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最受文人歡迎的兩位美女
我們對林四娘並不陌生,讀過《紅樓夢》的人都記得第七十八回中曾寫到的這個「姽嫿將軍」,曹雪芹花了很長的篇幅描述這位巾幗英雄,稱林四娘故事是「風流雋逸、忠義感慨」的「千古佳話」,不但讓賈寶玉在眾多清客面前專門誦讀了他的長篇《姽嫿詞》,還讓紈袴子弟賈環和小才子賈蘭各作了一首五言律詩和七言絕句來讚頌林四娘,曹雪芹這麼傾情一位女性是很不尋常的。清代另一位文學家蒲松齡也以林四娘的題材為背景,撰寫了一個短篇小說《林四娘》,收在《聊齋志異》第三卷中。此外,另有王士禎的《池北偶談》、林雲銘的《林四娘記》、陳維崧的《婦人集》、盧見曾的《國朝山左詩抄》、李澄中的《艮齋筆記》、安致遠的《青社遺聞》、邱宗玉的《青社瑣記》、王士碌的《燃脂集》等,也收有關於林四娘事迹的筆記,曲家楊恩壽更是以林四娘故事編撰了六齣崑曲大戲的文本《姽嫿將軍》。
一按有關史料記載,林四娘應為明末清初人,因為在清初或清朝中葉時期,林四娘在社會上或文化圈中的名聲很大。而按《紅樓夢》中的描寫,林四娘不但美麗、有武藝,而且還在丈夫恆王死後,勇敢地站出來帶領恆府眷屬與「流賊餘黨」奮戰,最後「殞身於王」,是不折不扣的節烈女。但在正史中,這個人物卻不見蹤影,無論《明史·列女傳》還是《清史稿·列女傳》中都未收錄林四娘的事迹,就連長達12卷本《清朝野史大觀》也未見有林四娘的條目,看來,林四娘這個人物有可能是子虛烏有。林四娘的來歷,按《紅樓夢》介紹,是恆王的一位寵姬,最得恆王寵愛,被超拔統轄諸姬,但究竟是哪一個朝代人則未點明。《聊齋志異》中的林四娘身份是一位宮女,她的主子變成了衡王,只說她以17歲處女之身,遇衡府劇變,遭難而死,其鬼魂與青州道陳寶鑰交往時,曾奏「亡國之音」,但所亡何國,則避而不談。不過,儘管恆王變為衡王,但其兩者系諧音,顯然是一個人。清代著名學者「漁洋山人」王士禎(1634-1711)在《池北偶談》中關於林四娘的身世故事又進了一步,文中林四娘向陳寶鑰作自我介紹稱:妾故衡王宮嬪也,生長金陵。衡王昔以千金聘妄,入後宮,寵絕倫輩,不幸早死,殯於宮中。不數年,國破,(衡王)遂北去,妾魂魄猶戀故墟。今宮殿荒蕪,聊欲借君亭館延客……陳寶鑰是福建晉江人,字綠崖。據其同鄉林雲銘在《林四娘記》中的描述,陳寶鑰於康熙癸卯年(康熙二年,即公元1663年)任青州道僉事,在衙署時「夜輒聞傳桶中有敲擊聲,問之則寂無應者。」面對有「鬼魂」出現,陳寶鑰率僕人及神巫驅鬼均失敗,後聽從士人劉望齡勸說,決定任其自然,鬼魅遂化作美女,自稱林四娘,遂與陳寶鑰結為詩酒朋友,並在署事上成為陳寶鑰助手,幫助陳寶鑰破了許多疑難案子,還懲處了不軌之徒。後來陳寶鑰詢其生前來歷,林四娘告訴他一段凄惋身世:我蒲田人也,明崇禎時,父為江寧府庫官,逋帑下獄。我與表兄某悉身營救,同卧起半載,實無私情。父出獄而疑不釋,我因投鐶以明無他,烈魂不散耳。與君有桑梓之誼而來,非偶然也。(林四娘)計在署十有八月而別,別後陳每思慕不止。陳維崧(1625-1682)所著《婦人集》一書中也收錄了有關林四娘故事的內容,他稱「王十一(即王士禎)為余述林四娘事,幽窈而屑瑟,蓋《搜神》《酉陽》之亞也。四娘自言故衡府宮人」。