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醫關鍵一戰：白白損失一個腎，他仍選擇相信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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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人生太精彩，雖然活得並不長，但給人的印象卻像是一個長壽之人。
梁啟超就是這樣的，1929年1月19日，他去世的時候，其實只有56歲。
1889年，他16歲時就中了舉人。到1898年戊戌變法達到人生巔峰時，不過25歲.後來他和趙元任等被稱為清華國學門四大導師，給人的感覺像是一個老人了，但到他去世這一年，也才56歲而已。
他的死引起了很大的風波，社會上都在流傳協和醫院切錯了他的腎，這可謂是現代史上最著名的一次醫療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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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梁啟超的心臟就出了問題，1924年，他的夫人李蕙仙患癌症去世，讓他很受打擊。1889年他中舉的時候，主考官李端棻欣賞其才華，把自己的妹妹許配給他，這個妹妹就是李蕙仙。
從1924年開始，梁啟超就發現自己經常小便帶血。人過50，就開始疑神疑鬼，梁啟超的四妹還有老師康有為先後去世，都給他的內心造成了困擾。有時候，他懷疑自己也得了癌症。
1926年，他先是到德國醫院做了個全面檢查，排出了結石和結核，當時結核病流行而且致命，檢查結果讓人放心，但是便血的事還是經常發生。
他也考慮過中醫，當時「四大名醫」之一肖友龍和他有來往，梁啟超去找他看過一次。他說：尿中帶血，不是急病，「任其流二三十年，亦無所不可」。梁啟超一直站在時代的潮頭，這種「流二三十年都沒事」的論斷，實在缺乏邏輯，不能讓他信服。
中醫不行，就換西醫吧。於是，他就決定到協和醫院做個徹底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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協和醫院建成於1917年，由洛克菲勒基金會創辦，建院之初，就志在「建成亞洲最好的醫學中心」，在當時，協和醫院已經可以做X光檢查，這是世界上先進醫院的標誌。
1921年協和醫院落成典禮
20年代初，中西醫還處於激烈交鋒的時候。魯迅在《吶喊》的自序中，對中醫進行了猛烈的攻擊，認為那是有意或無意的騙子。在長沙，湘雅醫院已經創立，在成都，基督教會創辦的仁濟、存仁醫院也已開辦很久，這是華西醫院的前身。
整體上看，北洋政府和稍後的南京國民政府，都在積極開辦現代衛生事業，西醫的發展非常迅速，在北京和上海這樣的大城市，思想開明的人，已經習慣看西醫了。很多影視劇中，地下黨被追捕或者受傷時，經常躲在西醫的診所。
1926年3月8日，梁啟超來到協和醫院，醫生藉助器械，很快查明他的膀胱和尿道一切正常，便懷疑是腎的問題。對於究竟是哪一隻腎臟作怪，醫生做了一系列左右兩腎的對比試驗，先是驗出兩腎的排泄功能左強右弱，接著進一步的化驗，發現左腎排泄物「其清如水」，而右腎排泄物帶血。
於是醫生認為尿血的原因在右腎上，與左腎無關。接受了X光透視之後，醫生果然發現他的右腎有一個櫻桃大的黑點。經多位專家診斷，一致認為那黑點是腫瘤，且是導致尿血症的病因。
最好的辦法，就是做手術，把右腎切除，這可是90年前啊，切除一個腎，是一個大事件。醫院不敢怠慢，請出院長、著名外科專家劉瑞恆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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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於1890年的劉瑞恆，此時還不到40歲， 已經是中國最有名的醫生之一了。
和梁啟超一樣，劉瑞恆也是一個天才，他13歲的時候，就考入北洋大學堂（今天津大學），很快，他就被送往美國讀書，1909年，他還不到20歲，就獲得了哈佛大學理學學士學位。這時候，胡適、梅貽琦、趙元任都還沒去美國讀書呢。
在哈佛拿到學士學位後，他沒有回國，而是繼續讀醫學，用了6年的時間，在1915年獲得哈佛大學醫學博士學位，這一年，他才25歲，回國就到上海哈佛醫學校當教授。
協和醫院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1906年，當時英美教會在北京辦了一個協和醫學堂，1916年，洛克菲勒基金會收購了這個醫學堂，到1917年，正式開辦醫學院、醫院一體化機制，劉瑞恆在1918年被協和聘為外科教授。1920年，劉瑞恆又到美國進修兩年，專攻癌症外科，回國不久就做了協和醫院的院長。
中國最有名的一個腎，與中國最好的醫生，就這麼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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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3月16日，梁啟超被推上手術台。
