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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羊大師董仲舒》舒大剛編(1997)

公羊大師董仲舒

一、下帷講誦稱儒首 官至博士為士師

1.親見四世

董仲舒,廣川人。今河北省景縣有大董故莊,世傳即仲舒故里。生卒年不詳,根據《漢書·匈奴傳》《贊》「仲舒親見四世(即孝惠、文帝、景帝、武帝)之事」 一語推之,董仲舒當生於漢高祖末年或漢惠帝初年,即西元前2世紀初葉。又根據董仲舒著書例用舊曆,不及使用太初曆,可見他在漢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改曆前已作古人。他歷經四朝,享年達80歲以上。

董仲舒一生經歷了文景之治,漢武盛世,是西漢王朝的極盛時期,政治穩定,經濟繁榮,國力空前強盛,人民安居樂業。在思想文化方面,漢初社會也是寬舒自如的。孝惠帝除「挾書之律」,置寫書之官;武帝時又廣開獻書之路。很多因秦始皇焚書坑儒而秘藏起來的儒家典籍,紛紛再現於人間;很多退避於草野的儒學之士,也漸漸走出了山林。民安於太平,士樂於學業,於是講學通經之士,再聚徒眾,復興儒業,儒學陣營,陡然大具。經師們為了經世致用,取悅當道,解經說義,繪聲繪色。家有家風,師有師法,形形色色,粲然明備。董仲舒,就是在這樣一個社會安定,學術自由的背景下,走上事學之路的。

董仲舒的老家——廣川,東南兩面,鄰近齊魯,北靠燕代,西界三晉。自古齊魯多儒生,燕代出方士,三晉產法家,仲舒自幼便在多種文化薰陶中成長,與其方來形成多內涵的思想體系不無關係。據《史記》記載,西漢初年,傳習五經的碩儒共有八人:傳《詩》,於魯(今山東西部)有申培公,於齊(山東東部)為轅固生,於燕(今北京)則韓太傅(嬰);傳《書》,為濟南伏生;傳《禮》,則魯之高堂生;傳《易》,則淄川(在齊)田生;傳《春秋》,於齊魯有胡毋生,於趙(大河南北)則是董仲舒。八位大師中,韓嬰和董仲舒分別來自燕趙,其他六人,都出於齊魯故國,是儒學化了的齊魯文化的傳人。其實燕趙也是齊魯的近鄰,是西漢初儒家文化圈內的成員之一。

2.三年不窺園

董仲舒為學異常勤奮,數十年如一日,《史》《漢》本傳說他專心學業,「蓋三年不窺園,其精如此」(後引本傳,不復出注)!王充《論衡·儒增》亦載: 「儒書言董仲舒讀《春秋》,專精一思,志不在他,三年不窺園菜。」桓譚《新論 ·本造》甚至說:「董仲舒專精述古,年至六十餘,不窺園中菜。」真不愧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唯讀聖賢書」的純儒!他游心於六藝,陶醉於勝境,對當時社會時尚,生活享受都漠不關心。《史記》記載當時六畜興旺,馬牛繁息,「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人們乘馬也非常講究,乘母馬者被 「擯(排斥)而不得聚會」。可董仲舒對此並不留意,「嘗乘馬不覺牝牡,志在經傳也。」(《太平御覽》卷840引)他沉迷於聖經賢傳之中,簡直到了如癡如狂的地步!

3.下帷講誦

功夫不負有心人,董仲舒學通五經,義兼百家,且長於議論,善為文章,《漢書·儒林傳》載:「仲舒通五經,能持論,善屬文。」王充說:「董仲舒者,文之烏獲也。」(《論衡·效力》)喻之為文章聖手,著作的大力士。此外,董仲舒還多見博聞,知道許多希見奇怪之物。王充稱讚董仲舒「文說美善,博覽膏腴」,讀了很多內容豐富的書,認識舉世罕見的「重常之鳥」(《別通》)。當時諸生多專主一經,不能旁通;有的甚至「或為雅,或為頌」(劉歆《移太博士書》),數人才能合治一部《詩經》。與那些淺薄之士相比,董仲舒真是鶴立雞群,形若天淵,無慚「通才」「鴻儒」之喻。此外,董仲舒還具有高尚的道德修養,優雅的言談舉止,他言中規,行中倫,「進退容止,非禮不行」。智慧全面,品學皆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四方學士,「皆師尊之」。不少有志青年,雲會廣川,從董仲舒問學。董仲舒於是「下帷講誦」,傳道授業,今河北景縣尚有「董仲舒下帷處」遺跡。弟子太多,無法一一親傳面授,便叫門下高足代勞。史書上說,董仲舒講學,在講堂裏掛上一幅帷簾,他在裡面講,弟子在簾外聽,只有資性優異,學問不錯的弟子才能夠登堂入室,得其親傳。其餘弟子皆按受業的先後和深淺,在門下轉相傳授。因此有的學生慕名而來,師從一場,連見上董仲舒一面的願望也沒實現。可見其聲譽之高,氣派之盛!

4.董仲舒與胡毋生

五經之中,董仲舒最擅長的還是《春秋》公羊學。《春秋》本是孔子依據魯史修撰的一部政治史。據說孔子晚年見道之不行,自己的主張難以見之實施,於是以著作史書褒貶歷史的方法來寄託自、己的政治理想和倫理觀念。為了避免政治迫害,孔子在屬辭比事上常常使用隱晦的語言,其微言大義,只口授給弟子,並不筆之於書。孔子死後,弟子各以所聞』輾轉傳授,於是逐漸形成不同的《春秋》師說。漢代流行有五家:即公羊春秋、穀梁春秋、左氏春秋、鄒氏、夾氏等。其中鄒氏無師傳,夾氏未有書,左氏藏於秘府,只有公羊、穀梁二傳,文美義富,最先流行開來,而公羊傳的大宏於世,則端賴董仲舒和胡毋生的首倡。

胡毋生,字子都,齊人,年齡比董仲舒稍長。是漢代最早傳公羊學的大師之一,也是首先將公羊師說著之竹帛的人。戴巨集序述公羊春秋傳授順序說:「子夏傳予公羊高,高傳予其子平,平傳予其子地,地傳予其子敢,敢傳子其子壽。至景帝時,壽及其弟子齊人胡毋子都,著於竹帛。(徐彥《公羊註疏·何體序疏》引)可見,胡毋生既是公羊春秋的嫡系正傳,也是協助公羊壽將公羊師說著之竹帛,結束其沒有文本,口耳相傳歷史的人。公羊學於此有案可稽,有章可依,學說更加定型。同時,由於公羊有經本流傳,也有利於學說的傳揚。此外,胡毋生還歸納公羊義例,著有《公羊條例》一書,使公羊學說條理化,以便學者提綱挈領,掌握要點。東漢末何休作《公羊解訪》,就曾「依胡毋生《條例》,多得其正」(何體《自序》)。胡毋生還親自傳學,擴大了公羊學的傳授面。他景帝時為博士,與董仲舒同列。年老,複歸教於齊,「齊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武帝時的大丞相公孫弘就曾得其師傳。董仲舒對他也十分敬重,《漢書》說:胡毋生「與董仲舒同業,仲舒著書稱其德。」有曰:「胡毋子都,賤為布衣,貧為鄙夫。然而樂義好禮,正行至死。故天下尊其身,而俗慕其聲。甚可榮也!」(《文館詞林》李固引,見唐晏《兩漢三國學案》)

唐徐彥《公羊疏》說:「胡毋生本雖以《公羊經傳》傳授董氏,猶自別作《條例》。」以董仲舒為胡毋生的弟子。吳檢齋曰:「其說但不見於淳史,疑莫能質也。」 (《經典釋文序錄疏證》)檢齋所疑甚是。但徐氏之言,恐依本於《漢書·儒林列傳》。傳曰:

胡毋生字子都,齊人也。治《公羊春秋》,景帝時為博士。與董仲舒同業,仲舒著書稱其德。年老,歸教於齊,齊之言《春秋》者宗事之,公孫弘頗受焉。而董仲舒為江都相,自有伶。弟子送之者,蘭陵褚大,東平嬴公,廣川段仲,溫呂步舒。

單以這段文字論,似乎胡毋生的弟子有公孫弘、董仲舒、褚大、嬴公、段仲、呂步舒等。《隋書·經籍志》即以嬴公為胡毋生弟子。其實這是班固為了行文簡潔,未加區別。後人又不深考,誤讀其書。這裡應於「而董生……」句分段,以上述胡毋氏之傳,以下述董仲舒之傳。今中華書局標點本也不分段,是猶承其誤。據《史記》:「言《春秋》於齊魯自胡毋生,於趙自董仲舒。」胡董二人同時並治,並無施受關係。司馬遷《儒林列傳》,先仲舒而次子都。儻仲舒曾師事子都,馬遷何容疏忽至此!又褚大諸人,《史記》明言「仲舒弟子送者:蘭陵褚大,廣川殷忠(《漢書》作段仲),溫呂步舒。」並非胡毋生弟子。故陸德明《釋文序錄》曰: 「漢興,齊人胡毋生,趙人董仲舒,並治《公羊春秋》。蘭陵褚大,東平嬴公,廣州段仲,溫呂步舒,皆仲舒弟子。」言之鑿鑿,不容混淆。唐晏《兩漢三國學案》仍將「而董生」以下抄人胡毋傳中,蓋沿襲舊文,但又於董傳按曰:「胡毋生、派止傳公孫弘一人,故弘居朝專與董生立異,正以流別不同耳。」則已知胡查之非師徒矣。《四庫提要·公羊疏提要》考《公羊傳》中有子沈子曰,子司馬子曰,子女子曰,子北宮子曰。又有高子曰,魯子曰,認為「蓋皆傳授之經師,不盡出於公羊子。」然則在公羊氏家學外,因多公羊經師也,董氏何須師事於胡毋氏呢?又《公羊硫》引《孝經說》曰:「子夏傳與公羊氏,五世乃至胡毋生,董仲舒。」可見董生與胡毋生同為子夏六傳弟子。當然,既然公羊壽和胡毋生是首先將《公羊傳》著之竹帛的人,那麼在經傳的文本上,董生或許得益於胡毋子都。至於其他,則不可知。

