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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劍

刺劍

來自專欄黑色皮划艇

(一)

「這套捲雲手,你算是成了。」

李鐵華站在亭子里向場下的漢子點點頭。「時間不早了。」

白衣漢子收了掌意,站直了身子,長呼一口氣,這才向李鐵華拱手。

「雨很大了,上來罷。」李鐵華說道。校場上只有一人,兩邊的兵器有一十八種,雨確實很大了。

白衣漢子走上階梯,階梯是十級,李鐵華伸出手饞了漢子一把。

漢子脫了衣服,擰了一擰水便流了下來,他抬起頭,赤裸著胸膛面對著李鐵華,臉上的傷疤橫在眉上。

「拿件乾衣服過來。」李鐵華轉頭向身邊的侍女說道,侍女應了一聲,又向遠處的主屋裡喊去,聲音一層層傳過去,衣服一手手送出來。

「今天是月圓。「漢子穿上衣服,仍然是白袍。

李鐵華一拍腦袋,「是了,今天是喝酒的日子。「他拍了拍手,「熱一壺酒。」

酒也就自然呈上來了。

雨又大了。

李鐵揮了揮手,「先退了吧。」侍女答應著欠了一下身,便走出亭子了。

亭子下只有兩個人。

李鐵華拿起酒杯,斟滿,遞給白衣的漢子。漢子也不客氣,單手便接了過來。

李鐵又道了一杯,雙手舉到齊眉。「今天又成了一門功夫。我敬你一杯。「他仰頭,杯中酒,一線喉。

「你根基自然是深的。可這捲雲手終究與你路子不對,沒想到竟練了一年之久。「李鐵抿了口酒。」雖說這掌法算是成了,但要與高手對敵,仍需數載功夫。這幾年你跟我練的殘拳、綠波腿,都只練到了皮毛。若只依仗這些功夫,去泰屏打擂都稍顯不足,更及不上你當年馳名天下的『一刺劍『。」李鐵嘆了口氣。

左手邊那漢子點了點頭,拿起青瓷小盞,點了點頭,一飲而盡。

「我知道的。」

「要我說,天下劍招多如牛毛,一刺劍沒勝了他,難道一字慧劍也會輸他?前朝劍神卓不凡的劍經聽說被人尋到了,按你原本的功夫再加以精進,練出劍芒也未必不行。」李鐵說道。「要報仇,何必封劍練這些腿腳功夫...」

「李爺...。」白衣漢子一擺手,「我們約好不說這些事的。」

李鐵華想了想,倒了杯酒。恭恭敬敬舉起:「是我失言了。」

雨打在青石板上,散出零碎的曲調。

「這次該練什麼了。」

李鐵華放下酒杯,撓了撓頭:「或許該練綠波腿的。只是剛練完風卷手,怕是這兩路相衝。我想倒不如是先練五虎拳,或許進步得還快些。」

「李爺。」白衣漢子站了起來。「聽你的,你什麼時候錯過呢。」他向李鐵一笑,那一道橫在額頭的傷疤擰曲起來。說罷他轉身走出亭子向屋裡去了,白色的衣衫上沾了點點泥漿。

(二)

李宅位於上都中心,按說這地方寸土寸金,從鐵丹洲來的鄉下人打拚一輩子,若能買小小的住處也足以稱耀鄉里。

李宅卻大得驚人。影壁後的院子,假山與三十種芝草花卉盤活一汪水,小亭的柱子是紅的,漆面光滑;青瓦的屋頂覆蓋了十二間廂房,地上的石板磨得太平了,下雨就滑。

李宅還有校場。兵器敞著放在青天下,不多,十八件,惹不起風浪。

可這是天子腳下。

人們知道這裡的主人是「從不出錯」李鐵華,自然也就心服口服。

李鐵華不一般。一生沒做過錯事。

二十年前天神震怒,上都地震,山搖地動,皇城傷了根。有人囤積木材,有人私藏石料,更有從洲外備起崑崙奴的,都待重建時發一筆橫財。李鐵華什麼也沒做,只是買下上都所有窗紙與稻草。重建之日,正是寒冬。房子建好了,卻再買不到一張窗紙,海風伴隨雪花吹入房中,又找不到一根稻草鋪床,誰也受不了。李鐵華靠這一項,凈賺四千兩白銀。在他投機倒把的朋友,這不算太多。

十五年前,內城一紙公文,當年囤貨居奇的、李鐵華的「朋友們」全在刑場碰了頭。誰也不知道他的四千兩原本是兩萬四千兩,一萬開倉濟民,一萬送入內城,餘下的錢財他才敢放入自己口袋。

