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今夜無房可買

海南,今夜無房可買

來自專欄看客

比「史上最嚴限購令」更令購房大軍憂傷的,是整個海南的現存樓盤已被買光。

前言

4月13日,「海南島要建設自由貿易區」的消息一出,全島的房地產市場旋即進入「爆炒」狀態。

但一周過後,這片炙熱的土地就陷入了無房可買的境地——4月22日晚,「海南最嚴限購令」緊急出台,為燥熱的海南潑了一盆冰水。

房地產商紛紛偃旗息鼓,整個海南看似已經「降溫」。而事實上,平靜的表象下,無數投資客正虎視眈眈,不斷尋找著針眼與洞孔,企圖繞過政策的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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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非典搶鹽似的。」

前往看房的路上,來自哈爾濱的房產中介程女士忍不住向我描述起一周前的盛況:從全國各地趕來的買房客如蝗蟲過境,迅速將三亞每一個與「房產」二字有關的角落填滿。

「現在還不算晚,再晚一點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海南三亞,騎電動車出行的市民。

4月13日,全島建設自由貿易區的消息一出,海南房地產市場旋即進入「爆炒」狀態。南部的三亞、北部的海口首先淪陷,緊接著,購房大軍於中部會師,並向萬寧挺近,豪取整座島上的剩餘房產。

很快,海南就陷入了無房可買的境地。

4月22日晚,當買家們揣著巨款四處搜刮房源時,「海南最嚴限購令」緊急出台,為燥熱的海南潑了一盆冰水,房價最終被官方凍結在30000/m2的節點上。

一家房產中介門店前貼滿了二手房廣告。限購政策出台後,同一條街上的中介門店大都門可羅雀,有的乾脆關門歇業。

燥熱的海南

我見到程女士的時候,「限購令」已出台一周,她似乎還沒緩過神來 ——

房價每晚都在漲,海口五百一千地漲,三亞三千五千地漲;上午還在賣,下午就封盤,晚上再調價;好的房源「一秒光」;有的樓盤晚上11點開盤,被住建局連夜趕赴現場叫停。

某樓盤的選房表上清一色貼著「已售」標籤。

彷彿整個三亞都捲入了這場狂歡。在沿海的五星級酒店,只要說看房,服務員20分鐘就能聯繫上人,半小時就能把你拉到售樓部。就連開車的司機,也會偷偷給你塞張名片。

在這段時間裡,像程女士這樣的正牌中介每天要見好幾十撥客戶。就連半夜,也要打著手電筒帶人看房。不過從她發光的雙眼和掩飾不住的笑意中,我知道程女士其實對「這輩子經歷過的最瘋狂的一周」相當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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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存的樓盤幾近售罄,再加上限購令出台以後,開發商紛紛捂盤——乍一看,海南已無現房可買,這比「史上最嚴限購令」更讓購房大軍憂傷。

這個時候,「程女士們」便登場了。當你以為整個海南已經無房可購時,他們總能像變魔術似的給你變出幾套房源。

我們看的第一個樓盤,距離深圳灣大約30分鐘車程。剛一進門,小區的成熟感就撲面而來,連樹木都比別家的茂盛。這是06年的樓盤,在三亞屬於比較早的那一批。

在三亞的外地購房客眼中,是否靠海和配有露天泳池,是衡量一個小區品質的重要標準。

「這是三亞僅有的海景房了,景觀和戶型都相當的好,是開發商當時留下的新房。」程女士的老鄉兼同事馮先生帶我進屋參觀。

「只要380萬,你現在上哪兒去找這麼划算的房子?」

馮中介口中的「南北通透稀缺兩居」共89平方米,一口價380萬,全款,現付。

站在這個約莫是海景房的陽台上,能看見大片即將動工的地皮,和三亞灣若隱若現的海岸線。

看著這套近乎於二手房的「新房」,我忍不住蹙起了眉。接著又去看了同小區的另一戶型,面積比第一套大,標價450萬,但看不見海。兩套房子算下來,每平米的價格都超過4萬。

兩位中介的口徑出奇地一致:房子確實不便宜,但重要的是 —— 你現在還能買得到啊。

「這政策變得比天還快,誰知道過幾天是什麼樣兒呀。海南房價肯定會一路飆升,現在政策這麼給力,還是自由港了,你說是不?」

緊挨著三亞灣的海景房亮起了燈。中介說,在三亞,靠海的小區入住率較高,最高的有七成,其餘大部分都在五成以下。

馮中介加重了語氣:「現在買房,你不能等。」

見我猶豫,程女士也展開助攻:「好多老鄉都來看了半拉月,都想再選一選。一等,沒了!」

「咱親近幾乎都在這裡買了房,就我沒買成,沒有趕上好時候」,程女士的眼底適時地流露出一絲失落,「現在還有機會的,當然要趕緊拿一套。」

三亞灣,夢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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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女士就是程女士口中那個「選了半拉月,越等越等不到」的親近。眼下,她還在等。

