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極樂國(四)
來自專欄全是胡扯
被「肥屁股」擠倒的樹橫七豎八斜躺在那裡,碗口大小的樹榦攔腰截斷,參差的斷口還連著一截樹皮,樹葉野果滾了滿地,少有幾棵還立著的樹也被波及,在樹榦上露出觸目驚心的傷口。
餘人循著破壞的痕迹很快就追上了他們,他趕到的時候大籠正往一個山洞裡鑽,虧得那洞口低矮扁平,換做大人就要趴著進去,大籠只一躬身一低頭就閃了進去。「肥屁股」嗷嗷叫喚,緊追不捨,一頭撞在山洞口上的石頭,他也不覺疼,卯著勁的愣往裡擠,只把頭送了進去,到了肩膀就卡在那裡,他的吼叫聲從縫隙中鑽出來,變得悶聲悶氣的。
餘人見他一時半會擠不進去,只要山洞夠深,大籠暫時還沒有危險,便躡手躡足的從後面湊過去,從皮裙里摸出了那把立了一次大功的石刀,石刀在擊殺「疤瘌頭」的時候卡在他的骨頭上,本就不鋒利的刃崩了口,根本算不得是一件武器了。「肥屁股」近在咫尺,他幾乎將洞口蹭開了一圈,已經多擠進去了一個肩膀,再拖延下去大籠就要性命不保。餘人決不能允許一個活生生的人死在他的面前,而他卻什麼也沒有做。沒有多餘的時間給餘人再去打磨一個新的石刀了,餘人不由得將他唯一的依仗攥得很緊。手心上止不住的汗水沁在石頭上,讓它變得更加難以把握。他在拼接的皮裙上扯下一塊碎皮,墊在手掌和石頭中間,風吹過他新裸露在外面的大腿,涼颼颼的直鑽心底。
離近了才看清,「肥屁股」渾身腫脹,幾乎半透明的皮膚下能看到裡面有黑影在遊動,每一寸肌膚紋理透著鮮紅,有些地方還滲出血來。餘人想起處理他的手時也是這樣,那皮膚看起來很薄,但是卻充滿韌性,石刀在完好的時候都很難一下將它割開。而現在「肥屁股」整個身體都被那些蜥蜴一樣的黑色怪物佔據了,他默默在心裡說了聲抱歉,是對肥屁股,也是對他的弟弟,他要失約了,他沒有辦法將肥屁股帶回村子了。實際上,他最好現在就能將它結果在這,否則失去的將遠不止現在這麼多。
餘人抹掉鬢角上滲出的汗珠,深吸了一口氣,觀察著周圍的地形,他要選擇一個最有利的位置,務必要一擊制敵,若不然不僅救不了大籠,說不好連自己也得搭進去。這密林最不缺的就是樹,偏生的洞口附近乾乾淨淨,一棵像樣的大樹也沒有,僅有的兩棵紅杉樹早已被「肥屁股」弄斷,橫在一邊,想要再施展一次從天而降是不大可能了。餘人踮著腳,湊得更近些,每走一步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肥屁股」絲毫沒有察覺背後有人接近,被卡在那裡叫他變得更加狂躁,洞口上原本被草根抱緊的泥土撲簌撲簌的往下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點擴張開。不能再耽擱了,餘人乾脆退了幾步,想著衝刺的慣性也許能幫他刺入「肥屁股」的身體,這能對他造成多大的傷害不得而知,不過已經不是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了,他下定決心邁開步子開始衝刺,卻猛然間看到在山洞口附近有一條隱蔽的小路,被野草覆蓋他一直沒有發現,而它似乎可以繞到洞口上面去。