十年前,二龍爭嗣。泰屏商人紛紛站隊伯仲。只有李鐵華一人陪著無意爭權也無才奪位的六王子飲酒作詩,嫖娼狎妓,幾萬兩的銀子扔在水裡。

五年前,大王子逼宮登基,老皇帝不知所蹤。六皇子自然沒當上皇帝,卻因與當今皇上同母所出,當年又千依百順從不爭權,竟成了最受榮寵——也是唯一活下來的親王。李家有了庇護,卻從不插手官場,只是每年打點孝敬求個生意平安。而當年那些為大皇子鞍前馬後、出錢出力的大族,則免不了兔死狗烹了。

從不出錯的李鐵華,卻在三年前犯了最大的錯。

那天也是圓月。

夜半,李鐵華卧室門響。進來的不是家中人。

他本以為是家中入賊,心中不免一笑。幾十年前他也是開鏢局闖蕩江湖的人物,從不出錯的武功,自然也不會錯到哪裡去。雖然近十年商海浮沉,可一身武藝卻未絲毫落下,收拾一般毛賊不需一拳兩腳。而來人腳步沉重,必然不是江湖高手。

他從床上一躍而起,沒有擰開檯燈,只是跨步提氣,使開八段錦。

此時月光斜照下來,鑄就了他的錯。

白衣的漢子靜靜站在門口,額頭上有一道還沒痊癒的傷。他腰間配了一把劍。那劍又細又長,幾乎從漢子的腰間拖到了地上。這把劍是沒有鞘的,因為殺手的劍沒必要配鞘。

李鐵華立馬收起架勢,神色一緩拱手道:「雪峰一刺劍,陳飛兄。雪峰六君子的大高手竟然來我這麼。「

陳飛,雪峰山莊第一的高手。善劍,極快。傳聞他只會一招,便是當胸直刺,江湖人送外號「一刺劍」。他們知道,陳飛殺人用不了第二劍。當年對決朔北群雄,陳飛刺出二十三下。因為對方只有二十三人。

今天陳飛站在這裡,沉默不語。

李鐵華與陳飛雖然早已相識,但已逾十年沒有往來了,不知近況,不明來意。他還記得多年前陳飛白衣勝雪,風華卓越。而面前的漢子身形魁壯,鬚髮劍張,曾經清秀的臉上也有了刀砍斧斫的稜角。時光催人,如在他處相逢,恐怕李鐵華真就認他不出了。

但那身白衣,那把見血封喉的刺劍,是決不會錯的。

他夜半入宅,並不像是拜訪老友的架勢。李鐵華雖然待人平和,做事謹慎,但皇城下難免暗中觸了誰的逆鱗。若是真人有雇來陳飛取他項上人頭,那也是毫不奇怪。

於是他一拱手道:「只是我多年未上雪峰山莊拜訪,頗失了禮數。不知今日陳兄前來,是否要來『興師問罪』呀?」他畢竟經過大風大浪,即便如此境況之下,只是不卑不亢。但他的後頸已經濕了,他知道,如果陳飛真要拔劍,自己沒有任何機會。

陳飛並沒有回話,把劍從腰間緩緩抽出。滴答。他額頭上的傷口裂開了,血滴在地上。

劍鋒顫抖著畫了一個劍圍。「雪峰山莊…沒了。「

這一語大大出乎李鐵華意料,還未等他回過神來,陳飛的劍卻已經高高舉起。繁複的劍招李鐵華破起來是有心得的,但閃電般的單純一刺,李鐵華知道,這決躲避不了。

陳飛卻遲遲未刺出,咔,長劍在空中斷為兩截。

「我把刺劍斷了。李兄…不李爺。我來只是想拜你為師,修鍊武藝。」月光轉入雲層,照不到他的臉。

馳名天下的雪峰山莊被滅,一刺劍陳飛斷劍拜師,詭異的消息接踵而至,縱然李鐵華饒有急智,卻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

「不…不可如此…」李鐵風撓了撓頭,」我早已不入江湖,做些小生意罷了。更何況,我又有什麼值得學了的。「

李鐵風自然會如此說。

一來是對方名頭太大,武藝太高。當年李鐵風橫走江湖,並未真正拜師學藝。仗著自己悟性高,八段錦、般若掌的入門功夫,別人要練四五個月,而他不過三四天便能學會了。他極愛結交群豪,又從不窺探對方師門絕藝,只求學些個中粗淺武功防身,因此別人也樂意指教點撥。遇人切磋時,便只是使出克制對方的武功來,一會降十力,才落下「從不出錯」的雅號來。但他素來耐性差,真要把哪項武功練到如何高深的境地那是再也不能的。因此一身武藝說好聽點叫做博眾所長,難聽些便是駁雜不精了。

