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子：張愛玲的底色是蒼涼，卻飽含悲憫（上）

馳騁古今，初心終始

作為文化符號的「張愛玲」逐漸成為一門「顯學」，然而，雖然張愛玲的研究已經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引起了海內外很多學者的關注，但是尚有許多問題沒有討論，有很多分析和理解皆是不夠的。

2018【復旦人文智慧課堂】新年論壇特邀張愛玲研究專家淳子女士，從「張愛玲的文學初心」出發，與各位學友分享研究成果，從張愛玲的人生，洞察其作品豐富的內涵。

淳子

作家，張愛玲研究專家，復旦大學海派文學社副社長。原上海東方廣播電台主持人。曾在《百家講壇》主講的「花憶前身——張愛玲的戀父情結」。

大家好，非常榮幸和大家一起分享一份文化與文學遺產，這個遺產的主人便是海上才女張愛玲，在現當代文學史上，張愛玲已經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名字了。我們有《紅樓夢》「紅學」，現在已經繁衍到了張愛玲「張學」，張愛玲已然是一個傳奇了。

構成這個傳奇的一大元素就是張愛玲豪華的家世背景。李鴻章是她的曾祖。翻開晚清歷史40年每一頁幾乎都寫著李鴻章的名字，李鴻章是用自己的洞見做一個裱糊匠，裱糊風雨飄搖的晚清。

我們再來看張愛玲的祖父和祖母，祖父張佩綸也是清朝的大臣，做過欽差，因為中法戰爭失敗被革職、被發配，李鴻章憐才惜才，把他招為自己的幕僚，還把自己的大女兒許配給張佩綸。當年李鴻章的大女兒也就是張愛玲的祖母22歲。而張佩綸已經是40多歲，並且是第三次續弦了。這種老少配，才子佳人配的婚姻模式也種在了張愛玲的日後的婚姻模式里。

我們再來看張愛玲母親家，張愛玲母親家是黃軍門，他的頭銜也就是現在的海軍司令，所以海軍司令的女兒配李鴻章家的孫子也是非常的門當戶對、金童玉女。但是張愛玲的父親有七宗罪，最大的兩宗罪一是吸毒，二是把青樓女子娶回來做姨太太，張愛玲的母親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傷害，於是毅然背叛自己貴族的身份，堅決離婚，獨自一個人去了歐洲，留學飄零，她在巴黎學習美術的時候是和徐悲鴻同學。

張愛玲的繼母家同樣很是了得，繼母的父親孫寶琦在北洋政府的時候做過外長、總理。就是這樣一個豪華的家世背景給了張愛玲傲然於俗世、亂世的底氣，也給了張愛玲無限充沛的創作源泉，龐大的家族貴族聯姻也是張愛玲創作取之不盡的素材。

張愛玲說，我沒有看到他們，但是他們默默地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他們再死一次。

1938年張愛玲高中畢業，因為和繼母發生了一場衝突被父親暴打軟禁在李鴻章當年送給張愛玲奶奶當嫁妝的房子里。被關半年以後張愛玲她決定逃跑，她用望遠鏡看到門口看門的巡警在換班，她就找了一個機會偷偷地溜出了大門，坐上了三輪車跑到了母親那裡。這個時候母親是和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住在一起。張茂淵在英國留學的時候愛上了一位理工男，但是理工男已有媒妁之言。於是她便等到理工男的原配過世後，再和這位理工男結婚。張愛玲的母親是為了自己的尊嚴，為了自己獨立的身份勇敢地背棄了自己的貴族身份，一個人越飄越遠，在歐洲過著自食其力的生活。當張愛玲逃到母親家來的時候，母親勸她回去，為什麼？因為張愛玲的逃離意味著她將喪失她的繼承權。

張愛玲、黃逸梵、張茂淵

當年的張愛玲她可以繼承多少遺產呢？張愛玲家一共有兩個孩子，張愛玲和她的弟弟，張愛玲家在虹口有幾條街的房子，在青島有房產，在安徽有田地。最重要的是還有一屋子的錯版書，我們都知道錯版書現在不是論本賣的，是論頁賣的。所以據最保守的統計估算張愛玲這一走至少放棄的是上億的家產。所以母親勸她回去，但是張愛玲想好了，她說如果我繼續呆在這個家，我將枯萎下去。

母親說我存了一筆錢，既然你決定要跟我，你可以拿這筆錢一做嫁妝嫁個好人家，做個少奶奶。或者拿這筆錢去讀書。我們知道張愛玲的不二選擇，讀書。於是張愛玲的母親拿出自己的私房錢，用美金給張愛玲請了英語家教，張愛玲的母親覺得要讀大學就要去歐洲讀。

