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一）

我討厭平山，山裡坐著我娘的墳冢。但回來還是回來了，我大舅伯接過只煙，看我一眼，我搖頭，他點上火開始放上新年特輯。

「你這人什麼都行，就是不說話，太煩人。」彷彿耳邊有她的聲音。回家有二十天，她咋還在我腦袋裡。

昨天晚上宿醉的痛苦因為凌雲不停地想著事又迸發，箍著他的太陽穴，難受時又從通著腦袋的鼻腔里噴出來熾熱的，帶著牛反嚼的噁心氣味。穿過他的天靈蓋，他有些暈車。這路修了有十年了，根本沒有變化，再修個幾十年也全是坑窪鼓包。

雲兒，雲兒，你坐好。拖拉機走在冬天結冰的二道愣子上，路上有碎冰碴斷的路，一高一低，被雪壓的緊實，年年是要翻兩三個車的，坐在後面的人被蹲的一前一後彷彿人在單杠上撐著，顛到結實的土冰路上，頭破血流。娘用雙臂雙腿緊夾住他，他坐在娘懷裡，娘用著腰死死頂住拖拉機的後梁杠上，他爹推著操縱桿，腳下的鐵板突然激蕩的震動弄得凌雲腳心發麻，他被娘抬起來又安置在腿上，頓時舒服不少。

我一定得忘了她，我回來了，以後也不走了，我倆隔著好遠，這事還不明顯么？我翻開來微信，看見昨天自己發的胡言亂語，看她連打了三個問號，一個唉。明天再說吧，好么？車窗邊上被光一遍遍掃著忽明忽暗地，大柳根凍得團縮半山腰。屏幕花的很，她的臉不清楚。太陽弄得我熱死。我記著有一次聊天。

「我家那邊有一座大山。」她低頭打字， 沒理我。

「哦？你家那邊不是平原？」

「有個半禿的山，差不多一千米」。

「傻啊你，一千米的山很高么？你這北方人覺著一千米就是高山，沒見過世面。」

我接著敲代碼，沒再說話。

凌雲倒了一瓶酒給爹，又抽了口煙，直直插在墳土裡。娘的墳蓋了一層紙灰，爹的墳背著風還算乾淨，煙氣吹著老遠。他大舅伯回車上抱捆黃紙，丟在兩土堆中間。

「你娘的墳年後還沒人給她燒過，那層灰捎給你爹了，點了這捆吧。」

我點了點頭。

離開上海時，就大李送我，他也鄭重點頭，一路保重。

我說嗯吶，不是不回來，有事電話聯繫。

沒人知道我一去不歸，所以那天她才把我叫去喝酒吧，電話里說不清楚的東西，她肯定得找我說清楚么？

「我想著自己也要換一份工作，我爸戰友在杭州弄了個公司，過幾天走，差不多晚你兩天。」

我低著頭喝酒，她買了我喜歡的黑方。

「這公司，做什麼的？」

「網路銷售，就是個網店。」

我一下笑了，知道自己討人厭了，不過真沒忍得住，看她水晶的眼睛，丹鳳眼裡有無盡笑意。

「凌雲，你說的，要給我攢一套房子來，凌雲，七年了，我們掙扎著還沒有一點錢，我掙得錢都已經比你多了，活著，真的沒有起色。」

我眼睛漲的不行，」我對不起你「。

張凌雲靜靜地退了出去，差點撞倒電梯里的人，他從郊區的夜裡走著，站在他們剛來這個城市時的天空下。他聽不見身後她沙啞的嗓音，像大學時他竭力抱住她飛行，在操場和宿舍，甩起她的秀髮，青花裙擺，她卻淚眼用唇間笑意編織，抬起的眼角已經閉合，不再看他一眼。笑聲沉寂無聲，樓上發著透明的光亮。她給他發的簡訊，點亮屏幕，又關了，再加她的好友是昨天，他當然喝醉了。

火燒完了，吃了點灰，卡在嗓子眼犯噁心。

娘走了，我在世上孤單一個了。

是啊。

啪的一生，臉火辣的疼，我伸出手，又打自己一嘴巴子，不由自主地，娘上次和我說的話想起，又忘了。不孝。

我把頭埋進雪裡，嘴挨著凍涼的冰土，又有火在烤過的餘溫。娘，我三年沒見你，你以後竟再見不到兒子。

我打了通電話。

」雲，你還要幹嘛？「

」有一次飯局之後晚上，我回家給我媽打了個電話，你能想起來我倆說啥了么？「

她沉默許久。

」你喝醉了，你說媽馬上你就要抱孫子了，我過的還行，不用擔心。「

她嗓音還是沙啞的，但是聲音竭力保持著堅定，在一起時我從來沒發現過她無比的忍耐力。

」啊，喝多了。「

」恩，別聯繫了吧。「

凌雲臉上的泥土乾澀，已經混著淚和雪水結著塊緊實的綳在他皮膚上。雪停了，他低著頭，像喝醉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