這般功夫,雪峰山莊的高手來拜師?收了,那是自不量力,是要為天下所笑的。

二來,陳飛是刺客。天下聞名的大刺客。

家中有校場兵器,不過是欲蓋彌彰。用意是告訴內城的老爺們,我李鐵華是江湖匹夫,不懂規矩、不足為慮的。而家中眷養刺客,若真惹下亂子,那是滿門抄斬的禍事。而即便不出事,收留刺客,仍難逃內城生疑,甚至要牽扯六王爺,那時候太平生意就未必好做了。

這幾年,他接風洗塵的江湖兄弟不少,但不過是留宿幾日,臨走贈上金銀,便客氣的打發走了。陳飛雖然當年對他有恩,但那也已事成年舊事。現如今…

李鐵華還在腦中想著,只聽見陳飛說:「李兄。你已在上都生根經營,我實在知道此舉有些唐突。「陳飛欠了欠身。」我身無長物,劍又折了。我也只有此物能夠奉上,如蒙不棄,還請李爺收下。「說罷,他從腰間摘下一物,恭敬遞上。

風雪令!

江湖上曾有傳說,此物雪峰六君子腰間各有一塊,一生只贈一人。無論那人想要什麼,雪峰山莊上下必定傾力滿足,無論是金銀、珠寶、甚至是命,甚至是持牌之人自己的命。

令牌很小,拿在手上也不沉。但李鐵知道它的重量。這是一生所託。

「何必…」李鐵華拿過令牌。

「只是我仍不知道,雪峰山莊出了什麼事。」李鐵華嘆口氣。

陳飛斷劍落地。雙手作揖,深深鞠了一躬。

「我只求李爺不問此事。「陳飛聲音很低。

李鐵慌忙還禮,「不可如此。當年我運鏢經過平灣,遇伏受傷,這命還是你救下來的。風雪令不必給我,拜師的話也不能再提。江湖風波大,來我這修養盤桓本就是應當的。你武藝高強,報仇只是覆手之舉,就請在我這休息些日子,再上路不遲。「這一番話滴水不漏,說起來他並未答應收留,只答應接待幾日,江湖故人前來投奔自己給個面子罷了,總之是留了進退餘地。

陳飛額頭上的傷疤擰起來。「多謝李爺抬舉了。只是李爺這番話似乎還是太過客氣了。」陳飛招了招手,「我有一句話,說出來了,或有冒犯處,請李爺不要怪罪。「

他湊近李鐵華,胡茬刺到了李鐵華的臉頰。他輕輕說出六個字:「桐尺洲,山海鄉。」

李鐵華愣住了。

他知道這幾個字的分量,比風雪令重,重得多得多。這六個字讓他沒有任何辦法拒絕,也沒有辦法還價。

他呼了一口氣,輕輕說道:「陳兄,如何得知此事我自然不便問。陳兄要來學藝那是說著玩玩的,但在我這住上些時日,幫幫我這老頭子活動筋骨,那是幸甚至哉了。只是…」李鐵華頓了一頓,一拱手,目光似刀。「還請陳兄切勿在上都惹下亂子!」

陳飛也一拱手,沒有回話。

李鐵華點了點頭。那就好,那就好。「只是我不知道,陳兄究竟要從我這學什麼呢。「

「這個。」說完陳飛遞上一本書,那書看起來很舊了。「這些武功,我若獨自鑽研,恐怕十年都不能窺其皮毛。但李爺以博眾所長聞名江湖,若有你指點,我想不必五年罷?」

李鐵華接過書來定神看了幾頁。輕輕把書放在床上。他說道。「我當然不敢問這是哪裡來的,只是陳兄要練,那我也能儘力鑽研琢磨了。」

陳飛深深鞠躬,「那我在這裡,先謝過李爺了。「說罷,他轉身出門,月色如水。「等等。」他聽見身後李鐵華的聲音。「桐尺洲之事,還請陳兄爛在心裡。「

陳飛停下腳步,那身形在月光下顯得極為高大。他忽然想到什麼,笑了起來,大步走出房門。

大錯就此鑄下。

(三)