董仲舒與胡毋生同治一經,但各自的貢獻不一樣。胡毋生筆錄《公羊傳》,並總結公羊例義,使其更加系統。董仲舒則在發揮《公羊傳》微言大義,引經論事,甚至用《春秋》斷獄,將經書與現實政治結合起來,發明獨多。統言之二人都是公羊學大家,而且都是漢初傳公羊的始師,但是細分起來,胡毋生限於說經,是學問家,是經師;董仲舒則長於論事,搞實用經學,是鴻儒。司馬遷說:「漢興至於五世之間,唯董仲舒名為明於《春秋》。」正是就其能援經以致用說的。胡查二人對《春秋》公羊學的大明於漢世,都卓有貢獻,因此在景帝年間雙雙被任命為漢廷博士。

5.韜光養晦

博士當時是官職,初見於戰國,秦繼之,始皇有博士七十人,「掌通古今」,學識淵博。但博士們學業各有專精;儒墨名法,甚至方技術士,都濫竿其間。秦始皇焚書坑儒,儒學博士逃難隱居,秦廷的博士成了清一色的神仙方術之士和巧說阿諛之徒。陳涉起義,許多德生背著孔子的禮器投奔陳王,去尋找出路。孔子的八世孫孔鮒即為陳涉博士,最後還與陳涉一道捐軀,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為革命事業而英勇獻身的知識份子。漢興,儒生又投奔了漢朝,漢亦設博士之官,以安撫之。漢高祖曾引用叔孫通制定朝儀,初嘗儒雅的美味,由於忙於剿滅「走狗」,干戈未解,未暇大興儒教。孝惠高後之時,「公卿皆武力功臣」,不容書生分羹。文景之時,名士碩儒頗有為博士者,如《詩》有博士轅固生、韓嬰,《書》有博士張生、歐陽,《春秋》則有胡毋生、董仲舒。《孟子》、《爾雅》、《孝經》亦有博士。但「文帝好刑名」,「景帝不任儒」,「故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他們只不過具員領俸,沒一個受到重用(《史記·儒林列傳》)。再加之「竇太后又好黃老」,博士不僅難以儒業得幸,而且還有觸忌犯諱之虞。竇太后曾問《詩》博士轅因生《老子》之書,轅固生說《老子》是淺俗的「家人之言」,竇太后憤而罵五經為「司空城旦書」(猶言刑徒之書。司空,掌建宮室及築城。始皇焚書,令有藏詩書百家語者,黥為城旦。),並令固下圖鬥野豬,幸而景帝給他一柄利劍,才免於橫死。眾博士看在眼裏,懼在心上,哪裡有暇宏揚儒業,經世先王!有的竟紛紛找藉口辭掉博士之職,逃之夭夭。如轅固外調清河太守,韓嬰出任常山太傅,胡毋生乾脆以年老為由,告老歸家,居教鄉里。』

董仲舒在此期間亦韜光養晦,政治上一無建樹。但他並沒有消極適世,他一方面廣招生徒,私相傳授,為漢朝培養了一批推行儒學的合格人才。《史記》說董仲舒弟子通經學者「以百數」,而且都很出色,褚大為梁相,嬴公為諫大夫,呂步舒為丞相長史,吾丘壽王(稍後)則官至光祿大夫侍中。大史學家司馬遷也曾師從董仲舒,《史記》中對董仲舒的《春秋》之學多所闡發;也正是受孔子困厄著《春秋》、左丘失明著《左傳》事蹟的鼓舞,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發憤撰著《史記》這部千古名著。另一方面,董仲舒又謹慎地觀察現實,潛心地研討百家學說,特別是深研漢初以來一直占統治地位的黃老之學。他要構建一個前所未有、相容諸子百家的新儒學體系,以適應西漢社會大一統之局,以求積極有為之效。他在待價而沽,應時而出!

二、天人三策稱聖意 董生一舉天下知

機會終於來了,雄才大略的漢武帝登上了皇帝的寶座!

西元前141年,孝景帝駕崩。景帝是繼文帝之後,又一個奉行黃老清靜無為、與民休息之治,從而實現「文景之治」的君王。史稱景帝時期,倉稟豐實,府庫饒財,移風易俗,黎民淳厚,西漢社會從經濟到治安都達到了農業社會美好的極點。但是,另一方面,由於朝廷的無為放任,諸侯驕恣,豪強坐大,商業地主侵漁細民,割據勢力業已形成;再加之四夷侵臨,匈奴寇邊……班固論當時形勢曰:「漢興六十餘載,海內義安,府庫充實,而四夷未賓,制度多闕。」(《漢書·公孫弘傳贊》)在昇平的表面景象下,西漢社會實已潛藏著嚴重的危機。急需有為之君起而進行大刀闊斧改革,制禍患於未發,防斯民於土崩;更進而結束無為之治,乘倉實財饒之運,大興文教,再建武功,在足食足兵基礎上,去迎接儒家理想中禮樂教化的盛世太平!可是,景帝只是一個繼體守文之君,他實現文景之治的最大奧秘只是「無為之治」,在民力凋弊之時讓其自創財富,自食其力。文景之治的到來與其說是文景君臣統治得好,不如說是放鬆統治的好。怎樣在物質豐富的基礎上實現大治,文景君臣就無能為力了。這個使命歷史地落到了漢武帝的身上,漢武帝的繼位,給西漢社會帶來了新氣象,也給儒學帶來了復興的希望。十年磨一劍,三載不窺園的董仲舒,正好趕上了這個機會,真是千載一時,三生之幸!

1.漢武帝

漢武劉徹,是景帝的中子,愛好文學,崇尚儒術,雄材大略,朝氣蓬勃。他講文治,修武功,北擊匈奴,南撫百越,西通西域,東郡朝鮮。西漢帝國聲威大振,號稱極盛。他在位時期也是西漢人才最盛的對期。《漢書》稱讚說:「群士慕向,異人並出。儒雅則公孫弘、董仲舒、倪寬;篤行則石建、石慶;質直則汲黯、蔔式;推(薦)賢則韓安國、鄭當時;定令(制誥)則趙禹、張湯;文章則司馬遷、相如;滑稽則東方朔、枚皋;應對則莊助、朱買臣;歷數則唐都、洛下閎;協律(調製音律)則李延年;運籌則桑弘羊;奉使則張騫、蘇武;將率則衛青、霍去病;受遺(託孤)則霍光、金日(石單);其餘不可勝記!」(《公孫弘傳贊》)真是人才濟濟,群星燦爛,「漢之得人,於茲為盛」(同前)!西漢此時之所以如此群賢畢集,廣得異材,固然與漢武帝本人雄才大略的感召力有關,更是他求賢若渴,不拘一格選拔人才的直接效驗。而其選拔人才的有效手段,便是經常性下令郡國及百官公卿舉賢才、薦奇士和下令郡國立學校、修儒學。據《漢書·董仲舒傳》所載,漢武帝 「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才(秀才)孝廉,皆自董仲舒發(倡議)之。」可見漢之得人在武帝,武之得人在選舉與儒學,而選舉和儒學的提倡則發自董仲舒。由一個儒者之議影響朝廷的決策,由正確決策導致群士向慕,再由人才群集而迎來西漢帝國的極盛局面。於此,誰還會說德生無用呢?此乃「無用」之大用!「無用」之妙用!