劉瑞恆親自主刀，副手是一位美國醫生，另外有幾個醫生和實習生現場觀摩。這不但是摘掉中國最有名的一個腎，也是一次很好的觀摩機會。
手術很成功，氛圍也很輕鬆。梁啟超的梁啟勛也在旁邊，他寫了《病院筆記》，記錄了當時協和醫院醫生力舒東和主刀醫生劉瑞恆開的一句玩笑：
「據力舒東之言，則當腰腎割出時，環視諸人皆愕然。力與劉（瑞恆）作一諧語曰：『非把他人之腎割錯乎？』劉曰：『分明從右肋剖開，取出者當然是右腎，焉得有錯？』乃相視而笑。」
兩個人就這樣開著玩笑，說明劉瑞恆清楚，摘掉的是右腎。
很有可能的是，這些玩笑被在場的兩位實習生聽到了，他們當笑話傳了出去。
梁啟超來我們醫院摘了一個腎，他的腎是不是摘錯了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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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梁啟超的病情好轉，這個玩笑就不會傳播出去。
可惜的是，梁啟超做了手術後，小便出血還是照常。如果勞累的話，就會嚴重些，休息好的話，出血就會少一些。
不管腎有沒有摘錯，白白損失一個腎，確實是事實。手術白做了，病人白受罪了。梁啟超和家人心情都很不好。5月29日，梁啟超之弟梁啟勛在《晨報》發表《病院筆記》一文，記述梁啟超在協和醫病之經過，文中難掩對醫生的失望和不信任。
就如同今天患者家屬找媒體曝光一樣，《晨報》上這篇文章引起了很大波瀾。「協和醫院誤診」「梁啟超的腎被摘錯了」的傳聞，不脛而走。
陳西瀅和徐志摩這些梁啟超的朋友們，非常憤怒，他們在報紙上撰寫評論，對協和醫院大加批判。
陳西瀅的看法是這樣的：這還不如看中醫呢，中醫的效果有限，但不會讓一個腎白白損失吧。早知道就該新中醫了，那個葯湯，我看喝了沒壞處。
徐志摩的看法是這樣：任公的腰子現在已經成為公共事件，協和醫院最起碼要給個說法……
沒錯，徐志摩用的就是「腰子」這個詞，而不是腎。這樣的文章被魯迅看了，當然要諷刺一把。魯迅好歹是在日本學過醫的，上過解剖課，知道手術是怎麼一回事。他說：喂，對面那兩個不懂腰子的文藝家，你們文科生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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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麼幾個知名人物一參與，再無聊的事，也會被炒熱。就這樣，梁啟超的手術，成了一次「醫鬧」。
最有意思的就是梁啟超本人的態度了。他可以藉機要求協和醫院調查、道歉、賠償，但是他沒有。
最初，他認為這有關西醫的聲譽，甚至不同意朋友們公開此事，但是等到事情鬧大，他不得不站出來表態了。1926年6月2日，他在《晨報副刊》上發表《我的病與協和醫院》一文，這篇文章，是中國病人所寫的最感人的文字。
他先說，醫生的診斷和切除右腎，都沒問題，不存在切錯腎的事兒：
「據那時的看法，罪在右腎，斷無可疑。當時是否可以『刀下留人』，除了專家，很難知道。但是右腎有毛病，大概無可疑，說是醫生孟浪，我覺得冤枉……」
緊接著，他又說，這次治療效果其實不錯：
「出院之後，直到今日，我還是繼續吃協和的葯，病雖然沒有清楚，但是比未受手術之前的確好了許多。想我若是真能拋棄百事，絕對休息，三兩個月後，應該完全復原。至於其它的病態，一點都沒有。雖然經過很重大的手術，因為醫生的技術精良，我的體質本來強壯，割治後10天，精神已經如常，現在越發健實了。」
最後，他把此事上升到科學的高度：
「我們不能因為現代人科學智識還幼稚，便根本懷疑到科學這樣東西。即如我這點小小的病，雖然診查的結果，不如醫生所預期，也許不過偶然例外。至於診病應該用這種嚴密的檢查，不能像中國舊醫那些『陰陽五行』的瞎猜，這是毫無比較的餘地的。我盼望社會上，別要借我這回病為口實，生出一種反動的怪論，為中國醫學前途進步之障礙——這是我發表這篇短文章的微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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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的做法，堪稱偉大。
醫學是一個不斷發展和提升的過程，在當時完全無解的肺結核，到了1950年代，隨著抗生素的應用，就不算什麼事兒了。
但是要選擇站在科學的一面，卻並不容易。直到今天，很多正常的醫療行為，由於沒有取得病人想要的效果，家屬反覆找醫院討說法，甚至動員不明真相的媒體，最終的結果是醫患矛盾越來越深。
如果梁啟超要向協和醫院發難，劉瑞恆和協和的聲譽都難保。梁啟超的聲明，被存在協和醫院中，成為一份珍貴的檔案。
1929年1月19日，梁啟超去世，但是他的死卻和腎無關，而是一種奇怪的肺部感染。
本文參考李昕先生
《梁啟超與協和醫院的「百年公案」》
特此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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