一天後,雪峰山莊被滅之事傳入江湖,引起風雲激蕩。傳聞那日,雪峰山莊火光衝天,待山下鄉民提水來救,山莊已被燒為一片白地,被燒作焦炭的斷手殘肢四散在地。有人說是那僕人老紀夜半失手,引燃草堆,竟然害了六位主人;有人傳這是他們捲入了武林大派的恩怨仇殺,三位黑衣高手夜半入庄,盡斬六君子;也有人看見,白衣貪狼從火光中躍起,隕星落向山莊,引起大火,這便是天上神明降罪了。

江湖上再也沒有雪峰六君子的名號了。

只有李鐵華知道,還有一人在世,他在等著機會。

一個白衣的漢子衣著破爛,滿臉風塵。說是來投奔李鐵華,李鐵華見他武藝了得,一聊之下竟是江湖故人,便將他收為護院,實則是是賞一碗飯吃。江湖人都道李爺仗義,救人危難又給面子。這漢子一住就是三年,三年內李宅風波不驚,依舊不咸不淡做著太平生意。

李鐵華卻是日日提心弔膽,如履薄冰。他在上都的四片的鋪子的掌柜們,已經很少能見到李老闆的真容;而內城的老爺們則時常調侃李老闆身形又瘦了、面色又黃了,是不是又納了幾房小妾。連六王爺也看出他不復往年輕鬆神采,甚至要請來宮裡的御醫來為這位老兄弟把脈問診。每到這種時候,李鐵華只能笑笑,嘆一聲人老啦,精神不好了,早年泄掉精力太多,現在卻遭了報應。這也就敷衍過去了。

只有他心裡知道,在他的院子里,藏了多大的禍事。

他並非沒有想過法子將陳飛除去。只是,這天下能悄無聲息幹掉陳飛的,又有幾個呢?華山絕頂的大高手,若能請得下山,或許還有對策。但陳飛自從入住李宅,從未外踏一步,這是自家宅院,打草驚蛇,免不了喉頭多上個透明窟窿。而下毒、迷香、偷襲他也想過,只是對方畢竟殺手行家,刺劍雖斷,但李鐵華也起不了這個膽子。

好在陳飛到後,果真從未惹事。只是每天開始練起那本秘籍。李鐵華又套了關於桐尺洲的事,陳飛到此時總是微微一笑:「李爺放心了,這事我決不會說。等待那書上的武學成了,我便不再打擾,此後所做所為自然與李爺你沒幹系了。「

李鐵華無奈,只盼他儘快學成,早日離開。

李鐵華一生所見武功極多極雜,又以博聞強記、融會貫通為所長。那本陳飛帶來的武功秘籍,李鐵華細細鑽研下卻覺得深奧無比,又互不相通。有的以剛猛見長,有的卻又講究輕巧飛靈。而其中許多內家心法,更是相衝。但他畢竟見多識廣又天賦異稟,竟然也找出三四年內能練成的法子。

但陳飛進展仍是極慢。蓑衣掌,李鐵華自己三個月便琢磨了透,陳飛在他指點下硬生生的練了半年才窺其門徑;殘拳並不如何高深,陳飛卻花了整整四個月才剛記下套路。李鐵華知道這是難怪的,陳飛畢生功力都在劍上。一刺劍又講究招招分明,一刺即退,本身便與近身搏擊大不相同。而陳飛畢竟老了。從外貌便可看出,陳飛已與當年那個白衣飄飄的聰靈少年大相徑庭了。

陳飛雖然進展慢,但卻極為刻苦勤奮,無論風雨,都在李宅的校場上一遍又一遍練著並不對勁的功夫。這對於成名的大高手是難得的。李鐵華看得出他憋著一股子氣。有時候月色亮了,他們便會喝酒,陳飛總是喝得很多,卻從不說話。李鐵華沒想到他這樣內力深厚的高手也會吐,也會顫顫巍巍的像個老頭,扶著牆,緩緩步入他的客房。

有時候風照著他的背影,李鐵華看的有些心疼。

他也暗中派人查訪那夜清明究竟是誰所為,按說夜挑雪峰山莊,若是舊人尋仇,那好查的很,必有人無意間、喝酒後說漏了嘴;若是真有江湖後生想藉此成名,那更該昭告天下。但他查了這麼久,問遍江湖朋友,竟然沒有一人得知,也沒聽說武林中冒出什麼青年才俊能有力挫六君子的功力。

這事只能是個懸案了。但陳飛似乎極為清楚,他要找誰,他要向誰復仇。但他從來不說。

日子只能這麼將就過下去,他只期盼陳飛早日練成武功,或是早日大仇得報。那也了了一件心事了。

(四)

