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橋
來自專欄有兩夏子
一
九歲那年,我寫了一篇短文,在綠蔥坡鎮廣播站播出,標題是《山溝溝的綠色》。我滿心歡喜,期盼著父親表揚幾句,父親只呵呵笑,扛起鋤頭又拉著我進了山。
我的家在恩施海拔1600米的高山上,氣候惡劣,交通極為不便。父親常說:我們這地方窮就窮在路不好走,窮就窮在山上光禿禿,我們必須用自己的雙手改變家鄉。
我的衣服上縫滿了補丁,不懂窮,只覺得父親有趣又高大。
父親是有趣的,他是學校的民辦教師,能寫漂亮的文章,會拉二胡,會吹竹笛。所有樂器,都是父親親手製作,他有這個本事,看了幾遍,就能動手。父親愛笑,自製的樂器彈奏出來的音樂,也總是輕快悠揚,像藍天下陽光里自在飛翔的鳥。
父親是忙碌的,一年到頭,唯有大年三十那天下午,他才得閑坐到我們姐弟身邊,我們圍在火爐旁,聽著柴火噼噼啪啪響,母親在一旁忙碌著年夜飯,紅彤彤的爐火照著父親的臉,我們央著父親講故事,《岳飛傳》《三國演義》《封神演義》……父親的故事多得辰星,閃閃發光。
父親也是嚴肅的,課堂上的父親,永遠一絲不苟,他愛學生,他期待山溝溝里的鳳凰越來越多,越飛越高。
上完課,父親把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了路和樹上。父親敲山炸石,我遠遠地看;父親修路搭橋,我跑前跑後搬石子;父親進山植樹,我馱著比我還高的樹苗屁顛屁顛地跟。九歲的我已知道,除了教書育人,父親牽掛的,還有這山溝溝的路,這山包包的樹。
二
十九歲,我被州委組織部選為優秀畢業生派到恩施市龍馬區貓子山鄉政府擔任鄉長助理,什麼雜事都干。這裡離家130多公里,是一個深度貧困地區,比我的山溝溝更窮更苦,工作環境自不必說。
母親著了急,多方託人情,希望能讓我回老家工作,給父親幫襯,共同撐起這個家。父親什麼話都沒說,寫了一封信,鼓勵我要當一名不挨老百姓罵的幹部,安慰我家裡的事情不要管,甩開膀子干好工作就是送給父母親最好的禮物。
工作三個月後的某一天,父親突然來龍馬區貓子山鄉政府看我,當時我下了村。同事告訴父親,小夏房間的門鎖是個擺設,把手從窗戶伸進去,就可以打開房門。父親從窗戶把手伸進去把門一扭,果然開了,就這樣,父親在我的房間過了一晚。第二天我回到鄉政府,見到父親,他明知我工作環境很差,卻若無其事笑著說:這地方好,家裡一切都好,你安安心心好好乾!
