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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七味兒之說茶

如果沒官司頂著,清早打開屋門,七件事撞過來,柴米油鹽醬醋茶。

這七兄弟中,茶最小,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之屬。家裡孩子多,以填飽肚子為第一準則,其他的便可先不顧。所以茶的處境很尷尬,可有可無。

借您用一下打個比方。假比您樂意,停了手裡的活兒,站直了腰身當了原點,沿地平線平伸隨便一條手臂,代表生活;剩下的一條,朝上伸直,甭管太陽晃不晃眼,您就閉著,閉了眼想像兩隻手的手指頭都在無限遠處。茶來了,錫罐兒裝的,在您兩個手臂之間,您樂意給它放在什麼位置呢?

生活、理想與茶之間一定有一個等量公式。茶,恆定的,永遠在那兒,看著人笑,看著生活和理想在牆角兒擠老米,生活大點兒,理想就必然要小;理想大呢,生活就得縮縮。最好的狀態是二者等大,茶平分了您的世界,這樣的事情不能說沒有,可不長久,希特勒的黨衛軍比您更渴望,要不然,他們敬禮時手臂上揚的角度就不會定規成四十五度。

我說茶在舊京人的生活中不十分重要,現實中可以找出很多例子,並且有文獻支持。

人,一條線段,好人壞人,兩個端點對誰都很重要。人一落生按俗套要有個洗三的儀式(老舍先生詳細描繪過),裝那些洗三用品(大蔥、秤砣、梳子、生薑片、艾葉球)的是茶盤子,咱就掐頭兒從晉算(陸羽說茶始於神農氏),茶與人滾攪的時間可謂不短吧,最少比我兒子跟我耍賴的時間長,我兒子跟了我十三年,就已經有了自己的專屬床位可以坦腹,茶,混了那麼多年,連個盤子還得跟別人分享。另一頭,人死,也沒好到哪兒去,沒入殮之前停在吉祥板上的亡人嘴裡要含個茶葉包,據說是為了抵抗異味兒。好人死了也就罷了,壞人死了同樣如此,噢,您生前吃香喝辣作威作福,倆眼兒一閉算是功德圓滿了,獨留下茶葉包搪嘴給您頂賬,這世道還有個說理的地方沒有?

頭兒尾咱就略去不說了,中間最長,這人該對茶好著點兒吧,嘿嘿,虎撐兒(注1)里塞棉花——甭想。

洗完三的孩子眼瞧著洗三姥姥包袱皮兒一卷賅摟走家裡那麼多東西,著急了,一天一樣打著挺兒地長,沒幾年上街跑了,知道要東西吃了。茶湯、油茶、杏仁茶換著樣兒的吃,掛著個茶的名號,哪個跟茶有關?合著但凡面兒狀能直接用開水沖熟入口的東西都可以以茶喚之,撒青絲紅絲還是瓜子、核桃仁都不管,恆擺一個龍嘴兒大壺裝門面,最可氣的,炸白薯片不叫炸白薯片兒,愣喚作個茶菜起鬨,您說這是不是叫欺負人?別說,剩一個麵茶還算不錯,熬的,糜子面粥蓋一層糊嘴的麻醬再撒芝麻鹽,它怎麼就能叫麵茶?誰的章程?哪家的法律?您給我說說。

好容易盼著大小子到了結婚的年齡,多喜慶的日子啊,該著茶露露臉了吧?女方的陪嫁里倒是有茶瓶茶葉罐,可跟撣瓶擺在一塊兒,隔一層板,桌子底下還擱著個夜壺。新社會,有婚慶公司為茶打抱不平,按著對老禮兒的想像自作主張誇大了奉茶認親的過程(注2),公公婆婆喝不喝的新人不真計較,茶錢不給可說不過去,少則幾千,多以萬計,司儀還說吶,這叫改口錢。乖乖,改口倘真這麼值錢,旭日陽剛還在地下通道賣唱幹嘛?

夏天,日高人渴漫思茶,沒跑出去解渴的俗套,冬天就一準兒好?或套了保溫棉套的直筒鐵絲提梁的大瓷茶壺,或直接大搪瓷缸子爐台兒上蹲著,裡面裝著茶鹵,想喝,淺淺倒一杯,兌水。舊京人喝茶叫沏——離茶葉挺老遠注一股子開水,放一邊悶著,嘴急的主兒,揭開壺蓋瞅瞅,傾一杯出來再從壺口倒進去,曰:砸砸。濃釅,澀苦,煞口方可稱之為好。大碗兒茶一度被當作北京市井文化的形象代言人與前門樓子組合在一起形成標配,您要是真瞅見,恐怕要大大失望一回。普通的藍邊兒瓷碗七八個置於矮桌上,茶水顏色淺白得彷彿失血過多的人臉——甭打算瞧見茶葉,碗上蓋塊兒玻璃防土,二分一碗,邊上有保溫桶,茶葉全在桶里,一天一換或者個把星期一換——全憑良心,水呢,隨賣隨添,那是真沒好「汽」兒,溫吞,腥。舊京人大多都喝香片,就是花茶,名字好聽,曰雙薰,曰高碎,曰高末兒。所謂雙熏,就是從南方運過薰好的茶,到了售賣地用茉莉花兒再薰一次,講究些的茶葉鋪子每天還要進些新鮮茉莉,售賣時候,捏兩三朵包茶葉包里,表示不欺詐。高末兒、高碎都是碎茶葉,比茶葉土強。舊京茶葉鋪子包茶葉真是好看,一斤能給您分裝成多少小包再統一包裝,一小包夠您沏一回。大包茶葉包成下寬上窄的梯形包,梯形的大截面兩兩相對,一紮,任您怎麼掄著走,不散。