這日子終於來了。

那天他並未陪陳飛練武。六王爺病重,傳人招他入王府,似乎有託付的意思。他走進王府,御前的郝總管扶著一把重劍,站在門口,向李鐵華點頭示意。李鐵華來不及作揖還禮,便急步衝進了六王爺的寢宮。

他對這位六王爺並無太多好感,身在皇家卻不學無術,只知道沉溺聲色,像豬一樣的。

或許是王兄們的爭鬥讓無才無功的他早早放棄了競爭,只求放縱與安寧。長期的聲色犬馬畢竟摧毀了他的身子,曾經的錦繡少年變得痴肥而暗淡。當李鐵華站在塌前,恭恭敬敬地請安時,那隻肥胖的手從賬里伸出來,胡亂的夠著,李鐵華看到帳里的人努力想坐起來,卻終究跌躺下去的身影。他緊緊握著六王爺的手,那雙手很厚也很濕。

他想起在遊船上豪擲千金的時刻,那也是一個月亮很圓的日子阿。六王爺重重咳嗽了幾聲,另一隻手又伸了過來。同時又用力的把李鐵華往塌上拉。

「六爺,這不可以的。」李鐵華輕輕地說。「我是一介草民罷了。不可以跟王爺坐在一起的。「他聽見帳子里的人笑了」你他媽的放屁,你跟我睡一張床的時候很少嗎?當年在白江上,那女的叫什麼來著?晚上我們不是還…「

李鐵華也笑了,「這也不可以說的。」他也就淺淺地坐在了塌邊、帳里。他就這麼看著帳里的人,眼睛有點濕了。雖然當年他是懷著見風投機的目的,但眼前的這個人,是真的把他當朋友看了。他在上都過了這麼些太平日子,有靠著這位大人在上峰為他遮風避雨。而如今六王爺卻躺著,很難再做起了。

六王爺又重重地咳嗽幾聲,左右的侍女忙送上手巾,而他卻粗暴地打開侍女地手,大聲呵斥道:「都出去,都出去,你們都不是好東西,我只想跟李先生敘敘舊。「兩邊的御醫隨從,相視一眼,都默默退了出去。」如果有事,我會叫你們的。「李鐵華向他們笑笑。「放心吧。」

人都走了,房間很大,很空,也很安靜。六王爺似乎在想著什麼,他突然用很大很大的力氣坐了起來,倚著牆,不住地咳嗽。

「我快死了。「他的眼睛遊離著,並沒有看著哪裡。

「六爺不可以這麼說的。你是千歲玉體,這不過是小病罷了,哪裡能難倒您呢。」李鐵華說道。

六王爺一時沒有回話。香爐散出裊裊青煙,是花香很好聞的。

「這是宮裡郝總管送來的罷?聽郝總管說,這是能疏放身心的好東西。「李鐵華指著那香爐輕輕說道。

「放屁!他們都不是好東西!這玩意疏放個屁。不過是宮裡調淡的花毒罷了,讓人麻木不痛是真的。疏放身心?他們想讓我早點死罷了。」六王爺又重重地咳嗽了。

李鐵華看著眼前發著脾氣的王爺,有很深的悲哀湧起來。

六王爺轉頭,直勾勾地看著李鐵華。「我,會不會下地獄阿?聽說地獄有十八層…」

李鐵華不明其意,卻仍舊笑笑:「王爺一不會有事,若真有事——那也得牡丹花中,石榴裙下死阿!去也得去風流地獄。」他與六王爺廝熟,這種大不敬的玩笑,也便只有他敢開口。

六王爺卻沒有笑。「可是。「他仍舊直勾勾地盯著李鐵華」爹爹,是我殺了呀。「

一記驚雷。李鐵華一句話也說不出。

「皇兄沒有要我去做,可我總想著當年我沒供上力氣,怕哪天他怪罪起來。「六王爺又咳嗽了。」爹被皇兄哄下台後,住在哪裡我也知道的,你也知道的,宮裡誰不知道呢?還是我勸皇兄別殺了爹,把他扔到桐尺州做太平翁就好。可那天皇兄卻說好多老臣不服氣他,想著把爹再接回來。「他就這麼不停地說著。「我不想皇兄難做,我不想皇兄難做呀。他對我一向最好的。」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李鐵華。

「六爺糊塗了!這些事是沒有的,六爺不可以再胡說了。」李鐵華汗都下來了。

「我沒有糊塗阿。我沒告訴你,你總是膽子小的,我不找你。我找了郝總管,讓他幫我。他還真的辦到了!聽說也是很厲害的高手。「六王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爹死了,郝總管做事就是地道,連那殺手都殺了。那個什麼庄?很厲害的,也被他燒了乾淨。「