西元前141年,漢武帝即皇帝位,次年改元建元。這位雄心勃勃、精力旺盛的少年天子,一改文景時代一切因任自然、因循守舊、無所作為的施政方針,建元元年新年伊始,即「詔丞相、禦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諸侯相:舉賢良直言極諫之士」。這次應舉者百餘人,莊助為舉首;公孫弘以明於《春秋》中選,為博士;轅因生亦以賢良應徵。其餘學申不害、商鞅、韓非法家之言,操蘇泰、張儀縱橫之說者,一概罷黜,不予錄取。董仲舒是否參加這次對策,史有分歧。董仲舒對策,《漢書·武帝紀》記於六年後的無光元年(前134),《資治通鑒》載於建元元年。《漢書》所記可信。對策說「今臨政願治七十餘年」,從高祖元年至建元三年才七十年,若是建元元年對策,不得稱「七十餘」,而至元光元年則為七十四年,可以說「七十餘年」。董仲舒建元初不出對,很可能與當時政局有關,那就是竇太后仍然健在。竇太后是文帝皇后,景帝母親,武帝祖母,她好尚黃老,憎恨儒學,菲薄五經。武帝即位,被尊為太皇太后,建元初年,朝廷大事都得奏請她首肯。此時自然還不是推行儒學的時候。事實上,儒學剛一抬頭便遭到竇太后的嚴勵摧折。元年夏,漢武帝任魏其侯竇嬰為丞相,武安侯田(蟲分)為太尉。竇田傾向儒學,推薦儒生趙絡為御史大夫、王臧為郎中令。趙、王二人是詩學大師申培的弟子,建議立明堂以朝諸侯,用「束帛加壁,安車蒲輪」的特殊禮遇將申培從山東接來,商議明堂禮制。似乎墜給將振,」儒運當興。趙綰一時得意,竟要漢武帝不再奏事太皇太后,以便推行儒術。結果竇太后大怒,私下調查出趙綰、王臧貪污事實,責問漢武帝,武帝將二人下獄,迫令自殺謝罪。竇嬰田(蟲分)亦免職反省。申公以老疾為由,縣歸故里。明堂之事不了了之。整個建元時期,儒學都受壓抑,在艱難中掙扎。直到竇太后亡故之後,儒學才真正迎來了復甦的春天。董仲舒也才應時而出,適時地喊出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一長期鬱積的心聲。

建元六年(前135年)五月,竇太后死,黃老之學的最後一個頑固堡壘消失了。六月,武安侯田(蟲分)複出為丞相,堅冰已經打破,阻礙已經消除。『司馬遷說: 「及竇太后崩,武侯田(蟲分)為丞相,細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數百人,而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封平津侯。天下學士靡然向風矣!」(《史記·儒林列傳》)。儒學的真正復興和走俏是在竇太后死後,而為儒學的走紅作好理論準備和輿論準備的,則是次年董仲舒的賢良對策。如果以竇太后薨作為漢代學術崇尚的轉捩點,那麼董仲舒的對策無疑就是儒運宏昌的開端。

2.賢良對策·第一策

元光元年(前134),漢武帝又令郡國舉孝廉,策賢良,而董仲舒以賢良對策。漢武帝連問三策,董仲舒亦連答三章,其中心議題是天人關係問題,史稱《天人三策》(或《賢良對策》),後被班團全文收在《漢書·董仲書傳》之中。

第一策主要是「天命」和「性情」問題。漢武帝問:「三代受命,其符安在」; 「災異之變,何緣而起」;「性命之情」,為何有善惡良莠之分?當務之急,「何修何飭」,才能使「百姓和樂」,祥瑞普降呢?

董仲舒正告說,有天命存在,災異就是天與人的對話:

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驚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

天人之間的關係是十分微妙的。國家政治有失,天就出現災害來譴責他;如不知道自我反省,又出怪異現象來警告他;如果還不知悔改,天才改變成命,使其喪邦失國。這就是「天人感應」,天和人可以互相感應,互相影響。他說王者將王天下,天必出現一種非人力所能引起的徵兆,此即「受命之符」。如果「天下之民同心歸之,若歸父母,故天瑞應誠而至」。《尚書》記載,周之文武將興,兵渡盟津,白魚躍入王舟;有火覆蓋在王屋上,又忽然流動,變成了紅羽烏鴉。這就是三代受命之符。祥瑞不是憑空產生的,她是對美德的報答,是王者世世代代「積善累德」 的效驗。孔子說「德不孤,必有鄰」就是這個道理。那麼災異又是怎樣產生的呢?他認為這是「廢德教而任刑罰」的結果。刑罰不中就生邪氣,邪氣積於下,怨氣聚於上,上下不和,陰陽之氣就不會協調,陰陽失調就產生妖孽,於是災異就出現了。天瑞與災異雖是天的旨意,但都是根據帝王的所作所為作出的應答。

對於人性善惡問題,董仲舒說:

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質也,惰者人之欲也。或夭或壽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有治亂之所生,故不齊也。

命是上天的指令,性是生命的本質屬性,情是人的慾望情感。人的性情有仁與不仁,壽命有長有短,都是造物者(陶冶)和社會環境(治亂)作用的結果。天命無法改變,而社會環境卻可以改良。孔子說:「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向風而倒)。」因此,堯舜行德政其民就仁厚長壽,桀紂行暴政其民就貪鄙夭折。可見人民的好壞善惡全在你皇帝老兒的所作所為了。「上之化下,下之從上,猶泥之在鈞,唯甄(塑造)者之所為;猶金之在熔(熔爐),唯冶(鑄造)者之所鑄。」

當務之急該怎麼辦呢?董仲舒提出「法天」、「正始」、「教化」、「更化」 四策。

法天的原理本之《春秋》。他說,稽考《春秋》之文,求王道的端緒,找到一個「正」字。《春秋》開篇即說「春王正月」,正字排在王字之後,王字又排在春字之後,春是天體運行方式,正是王的行動方式,這個排列順序表達的意思就是:王者「上承天之所為(天道),而下正其所為(人事)」。那麼王者被有所為就當求之於天道了。天道是什麼?他說:

天道之大者在陰陽。陽為德,陰為刑;刑主殺而德主生。是故陽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養長為事;陰常居大冬,而積於空虛不用之處。以此見天之任德不任刑也。

天道有陰陽,人間有德刑。天以陽氣為主,以生養為德;人亦應以德政為生,以生成為意。可是「今廢先王德教之官,而獨任執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與」?施虐政於天下,而望德教遍於四海,豈不是南轅北轍麼?

正始之意亦發自《春秋》。《春秋》第一篇是「魯隱西元年」,為何謂一為元呢?他說:「一者萬物之所始也,元者辭之所謂大也。謂一為元者,視大始而欲正本也。」《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可見一是萬物的根基,是本,是始。元,為首,為大。稱一為元,即是說要重視開始,端正根本。政治之本在百官,百官之本在朝廷,朝廷之本在君主,君主之本在宸衷,「故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裔)。」 天下正與不正,就視你君心正與不正。天下四方都正了,沒有邪氣干擾於天地之間,陰陽調和,風雨得時,五穀豐登,民生幸福,四海來賓,若此,福物祥瑞,莫不畢至。

正始是統治者自正,教化則是正民。董仲舒認為當時「美祥莫至」的另一原因是「教化不立而萬民不正」。他說:「夫萬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老百姓都是追逐物質利益的,不用教化為堤防就會有作姦犯科之事發生,因此帝王臨馭天下,「莫不以教化為大務」。他建議漢武帝:「立大學以教於國,設庫序以化於邑,漸(浸潤)民以仁,摩(砥礪)民以誼(義),節民以禮。」自古以來,凡是「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都是由於「教化行而習俗美也」。

更化講革除積弊,改弦更張。聖人繼亂世,應當乾淨徹底地掃除其殘風餘孽,萬象更新,然後再修明教化來美化風紀。可是秦承晚周之敝,非但不改,且有過之而無不及。秦始皇反對習儒雅,禁止民間扶藏詩書,拋棄禮義,盡滅先王之道,獨斷專橫…真是「以亂濟亂,大敗天下之民」,所以得天下才14年便滅亡了。漢承秦制,無所更改,「其遺毒餘烈,至今未滅」,使習俗鄙薄醜惡,人民卑劣囂頑,好勇鬥狠,欺上惘下,低級下流到了極點!於是「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惡習不除,有新的法令必有新的奸詐。正如「以湯止沸,抱薪救火」,法令再多也無濟於事。孔子說:「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汙(粉飾)也。」現在漢承秦之敝,正如朽木糞牆,不加革除,終不可救。他比喻說:「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同理,「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漢家得天下以來,常欲善治卻得不到善治,其原因就是「當更化而不更化」所致。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臨政願治,不如退而更化!更化的內容就是勵行「仁義禮智信」正常之道,五者修飭,故受天之佑,享鬼神之福。一句話,就是要革除亡秦以法為治的惡政,改變漢初因循守舊的惰習,力行儒家仁義禮智,積極有為的政治風化。

3.第二策

董仲舒在第一策暢言時事,縱論古今。廣援儒理而不迂腐,文彩煥然而不浮誇,真可謂文美辭豐,理正義嚴,深得愛好文彩、傾心儒學的少年天子喜愛。《論衡》說:「孝武之時,詔百官對策,董仲舒策文最善。」(《佚文》)豈為虛語哉!本傳說「天子覽而異焉,乃複冊之」。欲盡消夙疑而甘心焉。

第二策共四個問題,一是關於黃老無為和孔孟有為的向題。武帝問:堯舜之時, 「垂拱無為,而天下太平」;周文武時,勤勉工作,「至於日昃(斜)不暇食,而宇內亦治」。帝王致治之道,難道不同麼,「何勞逸之殊也?」董仲舒說那是由於 「所遇之時異也」。堯在位時,「眾聖輔德,賢能佐職,教化大行,天下和洽」;舜又因之,有禹為相,「是以垂拱無為而天下治」。周文武則不然,「當此之時,紂尚在上,尊卑混亂,百姓散亡,故文王悼痛而欲安之,是以日昃而不暇食也」。無為與有為皆有其歷史合理性。不過現在是:漢承秦敝,非力行有為不可!