餘人腳步沒停,立刻改道,沿著那小路衝上山坡,這山坡不高,一口氣衝上頂峰,來到邊緣向下一看,剛好把「肥屁股」整個的後背都暴露給他。他調整了一下石刀和獸皮的位置,使它在手中握的更牢,想到大籠平日里飛揚跋扈的樣子,帶頭孤立他和弟弟,欺負完這個欺負那個,今天卻反過頭來被他的跟班挨個收拾了一遍,不得不說是報應不爽,他一度想拋下他們就這樣離去,可他還是深吸了一口氣,縱身一躍,雙手一併握住石刀,高高舉起,身體在空中展開成一副大弓,對著「肥屁股」發起了攻擊。
下降的速度飛快,眼前的景色一閃而過,餘人結結實實的砸在目標的背上,聽得「肥屁股」在山洞裡嗷的一聲悶響,洞口撲啦啦的落下更多的泥土,石刀卻沒能刺入它的身體,餘人感到手腕一扭,石刀脫手而出不知去向,下一刻他再次飛到半空,那傢伙的皮膚比上次更加具有韌性,餘人被整個彈起,後背落在橫倒的紅杉樹上,劇烈的疼痛讓他倒抽了一口涼氣,幾乎讓他昏厥,他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在空中翻滾了幾圈,迎面拍在地上。容不得給他喘息的機會,他強撐著爬起來,手扶著樹榦一寸一寸站直身體。
「肥屁股」遭到他人肉衝擊,似乎更加憤怒了,卡在外面的手在洞邊施力,把腦袋拔出來,轉過身來尋找是誰不知天高地厚敢對他動手,要說他還保留著一點人的模樣,可行為完全跟野獸沒有兩樣,一雙眼睛被擠成了一條縫,深陷在腫脹的面頰當中,黝黑的眼珠佔據了整個眼窩,一扭臉就發現了餘人虛弱的依靠在樹榦上,他狂吼一聲,抖落了頭頂上的泥土,向餘人展開突擊。
他來勢洶洶,龐大的身形後圈起滾滾濃煙,像一頭髮狂的野豬,轉眼就來到餘人面前,餘人猛推樹榦,接著反彈的力道滾到一邊,僅存的兩棵紅杉又少了一棵。「肥屁股」一擊失手,接連撞翻了幾棵大樹才停了下來,絲毫沒有停歇,立刻再次向餘人發起衝擊。
餘人幾乎無處可躲,忙亂中看到大籠已經從洞口探頭探腦的鑽了出來,他高聲呼救,大籠望了他一眼,遲疑了一會,看到「肥屁股」張牙舞爪猛衝過來,把頭別到一邊,裝作沒有看到他,避開「肥屁股」的行進路線,一頭鑽到旁邊的樹林里去了。
餘人顧不得恨他,手腳並用,連滾帶爬,終於趕在「肥屁股」追上他前一刻滾進了山洞,「肥屁股」一頭撞了上來,幾乎蹭到了他的腳底板,好在這山洞狹長而幽深,他頭皮曾著泥土,連忙又向裡面縮了縮,才勉強躲開「肥屁股」伸進來胡亂抓撓的手。「肥屁股」幾次向裡面發起衝擊,都沒能再接近他,氣得他嗷嗷大叫,餘人這才聽清他喊得似乎是「餓!」
餘人見他暫時不能得手,心裡稍微安定了一些,開始打量四周的環境,洞口被「肥屁股」的大頭塞得滿滿的,投不進一點光線來,洞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他用手掌探索,發覺這是一個天然地洞,頭頂上的泥土中甚至能摸到虯結的樹根,又仔細摸了摸卻沒有找到野草的細根,他知道壓在頭頂的泥土很厚,他不敢貿然向上挖掘,萬一造成塌方便要將他活埋在這荒山野嶺。