在劉女士看來,是否擁有一套海南房,如今已成為東北人的一種身份焦慮。她已經在三亞和海口分別買下一套房子,但總覺得三亞的房子太小,父母住得不舒服,想換一套更大、更靠海的。

劉女士和女兒在三亞房地產交易中心。

儘管海南房市已是偃旗息鼓狀,但她還是抱著一絲期許,每隔兩天就到空落落的房產中心走一趟。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但還是告訴自己等一等,中介也叫我等一等,就是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交易中心的一個展位前不見人影。

偶爾也有操著東北口音的遊客來中心轉悠,大多空手而歸,離開時不忘嘟囔一句「想買套房怎麼這麼難」。

確實很難。不久前剛開的一棟新樓盤,一天內被搶空。售樓小姐甚至沒有抬頭看我們一眼,專心致志地刷著手機:「我重複了多少遍了先生,現在都沒房子賣。我只能告訴你,目前賣掉的是4萬3,後面賣多少錢,什麼時候建好,我都不知道。」

售罄的新樓盤離海灘只有一公里,配有露天泳池。

就房市而言,海南已徹徹底底成為賣方市場。

賣方覺得,現在賣出去就虧了,加價一倍有人要,加價兩倍還有人要,加價三倍,雖然問的人少了,但依然有人要。房價一夜翻倍的狀況並不罕見,而且基本沒有迴旋的餘地。

持續不斷的利好政策,以及媒體的添油加醋——「另一個雄安」「自由貿易港」——更是無時無刻不挑逗著買家的神經。有激進的投資客甚至喊出:「海南,將會迅速超越北上廣深。」

交易中心附近,一處正在動工的樓盤。

與房地產伴生的海南

事實上,早在90年代,海南的房價就已實現了投資客口中「超越北上廣深」的小目標。1993年,正當全國的平均房價剛剛破千之時,海南就已一馬當先,達到7500元/㎡。

故事的開頭寫在了1988年,海南省作為天選之子,以特別行政區的身份被划出廣東,獨立成省。「以開放,促開放」的方針一出,整座島邁出了開發的大步伐。

1989年,海口市龍昆路上最後的一片田地。

從各地來此走馬上任的外省領導,紛紛拉來自己的老鄉到此注資經商;機場、道路相繼施工,到處都是林立的腳手架,耳邊是打樁機的轟鳴聲。

彷彿一夜之間,數以十萬計的年輕人也從五湖四海趕來,用青春為海南暖地皮。

十萬人才過海峽。1989年,看到機會的年輕人紛紛南下淘金。

然而看似蓬勃的發展背後,是四伏的危機。

1992年春天,鄧小平發表南巡講話。為了響應中央精神,海南省也加快了住房制度改革,房地產市場全面開放。很快,大量資金瞅准機會,一涌而入,掀起了改革開放以後的第一次房地產熱。

1992年,海南政府為提高知名度以便招商引資,舉辦了首屆海南國際椰子節。黃一鳴攝

彼時總人數不過655.8萬的海島,房地產公司的數量多達兩萬之巨。1992年,海南全省房地產投資額高達87億元,占固定資產總投資的一半;同一年,海口市經濟增長率達到了驚人的83%,另一個熱門城市三亞,也達到了73.6%。而當時海南全省財政收入的40%,恰恰來自房地產行業。

拔地而起的樓房

大量湧入的熱錢無益於打造實業,而是被用來炒地皮。「要掙錢,到海南;要發財,炒樓花」並非一句空話,蜂擁而至的掮客甚至不需要知道標地的具體位置,轉手一次就能賺進上千萬。

一年之內,海口的地價就從一畝十幾萬炒至六百多萬,而背後,是由開發商、銀行、政府組成的豪華炒房團,賣地、貸款、抵押、套現,環環相扣,擊鼓傳花。

直至1993年6月23日,鼓點落下,局破當場。

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朱鎔基發表講話,宣布終止房地產公司上市,全面控制銀行資金進入房地產行業。