二是黃老尚質與儒學尚文問題。武帝問:「儉者不造玄黃旗旗之飾」;可是周家,卻甚其文飾。難道帝王之道旨趣不同嗎?有人說「良玉不琢」,又有人說「非文無以輔德」,此二端亦互相矛盾。董仲舒說,制度文章,是用以「明尊卑,異貴賤,勸有德」的,孔子說,過分奢侈太驕矜,過分儉樸又鄙陋(「奢則不遜,儉則固?),可見過儉也不是恰當的。所以《春秋》中,君王受命之先即「改正朔,易服色,所以應天也。」良玉不琢,是因其資質潤美,不必刻琢;但常玉不琢,就不成文章。同理可證:「君子不學,不成其德。」

三是任德任刑問題。武帝問:周之成康,刑罰不用,四十餘年,囹圄屢空;秦人用嚴酷之刑,死者甚眾,卻姦邪不止。其故何也?董仲舒曰:周前有武王行大義,有周公制禮樂,到成康時才出現刑措不用的局面,「此亦教化之漸(浸潤)而仁義之流(風化),非獨傷肌膚之效也。」秦朝則不然。「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不行五帝三王之道,以貪狠好戰為俗,又沒有文德教訓於下。於是在上者貪得無厭,在下者風俗澆薄。再加之任用「慘酷之吏」,聚斂無度,民失其業,「群盜並起」,因此刑雖重而奸不息,此乃「俗化使然也」。

四是現實問題。武帝問:我注意農本,任用賢人;親耕籍田,勸孝崇德,問勤恤孤…為了天下真是夙興夜寐,「盡思極神」了,但「功德休烈」並未實現。「今陰陽錯謬,氛氣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濟;廉恥貿亂,賢不肖混淆」。其因何在?董仲舒認為其因有三:一曰「王心未加」,二曰「士素不勵」,三曰「長吏不明」。前者說的是指導思想,「王心」即王道,亦即儒學的仁義之道,言武帝雖則兢兢,但未從仁義之道出發,人民未普遍受其恩澤,難以成就「功德休烈」。後二者講教育和選舉問題。他說,皇帝一心求賢固然可佳,但是士人未加教育,士行未加砥礪,上哪去求賢呢?「不素養士而欲求賢,譬猶不琢玉而求文采也。」因此常是朝廷有求賢之詔,而郡國卻無賢可薦。於是董仲舒重申:「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數考問以盡其才;則英俊宜可得矣。」郡守和縣令是民眾的師長表率,起著承德宣化的作用。如果師帥不賢,主上的德就得不到宣揚,恩澤得不到流布。現在的守令不但不能起教育作用,有的還不奉行天子的法令,暴虐百姓,與奸人為伍,使貧苦人民流離失所。陰陽錯謬,氛氣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濟,都是「長令不明」 造成的。董仲舒進而將矛頭直指當時的官制:漢代官吏的來源主要有「郎選」、 「任子」和「貨選」,郎選,即皇帝近衛侍臣到期遷官;任子,二千石(高幹)可恩前子弟為官;貲選,即有錢人以錢買官做。這三種形式的任官都不考慮實際才能和品行。他揭露說:「夫長吏多出於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選郎吏,又以富貨,未必賢也!」加之官吏的升擢又是論資排輩,「累日以取貴,積久而致官」,其結果自然是「廉恥貿亂,賢不肖混淆」了。於是他提出「歲貢賢才」「量才授官」兩策。要列侯、郡守、二千石,每年薦賢兩名以供宿衛;並以此考察大臣的賢否,如果所薦賢能則有賞,不賢則有罰。這就迫使大臣們以求賢識賢為事,天下之奇士就可得而使了,遍得天下之奇士,天下何愁不治!同時,在官員升擢上,董仲舒疾呼: 「毋以日月為功,實試賢能為上。量才而授官,錄德而定位。」這就使貪與廉、賢與不肖判然兩途,皎皎易識了。

4.第三策

第二策在意識形態上調合孔老,而歸宗儒本,這反映黃老思想在西漢流行數十年之後給儒者造成的畏懼心理,因為轅固生下圈鬥彘、趙綰王臧下獄至死的殷鑒不遠;同時這也是董仲舒多年潛心研究諸子百家、悉心融合儒道之學的學術成就。他對西漢宮制的抨擊,也深中時敝。但是,他把西漢社會未臻大治的原因歸結為教育和吏制的失誤,這未免簡單化了。在武帝看來,其調和孔老有似於模稜兩可,其論世事又不深不透,自然不能讓亟欲刷新政體、力矯時敝、雄心勃勃的少年天子滿意。於是三降綸音,重申天問。在策文中,武帝責問董仲舒對策「文彩未極」、「條貫未盡」,說理囫圇,欲言又止,難道是對「當世之務」有所顧慮,對「王聽」有所懷疑麼?要他就「天人之應」、「古今之道」與乎「治亂之端」,「悉之就之,孰(熟)之複之」,透闢說來,不要有任何顧慮。

對於天人問題,董仲舒進一步申明「天人感應」說,認為天是「群物之主」,包潤萬類,無不容納。「故聖人法天而立道」:

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愛也;夏者天子所以長也,德者君之所以養也;霜者天之所以殺也,刑者君之所以罰也。

天有春生夏長冬殺,人也有仁慈德愛刑罰,天有是理,人有此行,這就是「天人之徵」。關於古今之道,漢武帝問曰:「或謂久而不易者道也」,何「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是不是道也有不同?道也有弊端呢?言下之意:有沒有一個萬古不變,百世奉行,而又有利無弊的經常之道呢?對此,董仲舒作了肯定的回答,提出了著名的、影響千載,同時又是毀譽不一的哲學命題:

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

對這一命題,學者多認為是形而上學的思想方法。毛澤東同志《矛盾論》即說: 「在中國,則有所謂『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形而上學思想,曾長期地為腐朽了的封建統治階級所擁護。」固然董仲舒的天道論曾為封建統治階級服了務,無疑應加以批判和揚棄,但「天不變道亦不變」作為一個哲學命題,還是可以再討論的。其實董仲舒也強調變化,他曾說:「譬之琴瑟之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這就是「更化」。如何理解「道亦不變」,關鍵在如何理解「道」。董仲舒吸取了先秦道論中老子的「常道」和「非常道」的精華,董仲舒的道亦有常與非常之別。他的道有「天道」有「人道」,天道是常的,不變的,「樂而不厭,複而不亂者謂之道」,這是講的天道,她具有客觀性,自然性,不可逆轉性。相當於老子的「常道」,這是「天不變道亦不變」的真諦。人道即「先王之道」,也分可變與不可變兩部分。他說:「道者所由適治之路也,仁義禮樂皆其具也。」仁義禮樂是載道之具,故董仲舒又稱仁義禮智信為「五常之道」,這是不可變的。但是先王在具體施政時又有所側重,即所尚,如「夏尚忠,殷尚敬,周尚文」之類,此乃非常道,講究適時之變。「天不變道亦不變」的道是常道,是天道,在人則為「五常之道」,這是萬古不變,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針對漢武帝問三王之道「而皆有失」的問題,他說:「道者萬世無弊,弊者道之失也。」道是不會有過失的,政事的不善並不是道造成的,相反恰恰是「失道」(不按道辦事)的惡果。

關於「治亂之端」,董仲舒視野從吏制轉到了社會這個廣闊的背景上來。他認為當時社會一切罪惡性的根源是貧富不均:「富者奢侈羨溢,貧者窮急愁苦。窮急愁苦而上不救,則民不樂生;民不樂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罰之所以繁而姦邪不可勝者也。」而造成貧富嚴重懸殊的罪魁禍首,乃是官僚地主和不法官商。他們既「身寵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又「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於下」。這些人或「博其產業,蓄其積委(儲藏)」,染指商業,成為官倒官商;或「眾其奴婢,多其牛羊,廣其田宅,成為官僚地主。兼併侵蝕,日月無厭,普通百姓,日益貧困。董仲舒說這不符合天意呀!他說:「天亦有所分予」,以生物為例,予其爪牙者不予其角抵之利,予其羽翼者只給它兩隻足,可見「所受大者不得取小」,此乃天之道也。官僚們食朝廷之祿,已享人間之富貴,可還要廣收商業與農業之利, 「與民爭利」,真是貪得無厭,欲壑難填,多不合理!吏為民師,「爾好義,則民向仁而俗善;爾好利,則民好邪而俗敗。」官吏求利是風俗敗壞、人民貪鄙的直接根源。他說:「惶惶求財利,常恐乏匱者,庶人之意也;惶惶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今爾大夫,不以道德表率為事,而務以與民爭利,那真是小人一個!君子之大位,卻幹著小人的勾當,逆天意,違聖旨,災必及其身!