餘人知道大籠是絕不會像他這樣犯傻返回來救他的,若是今天一命換一命,不知他以後會不會良心發現,在忌日的時候替他向山神祈禱幾句。
在黑暗中時間似乎過得特別慢,堵住洞口的那個傢伙似乎一點放棄的意思都沒有,依然還像剛開始的時候那樣充滿了力量,不斷向裡面嚎叫著,初時餘人覺得很煩,時間久了,他發現若不是那個傢伙一直在咆哮,他現在已經被孤獨和恐懼擊倒了,他自嘲道:「我還得謝謝你唄,要不是你堵著我早就出去了。」回應他的只有震耳欲聾的「餓」還有他更猛烈的扒土聲。
餘人擔心再這樣下去,再結實的洞口也要被他衝破,何況只是被樹根抱住的一些鬆軟的泥土,他決定不能坐以待斃,他絕對耗不過這個早失去了人性的大傢伙,他忍著周身的疼痛,剛才滾進來的時候又添了不少細小的傷口,他沒有時間仔細處理它們了,向著更狹窄的深處緩慢的爬去。
洞的另一頭也沒有光,餘人順著山洞的走勢向里爬,他不知路的盡頭等待他的是什麼,也許到最後等待著他的僅僅是泥土堆成的死路,越來越狹窄的洞口彷彿證實了他的猜測,起初他還可以半跪著在地上爬行,一條盤亘在頭頂的樹根猛烈的摩擦他的後背,讓他不得不整個人貼在地上,彷彿一條驚慌的蜥蜴,用手肘和膝蓋內側蹭著地面蠕行。顯然他遠沒有蜥蜴那般熟練,膝蓋很快就傳來刺痛,那裡的嫩皮膚經不住這樣的摩擦,他不斷提醒自己一定要克服,也許再前進一寸就能找到出路。到目前為止,發生的最好的一件事便是遠離了「肥屁股」的威脅,雖然在封閉的空間里聲音不容易輕易散去,可他還是能分辨出「肥屁股」的吼聲比剛才要小了很多,他確信這不僅僅是因為時間過去太久,怪物耗盡了體力的緣故,他甚至都不敢想以「肥屁股」表現出來的狂暴,真的會有停下來的一刻嗎?
想到這裡,他心中恢復了些信心,忘記了周身的疼痛,更加起勁的向深處爬去,直到指甲傳來一陣劇痛,抓向前方的手撓到了一面硬牆,他把手縮在嘴邊含了一會,奇怪在地底下怎麼會有人築牆。待手指上的疼痛緩和了一些,在那硬物上反覆摸索,原來因樹根向下生長擠壓變得鬆軟的泥土已經沒有了,擋在那裡的和村邊那些寸草不生的硬土是一種東西。他悲嘆終於還是一條死路,他已經走得太深,即使聽不到「肥屁股」的吼叫聲,狹小的空間也無法讓他倒退著出去。
他生性堅強,一生未曾落淚,到了這會,只得他孤身一人,也不願意輕易讓自己露出軟弱的一面,山神還在看著呢,我能死在山神的懷裡,這也是我應得的命運。
他伏在地上,疲憊趁虛而入,合上雙眼任由黑暗將他吞噬。
十一回到村裡了嗎,他可千萬別跟在後面,餘人想著,連我都束手無策,他這個時候過來無疑是送死,大籠那個混蛋也成功逃脫了吧,祝他成功,餘人扭動了一下腰,讓一側被壓迫的發麻的大腿得到緩解,他們回村之後會來找我嗎,這個時候大概在忙著給八斤老爺子準備祝壽吧。大概不會有人會想要來找我,從小他們都視我為不祥之兆,連大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生怕給他家帶來厄運。大腿仍然很癢,「肥屁股」的吼聲細微而遙遠,他可真夠持久的,若不是我也跟來,這些孩子會不會就不會死,難道真的是我帶來的厄運?