「不能再說了,六爺,不能再說了!「

「我以為皇兄這下會高興的,可是他連花毒都送來了。這是什麼意思呢?」六王爺的鼻涕順著他胖胖的臉留下來。「郝總管做事就是地道,我怎麼想不到呢,我怎麼想不到呢。」他不停地說著,聲音大了起來。「你說,我會不會下地獄阿?爹是不是在那裡等我。「

李鐵華心中一片空白。他想到門外正站著的郝總管。他或許在聽著。

汗透後背。

他突然站起來,大聲說道:「六爺千歲玉體,這些病並算不了什麼的!到時候我們還要去白江上玩,還要包船叫最好的女人。」他又大聲吼道:「至於六爺說了這麼久,要我盤下這王府,這是...那是萬萬也不敢的!請六爺不要再說了!我明日還會來看您,現在請您安心養病,李鐵華先告辭了。「

六爺還是直勾勾地看著他,笑了。輕輕說道:「你果然是『從不出錯『。你膽子還是這麼小。」而後他也學著李鐵華大聲喊道:「李鐵華,我給你面子,讓你盤下王府是讓你發財!說了這麼久你他媽的還是不給面子,你滾罷!你滾罷!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李鐵華已經走出房門,他轉頭,好像看見六爺在向他笑著。但六爺和這上都都在紗帳里,他又怎麼能看清呢?

(五)

陳飛站在校場里。白衣如雪,那柄刺劍還是斷著的,別在腰間。

「聽說六王爺要死了?「他輕輕地問道。

「你不要去。」李鐵華緊緊抓住陳飛的衣袖。「他真的快死了,讓他安安靜靜死吧!別去了……」

陳飛靜靜地看著李鐵華。「聽說郝大人也在嗎?」

李鐵華的眼睛紅了。「六王爺真的快死了。讓他安靜去了吧,你大仇也得報了。」

陳飛笑了,「我問,郝大人在嗎?「

「他不在,不在阿。」李鐵華梆梆地磕起了響頭「你打不過他的,你荒廢了劍法這麼多年,當年打不過他,現在更打不過他。雪峰六君子已經沒了,雪峰山莊也沒人了,都死了!那些什麼蓑衣掌、殘拳,你練得就是狗屁。你去就是送死…」

「放屁!「陳飛突然大喝。「放屁!那些都是很厲害的武功,那些都是……大爺,二爺他們的武功,很厲害的!你憑什麼…你憑什麼。」他頭上青筋爆起。李鐵華從未見過他如此模樣。

大爺、二爺?

陳飛大大呼吸了幾口,終於緩過勁來。

「大爺二爺們是死了,雪峰山莊可沒有滅阿。「

「今天的月亮也很圓,我們說說故事罷。「陳飛笑了。

(六)

那夜裡無雲,明鏡高懸。陳飛從桐尺洲回到山莊。這趟活,他收了五十兩黃金,遠赴千里之外,卻只要殺一個農家富翁,雖然不明其意,但雪峰山莊有應必求,出的起錢,什麼都做。

月朦朧,庄內寂靜。

他在庄門前輕敲四下,又重敲五下,這是「活已做完,我未受傷」的暗號。

沒有人答。

往常,住在門口的老紀,會很快地把門拉開一個小口,探出頭,露出安心的神色,然後輕輕地說道:「是二爺回來了,太好了。」然後陳飛也就輕輕點頭,接過老紀遞來的毛巾與熱茶,去後房「消賬」。