對策最後,董仲舒根據《公羊傳》「大一統」之義,認為:「《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法),古今之通誼(義)也!」《春秋》崇尚「大一統」,可現在卻是「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學術分歧,雜說異端,因此朝廷無法定出一個崇尚的思想,百官也沒有一個遵守的準繩。因而建議統一學術,統一思想,大膽喊出:「臣請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終於抖落了出入於孔老的曖昧面紗,直截了當地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在這一對策中,漢武帝希望聽到的終於讓董仲舒痛快淋漓地講了出來,漢武帝大為興奮,於是從其所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立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選賢才,舉孝廉,郡國歲獻二人,著為功令……。班固曰:「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對冊,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才孝廉,皆自仲舒發之。」《天人三策》主要有四個作用;一是改變了漢家思想崇尚,由以前的崇尚黃老無為之治,改而崇尚儒學的禮樂文章,開啟了漢代文治燦爛的先河。高惠之時,多武功之臣,粗重少文;文景之世,崇尚黃老,質樸無華;至武帝喜文采,親儒學,經術之士多進,公孫弘位至三公,於是公卿多文雅彬彬之士,逐漸改變了官吏的素質,同時也為中國文官制度的形成走出了重要的一步。二是砥礪了漢代士子好學尚文的一代風尚,自董仲舒建議「興大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數考問以盡其才」,國家以儒學選士,士子以儒行勵操,「天下學士,靡然向風」 (《史記·儒林列傳》),形成尊儒好學的風氣。三是建議歲貢賢能,形成定製,並以此考績官吏,從而為漢家多管道選拔人才開通了航道。其四,也是極為重要的一點,是確立了儒術獨尊的地位,使儒學從諸子之一,藉助政府的力量,戰勝百家,取得壓倒優勢。從此,儒學成為中國天字第一號經典學問,以經學為形式發展漫衍,影響日深,於是儒風大漸,聖學廣被,儒學歷史實現了重大轉折。王充說:「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論衡·超奇》)是孔子發揮文王之道於亂世之間,又是董仲舒振起孔子之學於絕微之際,他無異於漢代的孔子。同時也由此奠定了整個中國社會推尊儒學,崇奉孔聖的傳統。於是文運與世運並昌,人才與世風俱美,不能不說是漢世歷史、乃至整個中國學術史的一大轉折。劉向說:「仲舒為世儒宗,定議有益天下。」誠為不刊之論。

三、兩相驕王存兼善 三黜何嘗忘斯民

可是董仲舒文幸而人不幸,漢武帝雖採納了董仲舒的許多條建議,但卻並未重用其人。對策之後,《漢書》只平淡地記上一筆:「對既畢,天子以仲舒為江都相,事易王。」漢朝自吳楚七國之亂後,諸侯王一直是被打擊、被削弱的對象;又實行 「左官法」,歧視在侯國為官的人。諸侯國相,雖是中央署置,但也不及朝官備受親近。董仲舒以一代鴻儒、景帝朝的博士,論才力,論資歷,都應該受到應有的重用。劉向說:「董仲舒有王佐之才,雖伊(尹)呂(望)無以加!管(仲)晏(嬰)之屬,霸者之佐,殆不及也。」(《漢書》董傳引)認為他才超管仲、晏嬰,比方伊尹呂尚,可以輔佐帝王以致太平。王充說:「董仲舒說道術奇矣」,「董仲舒之言道。德政治可嘉美也。」(《論衡·案書》)班固敘傳說「讜言訪對,為世純儒。」 道德文章俱佳的董仲舒出任諸侯相,實令古今學人十分惋惜!王應麟論其事曰: 「武帝雖因仲舒之對,興學校之官,然而皇建有極,是彝是訓,以盡君師之責者,帝未之知也。儻能以仲舒為三公,俾之師保萬民;用申公轅因為太常,以明師道於朝廷,則四方風動,化行俗美,漢其三代矣。惜也,帝不用董仲舒之真儒,而勸學之議,乃發於公孫弘。帝之好儒,其葉公之好龍與?」(《通鑒答問》卷4)其實,董仲舒不被重用,也許正因為他是「真儒」「純儒」的緣故。孔子謂事君:「勿欺也而犯之」;子路謂出仕:「君子之壯也行其義也」;《大學》曰:「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史記》說:「董仲舒為人廉直」。是真儒,其生活的目的就是為了 「明道」「行義」;是純儒,其事君的準則就是「廉直」「勿欺」。既為行義,其於財利就會有所不為,董仲舒曾標榜:「仁者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這哪裡是好大喜功的漢武帝所欣賞的!既是廉直勿欺,就註定了他不會阿附取容,以博高位。因此,同樣是治《春秋》,公孫弘能以「從諛」的手段位至三公,而董仲舒卻因「廉直」的美德倍遭冷落。個中三昧,確實是十分值得深玩的。

1.江都相·求而止雨

不過,當年的董仲舒也許並沒有想這麼多,他還是不遠千里地去了。江都王國在今揚州,南臨大江,北近淮河,傍帶幹溝(古運河),東望於海,頗得水陸魚鹽之利,水陸交通極為方便。其地原為吳王劉濞所有,劉濞曾因之以興叛亂。易王劉非是景帝之子,武帝的同父異母兄弟。景帝時初封汝南王,吳楚七國亂時,佐軍有功,改封江都王。其人有才氣,好勇力,廣治宮室,素來驕奢。遷居東南大邦後,又廣招四方豪傑,常有非份之想。作為一個中央派來的諸侯相,董仲舒既要維護中央王朝的利益,又不能開罪於自己的主子,實是左右為難,進退維谷。但他正心正己,威重自生;又「以禮義匡正,王敬重焉」。當時易壬意高氣盛,對董仲舒說:越王勾踐依靠文種、泄庸、範蠡之謀,滅掉了不可一世的吳王夫差,三子稱得上 「吳之三仁」。並說:「(齊)桓公決疑於管仲,吾將決疑於君。」齊桓、越王皆春秋二霸,易王之意欲用董仲舒謀取東南霸業。董仲舒出於「《春秋》大一統」之義,委婉對曰:「夫仁人者,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是以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羞稱五伯(霸),為(因)其先詐力而後仁義也。」提倡仁義,反對詐力,暗示其霸不可稱、中央不可違。《春秋繁露·對膠西王越大夫不得為仁》篇(下引此書,只出篇名),據考即是這次對話的記錄。因傳抄既久,遂誤江都王為膠西王。

董仲舒時刻以「兼善天下」為己任,在江都興禮樂,致教化,調陰陽,利元元,所作所為,一任皆以利民安邦為本,江都稱治,是武帝初年屈指可數的幾個以教化治世而又頗有成就的二千石之一。《漢書·循吏傳》稱:「孝武之初,外攘四夷,內改法度,民用凋敝,奸軌不禁。時少能以化治稱者,惟江都相董仲舒、內史公孫弘、倪寬居官可紀。三人皆儒者,能於世務,明習文法,以經術潤飾吏事,天子器之。」由於時遠事吵,董仲舒在江都的治跡已不可詳考,現在記載較多的是祈雨止雨之事。

史漢都說:「仲舒治國,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交感、運行),故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雨反是(與此相反)。行之一國,未嘗不得所欲。」 王充亦說:「董仲舒表《春秋》之義,稽合於律,無乖異者。」(《論衡·程材》)意即:考察《春秋》經上所記災異現象,推導陰陽交感運行的規律,然後根據這一規律來求而止雨。董仲舒在《賢良對策》中就曾揭示:孔子作《春秋》,「書邦家之過,兼災異之變」。凡是《春秋》所譏刺的,必然有災害現象出現:凡是《春秋》所痛惡的,也必然有怪異現象出現。他說:「以此見人之所為,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人事的極好和極壞,都可以感動天地,引起天變。可見天災實起源於人禍,人事有失,就導致陰陽失調,陰陽失調就引起風雨失節。反之,如果人事得當,自覺地調節陰陽,那就必然風調雨順了。基於這樣的認識,董仲舒於是制定了一套求而止雨的方法和儀軌。他說:天大旱,是由於陽氣太重,求而必須損陰益陽:「凡求雨之大體,丈夫欲其藏而匿,女子欲其和而樂」(《求雨》);多雨,是由於陰氣太盛,止而應當移陰而壯陽:「凡止雨之大體,女子欲其藏而匿也,丈夫欲其和而樂」(《止雨盯。此外還講究同類相感:求雨以水日,止而以土曰:並造土龍,設土壇,穿青衣,舞童子,齋告禱祝,其行近巫,怪力亂神,為孔子所恥言。但是《史記》說他「行之一國,未嘗不得所欲」。王充也說他之所為 「無乖異者」,確實很難理解。司馬遷為當代人記當代事,不應有虛;王充以「疾虛妄」自任,不應傳訛。特別是王充,他對董仲舒天人感應說、神學目的論等都進行批判,唯獨對求雨的雩禮和董仲舒的土龍求而讚不絕口,多所開說。《論衡·亂龍》曰:「董仲舒申《春秋》之雩,設土龍以招雨,其意以雲龍相致。《易》曰: 『雲從龍,風從虎。』以類求之,故設土龍。陰陽從類,風雨自至。」又曰。「董仲舒覽見深鴻,立事不妄,設土龍之象,果有狀也。」在《死偽》《定賢》《案書》等篇,也有分別論述。天道難知,稽之徒勞。但漢代人普遍相信其事,看來其必有因。

