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報紙的時代 怎樣作媒體人?——馬前卒

沒有報紙的時代 怎樣作媒體人?——馬前卒

來自專欄故事不多

——2018年5月20日 中國民航大學 TEDx演講——

下午好,很高興來到民航大學演講。我對這所學校的熟悉恐怕超出各位的想像。在座應該有很多同學是00後,你們出生之前,我就住過民航學院的宿舍,體會過被飛機吵醒的感覺。因為1998年高考填志願的時候,我推薦我的好朋友來這裡讀空管專業,我路過天津的時候經常來這裡蹭宿舍住,今天算是故地重遊。

1998年我還有另外一個印象深刻的記憶,就是火車站售票大廳。

當時沒有12306網站,買票都要到售票口,春運的時候半夜就要來排隊,平時買票前面也會排上好幾十人。排隊無聊的時候,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樣不排隊。不過其實也不用想太多,條件都寫在優先購票窗口上了。

條件倒是簡單,就是名額少了點,人大代表全國兩三千個,兩院院士一千多人,合計4千多,平均30萬人才出一個。看了這幾個選項,再看看自己的學習成績,我覺得很絕望。

不過,牌子上寫的很清楚,記者購票也優先。我查了一下相關法規,發現正確的說法是記者最優先,同時允許院士到記者窗口買票——院士的優先權還得附屬於記者特權。

記者數量比人大代表和院士多得多,為什麼我不考慮做記者來逃避排隊呢?因為專業不對口。我是學土木工程的,那時候記者不是新聞系就是中文專業畢業,根本輪不到我做。相對而言,當人大代表或者院士似乎還靠譜一些,比如說畢業考建設局的公務員,三十年後級別到了混個人大代表資格,起碼算個盼頭。但當記者,做一個媒體人,是我在20世紀想都沒想過的事情。

完全沒想過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我現在是一個自媒體人,在知乎一億用戶中,點贊排名第四,所以組織了一個小工作室,和同事一起寫媒體。而之前的五年,我在上海觀察者網工作,職務是新聞總監,也算在全國性媒體有了從業經歷。無論是之前在觀察者網,還是現在做自媒體,我周圍的同事絕大多數都不是新聞或中文專業出身,我們都走到了20年前沒有想過的職業上。

但是,我們拿到購票優先權沒有呢?顯然沒有。12306網站面前人人平等,火車站窗口也絕對不會問你在哪個媒體工作,有多少粉絲。

為什麼當年新聞系出身的記者有最高的優先通行權,輪到我們這些雜牌專業自媒體出身的就沒有了呢?這不是欺負人么?

其實這是有必然性的,我們這些人走進媒體行業,恰恰是記者特權消失的結果,而不是原因。我們加入的這個媒體行業,和上一代媒體行業相比幾乎是兩種工作,在技術基礎和操作方式上都有本質區別,所以媒體人成了一個開放的職業。

和今天相比,20多年前的世界最大的不同,就是絕大多數人獲取信息和發送信息的效率都非常低。我1998年到上海讀大學,記住的第一個數字是自己班級的信箱號碼,每天班裡派一個人去郵箱里取全班的信。我和中學同學之間寫信聯繫,一周能收到回信算快的。圖書館的雜誌,往往是在出版後一周才上架,只有人民日報和參考消息才能做到當天閱讀。

但這比我讀大學之前的情況已經好多了,之前我生活在一個礦區小鎮,給親戚寫信要十幾天才能到,周圍只有郵局賣雜誌,往往是五月份看四月份的期刊,星期三看星期一的報紙。這是因為那個年代普通人沒有電信設備,到郵局發電報,一篇短文就要消耗一個月工資。所以只能等著郵遞員騎自行車送上門。

當然個人電話正在普及,1998年底,我宿舍裝上了201電話,在我所有中學同學中是最快的。但電話依然解決不了一對多發送信息的問題,我要想把一件事告訴100個人,就得打100個電話,而且還不能保證每個人接受的信息都一樣。所以那個時代沒有自媒體。