接下來,是所附王士禎《林四娘歌》及「小序」,序中敘述的即是陳寶鑰邂逅林四娘鬼魂事迹,稱「四娘貌本上流,妝從吳俗……環懸利劍,冷然如聶隱娘紅線一流。婢東兒青兒皆姝麗,恆持左右,人亦無敢調(戲)者」,居三月才與陳寶鑰告別。文之末後有一首偽托林四娘鬼魂寫的七絕:「玉階小立羞娥蹙,黃昏月映蒼姻綠。金床玉幾不歸來,空唱人間可哀曲」。這些文人所述林四娘事迹中,林雲銘筆下的林四娘,與其他人的身世描寫均不相同,一是林四娘父任江寧府庫官,與王士禎《池北偶談》中說她是金陵人雖對得起來,但多了一個福建蒲田的籍貫;二是否定了林四娘是衡(恆)王宮人身份,變成庫吏女兒;三是林四娘父親懷疑她與表兄有染,為明志而投鐶自殺,並非為衡(恆)王死節。既然多家文人都寫到陳寶鑰與林四娘的感情糾葛故事,那麼,關於林四娘這個人物的出處就一定與陳寶鑰有關。據林雲銘說,他與陳寶鑰是同鄉,是他親自聆聽了陳寶鑰講的這段人鬼「奇遇」故事後,才寫成那篇《林四娘記》的,因此,我們可以推斷出林四娘的事迹,最初是由清初在青州任僉事的陳寶鑰「親歷」或原創編撰的,然後由林雲銘正式付諸文字,故事便逐漸傳播開來,又經王士禎、盧見曾、陳維崧這些文人予以豐富或改編,遂漸敷成一位節烈女子的事迹。林四娘是否實有其人,我們還可從陳維崧的經歷中獲得旁證。陳維崧(1625-1682),字其年,宜興人,清初文人,其父陳貞慧,曾是明末著名的「四公子」之一,堅決反對閹黨。入清後,由於他傷故國之亡,一直並未能得官,故對清廷存有不滿情緒,直至康熙十八年(1679)才舉博學鴻詞科,任翰林院檢討,54歲時參與修纂《明史》。試想,如果林四娘果系衡(恆)王府寵姬,又如《紅樓夢》中描寫是與「流賊」奮戰犧牲,陳維崧豈會不將她寫入《明史·列女傳》?顯然,林四娘系藝術創作中的人物是無疑的,也正因為這樣,文人們撰寫的鬼魂怪誕故事只能入筆記小說而不入《明史》、《淸史稿》甚至《清朝野史大觀》,也就是順理成章之事了。而林四娘這個人物的原創者,就是那位青州道僉事陳寶鑰。二
於是,另一個問題就出來了:為什麼清中葉有那麼多的重量級文人對創作林四娘形象發生興趣呢?首先,我們來查找一下歷史上衡(恆)王這個人物。據《明史》第一百十九卷「諸王傳」記載:第一代衡恭王叫朱佑楎,為明憲宗第七子,弘治十二年封於青州,建衡王藩府,後襲傳衡庄王厚燆、衡康王載圭、衡安王載封(載圭弟)、衡定王翊鑊、末代衡王朱由棷,共五世六王,前面五任衡王都是病死的,所以不可能是林四娘的主人。只有最後一任衡王朱由棷襲王爵後,已是明代末年的崇禎朝,時清軍入關,又佔領山東許多地方。而李自成農民軍退出北京後,其中一支在大順部將軍趙應元率領下,打著「復明」旗幟來到山東,攻下青州,殺死清廷委署的官員王鰲永(淄川豪強),趙應元找到昔日的衡王朱由棷,想擁戴他「南面為君」,以為號召。但朱由棷卻是個膿包,他見清軍勢大,況且他的衡府未破,仍能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於是堅決不肯僭位稱帝,整天哭著哀告放過他,把眼晴也哭腫了。順治二年(1645)十一月,清軍復攻陷青州,殺死趙應元,遂將朱由棷押往北京「恩養」,次年與家人皆被殺,隨後,清廷又將衡府宮女138人解京,宮女們不願離開故土,被押解前,許多人自殺身亡,自此便在民間生出衡王舊宮「鬧鬼」的傳說。