2.中大夫·災異書

不知何故,董仲舒被罷為中大夫。學者推測可能與易王劉非請戰有關。《漢書 ·江都易王傳》說:「無光中(六年),匈奴大入漢邊,非上書願擊匈奴,上不許。」 漢朝自吳楚七國亂後,對諸侯王實行居國食稅,不復治民的政策,以免諸侯王形成實力後與中央抗衡。而這位好勇鬥狠的江都王居然要求據兵耀武,這哪能讓武帝放心呢。因此不僅沒獲批准,而且還連累董仲舒丟了官。中大夫是郎中令屬官,「掌論議,顧問應對」。念及數年來在諸侯國的所見所聞,董仲舒深感諸侯國的桀傲不馴,仍然是破壞「大一統」的潛在威脅。為了警醒人主,他想起了六年前發生的兩場大火:遼東高祖廟和高祖陵便殿相繼被焚。當時即令武帝大為不安,「素服五日」。董仲舒認為這是不同尋常的災異之變,上天譴告。於是援據《春秋》,聯繫實際,著《災異論》,借天人感應,大談政治得失。為什麼高廟陵寢會被焚呢?是因「高廟不當居遼東,高園殿不當居陵旁」,位置不當,於禮不安。高廟居遼東,在外,象徵在地方的諸侯;高陵在關中,在內,象徵在朝中的大臣。現在漢家「多兄弟親戚骨肉之連,驕揚奢侈,恣睢(跋扈)者眾。」天災的意思是要皇帝「視親戚貴屬在諸侯遠正(背離正道)最甚者,忍而誅之,如吾播遼東高廟乃可;視近臣在國中處旁近測及貴而不正者,忍而誅之,如吾燔高園乃可。」(《漢書·五行志上》)原來大火的意思在於教漢武帝剪除不庭的諸侯,殺戮不法的大臣!自漢景帝時晁錯建議削藩而遭殺身之禍以來,諸侯問題一直是一個既難辦,又難言的棘手問題,董仲舒多年為諸侯相,他對諸侯王驕奢跋扈的揭露,並不是危言聳聽。他甘冒當年晁錯殺身之禍,敬獻忠言,體現了一代大儒勇於殉道,直道事人的儒者精神。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可是,當時漢武帝並不買賬,董仲舒因此差點丟了性命。董仲舒屬草稿未上,以告發人隱私著稱的酷吏主父偃來訪,竊其手稿,經他一番歪曲註解,以為「有譏刺」,上奏給漢武帝。武帝下其書於群儒討論,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系出師筆,以為「下愚」,於是將董仲舒逮捕法辦,「罪至不道」,按律當死。其實董書所言,未嘗不是武帝所憂,仲舒之獲罪,並不在「下愚」,而於「私為災異書」(劉向說)而已。漢代善言災異的,武帝時有董仲舒和夏侯始昌,昭宣時有睦孟(仲舒弟子)和夏侯勝,元成時有京房和翼奉、劉向、穀永,哀平時則有李尋和田終術,他們借經立義,依物托象,幸而言中,彷彿神驗一般,受帝王寵愛一時。可是董仲舒被下獄,夏侯勝被囚禁,睦孟被誅戮,李尋被流放……到底天命有沒有呢?如說沒有,他們何以累言累中呢?如果說有,那天命何以不能保護他的代言人呢?難道天機不可洩露,洩露了必受懲罰麼?原來天命本難知,儒生們大談天命,不過藉以壯膽,為至高無上的君權製造一具精神枷鎖而已。君王也要利用它,以給自己君權的神聖增添幾道靈光。董仲舒既不是稟承聖命而談災異,也不是借言天命來歌功頌德,而是私為災異,非議時政,這自然怪不得漢武帝不領情了。不過嚇嚇他已經夠了,於是既定其罪,複又下詔赦之,仍以仲舒為大中大夫。董仲舒虛驚一場,總算有驚而無險。不過死的恐懼卻讓他「於是竟不敢複言災異」了。卻原來天命並不是處處高於王命,其實質倒是王命控制了天命。可是漢武帝這一負氣使性的行為,卻給他自己帶來了不少麻煩。數年之後,膠西於王、趙敬肅王、常山憲王皆多次觸犯刑法,濫行淫威,甚至殺人全家,毒死朝廷派去的二千石長官;淮南王、衡山王竟然謀反,膠東王和江都王都知道其事,私下打造兵器,準備起兵回應。事發之後,漢武帝尚念及當初董仲舒的忠言,選派仲舒弟子呂步舒持斧鉞(猶後世尚方寶劍)處理淮南王案件,步舒依《春秋》之義斷之,不需請示,回朝奏事,武帝皆以為是。其時乃元狩元年(前122年),上距董仲舒言災異僅七年時間,可見董仲舒當時的預告還是很準確的。

3.膠西相·公孫弘

董仲舒自大中大夫,又曾出為膠西於王相。這次出相還與董仲舒的學友——公孫弘有關。公孫弘是齊人,早年放豬於海上,是個豬官出身。年40餘乃從胡毋生學《公羊傳》,與仲舒同治一經,算是同業。建元元年武帝詔舉賢良,他應徵對策,被錄為博士。其年紀已經60。因出使匈奴不稱聖意,免職家居。無光五年,再舉,對策第一,再為博士,後曆內史、御史大夫,位至丞相。公孫弘是第一位儒學丞相,這標誌著儒學在漢代統治地位的確立。他為相之初,董仲舒曾致書,希望他「大求賢之路,廣選舉之門」,禮賢下士,精心考績。史載公孫弘「起客館,開東閣,以延賢人」,於是公孫丞相東閣延賢,與燕昭王的黃金台一樣,成為求賢佳話,流芳百世。公孫弘為人又極簡樸,「為布被」,「食一肉」,「脫粟飯」,一時竟譽為賢相。他對儒學在漢代的發展也作出過重大的貢獻。是他上書武帝為博士置弟子名額,專教士子以儒學。秦及文景雖設博士,但只掌問對,而不從事儒業;漢武帝建元五年「置五經博士」,以儒為業,但不收徒;公孫弘建言之後,中央專為博士置定員,以儒學授徒;並年考月課,擇優授官,使儒學迅速普及開來,也使儒生獲得實惠。董仲舒對策在理論上為儒學的推行掃平了道路,但具體實施,卻是公孫弘為相期間完成的。他與董仲舒的關係當初也不錯,公羊學在漢代走紅,即是公孫、仲舒二人聯手的結果。史說漢武帝曾令董仲舒與瑕丘江公辯論《公羊》、《穀梁》二傳優劣,董仲舒長持論,善著文,而江公卻吶於口,不善言。加之當時公孫弘為丞相,在整理辯論稿時,袒護董仲舒,使公羊學大獲全勝。漢武帝於是「尊公羊家,詔太子受《公羊春秋》」(《儒林傳》)。公羊學在漢代獲得獨尊地位,也是董仲舒為其製造理論,公孫弘為之實行的。他們的關係有點像韓非和李斯,漢人說:韓非著書,李斯為相;韓非立說,李斯實行。李斯為學不及韓非,忌其才,譖之於始皇,韓非遂斃命於獄中;公孫弘為學也不及仲舒,故排之於朝廷之外。史說公孫弘為人善諛,「希世用事」,從前轅團曾警告他「勿曲學以阿事」(同上)。但儒學要服務於社會。不「曲學」是辦不到的;要想混跡於官場,不「阿事」也是辦不到的。他知道怎樣作官,更知道怎樣取悅於武帝。「朝會議事,不面折廷爭」,曾與汲黯等相約議事,等到武帝面前,盡背前約,一切順從皇上旨意。天子見他為人謹慎,辯論有餘,但又不迂腐不過激,像個長者,且熟悉文法吏事,「緣飾以儒術」,遂大悅之(《史記·公孫弘傳》)。在儒者中,他是善諛者;在善諛者中,他是儒者。在這兩類人中他都佔有優勢。明習儒學,滿足了武帝好文的愛好;善於吏事,滿足了為官的條件;而阿事善諛,更滿足了人君的虛驕心理。故為官累遷,至於三公。這當然與「為人廉直」的董仲舒格格不入,曾斥之為「從諛」。「諛」是公孫先生高出倫輩的看家本領,董仲舒的指責無異於削奪他的飯碗,讓他恨得咬牙切齒!《漢書·馮衍傳》說:「董仲舒言道德,見疾於公孫弘。」一個講儒術以道德為宗,一個研儒術為了「希世用事」,宗旨不同,難怪公孫弘不高興他了。再加公孫先生為人又有點忌賢妒能,外黨內刻,凡是與他有讎隙的人,表面上與他情好無隙,親密無間,私下卻設法報復,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主父偃被殺,董仲舒被遷於膠西,都是他的傑作。

膠西王劉端,也是武帝的同父異母兄弟。其為人「強足以拒諫,知足以飾非」,行為怪僻,陰狠險毒,相二千石至者,若奉朝令行事,他就暗中尋找過失來陷害之,有的甚至被毒死;若與他同流合污,又難逃朝廷的懲罰。小小膠西國,竟是出生入死的鬼門關!漢武帝正為派不出恰當的相國發愁,公孫弘適時進諫說只有董仲舒符合條件,欲假手於膠西王除掉罵他「從諛」的人。理由也是冠冕堂皇的。董仲舒此去定是凶多吉少。好在膠西王久聞董仲舒是正直的大儒,一善待之」,並不為難他。《漢書》說:仲舒「凡相兩國,輒事驕王,正身以率下,數上疏諫爭,教令國中,所居而治。」在膠西為相,不異於虎穴棲身,與狼共舞,久必獲禍。仲舒恐日久生變,遂以老乞歸。