深究老北京人為何愛喝花茶而置其它於不顧呢,水不好之故。老北京有好水,玉泉山山泉,那歸皇上家獨享,王士禎都門竹枝詞抱怨得明白。(注3)明朝書法家兼大太監劉若愚同志也毫無保留地談過自己的看法。(注4)

所以不但刀郎傷悲,舊京人也傷悲。所以在沒解放的舊北京打井是個苦差事。(注5)

真實的生活中,茶,這雅事被糟踐得體無完膚,精神領域可能更是不堪。

茶館應當是個雅集之所吧,您真那麼想,大概偏離不少。甭管大茶館、清茶館還是書茶館,單為喝茶去的人恐怕還真不多,喝茶是幌子,要麼是去顯擺自己養鳥的手藝,要麼想著賣賣力氣找飯轍,要麼續著頭天斷了頓兒的評書繼續——非得弄明白黃天霸在水龍窩如何拿得住費德功……

那年月沒歌廳,沒歌廳也不能斷了大爺們追求愛情的念想兒。都是有頭有臉兒的人物,誰肯進屋就硬上弓?感情嘛,跟栽蒜一樣,要培養,不泡水單等著發芽兒絕無可能,於是男女主角初識的酒宴被稱之為打茶圍。沾茶按說應該離高尚不大遠是不是,也不盡然,二等妓院才輪得上茶出來露臉,曰茶室,那些忙裡忙外、打雜老服務生們的名字也忒粗俗,統一都叫大茶壺。

敬神該是嚴肅些了吧,臘月二十三祭灶的時候,給灶王爺的馬恆供涼水,一丁點兒茶葉味甭打算聞。四月初一妙峰山上香,出德勝門還是西直門,道兒兩邊全是蘆席搭的茶棚,舍粥舍茶,不要錢,可也不白喝,進棚先得給席牆上粘著的碧霞元君奶奶磕頭行禮。參加個民間組織戒煙戒酒挺好的吧?(注6)他可就愛上了喝茶,喝茶就喝唄,他可就不愛刷茶壺,比壺裡的茶垢誰積得多,叫養茶山。多少年後,雖取消了封建會道門兒,還是引起個小迴旋——養紅茶菌。

養生在北京人的心目中佔有崇高地位,一旦沒天災人禍踏實兩三年,一窩蜂,准起來。中醫里有草藥孩兒茶一味,純外敷,幾年前人們非得拿來泡水真當茶飲,公園裡宣講熱火朝天得一塌糊塗,甚至有不求甚解的老爺爺擠不進圈兒里,回家接童便替代,祖宗,那是一回事兒嘛?什麼TM科學呀,老北京人心目中,科學永遠干不過小道兒消息。

至於官場上端茶送客,至於買賣家奉茶遞煙,至於子弟書的茶水不擾,至於後來鄉鎮企業家太空杯不離手,吃飯自帶茶葉,都跟街邊鋁盆里擺著待售最古老的茶葉菜肴——茶葉蛋一樣,形式大於內容,瞧著茶色甚濃挺好看,磕開入嘴,要麼白不呲咧,要麼齁鹹鹹死爹。

關於茶,我特欣賞周作人老先生在《北京的茶食》那篇小文中的一句話:我們於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遊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

茶對於北京人乃至中國人確實處於有用無用之間,好者牽著繩子把茶往神聖里拉,並且還真有了些成績,聞香杯在鼻子周圍一轉,腦袋後面就有佛光般的小圈兒一層一層亮起來,光暈中還有梨、梅花瓣飛舞。

知道古時候那些賣茶的商賈是如何對待他們那個行業所供奉的祖師爺陸羽的嘛?「市人沽茗不利,輒灌注之。」(注7)是說那些賣茶的買賣家都供著茶神陸羽的瓷像,生意好就恭敬祭祀,生意不好就用開水往塑像身上澆,以此出氣,刺激茶神保佑他們生意興隆。瞧瞧,人們就是這樣對待那位費盡心思給大伙兒著了《茶經》的陸先生的。

注1:虎撐兒,舊時遊方郎中手中所搖響器,銅製,手鐲樣,拇指粗細,外鼓中空,內裝鐵粒,三指或一指穿中孔而搖。

注2:舊時滿俗,新婦進門第二天天亮才拜翁姑以及其它親戚。(昭槤《嘯亭雜錄》)

漢民婚後三天才分大小。

注3:《漁洋詩集》詞曰

京師土脈少甘泉

顧渚春芽枉費煎

只有天壇石甃好

清波一勺賣千錢

注4:《酌中志》:京師井水多苦,而居人率飲之。茗具三日不拭,則滿積水鹻(鹼)。

注5:《水曹清暇錄》:習俗掘井之法,先去浮面之土尺許,以艾作團,去火炷而炙地,視其土色,黃則水甘,白則水淡,黑則苦,凡見黑,則易其地而掘。

注6:理門,一個民間幫會組織,明末清初羊來如所創,加入者稱為「在理兒」,理論上源於宋明理學,主張節慾,反對煙酒,禁煙禁酒是理門的主要理念。

注7:宋 費袞《梁溪漫志》「陸鴻漸為茶所累」條,引《唐國史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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