但今天,老紀卻沒有來。當然今天二爺回來是晚了些。

於是他又敲了敲門,三輕四重,這是催促的意思了。庄內的竹子發出沙沙的輕響,遠處不知道什麼鳥飛出山林,嘎嘎地叫著,不太好聽。他聞見淡淡的香氣,鑽入鼻子,味道很好。

依然沒有人答。

陳飛有些生氣了。他遠赴千里殺人,舟途勞頓,老紀憑什麼睡覺不來應答。他不過是下人老奴,不過侍奉多年,大哥便待他客氣了些,現在竟然將二爺鎖在門外,這是家教沒做好了。

他已想好,待進庄後要重重責罵,如果老紀還口,那或許還要告訴大哥打一頓消氣的。

他正想著,那股香氣卻越來越香,還帶著淡淡的腥氣。他又聽見一聲悶哼。接著是「嗬嗬」聲。這聲音他很熟悉,是喉頭被刺穿時的掙扎。

事情不對了。於是他一躍而起,從牆上躍入。那牆很高,有兩丈,是白色的。月光照下來,伴著竹海的影子,很好看的。

他躍進莊裡,香氣越來越濃,甚至香到發臭。老紀不在,這事情不對。

陳飛拔出了劍。他並不擔心。但今日仇家來的不巧,一個大主顧的單子指明要五個人去,卻突然取消了。他的五個兄弟都在庄內。

雪峰六君子雖然稱不上武藝絕頂,但都是江湖中聞名的人物。而其中,陳飛大哥李雄的捲雲手更是掌力非凡。

然而他在主廳,看見李雄的手被扔在了地上。那手雙很大,卻又很細。掌心都是繭子,這是大哥日復一日劈竹裂瓦留下的。

陳飛突然想到年少時遇見李雄的那天。那時候,翻雲手未成,陳飛的刺劍也遠不能見血封吼。他們一掌一劍闖蕩江湖,挑釁群雄,卻誰也不打過。泰屏鎮的擂台上,他們都只打過了一輪。

陳飛想起這些很久遠的事情,突然有些高興了。

他聞到濃濃的花香和血臭,三弟、四弟的人頭擺在案子上,五弟六弟的屍體被懸在房梁。

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有點想哭,哭了,膝蓋就軟了,劍也落在了地上。他跪在地上的時候,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背後的人。

長刀破風聲。

陳飛想都沒有想,刺劍反轉,定死在那人的喉嚨上,又用力地一轉。那人穿著黑色的夜行服,倒在地上的時候,發著「嗬嗬」的聲音。陳飛在想:這跟大哥他們死的時候一樣。

他又想:憑什麼這種貨色可以殺了他的兄弟。

陳飛緩緩站起來,屏風處轉出了兩個人。一人拿著斧頭,上面滴著血。另一個手中是一把劍,那件又粗又厚,跟陳飛的完全不同。香氣也更濃了。

「你居然今天就回來了。「一個人說道,「五十兩金子拿著重嗎?」

很重的,陳飛想。想著身體已經沖了出去,當的一聲,劍與劍撞在了一起。

陳飛一擊即退,身形飄動。又是一刺,左邊斧聲呼嘯,他的身體已經出去了,避不了的。

但他也沒想避。第二次是虛刺,陳飛的劍倒轉過來,刺進拿斧漢子的胸口,向下一划,那大漢的腸子便流了出來。

「好快的劍。「拿重劍的男子說道。頃刻間兩名同伴喪命,但他的語氣中卻沒有一絲驚慌與難過。

陳飛沒有說話,他還在想著:憑什麼這種貨色,可以殺了他的兄弟。

於是他蹲下,窗外的竹子沙沙地響著。第三刺,劍光與黑影映在牆上,那些凝固了的、黑色的血在地上,沒有流動。那劍的漢子毫不驚慌,重劍在他身前划了個圓,鏘的一聲將陳飛襠下。第四刺、第五刺、第六刺,一劍比一劍更快,更重,更狠。但只有鏘鏘聲伴著月光。那拿重劍的男人被逼得一招也不能出,但守得依舊天衣無縫。

第七刺,那男人突然跳開劍圍。「你比你的兄弟強多了,雪峰山莊還是有高手嘛。」這句話激起了陳飛心中的怒氣。他眼角的餘光撇見斷手與屍體,悲涼突然從深淵裡涌了出來,第八刺,也是陳飛所習劍招中的最後一招了。

只有三弟汪成見過這招,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時候他們還是對手,也還有閑心為了江湖虛名在大漠決鬥。也汪成的殘拳本身平平無奇,但在他手中卻使出四十八種變化。一拳之後又是一拳,你很難想像他那樣壯碩的漢子能使出如此迅捷的武功。招招打向死穴,拳路變換莫測,一拳接一拳,終於逼出陳飛的第八刺。

落日長河,星野塵埃。

陳飛的劍尖在汪成胸前突然收住。汪成抱拳認輸,又哈哈大笑。那天的夕陽紅得像血,照在戈壁上,激起煙塵飄蕩。那天夜裡,汪成說了很多話,都是他闖蕩江湖的瑣事,又說了些人生在世快意恩仇的大道理。陳飛並沒有聽進去。