罷相家居,董仲舒已年逾古希,窮居陋巷,依仁遊藝,「終不問產業,以修學著書為事」。但他並沒有高蹈肥遁,不問世事,而是魂牽斯文,憂國憂民。朝廷凡有大事,常下詔垂問,劉向說:「(仲舒)以老病免歸,漢有所欲興,嘗有詔問,仲舒為世儒宗,定議有益天下。」(《漢書·劉歆傳》)甚至有的刑事案件也派使者和延尉張湯前往董宅,「問其得失」。董仲舒引經據典,一一作答,皆有條理,共決大案要案232件,後編為《春秋董仲舒決獄》一書,成為漢晉之間司法斷案參考的經典文獻。他還常常就重大時政發表看法,上疏獻計獻策。關中民不好種麥,他根據《春秋》他穀不書,至於麥禾不熟則書的通例,建議多種冬小麥,以避饑荒。針對「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現象,建議限民名田(佔四),抑制土地兼併。他揭露西漢社會「力役三十倍於古」,「田租口賦,鹽鐵之利,二十倍於古」的殘酷現實,要求統治者「薄賦斂,省徭役」,「鹽鐵皆歸於民」(《漢書· 食貨志》)。當時武帝外事四夷,特別是與匈奴的戰爭,使天下虛耗,戶口減半。目睹那一場一場痛苦的較量,董仲舒也進行了自己的思考。他認為:「義動君子,利動貪人」,對於像匈奴這樣的貪人,他主張「與之厚利以沒其志,與盟於天以堅其約,質其愛子以累其心」。使其進有所貪,退有所忌,庶幾可達到「胡馬不窺於長城,羽檄不行於中國」,與鄰為睦的目的(《匈奴傳》)。凡此等等,涉及政治、經濟、軍事、刑法、外交等各個方面。有的建議得到武帝採納,施惠於民。

他就是一個典型的憂患型人物,進亦憂,退亦憂,就像范仲淹說的那樣:「居廟堂之高則憂其君,處江湖之遠則憂其民。」「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這是自孔子以來就形成的中國儒者人格,當然也是被譽為「統儒」的董仲舒的天性。這種忠君、憂國、愛民的憂患,一直伴隨董仲舒終生,直至死而後已。

班固敘傳贊曰:「抑抑(嚴謹)仲舒,再相諸侯,身修國治。致仕懸車,下帷罩思,論道屬書。讜言訪對,為世純儒。」實為公允之評。

約太初初年(前104年),董仲舒以年老,壽終於家。葬於西安城內胭脂坡下。漢武帝曾從此經過,特下馬步行以示敬重,一時文士,莫不下馬,故謂之「下馬陵」,語訛為「蝦蟆陵」。

仲舒死後,家徙於茂陵,其子孫皆以儒學至大官。其弟子作官的至為命大夫,其為郎、謁者、文學掌故等官者以百數。不愧為一代宗師。

四、上繼往聖起絕學 下為萬世開太平

相傳孔子將死,遺下讖書說:「不知何一男子,自謂秦始皇,上我之堂,踞我之床,巔倒我衣裳,至沙丘而亡。」又說:「董仲舒亂(治)我書。」(見王充《論衡·實知》引)所謂孔子遍讖,明顯出自漢儒偽造,不過此話正好反映了秦漢之間儒學的兩大轉折。是秦始皇焚書造成儒學式微,又是董仲舒治經振起了往聖的絕學。王充曰:「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文王既沒,是孔子發明其文章墜緒於亂世;孔子既沒,是董仲舒宏揚其學術於微絕。劉歆更具體地說:「仲舒遭秦滅學之後,六經離析,下帷發奮,潛心大業,令後學者,有所統壹,為群儒首。」可見儒學至董仲舒實一大轉折。範文瀾先生論這種轉折作用說:「儒學經董仲舒的加工,因此擺脫了原始階段,成為陰陽五行化的、完全適合地主統治的西漢今文經學。某些漢儒把董仲舒當成孔子的繼承者,因為他創造了今文經學。」(《中國通史》第二冊,151頁)這是完全合符實際的。劉歆說他「令後學者有所統壹」,就是統一在董仲舒所創立的陰陽五行化了的新儒學體系之下,他是西漢今文經學的創始人,是西漢第一儒學大師,即所謂「群儒首」、「儒者宗」。

董仲舒一生著述甚富,《漢書》本傳說:「仲舒所著皆推明經術之意,及上疏條教,幾百二十三篇。」這部分著作多為雜著,包括說解經義的論文、上書、文告之類。《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儒家類,著錄有《董仲舒》百二十三篇,當即這些文章的彙編,除了一些殘篇外,大部已經失傳。本傳又說:「而說《春秋》事得失,《聞舉》、《王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屬,十餘萬言,皆傳於後世。」今《春秋繁露》一書,凡八十三篇,內中《玉杯》、《竹林》篇,當即「說《春秋》事得失」類著作。《漢書·藝文志》又有《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後漢書·應動傳》作《春秋斷獄》,為張湯等人向仲舒請教斷獄的案例彙編,晉以後失傳,清王謨、馬國翰有輯本。《春秋繁露》始見於《隋書·經籍志》,因不見於漢志,曾一度受人懷疑,其實就今本《繁露》與《漢書》本傳所載《天人三策》對照,許多觀點實為後者的引申,《春秋繁露》一書,縱然有後人摻入的內容,其主要篇章還當出自仲舒本人,與《天人三策》一樣是研究董仲舒學術思想的主要資料。此外,《漢書·食貨志》、《匈奴傳》、《五行志》也有他的言論;《史記· 太史公自敍》也對董仲舒的學說有所稱引。現都比較集中地保存於嚴可均輯《全漢文》之中。在這些著作中,董仲舒貫通天人,縱論古今,博採百家,為原始儒學向經學的過渡,做出了重要貢獻。

1.相容百氏,獨尊儒術

如前所述,是董仲舒在對策中「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直接促成了漢武帝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政策的實行,從而實現了儒學從諸子向經學的飛躍。不過, 「抑黜百家」是從研究百家,吸收百家開始的;「推明孔氏」也是從改造孔氏,構建新儒學體系開始的。對諸子百家的認識不始於董仲舒,《莊子》的《天下篇》,《荀子》的《非十二子》,《韓非子》的《顯學》,《淮南子》的《要略》,司馬談的《論六家要旨》皆是,但都是此非彼,排斥異己。董仲舒也對諸子百家進行了鑽研,但並不簡單地否定,而是在推尊儒學的同時,暗中吸取諸子學說,特別是陰陽五行學說,組建適合西漢社會大一統局面的新儒學體系。

範文瀾先生說:「《易經》的陰陽與戰國以來盛行的陰陽五行學,融合成為董仲舒的《春秋公羊》學。」首先實現了儒家與陰陽五行家的統一。《易傳·系辭》說:「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董仲舒弓呻說:「天道之大者在陰陽,陽為德,陰為刑;刑主殺而德主生。」「天之任德不任刑」。將儒家重德輕刑說與黃老刑名、陰陽家結合起來了。

黃老刑名之學實際是先秦道家與法家理論的混合體,既講虛靜無為,又講積威使術。董仲舒也作《保位權》專申其義:「為人君者,居無為之位,行不言之教;寂而無聲,靜而無形,執一無端,為國源泉。」君主應該無為、不言、無聲、無形,神迷莫測,然後才能成為大臣畏懼,天下離不開的根本。又說:「國之為國者德也,君之為君者威也。故德不可共,威不可分;德共則失恩,威分則失權;失權則君賤,失恩則民散」。「是故人君者固守其德以附其民,固執其權以正其臣。」將儒之德教與法術勢結合起來了。

五行學說本於儒家經典《尚書·洪範》,戰國鄒衍用五行生剋原理來解釋王朝更替,形成「五德終始之運」說,認為具有木火水金土五德的王朝相為代替,周而復始。董仲舒一方面承認王朝更替,有道伐無道的合理性:「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王以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樂民者天予之,其惡足以賊害民者天奪之。《詩》雲:『天命靡常』,言天無常予,無常奪也。」「故夏無道而殷伐之,殷無道而周伐之,周無道而秦伐之,秦無道而漢伐之。有道伐無道,此天理也。」(《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另一方面又以五行相代理論,認為新王朝誕生後,必須改正朔,易眼色,以示稟承新王之命(《三代改制質文》)。於是遂將儒家湯武革命、天命靡常說與五德終始說融為一體了。

墨家主張兼愛利民,董仲舒則藉以修正儒家重義輕利的義利觀。說:「天之生人也,使人生義與利。利以養其身,義以養其心也。心不得義不能樂,身不得利不能安。義者心之養也,利者體之所養也。體莫貴於心,故養莫重於義,義之養生人大於利也。」(《身之養重於義》)在儒學重義輕利的思想中加入了墨學重利利人的內容。

