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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送走的「三姑娘」,和冒名頂替的我丨人間

《嶄新的生活》劇照

在那場艱難的抉擇中,我被選擇留下,成了我家的三姑娘。而我的姐姐,流落在別人家的「三姑娘」,回不來了。

從小在長輩口中,我就是沒有名字的,他們叫我「三姑娘」。

路過街道口,坐在門前的老人和我打招呼,「XX家的三姑娘都長這麼大了啊」,我點點頭;跟父母走在路上,遇到熟人,他們也會這樣介紹,「這是我家三姑娘」。

我在家排行老三,上面還有兩個姐姐,一個比我大九歲,一個比我大六歲——這在我們那邊,是一個巨大的年齡差。

我是我家的三姑娘。

1

小時候,我總是執著於自己是從哪來的。不是我媽親生的這個想法,一度延續了很多年。可我始終也無法開口求證。

而我童年的玩伴悠悠,就更問不出來了。大家都說悠悠不是她媽親生的,是從另一個地方抱回來的。話是某家大人們說的,被他家小孩聽見,然後小孩再告訴我們。

我是持反對意見的,因為在我看來,悠悠和她媽媽長得一模一樣,她臉黑,她媽臉也黑,她梳很高的馬尾,和她媽一樣高,比我們任何人的馬尾都高。

「所以她肯定是她媽親生的,你說我說的對不對,媽?」我問了我媽。

我媽沒有立刻回答我,她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在想,是不是因為我提了悠悠是抱養的這件事,讓我媽聯想到了我,然後沉默著思考,是不是該告訴我我也不是親生的。

我想從她的眼睛裡找到答案,但是我媽瞪了我一眼:「小屁孩,一天到晚別胡說八道!」

礙於我媽眼神的威力,這件事情就這麼過去了。但對於我媽良久的沉默,我有點篤定自己不是她親生的了。

之後,但凡挨罵,我都會提前收拾好東西,隨時準備著離家出走,去找自己的親生父母。我還時常幻想,我的親爸會來接我,救我於水火之中。

但事實上,「親爸」是不會來的,他甚至都不會和你相認——這是董和我說的,她的親身體會。

董是我小學時認識的同學,她告訴我,她是被自己的親生父母遺棄的:「我那個時候還是個小嬰兒,他們把我扔在路邊,是我奶奶把我撿回去的——就是我現在這個家裡的奶奶,然後我爸和我媽就把我認養了。我還挺開心的,他們做我的父母比那家人強。」

儘管親生父母對她的所作所為可謂劣跡斑斑,但出於種種原因,她還是每年會回去一次,在那個家裡,她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

他們說把血滴到水裡,有血緣關係的,血就會衝破水的阻力緊緊融合在一起。這種說法當然沒有科學依據,董就一直融不進她的血脈中——在那個家待的每一秒,對她而言都是陌生和煎熬。

「我不喜歡他們家,覺得那就不是我家,後來我就不去了。」

聽了她的話以後,我就不想讓我的「親爸」來找我了。我覺得自己就算不是我媽親生的,肯定也捨不得離開我媽。

這裡有我熟悉的一切,就像空氣一樣,我不會在意它的存在,但一旦抽離,我必定會紅紫著臉、張大嘴說不出話來——很多被送走的小夥伴,後來都給我描述過那種憋屈的感覺。

「董說她不喜歡她親爸親媽家,我也覺得她不應該喜歡,他們把她都扔了,相認了也不領回家,董為什麼要喜歡他們?」我向我媽闡述了自己的觀點,並且拋出一個反問句,希望媽媽能認同我的觀點。

我媽還是沒有接話,但是這次,她也沒有拿眼睛瞪我,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她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的主角是我。

剛出生的我被一個陌生的老婦人抱著,這位老婦人是我媽隔壁床那位產婦的婆婆。婆婆說我長得白凈,很討喜,她很喜歡,問我媽媽換不換,她拿她剛出生的孫子和我交換。

「我躺在床上想了有半個來鐘頭,然後我說不換。」

「你為什麼不換?」我問她。

我媽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是我的女兒,我為什麼要換?」

我總是去套媽媽的話,旁敲側擊想讓她告訴我,我是不是她親生,可總是得不到答案。當我不再想這件事情的時候,我媽就那麼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

我媽說我是她女兒,她怎捨得與我分離。

2

「好」字拆開來,一個「女」,一個「子」,兒女雙全就是好。

悠悠媽媽想必就是這樣想的,儘管無法得知悠悠是否是親生的,但在我看來,悠悠的日子過得很好。悠悠有個哥哥,我一直也想有一個,或者也可以勉為其難有個弟弟。

這個時候,我總是想,自己當初要是能被我媽換了那該多好,我說不定就能有一個哥哥或者一個弟弟了。在我們那裡,和我同一代出生的人,他們的家裡都是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或者是兩個女孩一個男孩,很少會有有三個女兒的家庭。