當時的信息傳播能力這麼低,各個地區之間幾乎是相互絕緣的狀態,國家要是不干預,就會有人拿著已經廢止的法律去北京告狀,或者帶著全家跑到地震災區去旅遊。所以國家就把電信設備、印刷廠和發行網路集中給少數媒體,鋪設一個骨幹的信息傳播網路,專門傳播國家認為最重要的那些信息,然後再把各地的新聞選一些放上來,保證地區之間的聯繫。

和其他機構相比,這個骨幹網上的媒體有全國最強大的信息搜集能力、最快的傳輸能力,和最廣泛的傳播能力。剛才我說過,上大學的時候寫信給其他省的同學,要七八天才有回信,但是大城市的人民日報和參考消息是當天的,新聞聯播可能會播報十幾分鐘之前的新聞,這就是骨幹信息網路的威力。

這個骨幹信息網的版面和傳輸能力都有限,必須用最少的資源傳遞最多、最符合國家意圖的信息,所以操作它的人必須精挑細選,一般是大學新聞系中文系畢業,國家審核了才能進去。如果說當年的媒體是信息高速公路,這些編輯和記者就是極少數有駕照的司機和交警。其他人只能在公路下面走路,最多騎自行車。

只有少數人掌握汽車和公路的時候,司機就必然享受特殊待遇。八十年代,司機是絕對的高收入階層,無論是給國企開車還是個體戶,一個司機只要膽子大,月收入幾百元很容易,等於五六個國家幹部的收入。而且司機這幾百塊錢比其他人的購買力更強,因為他走南闖北,知道某種商品在什麼地方買便宜,在什麼地方買不用票,所以大家對司機又嫉妒又尊重,都希望自己有個司機朋友。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傳統媒體人的身份就相當於80年代的汽車司機,大家對他們又羨慕又依賴,甚至還要怕他們。所以媒體人理直氣壯地拿到了各種優待,優先買車票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種。十年前我在陝北一個縣的財政局,和副局長聊天,忽然就有人衝進來,說咱們縣礦難了,主管副縣長讓你趕快準備20萬現鈔,估計各路記者馬上就到,咱們得穩住他們。這就是獨佔信息高速公路給別人帶來的壓力。

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傳統媒體人獨佔的一些資源開始擴散。比如說教育普及讓我們普通人也有分析和寫作能力,又比如油印機出現,讓普通人也有廉價複製信息的能力,到了手機簡訊群發時代,人人都能把收到的小段子改編一下再群發出去,媒體的優勢已經不算大了。

最終消滅傳統媒體人優勢的技術是計算機和互聯網。過去媒體人用印刷廠複製信息,現在右鍵點一下就複製;過去媒體人用排版車間編輯信息,現在小學生也用用word wps;過去媒體人用遍布全國的發行站和書報亭傳播信息,現在只要貼到微博就行。

看這張圖,我們可以粗略的把過去的社會看成一塊絕緣的塑料,裡面插著一些導線,電信號沿著導線傳播,再影響沿線的塑料。現在的社會是一整塊導體,任何一點都可以把自己的信息向全社會傳播,同時也從全社會搜集信息。

從硬體上看,這意味著傳統媒體人和普通網民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用我在觀察者網老領導的話來說,傳統媒體丟掉了自己的基礎設施,已經近乎一無所有了。

當然,新媒體時代也有基礎設施的差別,就是自媒體人都追求的粉絲數量。我在知乎有41萬粉絲,微博有一百多萬,肯定比一個普通用戶的傳播能力強。但是,現在的互聯網內容過剩,不是過去買了報紙就必須看完的年代。我可以讓我的粉絲看到我的文章,但不能強迫他們看完,更不能強迫他們看完以後再推薦給更多的人。有的時候我寫的東西不好看,幾十萬粉絲只有幾十個人給我點贊,所以我作為自媒體寫手,總是戰戰兢兢,在內容方面一點也不敢鬆懈。下面我說說我做新媒體的一點經驗:

大家看這張圖,如果我們把小孩子搭積木房子的全過程看作真實世界,那麼這塊藍色積木被放上去,就是一個新聞。傳統媒體限於版面,也限於他們的體制問題,在報道新聞的時候,往往只是簡明扼要地告訴你被放在了什麼位置,兩隻腳分別搭在什麼積木上。他們提供給讀者的東西,嚴格來說不是新聞,只是一系列細節豐富的消息。