大腿奇癢無比,任餘人怎麼在這狹小逼仄的空間里挪動都難以緩解,反而更加強烈了,強到終於讓餘人察覺到似乎有活物在他腿邊上擠蹭,他緊貼著洞壁,想要躲開那未知的小東西,誰知那東西得寸進尺,有了更大的空間之後竟爬上了他的身體,他感覺四個冰涼的爪子在他身上快速行進,應該是一隻老鼠。他屏住呼吸,待那東西探著鼻子瑟瑟縮縮來到他手邊上,他反手一把將它按住,可憐的東西發出吱吱慘叫,餘人又把他鬆開了,已經這個地步了還捉它做什麼,那小傢伙如蒙大赦,鑽到一旁消失不見了。
餘人聽了一會再也沒有它的聲音,幻想自己也能變得和老鼠一樣就好了,一定能逃出升天,想到這裡,他靈光一現,暗罵自己蠢笨,老鼠可以找到他,說明附近還有別的鬆軟土地,只要順著土地繼續挖,說不準能找到別的出路通往地上,都說狡兔三窟,老鼠也差不太多。他抖擻起精神,翻過身來在頭頂上方的泥土裡摸了半天,一無所獲,也許那老鼠也是跟他在一個洞口爬進來的,現在已經做了「肥屁股」的點心了。他不甘心,又擰著身子在下面的土地上摸索一遍,果不其然,有一個半個手掌大小的洞,藏在他身體右下方的地方,他苦笑了一聲,這向下的洞不是越挖越深嗎。
能動起來也好過在這裡等死,他快要被無孔不入的濃郁的黑暗逼瘋了,他又怕冒然挖洞,翻出來的土會將他就地活埋在這,於是他打算先探探那耗子洞有多深。兩眼視而不見成了擺設,只靠著手上傳來的感覺確定了洞口在他腰部往上一點靠近肚臍的位置,手腕剛好可以伸進去,把整個手送進去還有很大的餘地,再往裡送手肘卻卡在了外面,他沒有辦法再進一步,但他還是開始挖,先是手腕活動,一點一點的將洞口擴大了一些,刨出來的土就堆在身邊,逐漸的,整個手肘都可以活動了,接著是整個手臂,這個洞比他想像中要有潛力得多,土質比之前他經過的地方都要鬆軟,非常好挖,很快他擴展出來的空間就可以讓他跪在洞里雙手勞動了,挖出來的土堆積如山,把來路逐漸封死,他不在乎,反正他並不打算再從那裡出去,堆起來的泥土還擋住了「肥屁股」鍥而不捨的惱人吼聲,這個世界從來沒像現在這般清靜過,只留下餘人挖土的聲音,那是他求生的慾望。
挖,指甲脫落鮮血橫流,挖,滿身大汗呼吸困難,挖,沒有什麼能阻止他從這裡逃出去,被驚得四散逃竄的老鼠不能,頭頂上跌落的泥土蒙住了雙眼也不能,他一刻不停,彷彿要憑著血肉模糊的肉掌挖穿整個土地似的,結果如何他不願再多想,山神已經給了他指引,他不該懷疑。
突然,他身體騰空,身邊響起土地崩裂的聲音,頭頂上的泥土碎石如雨般降下,他沒有被掩埋,而是隨著石雨一起墜落,下一瞬間他被冰冷的水包圍,猛嗆了一口水,灌了滿嘴泥沙,他驚恐的雙腳亂蹬,雙手亂抓,可所觸之處全都是水,他想要探出頭去,暗流又將他拖回水裡。兩個起伏之後他終於昏死過去。
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樹洞之中,身下還鋪滿了乾草,身上的獸皮還在,皮毛濕漉漉的緊貼在身上,他頭痛欲裂,昏昏沉沉坐起來,身上的疼痛比頭痛更甚,每一口呼吸都如利刃穿過喉嚨,胸口脹痛得想要裂開。是什麼人將他救起,又送到這裡來,從未聽說這叢林里還有其他的村落,他第一次試圖站起來向洞外走去,卻以失敗告終,一頭撲倒在地上。