我一直心生愧疚,內心痛恨自己不是一個男孩。我要是個男的就好了,這樣對我媽來說,對我來說,那都是最好的。

如果我能回到最初的開始,我一定會這樣告訴我媽:「你一定要把我換成一個男孩啊。」 一個家裡總是要有一個男孩的,大家都是這麼說的。

小時候,我家隔壁住了一對夫婦,大人們說他們是從洛南山來的,我不知道他們來此的目的,只是他們家裡的小孩一年比一年多。

他們來的時候帶了一個大女兒,後來又要了一個女兒,再後來又冒出來一個女兒,一家五口人擠在一間小平房裡,日子拮据,可仍然不放棄生育,直到第四個女兒出生。

由於他們是外鄉人,我們與他們基本沒什麼來往。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偶然想起來隔壁這戶人,他們已經消失很久了,就問我爸,我爸說他們「功成名就返鄉了」。

「啥意思?」

我媽瞪了我爸一眼,然後說:「就是生了個男孩。」

我這才明白,他們從洛南山來此,就是為了逃脫超生的處罰,直到生出一個男孩來。

那多餘的女孩呢?究竟有沒有必要告知她們事情的真相呢?是我的話,我是想知道答案的,但又不願意接受這個答案。

也許,大人不作回答的姿態是正確的,為了保護孩子,也為了保護自己。左左家的大人就是這麼做的,只有長輩才知道這件事情。

左左是我發小,家中排行老二,上面一個姐姐,下面一個弟弟。有次去左左家找她,見到了她姐姐站在門口,我就問了一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她姐姐已經出嫁了,所以很少回家。結果「姐姐」並沒回答,只是怔怔地看著我,後來我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左左的姐姐,是左左的「表妹」阿夏。她們長得實在太像了,左左也這麼說。

左左還說有些事情包不住的,阿夏或許已經生疑了。連我也生疑了。

小孩子的好奇心很旺盛,我很快就打聽到,阿夏其實就是左左的親妹妹,她們家第三個姑娘。她媽媽想第三胎生男孩,恰好左左的姨媽想要個女兒,於是剛出生的阿夏就成了姨媽家的小女兒。

畢竟是姨媽,關係走得近,所以阿夏會經常出現在左左家,小時候還沒有發覺,也是近年長大了,才慢慢發現阿夏和左左的姐姐長得簡直一模一樣。

我一下就想到了甜甜——因為我和她也經常被人說,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3

小時候我家經常會來一個小孩,在固定的時段里出現,留著短髮,怯生生地看著我和姐姐。

我不認識她,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她是從哪裡來的,又為什麼要來我家住一段時間。但對於她,我是討厭的,這點我能肯定。

——不是不喜歡,而是討厭。這是一種更能令人記憶深刻的情緒。

那時每年夏天她都會來我家。我家院子里養了很多花,我估計她家沒有,所以她很喜歡澆花。我喜不喜歡澆花無所謂,偏偏她喜歡,所以我家唯一一個花灑,就被我霸佔在懷裡。

小孩本質上都是自私,所以我抱著花灑,並沒有鬆手的意思,我們就那麼干站著,像是一個僵局。最後,還是被我大姐強制化解,我大姐要求我把花灑給甜甜玩,我很不願意,但是我更怕被大人們說道,所以就給了甜甜。

可是甜甜沒有接,她搖了搖頭:「你玩吧。」

她的大度反而顯得我太小氣,我氣急敗壞,發誓不要再理這個人。

可無奈的是,她年齡與我相差不大,所以家裡人總讓我帶著她一起玩,我雖然不喜歡她,但還是要帶著她一起在街上隨處亂跑。大人見了都會和她打招呼,還說我和她長得太像了,簡直一模一樣。

這讓我更討厭她了。

不僅如此,我有時還會按照要求帶她去我外婆家。可到了外婆家,甜甜身上帶著的疑問,就更大了。究其核心就是——她到底是誰?

她既不是我舅舅家的小孩,也不是姨媽家的,可就是這樣一個半路殺出來的女孩,為什麼總是比我還受人疼愛?

她叫我外婆「奶奶」,和我一樣。往往這個時候,奶奶總會很偏袒她,給她拿好吃的,還會偷偷給她兜里塞錢,她不要,我說給我,奶奶就瞪我一眼,瞪得我更加討厭甜甜了。

現在回想起來,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媽媽就從來沒有出現過。爸爸也只出現過一次,唯一的一次,也是為了送她回家。

以往她來的時候都是她爸送來的,回家的時候也是她爸算好日子來接走她的。但是那一次,這個日子好像還沒到,我爸便把她抱上車要送她回家,我也跳進車兜里,說要一起送她回去——我只是想搞明白,她到底是我家哪路親戚。

踏上這條解密之路,我顯得很開心,她比我還開心——當然了,回自己家嘛。我記得回她家那條路很長很長,她記得路上的每一個地方。

我問她,什麼時候才能到你家,她總說,過了那個房子就到了,可我們過了很多個房子,又過了沒有房子的田地,也還沒到她家。一路磕磕絆絆,車子晃晃悠悠,我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甜甜已經不在了,她早就跑回了她家,我誰都沒看見,不知道她家是哪一個,也不知道她爸爸是誰。