我看著父親離開的背影,他已不再年輕,步履竟有些趔趄,走到路口盡頭,父親朝我揮手:「回去吧,好好乾!」。
多年後,我才知道父親來看望我之前遭受的事故。村頭的公路大坑小坑。車輛無法進出,有一座小石橋被大水沖刷之後已經非常危險。父親總想著把石橋修好,就私人請了一輛拖拉機拖石子,卻不慎翻車,被壓在拖拉機和石子里。大家都以為他此次沒活下來的可能,柔弱的母親嚇得臉色蒼白,癱倒在地上。當叔叔伯伯費力把父親從石塊里刨出來,悠悠醒轉的父親望著淚眼婆娑的母親,只說:「別告訴孩子……」
這次事故,讓他的胸部和腰部痛了好久,稍好一些,他就到了這百里之外的窮溝溝里,來看他的兒子。
父親瞞著他的事故,就如同我後來瞞著他的故事。
三
二十六歲,我在白果鄉當鄉長,與白果鄉黨委書記石國偉同志在油竹坪沒日沒夜地組織煙葉收購,突然接到市委組織部通知,讓我三天內去板橋鎮報道任鎮黨委書記。
父親知道後很高興,叮囑我要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鼎鼎有名的亂板橋,我心中有幾分打鼓,此去是福是禍,全然不知,但我不敢在父親面前表現我的擔憂,只連連點頭,請父親放心。
去了板橋,才發現這裡的社會風氣,甚於坊間傳聞,社會治安一片混亂,街霸村霸四處橫行,有的鎮村幹部正邪難分。
板橋鎮大街上打架鬥毆經常發生,靠賣點煙葉党參換油鹽錢的老鄉更是經常被欺凌。就在我到的那晚,就有兩位老鄉的耕牛被盜,那個時代,農用機器還沒有普及,春耕夏鋤都離不開耕牛,耕牛承擔著大部分重體力勞動,是農戶家裡的重要成員。幹部袖手旁觀,公安推卸責任,老鄉哭訴無門。
我的胸膛升起一股熊熊怒火,我不敢想,老百姓是生活在什麼樣水深火熱的過去里。不能給老百姓擁有最起碼的安全感,還要我這個鎮黨委書記幹什麼?我和時任鎮長王學淵形成共識,必須出重拳打黑除惡,讓板橋上空的滾滾烏雲變為朗朗晴空!
經過半個月的摸底排查,我把板橋鎮老百姓深惡痛絕的情況梳理歸類為十種現象:搶劫、盜竊、詐騙、拐賣婦女兒童、強買強賣、貪污挪用公款、倚強凌弱、不贍養父母、不盡九年教育義務、破壞生產生活設施等。我們從鎮直各單位抽調精兵強將30多人,在集鎮召開萬人大會,拉開打黑除惡、綜合治理的大幕。
打黑除惡綜合治理是場硬仗,這中間利益盤根錯節,我深知我要面對的是什麼樣的的對手,他們藏身於板橋鎮的角角落落,虎視眈眈地關注我的行動,咬牙切齒地想滅掉我。
我住在鎮政府旁一棟四層民房的頂層,打黑除惡萬人大會結束當天,樓道的電燈就被砸碎,屋子門窗都被破壞。但我夏曉華豈會因你們的恐嚇而畏首畏尾!我坦蕩出行,帶領「精兵強將」逐村進行地毯式「圍剿」,不和稀泥,不顧情面,不留死角。每個夜晚,他們都伺機行動,妄想造個大新聞,負責我人身安全的幹警同志非常機靈,避免了幾次正面衝突。君子坦蕩蕩,他們的「行動」絲毫沒有影響我的睡眠,鬥智斗勇充實工作一天,每個夜晚,我都睡得踏實。這幫子人,也終究在我不斷推進的打黑除惡行動中,漸漸消停。
這期間的種種驚險,我未曾向父母親吐露半分。父親來信,來來去去也就是那幾句話:「好好工作,造福鄉民。」有一封信,卻著重提到「保重。」我疑心父親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打電話回去,父親卻一如往常,與我談他又種了哪些樹,哪個坡上的樹長得討人歡喜。
經過半年的艱苦努力,全鎮的社會治安明顯好轉。地痞流氓沒有了,坑蒙拐騙沒有了,就連不孝順父母的也很少了。大木村一個70多歲的老大爺,是個盲人,他幾個兒子都沒孝心,致使老大爺老兩口生活沒著落,家裡僅有的一點財產也被小偷偷得乾乾淨淨。在打黑除惡過程中,派出所找回了他被盜的財產,通過教育,老大爺的養老問題也得到妥善解決。有一次,我下鄉去大木村,他聽說我來了,杵著拐杖走到我身邊說:「夏書記,我是個瞎子,我的願望就是要摸摸你的手,謝謝你!」