這一次他睡得更久,在夢裡,「肥屁股」對他緊追不捨將他逼進死角,在將要張口吃他的時候,撕開了麵皮,露出了大籠的樣貌,大籠抓著十一對他哈哈大笑,他猛然驚醒,卻依然在樹洞當中,身邊多了兩條鮮魚和一灘水漬,那魚鼓著眼睛嘴巴撅的滾圓貪婪的吸著空氣。渴望生存的樣子多像他自己啊,他肚餓難耐,只好道聲抱歉,抓起魚沖著它最肥美的地方,白嫩的肚皮張開大嘴咬了下去。那條魚直到短氣還在抽動,他顧不得這麼多了,把另一條魚也吃的只剩頭尾,感覺身上有了些力氣。他不敢貿然起身,用手撐地,四肢並用爬出洞口,明月高懸,繁星閃爍,不知已經過去了幾個晝夜。回頭望去,這樹洞比他見過的任何一間房屋都大,在這裡他和弟弟帶著八斤老爺一起住下都綽綽有餘,還能在裡面翻跟頭,到底是什麼人在這裡居住。他四下張望,四周空無一人,到底是何人將他救起,既然人家知道給他送來食物,就一定還會再來,他決定在這裡先睡上一晚,待那人回來,一定要好好感謝人家。
他打定主意,便又爬回洞口,爬到中途卻聽樹林之中樹葉摩擦聲響,放眼望去一個巨大的身影在那裡搖擺著向他的方向靠近,他倒抽一口涼氣,這個時候如果被「肥屁股」抓到必死無疑,之前所受的苦也全都白費。他拼起僅有的一點餘力,屁滾尿流的鑽回山洞,躲在最裡面的角落裡,覺得不安心,又用裡面的乾草擋在自己身前。卻聽見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似乎直奔著樹洞而來,是「肥屁股」將我救下?他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肥屁股」現在只會破壞,絕對不會將他留到現在。他屏息凝神,生怕呼吸重一點將危險引來。
那腳步聲在洞口停住,巨大的身影把射進洞里的月光遮擋住了一半,餘人向山神祈禱它不要發現自己,快點離開這裡。良久那傢伙終於挪動了他的大屁股,卻轉過身來,一頭鑽進洞來,是一頭大的難以形容的披甲熊,身形比「肥屁股」還要大出不少,僅它一個頭顱就有一個小孩那麼大,從頭頂上生長的帶著尖刺的硬甲一直連到尾巴根上,每一刻尖刺都在月光下閃著寒光。餘人在乾草堆後縮了縮身體,後背緊貼在樹洞上一動也不敢動。那熊搖搖晃晃踱步進到洞里,抬起鼻子嗅了嗅,直奔乾草堆而來。餘人額頭滲出汗珠,咽下口水的聲音在耳膜里回蕩,咬著牙關大氣都不敢出。熊看到空空蕩蕩的乾草堆上沒有人影,似乎愣了一下,把鼻子探到乾草的縫隙中使勁嗅聞,鼻息在餘人的身上掃了一遍,它嘴裡的腥氣讓餘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幾乎想要趁熊不注意猛竄出去逃走。
但是他什麼也沒有做,那熊聞了一會,鼻頭在餘人身上頂了一下,發出嗷的輕吼,又把腦袋縮了回去,在樹洞中間原地轉了一圈,一屁股坐在地上,將後背上插著的野果抖落一地,把臉對著洞外,一雙小眼睛卻向著餘人的位置瞄了一眼,吧唧吧唧嘴,打起鼾來。
餘人猜測難道是它將自己救了回來,為什麼一頭熊要救它,他看著地上的野果,又看了看熊隨著鼾聲起伏的後背,小心翼翼伸出手撿了一個離他最近的果子,放在嘴邊沁香撲鼻,他餓壞了,可他還是輕輕的咬了一口,果汁流入口中,饑渴瞬間被趕走了大半。他牙齒貼在果子上,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將果子啃了個乾淨,又伸手去拿第二個,這一個距離比較遠,他從乾草堆後面探出半個身子去夠,那熊察覺到了動靜,睜開眼睛,頭動也不動,只用眼角瞄著他。餘人的手僵在半空,保持這個姿勢不敢動彈,熊從鼻孔里噴了一口氣,把腦袋轉向一邊不再看他,餘人見他沒有傷害自己的意思,大著膽子把果子迅速撿起,飛快的縮回草堆里,大口大口的狼吞虎咽起來。