但是,讀者和媒體人不一樣,不可能每天跟蹤每一個新聞,不會自己去拼出完整的拼圖,如果你只給他看一塊積木,他既不理解這個新聞在整個社會中的地位,也不會理解這個新聞對自己生活的世界造成什麼影響。所以,傳統媒體就算建了自己的網站,也很難讓讀者產生閱讀興趣。在我來看,大多數新聞網站的存在價值是給同行提供新聞原材料,而不是新聞。

所以,這幾年做新媒體,我最大的經驗就是磨刀不誤砍柴工,要先給讀者一個社會模型,然後再把具體的新聞放在這個模型里。無論新聞大小,讀者都要明白自己在讀的新聞和整個世界有什麼關係,所以,我盡量按照右下角的模式去創作媒體內容。

這樣就帶來了兩個問題。第一個是我為什麼敢於去做社會模型。我一個學土木工程的人,面對各個領域新聞,都試圖把話題展開,挖掘新聞背後的深層因素,預測後果。這不是外行忽悠外行么?

對此我只能說,無論我是什麼專業,對於每天的絕大多數新聞,我都是外行。但世界上大多數故事都是外行對外行講的,用內行太浪費。我要做的不是變成內行,而是在現有的基礎上快速學習,迅速把自己變成一個資深內行。然後給讀者講一點超出問題表面的故事。我現在每天讀書和學習新知識的時間,已經和我20年前讀大學的時候差不多了。很高興新媒體工作把我在心態上拉回到大學時期。

第二個問題是讀者願不願意看社會模型呢?就我20年來使用互聯網的經驗,相當一部分讀者的閱讀需求是越來越深了。剛上網的時候,各種社區和圈子分的很明確,喜歡籃球的就不會聊足球,喜歡電影的就不會聊汽車,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但是,現在我觀察中國的網路社區,無論是討論籃球的,討論日本漫畫的,還是討論音樂的,都免不了討論時事新聞,都免不了為政治立場吵架。如果沒吵起來,也不是因為大家不討論,而是社區管理員控制的嚴,把相關言論都刪了。

之所以網民要為時事新聞吵架,歸根結底就是因為越來越多的人都在構造自己的社會模型。1998年大學畢業生82萬人,2018年是820萬人,受過大學教育的人考慮問題肯定和上一代人不一樣,總想知道問題的深層因素,然後才是選擇自己的立場。哪怕是為了吵架的時候理直氣壯,他們也需要閱讀比新聞聯播再深入一些的東西。所以嚴肅媒體必然會在這個時代復興。

對於這個趨勢,我給大家舉個現實例子:

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網上忽然冒出一個詞:「三和大神」,網民忽然發現,在一線城市的邊緣,有幾十萬甚至更多的人靠打零工混日子,把青春消耗在廉價旅館和網吧里。接下來有幾十家媒體跟進報道,迫使深圳全面整治城市邊緣區。這麼大的一個社會事件,這麼深刻的一次社會分析,是什麼媒體發起的呢?

居然是一家遊戲媒體。

無論是從媒體的供應角度說,還是從讀者的需求角度說,這都是新聞史上的標誌性事件,說明中國互聯網已經開始超越快速發展時期的浮躁,逐漸開始承擔自己的社會責任,開始生產自己的嚴肅內容。

星期二那天,廣電總局的宣傳司司長在中國傳媒大學有一場演講,他提出了一個標準,說好的文化作品,創作者應該敢於拿給自己的孩子看。我覺得這個說法在文藝方面未必合理,在媒體行業還是很合適的。我的兒子現在還在讀小學,我接下來的目標,就是在他讀中學的時候,把我經營的媒體推薦給他,讓他覺得有趣,有益,還能幫助他認識這個世界。

最後,我向大家介紹一下我的微信公眾號:「馬前卒工作室」。

歡迎關注,更歡迎大家把你們的意見反饋給我。我們一起打造一個適合21世紀的新媒體。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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