我得到了極大滿足,幾乎忘了我的父親。他在那個山溝溝里,費心費力地收集有關板橋鎮的所有信息,他總有板橋鎮上的朋友,道聽途說的事情,總比我親身經歷更驚險,他也沒打算告訴母親,只悶在心頭,等著我來電話,拉幾句家常。他把報紙上關於板橋鎮的小報道,一張一張剪下,貼在他的本子里,並做詳細批註。他已然看穿了他的兒子不會跟他說一句實話,所以什麼都不問,只用自己的方式,去觸摸兒子的世界,去撫慰自己擔憂的心。在每一個我坦然入睡的夜,百里之外,都有一顆提心弔膽坐卧難寧的老父親的心。
後來的日子裡,我作為父親,我更能體會我的父親,我也終於明白:我們為人父母的,能為孩子做的,只是給他正確的引導接納,對他堅定不移地支持,分享我們的人生經歷和一些建議,幫他建立起照顧自己本人人生的能力,最終成就他自己。
四
三十二歲,我從利川市委宣傳部調任湖北省民族歌舞團任黨委書記,正式進入大家眼裡的「文藝圈」「娛樂圈」。父親也退了休,在父親幾十年的努力下帶動下,那片曾經光禿禿的山包包,早已一片蔥鬱,與它原本的名字「綠蔥坡鎮」相得益彰。省州縣多次表彰為父親為「造林功臣」,鄂西報曾經頭版頭條以「造林功臣夏宏烈」為題報道過父親的先進事迹。
家鄉的路修了又修,綠蔥坡上的小樹苗,已成參天大樹,我的工作也經歷幾次調動。2008年開始,承蒙組織支持,我參加了幾次廳級幹部選拔考試,參加上海電影集團面向全國公開選拔副總裁筆試第一名,參加杭州市面向全國公開選拔文廣新局副局長面試第一名、總分第一名,參加貴州省面向全國公開選拔教育廳副廳長面試第一名,總分第一名,參加公開選拔湖北省作協副主席面試第一名,總分第一名。
這期間,父母親終於同意到恩施城裡生活,方便大姐照顧。但父親閑不住,寫寫畫畫,主動申請到街道辦事處為社區文化發揮餘熱。他性格開朗,結識了不少新朋友,還拜了師,專門學習詩詞創作。
2012年長江人民藝術劇院打造的大型話劇《信仰》獲得全國第八屆「五個一」工程獎,我本人也獲得全國話劇金獅獎。父親很為我高興,專程從恩施到武漢,要看一看這個劇。《信仰》講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長江之畔,身經百戰、多處負傷的老紅軍張緒將軍和一群離休老戰士組織「老戰士報告團」,二十多年堅持深入部隊、機關、廠礦、校園、社區,宣傳革命理想與信仰,宣傳黨的傳統與黨的創新理論,滿懷摯情、戰鬥不止,用一生書寫對黨和人民事業的忠誠。父親看完後,說,你這個劇排的好!當幹部就要心裡始終裝著老百姓,始終想著感恩老百姓,要有為老百姓服務一輩子的崇高境界。
送父親去車站的路上,父親不經意問我:「你還記得你上小學時,我帶你們姐弟三個去綠蔥坡格子河嗎?」
怎麼會不記得,那次我知道了「一線天」「無字碑」,知道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父親笑了:我還答應你們去看泰山,去看黃河,去看大海,到現在還沒有兌現。
我豪氣干云:「咱爺倆來日方長,泰山黃河大海,不止這些,國外我們也可去一去。」
父親樂了,「我現在就想看看大海。」
「等有空了立馬就去!」
那時,我還不知道父親身體已經出了問題,他見人總是笑呵呵的,精神也很好,不光我們做子女的看不出來,就連我的母親,也不知道。這句有空,像一個美麗的泡沫,還未觸碰,就已破碎。
五
母親打電話來說,父親有好幾個月,吃不下東西,讓去醫院看看總不聽,得想個法子勸勸。
當時正是《台北新娘》全國巡演和新劇目打造的關鍵時候,我是院長,不敢懈怠。與母親通完電話一個月後,我才借了個機會到恩施。
父親的精神不錯,只是越發地瘦,母親說:這一年,吃東西太少,硬的吃不下,軟的勉強吃點,可別出什麼問題。
父親急著辯解:我好得不得了,你母親就愛瞎操心。