張愛玲母親黃逸梵&張愛玲父親張廷重

張愛玲是個學霸，考試成績出來了，她沒有考上海第一，也沒有考全國第一。她考的是遠東第一名。張愛玲的母親在倫敦，於是毫無懸念填寫了倫敦大學，也被錄取了。

那是1939年，整個世界發生了一件特別重大的事件，希特勒用閃電戰幾乎佔領了大半個歐洲，而這個時候英國宣布參戰，已經成為了燃燒戰火的土地，倫敦讀書不可能了，退而求其次，去香港念大學。在香港念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張愛玲她寫了一篇文章叫《天才夢》，張愛玲在這篇文章里說自己從小被人譽為天才，7歲的時候就能夠寫小說、寫劇本。所以張愛玲說除了發展自己的天才之外，沒有別的目標，因為在現世的社會當中自己等於是一個廢物。在香港大學的三年張愛玲努力地用英文寫小說，她的文學夢就是要比肩她的大學校友——聖約翰畢業的林語堂。林語堂是中文文壇和英文文壇雙吃的，林語堂能夠在紐約曼哈頓住最好的公寓，過最優雅的生活。這就是大學一年級時張愛玲的文學的夢想。但是這個夢很快又被1941年的一件非常重大的戰事給打破了。珍珠港事件，香港淪陷，香港的書也念不下去了。所以我們說張愛玲是亂世里的才女。

1942年張愛玲和梅蘭芳同船回到了上海。張愛玲的母親希望張愛玲能夠完成大學學業，張愛玲的母親希望張愛玲能夠去聖約翰，當時在中國聖約翰的地位就相當於哈佛、耶魯、牛津、劍橋，只要拿到聖約翰的本科畢業文憑直接可以在美國拿到offer。

但是張愛玲還有一句名言，我們把它稱為是青春的尖叫：「出名要趁早啊！」

張愛玲來不及完成學業了，她毅然地做了宅女，開始用文字來自食其力。於是在1943年到1945年短短的兩年的時間裡面，張愛玲寫下了她人生當中最輝煌的作品比如《第一爐香》、《第二爐香》、《紅玫瑰》、《白玫瑰》、《傾城之戀》、《金瑣記》以及一大批的散文，她的《傾城之戀》是由她自己親手改編成話劇，連演80場，場場爆滿。張愛玲就像一束強光一夜之間照亮了文壇，以至於讓文壇措手不及，不知道應該把張愛玲安放在哪一章、哪一段、哪一頁。

張愛玲的才華驚動了另一個人，那就是曾經在汪偽政權當過宣傳部副部長，後來又在許多著名的報紙做總編、主筆的一位才子叫胡蘭成，但是這個才子之前面我們要加一個前綴，那就是風流才子。

那一天胡蘭成在南京院落裡面坐著，隨意地看一篇張愛玲寫的小說《封鎖》，他看著看著身體就坐直了，又看了一遍，覺得好，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精巧絕奇的文章。他懷疑自己的審美是不是出了問題，於是請邊上一位畫家朋友也來看，畫家朋友看了也擊掌稱好。胡蘭成那時候不知道張愛玲是何許人也，他也不知道她是男是女，胡蘭成說哪怕張愛玲是一個男的，我也要和他約會，可見張愛玲的才華。轉天，胡蘭成從南京回上海先不回自己的家，而是來到了張愛玲住的常德公寓。當時在常德公寓周圍，常德公寓的七樓便是最高樓，比百樂門、霓紅燈都要高。

胡蘭成敲門，張愛玲是不世出的才女，自然在公寓裡面說，張愛玲不在。胡蘭成早就知道張愛玲是這樣的性格，於是有備而來遞了一張紙條進去，不知道胡蘭成在這張紙條上寫了什麼，第二天，如此清高孤僻，如此不世出的張愛玲居然給胡蘭成打電話說要拜訪胡先生。兩家人家離得不遠，穿過靜安公園，張愛玲第一次見到了胡蘭成，兩個陌生人居然在一起聊一個下午，整整5小時，在胡蘭成的書房裡張愛玲感受到了母親書房的感覺。張愛玲是有著深深的永遠無法破解的戀父情結的，那是她的死穴。張愛玲面對一個年長於她十五六歲的胡蘭成，她忽然有了一個幻覺，她覺得這就是她的祖母和她的祖父，這就是才子佳人的一個最佳婚姻模式。所以到了晚飯的時候，胡蘭成送張愛玲走出弄堂的時候，

