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小電影
來自專欄 DC的黑板
我住在一個高級公寓，設施齊全。
旁邊有政府大樓，有教育部門和稅收部門，威嚴氣派。
也有暗藏深巷的鹵煮店，還有半夜才敢出現的串串香簡易隔間，用破桌子椅子臨時拼出來的。
隔幾步就是旅遊景點，好多膚白貌美的洋妞兒。
不走這幾步，就只有漫無天際的沙土和臭水。
又高端又現代，又髒亂又市井。
緊挨著不差幾米。
每次我上樓的時候，電梯邊時常有幾個女孩一起等著。
她們在這個公寓上班，二樓有個美容院。
她們的裙子特別短，黑絲是那種熒光發亮的，高跟每次都踩得噔噔響。
她們嘰嘰喳喳，自拍，自拍，看見我一起進了電梯，還會煞有心思地反覆打量。
有時候她們特別晚下班，比如那次。
我正好要上樓，公寓底下遇見一個落單的姑娘。
她拖著特別大的網兜，氣喘吁吁，臉憋得通紅，一點一點拖著往美容院的房間走。
我說我幫你拿上去吧。
她樂了。
她說這些都是剛到的美容用具，她值班，得鎖公司里，真搬不動。
搬完後，她一個勁說謝謝，然後說她這就叫個車回家了。
我看了眼表，這個時間在外，一個嬌小的南方女孩，其實挺危險的。
但我啥也沒說，因為關我屁事。
女孩忽然甜甜地笑，然後聲音也嬌滴滴起來。
她說帥哥你是做什麼的呀，哪裡發財呀，今天謝謝你，加個微信改天請你吃飯呀。
我說不用了我回去了。
她說你也住這個樓啊？
她的眼光有些發亮。
我說不是，我有朋友住這，我走了我走了。
然後我一路小跑溜了。等了好久好久才敢回去。
在我不敢回去的時候，我經常吃小巷子深處的鹵煮和串串香。
店的門口全是臭水和臟油，裡面的人不是穿著破背心就是頂著蓬蓬頭。
吃起來特別香，我閉著眼假裝看不見臟。
重點是其他食客。
看上去四十多歲的大哥說著自己的經歷。
他說他這個對象英國留學回來的，賊漂亮，死心塌地跟他，白，長得可白了。巴拉巴拉巴拉。
他對面的大哥看上去比他老成一些。
老成哥說，你這樣不對，這麼鬧你家庭都沒了，為她值么？她說她英國留學就留學？你信？人家圖你什麼？
大約四十歲哥說圖什麼？反正我沒給她花錢！我倆是真愛，有說不完的話！
老成哥說你不給人交保險嗎？還說沒花錢？
大約四十歲哥說喝酒！
他臉一下拉下來了。特別不好看。
我見過他，他住我公寓的頂層。那說的那個英國海歸的姑娘經常出入公寓，是個傻子都能看出來的整容大媽。我最後一次見她是從二樓的美容院出來。
旁邊那桌是兩個頭髮帶顏色造型特獨特的青年。
造型獨特青年說我做人就是實在我對朋友一等一的好，結果她還騙我，她說她要買火車票，我二話不說就給他200紅包，結果她騙我，我這個月都不敢喝酒了。
造型獨特青年我認識，他是另一家拉麵館子的小夥計。
他上班的時候老玩快手，一邊幹活一邊念叨上邊的那些順口溜和歌曲。每次下班了他就換上一套不知道哪弄來的反光發亮的風衣，在店門口開著音樂跳舞錄像。
他的手機音響特大聲，他的動作幅度也大，他一遍一遍練，特別認真。
我偷聽他和工友聊天，他說他在這玩是因為不想回宿舍，宿舍好多人一個屋，憋得慌。
他也不想回老家，老家啥也沒有，媳婦都說不上，在這也啥都沒有，但他覺得自己長得好看，一邊打工一邊跳舞沒準能火。
以前他用快手，最近聽說抖音火，又改平台了。
我經常去那裡吃飯，我知道他有時候會出錯被領班罵。
他心不在焉的，因為全力以赴可能也沒啥好處。
他的宿舍就在我住的公寓，8個人住在一起。
公寓樓下的保安是個健談的本地大爺。
每次打招呼都很熱情，他聽出我是本地口音，就經常和我聊家長里短。
家裡孩子工作，兄弟姐妹矛盾，這城市有什麼什麼問題沒解決，社會上有多少他看不慣的事。
他說到處都拆違建，沒人敢拆他，他二級殘廢，誰拆他誰就是欺負低層人民。
他說他家房子值一千萬，但他吃低保，別人都說他有錢，放他媽屁，房子再值錢我也沒法賣，賣了我住哪？還說什麼賣了可以買郊區買外地，憑什麼？我一輩子的家我憑什麼走那麼遠？這是人話么？
他還說現在人心都冷，馬路上摔個老頭周圍人都躲得遠遠的，生怕給自己惹事。上回有個老太太騎三輪翻車，身子被壓著，沒人救，全跟那拍，他過去就把車給掀起來了。怕訛錢？不怕！反正我沒錢！做人就得有良心。
反覆聊了幾次，我和大爺熟了，他猛然問我，你跟這租的買的？
我說租的，嘿嘿。
他立刻面目冷了下來。
從此，除了簡單的打招呼，幾乎沒了熱情的對話。
那個濃妝艷抹的美容院姑娘，努力，堅韌，但當她估量著我有可能有錢，就會廣撒網一樣地巴結上來。
那些鹵煮、牛肉麵、串串香的店，樸實，生活，香噴噴，裡面的人都不一樣，但又一樣。都活得虛假，都住那個公寓。
那個門口的大爺，熱心腸，大方，但他會察言觀色探聽虛實，知道你是個沒錢的癟三後，他的腦海中會機械性地劃分出與人相處的模式。
他們都很勤奮和堅強，但也都勢利和齷齪。
我看過很多讚美人情的雞湯，也讀過好多尖酸刻板的毒藥。
它們都是錯的，都不是真的。
真實的東西根本就沒有憎恨和感動。
人們積極，也自私。
陽光，也惡臭。
平等，也功利。
心存感激，也出爾反爾。
要面子，也毫無羞恥之心。
相互理解和包容，也彼此仇恨與蔑視。
如果拍一段小電影，應該不會有什麼起承轉折。
看完只會覺得胸口悶悶的，還什麼也說不出。
就像看完了自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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