我們架著父親去恩施州中心醫院,父親百般不樂意,責備母親小題大做,興師動眾把子女們都薅來。
醫生給父親做了檢查後,建議留院觀察。我只有一天時間逗留,父親滿口答應我:放心放心,一定配合醫生。
我剛回武漢,父親就偷偷從醫院跑回了家,無論母親和大姐怎麼勸,他都死活不再去醫院,他已經預感到什麼,但我這個兒子卻始終後知後覺。
我沒想到父親的身體已經嚴重到這個程度,是食道癌,已經到了晚期。
我們都有意識地對父親隱瞞他的病情,父親配合著我們假裝不知情。但誰能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身體,從軟飯到流食,每一次進食父親都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他樂呵地說:「你別難過,我可能活不到70歲,但我相當於活了90多歲。」
父親是一台永動機,他一輩子教書育人植樹造林讀書練字,每一天從清晨到深夜都是滿滿當當的,我聽這話只覺得心裡哽咽得很。
他自覺失言,推平了桌上的紙,拿了毛筆喝飽剛磨好的墨,他的胳膊瘦得只剩皮包骨,顫顫巍巍寫下四行詩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我想起小時候家窮屋窄,父親在廚房的牆上動手做了幾個簡易書架,夜深人靜,他就著飯桌,借著昏暗的燈光,伏案寫字。那時候的父親,是多麼魁梧高大。
我知道父親已經時日無多,但卻沒辦法陪在父親身邊,工作起來,身不由已。
2015年5月7日晚九點,我還在辦公室處理一些工作。妹夫打來電話,泣不成聲:父親,離開了我們……
我失了重心,踉踉蹌蹌走到屋外,這是一個晴朗的夜空,滿天星光,像父親看著我的眼睛。
我與妻子帶著孩子驅車連夜往回趕,終於在凌晨到了家。
父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他看起來像是睡著了。我們父子一場,這一生,就這樣匆忙地告了別。我跪地不起,我對不起父親太多太多。
按照有關規定,我不能給父親舉辦隆重的追悼會,也不能放鞭炮。父親登山那天,來了好多詩詞協會的老朋友,寫給他的輓聯鋪天蓋地。父親是個詩詞愛好者,他的詩詞很接地氣,他靠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奮鬥成為湖北省詩詞協協會會員,原創的詩詞有上千首。父親曾說,希望出一本自己的詩作。只因我大小是個宣傳文化系統的幹部,如果我幫父親把他的詩作出版了,別人會說中間有貓膩。所以我雖然承諾過把父親的詩作出版,但卻一直未付諸行動。這鋪天蓋地的輓聯,我想這比他自己出版一部詩集的意義更大。
我把父親的墳墓選在城郊的一座高山上,300米開外就是滬渝鐵路,常有動車呼嘯而過。我想,父親教了一輩子書,修了幾十年路,栽了幾十年樹,讓他安卧於青山之上的鐵路旁,他老人家想出去走走就可以隨時坐著動車週遊世界。
我把父親的照片放大,放在書房裡最顯眼的位置,就像父親還在看著我,囑咐我身上要始終流淌著責任和堅毅的血液。
六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2017年底,我向組織遞交了辭職信,體制內幾十年,感謝組織的信任和培養,讓我歷任七個單位的一把手,但我對父親沒有盡到應有的孝順,這深深的遺憾,這一生都無法彌補。
幾次提筆落筆,前前後後歷經近一個月才把這篇文章寫完。
我真心期待,我的母親,您要多活幾十年,我要把對父親應有的孝順在您的身上彌補回來!
編輯:生如夏花
版式:夏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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