泡沫破滅後,積壓了當時全國十分之一庫存的海南。

遊戲結束,海南房地產的熱浪應聲而落,開發商們死走逃亡,留給海南的,是「天涯、海角、爛尾樓」。遍地都是300塊一平的房子,無人問津。

此後,海南政府花了八年時間收拾殘局,處置積壓房產和不良貸款。直到2006年,元氣大傷的海南房地產市場才逐漸緩過神來。

據報道,當時原住民們在荒廢的別墅里打圍養豬,在開挖了的地基里養起了魚。圖為「半拉子」工程樓前洗澡的民工。

就在這場良久的萎靡之後,2010年,海南省獲批國際旅遊島。如歷史重演一般,這一「利好消息」再次引發了南下買房的熱潮。

據當時的媒體報道,彼時海口、三亞等一線城市房價一天一漲,島內一時出現搶購狂熱,許多富商攜家帶口提著現金而來,「那場面不像是在買房子,更像在搶購大白菜。」

2010年1月18日,海南瓊海,一處樓盤打出「售罄」字樣。在國務院發布建設國際旅遊島消息後的5天內,整個海南省商品房的銷售量達到了驚人的171.12億元,是2008年海南全年的商品房銷售量總和。

「這裡簡直是亞洲的夏威夷!」

這一次,青睞于海島宜人的氣候和寬鬆的生活環境,外地購房者扛起了大旗,紛紛前來物色屬於自己的度假房。

據海南住建廳2013年的統計,87%的購房者來自外地,並逐漸在這片重煥生機的熱土上,形成了「東北村」、「浙江苑」、「上海幫」等聚居點。

2015年,三亞七成以上的購房者均來自東北三省。圖為三亞一「東北小區」廣場上,響起了《感覺自己萌萌噠》的旋律。

海南建與拆

時至2018年,光環再一次降臨到海南的頭上。「自由貿易港」來了,而盤刻其上的,不僅僅是外來與本土、拆與建的命題。

定居海南20年的堅叔:「我的腿不好,在新疆到了冬天,連路都走不動。」

1998年,經商多年的堅叔從新疆退休,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來到海南度假。沖著舒適的氣候和尚未破千的房價,他一口氣買了兩套房。定居海南20年後,如今的他早已分不清,新疆和海南,到底哪個才算自己的家。

白天逛魚市,下午在家看書沏茶,隔幾天到老漁港碼頭放根釣鉤,也不在乎有沒有魚——堅叔本以為,能就這樣安度晚年。

無奈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不僅改變了他,也改變了島上每一個人的生活軌跡。

老漁港碼頭

老漁港碼頭早已不是往日的模樣。「沒有圍欄,船能泊岸,漁民上水的魚能直接進入市場交易」這種傳統而低效的運作模式,顯然已跟不上海南速度;碼頭也被視作髒亂差的典型,需要整改。

去年,老漁港碼頭被改建成海鮮廣場;今年,廣場又被推平,等待新一輪的規劃。

老漁港美食廣場只存在了一年,參差不齊的招牌,以及承載著漁民歷史和生活方式的碼頭,被打包置換成更加簇新的現代化符號。

堅叔拿到了開發商的補償,但他依然有些失落,多年建立起來的生活模式被驟然打亂,「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像個被趕走的人。」

原來的房子被徵收後,堅叔搬到了附近的新房暫住。

同樣接到拆遷通知的阿德,則顯得波瀾不驚一些。

年幼時,阿德的爸媽以「白菜價」買下了三亞的房子,一家人從「瓊島農村人」變成了「三亞城裡人」。

阿德和朋友們在岸邊閑聊。

當被問起從事什麼工作時,17歲的阿德只笑笑說:「還幹什麼工作呀?這裡要拆遷了,吃拆遷款就好了啊!」

對於阿德來說,拆遷,更多是意味著「變得有錢」。生活沒變,吃喝依舊有致,朋友也還是那些。至於外地人的湧入,無傷大雅。

瓦礫之上,新樓拔起,等待著支配了全島90%交易量的外地購房者。

拆與建是一個不斷發生的動作,在不遠處的海岸線上,新起的樓房日益勃發出生機。

而一群群穿梭其間的買房客,與那些「打赤膊、踢涼拖、騎摩托」的城中本地人並行不悖,卻始終沒有走到一起。

唯有夏夜,從南太平洋吹來的潮濕季風,一視同仁地溫潤著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模糊了其中的生存機理和置換邏輯。

三亞的夜

眼前的海南仍然像個大工地,「海南永遠漲」的吆喝仍然一遍遍傳來。聲浪之大,彷彿忘記了他曾經歷過的種種陣痛。

參考資料

[1]《上世紀90年代海南房地產泡沫警示》,楊彬彬,財經

[2]《海口市處置積壓房地產8年經驗談》,中國經濟周刊

[3]《海南:熱錢與外地人的來來往往》,真叫盧俊

[4]《爆炒海南自由港房價的48小時:上午在售下午封盤晚上調價》,秋水

[5]《海南樓市「退燒」》,中國經營網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攝影、採訪 / 尼丘

綜合 / 趙昕萌

編輯 / 胡令豐 簡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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