,一生欲求仕途不得,遊歷天下,恃才傲物,終生不得志。然而天生其才,才華在蹉跎中,將心血化為詩章,才不可奪!那些高官厚祿者早隨歷史的煙雲化為烏有,而匹夫李白印在詩章里的嘆息穿透歲月,至今讓我們扼腕!司馬遷宦海翻舟,身陷囹圄,慘受宮刑,旦夕成為賤民匹夫。然其心不認命,志亦不可奪,一部《史記》討回天理公道。平頭百姓,無身外權勢,欲立身於世,一是引其向前的「志」,二是安身立命的「才」。志揣心裡,才藏胸中,不可奪也。仔細數來,自古扳著指頭能數過來的好官,真的都是想明白「自己也是百姓」的讀書人。

  引出這一番想法,是因為讀到小說家麥家的一篇短文,文中寫到他的父親,一位務農的老百姓,「『家有良田,可能要被水淹掉。家有宮殿,可能要被火燒掉。肚子里的文化,水淹不掉,火燒不掉,誰都拿不走。』這句話是我父親說的。」這是一位會當父親的農民,前兩句話,乍一聽像是個賣保險的,細想一下,他也真是個「賣保險」的父親,他給兒子一份水淹不掉、火燒不掉的「人生保險」——要有肚子里的文化。這是定力,也是一隻管用的錨,真的將一個農家孩子的命運之舟,錨定在文學之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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