在雪峰山莊,花香越來越濃了。陳飛輕輕地呼了一口氣,高高躍起。

但他看見拿著重劍的漢子似笑非笑。陳飛重重落在地上,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

「總算起效了。「拿重劍的男子說道。」你不覺得,今天的莊子里,特別香么?「

真的很香,原來不是花的味道。也不是血的味道。

陳飛突然明白了很多事。他想提起劍,至少把最後一劍刺出來。但他努力了很久,那花毒讓他的身體軟綿綿的,手臂把劍抬高了三寸就再也動不了了。他只看見對手的黑鞋子狠狠踩下來。一把看起來就很重的劍在地上立著。

「今天來,總算是好好打了一架。」使重劍的漢子說道。「你的內力算是強了,聞了花毒這麼久,居然還能動。你的那些兄弟,太差勁了,一招都出不了,就像死豬一樣被宰了。「

陳飛想:不是的,他們都很厲害的,都是高手。如果沒中毒,殘拳和捲雲手就夠收拾你們了。你們這種貨色憑什麼……

陳飛還在想著,一招重劍刺進他的後背。那漢子笑笑,把重劍拔了出來,扛在肩頭,從正廳走了出去。路過兩名同伴的屍體,他停了一下,又迎著月光走出了雪峰山莊。

陳飛倒在地上,可能是那劍傷阻斷了他的思考,可能是花毒擾了他的思緒,他只想著:不是的,你根本沒有打贏大哥他們。你根本就不知道綠波腿千嶂萬花的厲害,你也沒吃過五虎拳的苦頭,你憑什麼……你憑什麼……他就這樣想著,想著。花的香氣越來越濃了,鑽入鼻子,味道很好。

(七)

「後來,他們便放火燒莊子。我躲在庫房裡的稻草堆里不敢出來,只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很遠了,我才敢…我才敢…」

「我跑進主廳,大爺他們都死了,二爺還沒斷氣,我把他扶起來,他第一次絮絮叨叨跟我說了這麼多。後來火越來越大了,他一會跟我說:當時該聽大爺他們的話不接那個活的。是的,那時候他們吵得好厲害,什麼桐尺洲我都聽見了的。」

「一會兒又說:他們都沒見過大哥三弟的武功,他們憑什麼…慢慢的他就這麼睡過去了。「

「我怕他真的睡著了,就搖搖他,『二爺,二爺,你武功好厲害,一下殺了兩個人,是怎麼打的阿。』他醒過來,就說他剛才是怎麼跟那人打的。怎麼刺的,怎麼想的。他要我記住,又要我學會。好像我記住便能學會一樣,一刺劍太難了。那是二爺才會的功夫,我不配的。「

「可是他仍舊不停地說啊,我讓他別說話,養養力氣。可他偏說,說他怎麼遇見大爺的,怎麼遇上三爺的,四爺的綠波腿多厲害。「

「他又告訴我,他即便沒中花毒,也未必是那人的對手。只是他不甘心大爺他們一招未出就死了,他真的好不甘心。「

「他說他知道是誰幹得這事,他讓我裝著他的樣子來找你。我問他李爺察覺出來怎麼辦,不肯收怎麼辦,他告訴我,少說話,只要說出桐尺洲幾個字,你肯定會接的。他說你膽子小,只要不把話說破,你不敢怎麼樣。他還不放心,把風雪令都給了我。我怎麼敢接阿。「

「可他一定要我拿著,二爺的話我是要聽的。我就只好拿著。他又說在庫房裡有大爺二爺們的武功,要我練,我武功這麼差勁,怎麼練得會。他又說你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會。」

「他說著說著又睡著了,嘴裡還在嘟囔著憑什麼、憑什麼,一定要讓那郝狗和狗屁王爺嘗嘗大爺他們的功夫。那時候花真的很香阿,火也很大了。我把二爺死命拖出來。我還想叫醒他,可二爺這次真的睡著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也想著,憑什麼、憑什麼。」

(七)

「陳飛」一口氣說了很多話,和月光映在校場上。

李鐵華說道:「你很了不起。你叫老紀,對嗎?」

那白衣的漢子點點頭。

「老紀,你聽我說,那些武功當然很厲害,但你武功未練到家,現在去王府,只是送死。「

「我知道的。」

說罷「陳飛「轉身,大步流星。他似乎又想到什麼,轉頭向李鐵華一笑:「謝謝李爺教導武藝。「他又想了想,鞠了一躬」我學得很慢,李爺教得用心,真的謝謝。「

那天月亮真的很圓。

第二天李鐵華在家聽聞有刺客進王府行兇,恰好當日郝總管鎮守王府,一劍殺敵。內城上下都贊郝總管忠勇無雙。

李鐵華只是在想,那一記捲雲手,究竟打出去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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