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在我們心頭好好地活著

陳忠實在我們心頭好好地活著

2016年09月01日

張鳳  陳忠實先生應我們之邀,曾來過哈佛和耶魯大學演講。1995年4月上旬,陳忠實來到美加,兼程遍訪美東。陳忠實作了「漫談《白鹿原》的創作及反應」的演講。對他的印象是樸實誠懇,覺得他所說的都發自肺腑。  當時大陸作家來哈佛罕見,屈指可數,計有劉心武、張辛欣、李子云、戴厚英等。  忠實先生雖名聲在外,卻因當時大陸作家出國者少,鮮有機會認識。幸我初次返回大陸尋根的1993年8月,正值文壇陝軍東征,他6月出書,年內印刷7次,總數達56萬多冊。7月16日,赴京參加人民文學出版社、陝西作協在北京聯合召開的《白鹿原》研討會。緊接著香港天地及台灣新銳兩家出版社出版繁體版。陝西人陳忠實和賈平凹,《白鹿原》和《廢都》火熱面世。深深感受到評論家陳曉明教授所說:標誌著上世紀90年代中國文學的重新出發,標誌著一個斷裂時代的文學重振旗鼓。  欽敬捧讀忠實先生簽贈的《白鹿原》,想起同先生曾數度歡聚,在哈佛附近,我所熟悉的王劉伉儷家中,開心地品賞他們道地的西北酒菜款待。忠實先生談起這次參訪美加,沒有翻譯,全憑手中的幾張紙條,寫著:請問火車站怎麼走?請問衛生間在哪?請帶我去哪兒等等。居然也走了一路。  越三年,中國作協在泉州華僑大學舉行北美華文作家作品研討會。9月下旬,在中秋國慶佳節前後,我與於梨華等來自美加北美的華文作家,和趙玫、劉醒龍等國內名家,劉登翰等文學評論家,王蒙、鐵凝、葉辛等時任中國作協副主席,陝西省作協主席陳忠實,舒婷、方方、彭見明等各方作協負責人,同聚校區,研討美華文學的過往及其指涉的文化觀。遠離自己的家卻過上團圓的中秋,令人印象深刻。中秋晚會主題「月是故鄉明」。在晚會上,忠實先生即興登場,一展三秦大地的厚土民風。  忠實先生的表演,不同於大夥的朗誦,是陝北民歌。一口湘音又擅作黠的彭見明,竟順著忠實先生繼續發展四五六回,寫了下去。能言善道的方方、趙玫等把這首「人人都說咱們兩個好,自幼兒還沒有拉過你的手;頭一回到你家你不在,你家的黃狗把我咬出來;二一回到你家又不在,你爸爸打了我一煙袋;三一回到你家還不在,你媽媽砸了我一鍋蓋,」「四一回到你家你還在,你躲在屋裡不出來;五一回到你家你還在,你正要出門談戀愛;六一回到你家你還在,你坐在火炕上生小孩……」唱得酸味詼諧味十足!  多年後,我們都在回味陳忠實那段精彩演唱。平日他韻味深沉,神情竣刻如畫,手裡夾著一支雪茄,可輪到他表演,歡郁激蕩倒海翻江,就有忠實的興味!  先生腰桿兒端直脊樑不彎,自己就像《白鹿原》里的主人翁曾祖父——個子很高,因為腰挺著,顯得威嚴,村子裡走一趟,那些門樓下袒胸露懷給小孩餵奶的女人都嚇得跑。他讓我帶點紀念品給友人時,話語真是溫暖誠摯。他頗記掛懷舊三年前之行,寫有美加散記。  理應是彪悍瘦硬雄奇的關中漢子,卻彷彿反覆受盡辛苦,在皺紋縱橫交錯中,眼神里有點憂思。梗梗肅穆的忠實先生總是一臉可掬的笑容,大氣豪邁,懂禮重義。他主張朋友之交刪繁就簡,心眼實,人厚道,常木訥無語,多人聚會,也完全不改脾性。