在洞中待了三天,熊每天很早就出去覓食,有時一天能回來幾次,帶回來的東西以野果居多,偶爾有鮮魚,它把魚含在嘴裡,回到洞里一股腦吐在乾草堆上,餘人才知道自己吃的鮮魚為什麼會有口水的腥氣,他雖感到噁心,為了生存也照單全收。最讓他為難的一次是熊叼回了半隻野兔,回來時滿臉是血,兔子的肚子上赫然兩道醒目的牙印,裡面的內臟早就被掏空,顯然在回來前熊已經大快朵頤一番,將它吃剩的帶了回來。他看著鮮血淋漓的兔子屍體,上面還有一隻完整的後腿,將不自覺溢出的口水吞了回去,這在村裡也是難得的美味,兔子肉要比老鼠肉鮮美一百倍,可是他卻無從下口。他現在既沒有剝皮的工具,在掉進地下河裡的時候打火的石頭也全部都丟了,他憑著一雙手一口牙根本沒有辦法對付充滿韌性的兔皮,唯一他能下得去口的地方已經被熊吃了個乾淨。熊見他遲遲不肯動手,還低吼著用肥大的爪子把兔子往他坐的地方推了推。「你倒是仁義。」餘人想要伸手摸它,卻被它呲著獠牙嚇了回來,「酸臉子。」餘人摸不清它的脾氣,乾脆也跟它使起性子,把兔子往它腳下一扔,縮回乾草堆去了。熊卻不依不饒,叼起兔子邁了兩步,把兔子直接丟在他的頭上,兔子血濺了他一臉,他揚起頭對著他怒喝:「嘿!」沒想到熊比他吼得還凶,嗷的一聲幾乎要把樹葉都震下來,餘人嚇得一縮脖,無奈只好撿起兔子生啃了起來,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可不想前功盡棄變得跟這兔子一樣慘。
他試探了幾回,發現只要他不出樹洞,熊就不會對他怎麼樣,一旦他試圖靠近洞口,它就對著它呲牙,可是他總不能一直被熊圈養在這裡。有一次他趁著熊外出覓食的機會溜出樹洞,看清了它不在附近,向著樹林發足狂奔。跑了足足有十幾里山路,以為自己終於擺脫了它的魔掌,誰知在他休息的時候,那熊循著他的氣味而來,一見他就對著他低頭狂吼,他拔腿就跑,才跑了幾步就被那熊撲倒在地,他心說吾命休矣,熊咬向他的脖子,他閉目等死,熊卻用牙齒將他銜在嘴裡像釣死兔子一樣帶他往回走。他哭笑不得,心說自己真成了野獸的寵物了,牙齒硌得他生疼,快要嵌入他的肉里,他大叫「放我下來,我自己走回去。」熊根本不理他,一路將他叼回樹洞,懲罰似的將他重重一摔,怒吼一聲走到洞口,轉過身來坐在那裡盯著他。一直看到他老老實實的鑽回乾草堆里躺下,他才不放心的出門,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還在防備他逃跑。
逃跑失敗讓餘人挫敗不已,對家的思念好似一把尖刀才撕扯著他的胸膛,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次冒然行動,這熊雖然在餵養它,可從它的態度中能看出來它這麼做並非是出於某種難以捕捉的野獸的善意,餘人必須要在它對自己下手之前逃脫掉,而這一刻也許就在它下一次心情不好的時候到來。
餘人開始留意觀察這隻奇怪的熊,它乳頭腫脹,濃密的毛髮幾乎遮擋不住它膨脹的乳房,每晚在睡前它都要費力越過自己寬大的肚子用嘴巴精心清理自己的陰部,餘人意識到它是一隻快要分娩的母熊,一個可怕的念頭浮上心頭,在潮濕的樹林中任何食物,包括戳爛的野果,新鮮的魚,被咬死的動物,都會很快腐爛掉。它餵養他是為了給自己將要出生的幼崽準備新鮮的食物,至於為什麼要挑選他,而不是隨便什麼鹿和兔子,也許是因為那些野獸會因為恐懼而逃跑,而他會因為恐懼而留下。
意識到這點後,餘人想到弟弟的生死未卜,是否順利回村還是個謎,他決不能在此處變成野熊的盤中餐。