我們有理由相信,陳寶鑰在青州任職時,會搜集到衡王舊宮的傳悅,並編造出一個鬼魂林四娘與他交住的故事,藉以抒發傷懷故國之情。而據有關資料,陳寶鑰在南明期時,曾參與過抗清活動,所以,他所著的《陳綠厓詩稿》在乾隆朝被禁,原因是他「紀崇禎以後唐(即抗清的唐王朱聿鍵)、桂(桂王朱由榔)二王事,語多狂吠」。這樣一位與清廷貌合神離的文人,編造一個自己與林四娘鬼魂交往的美麗故事以抒發胸中懷故園之情,是很自然的。值得注意的是,後來王士禎《池北偶談》和盧見曾的《國朝山左詩抄》中敘述林四娘故事時,都講到林四娘在衡宮亡故後,「不數年,(朱由棷)國破,遂北去」。而《聊齋志異》第六卷中的《林氏》篇,則寫到一位賢美婦女林氏被擄的悲慘經歷,稱「會北兵入,被俘去。」林氏被逼自刎才保住貞節,但受了重傷,傷愈後失去生育能力。這「北去」、「北兵」等文字,正影射了清兵南下和將朱由棷押往北京謀害的事。朱由棷並未參加反清活動,他的悲慘結局孚然會引發了前明入清的文人們的一掬同情。由此,我們可以認為,曹雪芹和蒲松齡等將藝術傳說人物林四娘作為題材寫入自己的作品,應該也都是有深意的,它反映了在文字獄高壓政策下,文人們一方面不敢從正面描寫末代衡王朱由棷的悲慘遭遇,只好小心翼翼地或改成林四娘這個「姽嫿將軍」是與「流賊餘黨」奮戰捐軀,或乾脆寫其與陳寶鑰的「人鬼之戀」。另一方面,他們卻又大編林四娘的故事,奉為民族英烈,蒲松齡的《林四娘》一篇似更露骨,末後附林四娘詩曰:「靜鎖深宮十七年,誰將故國問青天?閑看殿宇封喬木,泣望君王化杜鵑。海國波濤斜夕照,漢家簫鼓靜烽煙。紅顏力弱難為厲,惠質心悲只問禪。日誦菩提千百句,聞看貝葉兩三遍。高唱梨園歌代哭,請君獨聽亦潸然。」詩中「漢家簫鼓靜烽煙」中的「漢家」,不正是清代文人對漢人政權前明王朝的惜亡之情嗎?我們知道,元朝時漢人因受元蒙統治者的民族壓迫,人心思漢,無處表達,便創作雜劇以發泄情愫,如關漢卿的《單刀會》、馬致遠的《漢宮秋》,都曾在作品中突出漢朝,寄託嚮往。因此,我們在研究《紅樓夢》《聊齋志異》二書時,對林四娘的情節似不能等閑視之,應對兩作者流露出來的反清懷明的感情傾向,給予足夠的重現。而事實上,林四娘的故事可能還隱喻著一個呂四娘的故事。
三據《清朝野史大觀》卷十二《江南北八俠》和《甘鳳池》兩篇筆記小說所載,清朝雍正、乾隆年間,大江南北有八大俠,為首的叫了因僧,以下依次有呂四娘、曹仁父、路民瞻、周潯、呂元、白泰官、甘風池,各有精絕武藝,後了因和尚無行作惡,被其他七俠所除。據說此七人都曾是抗清英雄鄭成功的部下。當時雍正帝胤禎厭惡劍俠,遂嚴行緝捕。七人中呂四娘的身世又不一般,她「本晚村先生裔,國讎家難,刻不去懷」,「圖報愈急」,並欲「甘(噉)心虜酋」。原來,這裡還牽涉到清初的一樁大文字獄冤案。先說「晚村先生」,他就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文人呂留良。呂留良(1629-1683),字用晦,號晚村,浙江崇德(今桐鄉市)石門人,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學者、詩人。崇禎十七年(1644)李自成攻破北京,旋清軍入關渡江南下,呂留良遂散「萬金之家以結客」,奔走於浙西各地,參加抗清鬥爭,左股曾中清軍之箭,留下終身創傷,而其侄呂宣忠更被清軍捕去後殺害於杭州。