在開元寺、清源山、彌陀岩、承天寺,大家隨著導遊,他總是靜默地待在最邊緣、最後面,或研究外面的楹聯牌樓,或抽他的煙。  其實,是年4月20日,他剛上人民大會堂領取第四屆茅盾文學獎,已經是一線作家。  忠實先生坦然於寵辱憂歡,寫《白鹿原》時,主題靈魂在那個時代,令他自信且心裡覺得踏實的,就是整個創作過程沒有經過任何的干擾和炒作,「饃蒸到一半,最害怕啥?最害怕揭鍋蓋。因為鍋蓋一揭,氣就放了,所以饃就生了。」對作家而言,最終都要與讀者完成交流,而獲得最廣泛的讀者喜愛,是高於任何獎項的安慰。這部作品被秦腔、話劇、舞劇、電影等多種藝術形式改編,小說被譯為英、日、韓、越、蒙等文字出版。  一如往常擔心打擾他,2009年秋我應邀去陝西師大演講,三訪西安,沒敢驚動他和賈平凹等諸位老友,但得知消息,忠實先生還是趕來歡敘,翌日應他邀約暢遊白鹿原。流淌著黃土血脈的他,領著我站在入秋的長堤,佇立遠眺,隱約可見灞陵,儘管他自稱不善言辭,滿口關中腔東府方言,卻認真對我傾訴:漢文帝就葬在白鹿原西端北坡畔,坡根下便是自東向西倒流著的灞水,距我村子不過十七里路。文帝陵,史稱灞陵,依著灞水而命名。地處長安東郊,自周代就以白鹿得名的原,漸漸被灞陵原、灞陵、灞上取代。灞橋距文帝陵不過三四公里,《史記》 里的灞陵原又稱「灞上」,泛指白鹿原以及原下的灞河小河川,灞橋在其中……我聽得分明,他仍與百年演變的祖輩一樣,對這高緩的黃土原有無限依戀,投入深情,進入這古原沉重的歷史煙雲之中。  再隨他去看白鹿原農家,寸寸黃土河山,都寄託著他的心念,有著無可替代的詩意。面對廣袤無垠、黃土覆蓋的原野,寸草不生青石嶙峋的山峰,深邃的藍天和凝滯的雲團,他的心頭何等蒼涼。  原上一馬平川望不到盡頭,多是平展展的土地,能見綠樹小村,裊裊炊煙,院落石牆,犬吠雞鳴,槽頭的高騾子大馬,一頭頭都像昭陵六駿。秋氣緩掃落葉,修葺齊整的農莊水井,令人感受到寧靜的韻致。他鐘愛的新農家大四合院,淳風漫逸。  百里不同風。他玩笑似的將自己視為半個藍田人,小學高年級就在灞河北岸藍田縣油坊鎮的學校就讀,當然不會忽略日暖玉生煙的藍田。一路上,他娓娓而談,說多少外交大使身邊的名廚,都出自這中國廚師之鄉,一把鐵勺走天下的廚鄉藍田餐飲早已成他時刻惦念傳承的三秦文化,還有華陰老腔……  吃飯時有個意外驚喜,藍田的優秀廚師走了出來,說感謝曾題詞「讓藍田勺勺攪香世界」墨寶的名家陳先生和貴客,請品賞精心製作的多樣面點:酥脆的麻羅油糕紫紅色誘人,一條長而不斷的蕎面餄餎……手藝巧得令人眼花繚亂。  2012年在西安我作完演講,有人前來悄悄耳語,張老師,請去外面一下……原來是忠實先生來了。他用低沉醇厚的嗓音說:我來看老朋友!  整壽70的忠實先生主動為我題下:和張鳳在西安第三次握手,深以為幸。陳忠實 二O一二年六月八日西安。  他溫暖的歷史感,一而再地於存念的手跡上顯現。那年幸能再聚,但萬萬未料到竟是最後一面。  淳厚的好友依然在我們心頭好好地活著,願他自在地回到由衷詠嘆過的白鹿原,享受那天光和地脈的親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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