再次出逃的機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來臨,這天巨熊像往常一樣只帶了幾顆野果回到樹洞,看著餘人將果子全部吃完後便早早睡下,餘人知道它並未睡實,只要他稍有動作熊敏銳的知覺便會將它驚醒。於是他只好蜷在乾草堆上,聞著熊身上散發出來的腥臭的野獸味道發獃。
那熊打了兩聲呼嚕,似乎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它猝然轉醒,用力的舔舐自己的下體,餘人看著它兇狠的表情不由瞪大了雙眼,生怕它突然發狂拿自己泄憤,他躲在乾草裡面希望這個時候熊不要注意到他。那熊突然一聲嘶吼,在地上翻了一個滾,龐大的身軀將地面上的灰塵震得飛飛洋洋,餘人鼻子發癢咳嗽了一聲,那熊瞪了他一眼,呲著牙發出威脅的吼聲,餘人腿肚子打轉,不知該如何自處,卻看見從巨熊的下體露出一個粉絨絨的東西,他才知道這傢伙是要生了。此時不跑恐怕再也沒有機會了,可那熊橫在樹洞中間,似乎知道自己這個時候行動不便,有意將餘人的出路堵死。餘人曾見過小鹿出生時的場面,母鹿剩下小鹿之後很快就能活動正常,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第一隻小熊崽已經掉了出來,身體比成年老鼠大不了多少,很快第二隻也露出了一半腦袋,看樣子生產十分順利,他再猶豫一會,就要等著母熊將自己咬死喂它的新生兒了。
恐懼變成腎上腺素衝擊著心臟,快要讓它從胸腔里蹦出來,直在耳邊打鼓,餘人瞪圓眼睛緊盯著母熊的動向,第二隻熊崽也落了地,母熊痛苦的蜷起身子去舔舐幼崽和它的生殖器,第三隻很快露出了粉紅色的嫩肉,就是現在,餘人在心中對自己大喊,他邁開腳步在乾草堆上跳了下來,母熊被他的舉動驚到,猛抬頭對著他呲牙低吼,餘人腳下拌蒜幾乎摔倒,望向母熊的眼睛,那雙黝黑的猛獸的眼睛泛著紅光,威逼著他退回他應該待的地方,餘人知道自己不能退縮,一旦此刻認輸他就再也沒有生的希望,他避開野獸的眼神,打開胸腔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沉靜下來,邁開步子直奔野獸而去。熊的嘶吼從低沉變成高聲的怒嚎,他不能被嚇住,救了他性命的野獸這時無力對他的行為做出回應,他壯著膽子攀上野獸的背脊,那些尖刺劃破了他的肌膚,在另一側跳下時將他的大腿刮出了一尺長的口子。他不能因疼痛而遲疑,一刻不停的向著洞口奔去。母熊終於被激怒,兩隻前掌撐起半個身子,它的下體還在分娩,脖頸扭曲著引著巨大的熊頭一口咬向餘人的大腿。餘人聽到巨大的熊牙在自己身後咬合在一起發出的撞擊聲,距離他的左腿只差兩寸,大片的熊唾液甩在他的小腿肚子上,他還是逃脫了。
一出樹洞,餘人顧不得腿上的傷口鮮血橫流,向著對面的叢林發足狂奔,他知道當熊分娩結束之後會立刻循著氣味對他進行追捕。他能做的就只有跑的盡量遠,並且向山神祈禱那些幼崽可以拖住母熊盡量長的時間。
他一直跑,直到耗盡了體力,血跡早將整個大腿染紅,傷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結痂,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好消息。他依靠在杉樹下,用落在它附近的一些比較寬大的葉子簡單的擦拭傷口周圍的血跡,在他揉破了十幾片樹葉之後沮喪的發現這根本毫無用處。明月掛在高空,面無表情的凝視著他。沒給他喘息的機會,樹林中響起樹葉摩擦的聲音,似乎還有動物的嘶叫,他才放下一半的心就又被提了起來,在他左顧右盼尋找藏身之處的時候,最近的樹林中一陣晃動,他束手無策的看著那裡,一隻長著珊瑚般巨大犄角的公鹿跳了出來。鹿見到他在這裡也受到了驚嚇,兩隻前蹄騰空而起,腰身一轉,改變了奔跑的方向。一隻巨手將它攔腰拍在地上,「餓!」鹿嘶鳴著被「肥屁股」抓起,餘人看著它將可憐的牲畜整個塞進嘴裡,幾天不見「肥屁股」長得幾乎和那隻熊一般大小,耳朵鼻孔中探出黑色蜥蜴不停扭動的腦袋。