順治五年(1648),抗清失敗的呂留良回到家鄉,為擺脫窘境,不得已在順治十年(1653)易名光輪參加科考中秀才,對於這次「失節」,呂留良引以為恥,遂歸隱林下,著書講學,絕不出仕。康熙十七年(1678),清廷入開博學鴻詞科考以籠絡人才,逼士人們出仕,呂留良為拒當官,被迫落髮為僧,潛心學問,於康熙二十二年(1683)病逝於家鄉南陽村莊。不料迨至雍正時,有一名崇拜呂留良思想、學問的湖南靖州書生曾靜忽發夢想,命徒弟張熙投書清廷川陝總督岳鍾琪,要求這位「岳飛後人」(純系臆測)舉兵反清,岳鍾琪震怒,當即將張熙拘捕嚴刑審訊,張熙熬供出曾靜。曾靜被捕後,稱系受江南儒生呂留良詩書「邪說」蠱惑,並將所得呂留良的著作和日記交出。因是「謀逆」大案,很快報告至雍正帝御前,雍正帝胤禎決定大開殺戒鎮壓「悖逆」言論,於雍正七年(1729)五月命九卿翰詹科道會審此大案,次年八月審結。刑部等衙門會議提出,判決已死的呂留良及長子呂葆中戮屍,次子呂毅中斬立決,並株連子女親屬,呂家16歲以上男子均處死,其餘人員充軍黑龍江,家產抄沒。此案還株連了一大批士人和浙江、湖南的當地官員,曾靜、張熙算是「受騙上當」免去死罪(後於乾隆時仍被處死),雍正帝還親撰《大義覺迷錄》一書,逐條批駁呂留良「悖逆狂言」,也算是開了現代大批判之先河。自雍正帝製造呂留良文字獄冤案後,清廷對知識界言論加大了鉗控力度,壓得江南士人氣都透不過來,此後又連續製造了幾次文字獄案,每次都充滿血腥,還株連大批老百姓家破人亡,人民不堪其痛,更加激起不滿情緒。雍正十三年(1735),胤禎突然暴病去世,於是,民間便編出了呂留良有孫女為劍俠,她為報家仇國恨,飛身入宮殺死雍正帝,還斬去了雍正帝的頭顱。《清朝野史大觀》不僅指呂四娘是呂留良之孫女,還稱蒲松齡《聊齋志異》中另一篇小說《俠女》,敘述的主角俠女原型也是呂四娘。從林四娘到呂四娘,「四娘故事」又有了發展。那麼,呂留良究竟有沒有一位劍俠孫女呢?答案顯然也是否定的。呂家世代詩書傳家,不可能出習武之人,更不會有女性去學劍術。當初呂留良冤案發生時,呂家遭滅門之禍,官府早將呂家大小人口逮捕,不可能有呂留良某個孫女逃離羅網。而據2003年浙江桐鄉市政府所編的《呂留良紀念集》(內部匯印)一書披露,呂留良2個兒子中,也沒有一個被稱為「四娘」的孫女。因此,把雍正帝之死附會成是「女俠呂四娘」所為,實在只是一個美好傳說,並沒有真實史料作為依據。而更有意思的是,清代中期文人不僅創造了林四娘傳奇,還延續創造了呂四娘的劍俠傳奇,他們愛屋及烏,後來對「四」也情有獨鍾,如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就創造了俠客鳳鳴歧的形象,早有人指出:其人物原型是反清劍俠甘鳳池,作者更將鳳鳴歧喚做「鳳四老爹」,依我的理解,那更是把甘鳳池和呂四娘兩個人物並在一起了。看來,清代的林四娘、呂四娘文化現象,反映了當時社會士人和老百姓中強烈的反清、懷明(朝)情緒,今天仍值得人們去研究、去讀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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