但自那以後,她再也沒來我家了。

4

後來我問左左:「你弟弟知道阿夏是你媽生的嗎?」

左左搖頭說:「不知道,他哪能知道啊,我們不敢告訴他。」

果然,我們都不被允許知道事情的真相。

左左問我:「你知道嗎?你們家也送出去了一個女孩。」

我說:「我知道。」

左左一臉釋然,因為我知道就意味著,這個秘密不是她泄露給我的,她也在某種些程度上遵守了她和她媽的約定。

「我媽媽說不要我告訴你,怕你知道了不好,那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她問我。

「有一次,門口一個大媽和我說的。」說完這話我也無比釋然。

● ● ●

我說過,我與我姐姐之間相差了一段很大的年齡差,這個年齡差在我們那一代是根本就不存在的。

因為這件事情,我一直懷疑自己的身世,可我從未想過,這或許不是關於我的,而是在我和姐姐們之間,還有另一個人。

我以為很多事情都可以被時間衝散乃至消失,可是真相永遠都不會被掩埋。

有一天,一個大媽來我家借東西,她說:「三姑娘在家啊,我借一下你媽的頂針用用。」

我點了點頭,從針線盒裡翻出我媽的頂針給她,頂針是個小東西,大媽不想為了這個小東西再送回來一次,於是就順勢坐在我家炕上開始縫剪自己的東西。

那個時候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沉默如我,空蕩蕩的屋子裡只有剪刀經過布料時留下的咔嚓聲。

大概是屋裡實在太沉默了,大媽終於忍不住開口說話了,她問我:「甜甜是不是好久都沒來你家了?」

我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在大腦里檢索出叫「甜甜」的這個人,點了點頭——她確實好久沒來了,不然我不會思考這麼久才想起甜甜是哪個。

她繼續問我:「是不是你媽不讓她來了?」

我不知道。

大媽肯定知道我不知道,她這個問句只是試探性的,給之後的爆料做鋪墊。

她的話語和剪刀一樣銳利:「你知道甜甜也是你媽生的吧?」

我看見那片布被剪下,離開了它原本所屬的整體,在空中晃晃悠悠。

「那個時候,你媽又生了一個女孩,大家就勸她送出去,當時你媽就不同意啊,抱著甜甜哭,你二姐就在一旁,那時候她還小,看見你媽哭,她也哭,還是你大姐懂事,沒哭喊,就是拉著你媽的手,然後懷裡的孩子也哭。我們就勸你媽,送人吧,要不養不起啊。你外婆最後把孩子抱走了,送給了一個她那邊的一個遠房親戚……」

那個場景好像就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家的大炕,綁著頭繩的我媽,懷裡的嬰兒,哭泣的二姐,隱忍的大姐,被一群婦女包圍著。

屋外應是有兩伙人在等待,他們在等我媽的決定。如果我媽不同意,計生的那伙人就會破門而入,把罰單扔在我媽臉上;如果我媽同意,那我外婆就會親自把門打開,把這個孩子送給她遠房親戚那伙人。

結果顯而易見,這樣,一切都能說通了。

我與姐姐之間相差的歲數,我媽那時良久的沉默,以及在她的描述里,決定我命運的那半個小時,原來這一切都不是我的秘密,而是我媽的秘密,秘密的那一頭連著甜甜,我們家真正的三姑娘。

5

我媽命不好,她自己說的。她是她姊妹那一輩中唯一一個沒能生出男孩的女人。

我媽會說:「你要爭氣,我就要讓他們知道,我生三個女兒不比他們哪個的兒子差,我看他們以後還怎麼笑話媽媽。」

閑言碎語很可怕,我媽飽受折磨,所以她不願意自己的孩子也受到這流言的摧殘。也是她做出的決定,不讓甜甜再來我家,這是我後來無意中聽到的。

有次年前,我媽和我爸在收拾年貨時閑聊,他們突然說到這件事情,我媽的意思是她那時候不想讓甜甜來,是因為孩子大了,人多嘴雜,會讓甜甜生疑的。但我媽又說,可以等到她十八歲的時候,再告訴她這件事情。

「如果她還認我是她媽的話,我一定會把她接回來好好待她。如果她不想回來……那我也明白,但也會盡自己可能去幫助她,如果她需要的話。」

我很慌張,我是個自私的人,即使我知道真相,還是不想她回來我家。就像小時候抱著花灑不撒手,這次我也不願意把自己的家分給她哪怕一點點,可明明我們都曾待在過媽媽的子宮裡,她比我先來。甚至,沒有她,我可能根本不會存在在這個家。

在我出生的幾年前,我媽大概也在內心祈禱,願這是個男孩,願這是個男孩。和我出生之前一樣。

可當第一聲哭叫響起的時候,我媽就知道願望又破滅了。甜甜哭著給我讓了位置,然後,我媽的願望就又破滅了一次。

這個時候,隔壁床的婆婆來找我媽,交換嗎?用我的孫子換你的閨女。

在那思考的半個小時里,我媽可能真的想了很多,換個兒子自己也圓夢了,但我可憐的女兒就要面對流言蜚語,我可憐的三姑娘還在別人家啊……

在那場艱難的抉擇中,我被選擇留下,成了我家的三姑娘,而流落在別人家的三姑娘,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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