餘人想要站起的雙腿不聽使喚,原地摔了兩跤,他的體力已經瀕臨極限。「肥屁股」吞食完雄鹿之後發現了在地上掙扎的他,大踏步向他走來。餘人側身一滾,繞到了杉樹的後面,在「肥屁股」的巨掌面前,那棵一人抱的樹如同乾枯的野草輕易的折斷,栽倒的樹榦砸在餘人旁邊的腐葉上,用不了多久就會跟它們融為一體。
餘人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他萬沒有機會可以正面從「肥屁股」的魔掌下逃出,可山林中一聲熟悉的獸號又燃起了他的希望,野熊完成了他的生產,正向他狂追而來,他只要撐住這一會,也許只要多幾秒,就能在「肥屁股」的手下偷得一線生機。
「肥屁股」一擊失手,對著餘人張嘴怒吼,它的嘴巴張開的角度全然不能用人類來看待,不同於「疤瘌頭」需要將自己的肌肉撕裂開,它充滿韌性的皮膚幾乎使它可以將嘴張開到任意它想要的幅度,餘人看到他嗓子眼中也爬出了蜥蜴的腦袋,高挺的肚子上還能看到剛吞下去的鹿角的輪廓,他奮起最後一絲力氣,向來的路上逃去。「肥屁股」對他緊追不捨,他使用第一次逃跑時的策略,劃著Z字形的路線,讓儘可能多的樹木阻擋「肥屁股」的前進,可這一次「肥屁股」比之前更高大,更強壯,那些樹木在它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它如同殺入林中的龍捲風一般摧枯拉朽,一些樹木被他隨手連根拔起扔在一邊,巨大的樹木不斷的落在地上轟然作響,寧靜的山林中驚起遠方野獸的哭號。它很快就追上了原本就疲憊不堪的餘人,伸出巨掌拍向他的頭頂。
餘人只覺腦後生風,被一股力量凌空撞飛,起初他以為是「肥屁股」剛剛吃過晚飯,不急於將他吞進肚子,而是要像貓捉耗子一般玩弄他一會,盡興之後再進餐,他摔落在地上才看到巨熊和巨怪已經纏鬥在一起。
頃刻間,暗夜中的原始密林飛沙走石,殘枝漫天,枯草紛飛,被抖落的樹葉如雨般落下,餘人借著樹木的遮掩,趁機遛進樹林,他不知該祈禱誰能贏下這場戰鬥,在他離開的時候巨怪「肥屁股」已經明顯佔了上風,那巨熊雖體型與他相當,但它畢竟剛剛分娩,又先挨了「肥屁股」一巴掌,無意中替餘人擋下了一擊才使他得以活命。雖然知道可能性微乎極微,但餘人還是隱隱希望這隻無論出於什麼原因救了他三次的野獸能夠倖存下來。
餘人借著月亮的指引,辨明了回村的方向,巨怪爭鬥的聲音離他遠去,似乎已經快要分出了勝負,他只要一鼓作氣逃回村子就可以撿回這條性命,可他越走越慢,心中似乎有什麼在拖延他的腳步。他原地站定,忘記了危險並沒有真正遠離他,他的弟弟還在等他回家,可他還不能回去,萬一母熊在鬥爭中被殺死,它剛剛出生的幼崽只能是死路一條。它曾經那麼努力的為他們的出生做準備,即使是以吃掉餘人為代價。餘人想到自己一出生就去世的母親,是不是也像今天的母熊一樣,為了他的出生而操勞忙碌。
餘人一跺腳,不顧再次遭遇巨獸的風險,向著樹洞的方向折返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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