張愛玲已經覺得自己陷落了，她覺得自己變得很低很低，低到了塵埃里，但是滿心歡喜，開出花來。

張愛玲就這樣不可救藥地愛上了胡蘭成。而張愛玲對胡蘭成的愛讓胡蘭成受寵若驚，因為無論是在張愛玲之前還是之後，胡蘭成身邊的女子不是鄉間平凡女子，便是舞女、護士、小寡婦，忽然有這樣一個靚麗的女子，有這樣高貴出身的女子，有這樣才華的女子居然願意拜倒在他的膝前，他真的是覺得這是他人生的一個最偉大的一幕。所以每當有旁人在的時候胡蘭成必定是要把張愛玲的家世從頭報備一遍，沾沾自喜。

張愛玲在熱戀的時候寫過一篇散文《愛》，她說，於千萬人之中、於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好說，唯有輕輕的一句，哦，你也在這裡。

兩個人的這一段亂世情緣就像張愛玲在《傾城之戀》裡面說的：彷彿是整個城的幻滅就為了成全這一對普通的男女，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呢？一日的傾城，半生的緣滅。他們兩個人秘密結婚8個月以後又發生了重大的時局的變故，1945年抗日戰爭結束了，作為曾經在汪偽政權有過要職的汪精衛害怕受到懲罰，於是開始逃逸。當年張愛玲愛上胡蘭成，秘密結婚的時候胡蘭成已經有了第二任妻子，並且還有一房姨太太，是一個舞女。但是張愛玲就這樣不管不顧地愛上了，張愛玲和她的姑姑，和她的媽媽是一樣的，她們的格言便是：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

胡蘭成在逃逸的當中不忘風流才子的本色，胡蘭成說但凡男人有那個本事總是忍不住要拿出來用它一用的，所以無論是在張愛玲之前還是之後，胡蘭成身邊總是有無數的女人。張愛玲受傷了。張愛玲覺得她的婚姻就像一張中國年畫，太滿了，太擁擠了。張愛玲和她的母親一樣，尊嚴是不能受到傷害的。於是1947年張愛玲寫信給胡蘭成，提出離婚，並且隨信送去了她剛剛因為寫兩部電影而賺來的稿費30萬法幣。有人說張愛玲好傻，為什麼離婚了還要給胡蘭成錢呢？李鴻章家族女性的一個基因，對男人都是倒貼的。而於張愛玲而言這個給還有另一層意思，因為在此之前胡蘭成曾給過張愛玲一筆錢，張愛玲覺得既然我和你離婚了，我和你一毛錢的關係也沒有，所以統統的還給你。不僅如此，張愛玲還決定搬家，李鴻章家的女子還有一個基因，那就是但凡人身發生重大變故，首先的反應就是搬家。張愛玲搬家了，把家搬到哪裡呢？搬到了南京西路的重華公寓。

重華公寓

張愛玲搬到這以後她暗自神傷，她得了嚴重的神經官能症，只是二十幾歲的一個女子大把大把地掉頭髮，思緒就這樣一片空白。但是這個時候張愛玲還記得除了發展她的文學天才之外她別無其他，張愛玲開始繼續用文學來打撈自己。

她第一個舉動那就是把她在盛名時期最出名的作品全部一一地重新出版，並且在新版的小說之前寫了一篇序，這篇序其實不僅是空懷自己，也是表達了自己在那個複雜的政治環境里的個人主義立場。

不僅如此張愛玲在重華公寓還獲得了她自己最心愛的一個創作素材，那就是後來變成小說的《色戒》。《色戒》是根據當年上海的一位絕色女間諜鄭蘋如刺殺漢奸總頭目丁默村的驚險故事改編的。當時刺殺現場是在第一西伯利亞皮草行。那個時候的張愛玲是住在哪裡呢？張愛玲住在8號，我們往下走就是第一西伯利亞皮草行，也就是說發生刺殺的現場就在張愛玲家的樓下。搬到這裡，等於是重回了暗殺現場，這個故事讓張愛玲的丹田猛烈地一凜。

從1947年開始張愛玲就寫這個故事了，一直寫到1977年，張愛玲說，「一幕故事前前後後修改書寫30年，想來我是愛它的。」李安看中了這部小說，李安覺得這部一萬多字的短篇小說是中國文壇上最美麗的也是最殘酷的一部小說。因為張愛玲的關注點不在於寫情節不在於寫暗殺。張愛玲的關注點是在於作為一個女間諜的心理特徵，當她去用身體誘殺的時候，當她誘殺失敗以後的心理，這是張愛玲需要考證的。所以李安的眼光很好，李安在這部小說裡面看到了人性的黑洞，看到了人性的幽微。所以張愛玲花了30年寫了《色戒》，李安在2007年為我們奉獻了這部《色戒》。

1947年和胡蘭成離婚以後張愛玲的創作是銳減的，她只寫了兩部電影劇本，但是這兩部電影劇本非常成功非常賣座，並且捧紅了一代明星上官雲珠。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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