董仲舒還吸收先秦名家「循名責實」說充實儒家「正名」的思想。他認為「治國之端在正名」(《玉英》)。「名則聖人所發天意」,名號是聖人體察天意制定出來的,任何一種稱謂都包含著一定的職份和義務,譬如天子、諸侯、大夫、士、民,其命名都各有深意:

受命之君天命之所予也,故號為天子者,宜視天如父,事天以孝道也;號為諸侯者,宜謹視所侯(恭侯),奉天子也;號為大夫者,宜厚其忠信,敦其禮義,使其善大於匹夫之義,足以化(教化)之也;士者,事(務服於人)也;民者,瞑(濛濛無知)也。(《深察名號》)人君號稱天子,是天的兒子,應對天盡孝道;諸侯意即敬侯王命,應事奉天子;大夫即大於匹夫,在道德上比匹夫要高,應盡教化之職;士就是供事之人,為知己者死;民就是昧於禮義,故需要教育。這五種稱號都各有意義,欲考察其稱不稱職,誰是誰非,只需看看實跡與名號相不相符: 「欲審曲直莫若引繩,欲審是非莫若引名。」(同前)故他亦強調「摯名責實,不得虛言」(《考功名》)。於是將儒與名家結合起來了。

孟子王張性善,荀子主張性惡,董仲舒調和之。認為性分三品,有「聖人之性」,純善;有「鬥宵(小人)之性」,純惡。這二者都不是人性的代表。又有「中民之性」,這才是人性的代表,才是普遍的人性(《實性》)。他說,普遍的人性有善有惡,也可善可惡。天有陰陽,人性稟天,故亦有善惡(「天兩有陰陽之施,人亦兩有仁貪之性。」(《深察名號》)人稟陽而為性,是善質;又稟陰而為情,是惡質(王充《論衡·本性》引)。人性的善惡,全在後天的教化。他形象地比喻說: 「性比於禾,善比於米。米出禾中,而禾未可全為米也;善出性中,而性未可全為善也。善與米,人之所以繼天而成於外,非在天所為之內也。」人性待教育而為善,猶禾穀待澆灌而出米也。他又比喻說:「卵待覆(孵)而為雛,繭待繅而為絲。」 (《深察名號》)都強調後天人為的作用。於是結束了人性善惡之爭,將儒學內部分歧統一起來了。

董仲舒的學說,就是以儒學為主體,以儒學為外殼,融合和容納了諸子百家思想於一爐的新儒學體系。他在哲學原理上多得陰陽五行之助,在政治思想上則主要是儒學與黃老刑名之合,也就是所謂霸道(刑名)與王道(仁義)之合。漢宣帝對太子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耐何獨任德教,用周政乎?」(《漢書·元帝紀》)所謂制度,即指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董仲舒改造過的儒術。可見漢家的治國方略,是從董仲舒建立新儒學體系,並使之獲得獨尊之後形成的。其意義是非常深遠的。董仲舒「抑黜百家」,不是簡單地否定百家,而是充分地吸收和挖取對方的精華,使百家失去存在的價值;董仲舒「推明孔氏」,是取百家之長以完善儒學,使儒學達到善兼美具的境地。於是,百家不禁自熄,儒學不尊獨盛。儒學經他這一番改造,形成了必興必盛的必然趨勢。

2.精通五經,善說《春秋》

董仲舒深明五經,在著述之中,博引詩書,深諳易理,廣論禮樂,尤長於《春秋》。

董仲舒治經,主大義微言,從宏觀上揭示和發揮六經奧旨。在董仲舒眼裏,六經再也不是上古舊史,歷史陳跡,而是具有豐富思想內容,也具有完美表達形式的經典了。他說:君子知道在位者不能用強權和暴力來壓服民心,因此用「六藝」來教養他們。「詩書序(順也,馴化)其志,禮樂純(淨化)其美,易春秋明(開發)其知(智)」(《玉杯》)。即用《詩》《書》來馴化人們的心志,這屬於德育的領域;用《禮》《樂》來美化人們的行為,這屬於美育的領域;用《易》《春秋》來開發人們的智力,這屬於智育的領域,六藝共同完成對一個人德育。智育、美育諸方面的教育和塑造功能,在造就人才上,不可或缺,故他說:「六學皆大而各有長」,各自從不同方面,不同層次,共同完成人材的塑造工作。董仲舒進而歸納六經特點說:

詩道志,故長於質(樸實);禮制節(儀節),故長於文(文采);樂詠德,故長於諷(諷諭);書著(記)功,故長於事(敍事);易本天地,故長於數(變化規律);春秋正是非,故長於治人。(《玉杯》)

司馬遷曾從董仲舒問學,於《太史公自敍》中轉述這段話說:「《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規範)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溪穀、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和暢);《春秋》辨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辭句互有出入,但意思相近。在董仲舒看來,《易經》講天地變化,陰陽轉化,四時交替,五行運行,故以變化之理為主;《禮經》講人倫綱紀,禮儀節度,故以行為準則為主;《書經》記先王成功經驗,故以政事為主;《詩經》詠山川溪穀,禽獸草木,和男女情愛,故長於風情和借喻;《樂經》歌唱美德之完成,故以和暢為主;《春秋》辨明是非名份,故以治人之道為主。六經的文字不過古史陳跡,但六經的大義卻具有經天地、緯人倫的功用,是聖人之心所寓,是聖人之靈所寄。如果說對六經特點的概括和揭示並不始於董仲舒,如《莊子·天下篇》即有「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發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荀子·儒效篇》亦有「詩言是其志,書言是其事,禮言是其行,樂言是其和,春秋言是其微」等等,但將六經的社會功能提高到人倫、教化、政治之本的地位,卻始自董仲舒。

六經之中,董仲舒又極其推重《春秋》。《孝經緯》記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春秋》是孔子政治理想的寄託。董仲舒也如是說,一則認為:「《春秋》,義之大者也。」一則認為:「《春秋》,禮儀之大宗也。」 (《太史公自敍》)為了從中發掘出「治國平天下」的理想藍圖,董仲舒於是對《春秋》(特別是《公羊傳》)進行了深入的鑽研。首先,董仲舒揭示《春秋》的宗旨是辨是非,正名分。認為孔子帶著政治目的作《春秋》,《春秋》是孔子仁義道德和政治思想的集中體現。他說:「《春秋》應天作新王之事。」(《三代改制質文》)「新王」即一個全新的符合名份的王,這是針對當時名不符實的周王而言的。《春秋》所記上起魯隱西元年,下訖魯哀公十四年,共242年,這期間天子虛位,諸侯專征,大夫擅權,陪臣執國命,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完全是一派衰世景象。一句話就是名份不正,是非不分。孔子修《春秋》時,以「王道」(仁義,又稱「王心」)為準繩,於屬辭比事之間,小心翼翼地表達出對當時違禮現象的批評和譏諷,「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太史公自敍》),使混淆了的是非區別開來,使顛倒了的名份糾正過來。用這一褒一貶的手法,在一部衰世的歷史中塑造出一個嶄新的以王道治天下的太平藍圖。他說孔子在作《春秋》時,門弟子曾對他截取最衰亂的歷史頗感困惑,孔子曰:「吾因其行事(陳跡)而加乎王心(仁義)焉。以為見之空言,不如行事博深切明。」(《俞序》)相同的話還見於《太史公自序》。「因其行事加乎王心」,這與孟子引述孔子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也」,是一脈相承的。孔子以布衣的身份運用王道來「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無王者之位而行王者之權,孟子說:「 《春秋》,天子之事」;董仲舒說:「孔子立新王之道」(《王杯》);《白虎通 ·窮通》說:「仲尼制《春秋》之義,著素王之法」;王充《論衡·超奇》說: 「孔子之《春秋》,素王之業也。」皆一意也。但以董仲舒論議最透闢,分析最入理。由於孔子於《春秋》之中「上探三王之道,下正人倫之紀」(《大史公自序》), 「人道淶而王道備」(《俞序》),是非明而名份正,凡作人的綱紀,為政的大法,莫不悉備於其中,有了《春秋》的表率作用,就可以是正名份,重整秩序,因此他說:「撥亂世而反諸正,莫近於《春秋》。」從前那些「殺君亡國奔走不得保社稷,其所以然,是皆不明於道,不覽於《春秋》也。」董仲舒引述子夏的話曰:「有國家者,不可不學《春秋》,不學《春秋》,則無以見前後旁側之危,則不知國之大柄,君之重任也。故或脅窮失國,掩殺於位,一朝至爾。荀能述《春秋》之法,致行其道,豈徒免禍哉?乃堯舜之德也!」(《俞序》)在司馬遷《自敍》中,還有董仲舒對這段話的闡發,他說:有國家的人不可以不知《春秋》,否則前有讒慝而不能見,後有亂賊而弗知;為人臣者不可不知《春秋》,否則處理大事不知其義,遇到變故不知其權(靈活性);為人君父如果不通《春秋》之義,必然蒙受首惡之名;為人臣子如果不知《春秋》之義,就必然陷入篡權弒上的死罪之中。其原因都是由於不知道正義原則、辦事準繩之故。《春秋》就是一部用具體實例來教育人們該怎樣作、不該怎樣作的偉大的教科書,是行動的指南,辦事的法寶。故曰:「 《春秋》者,禮義之大宗」;「撥亂世反清正,莫善於《春秋》!」

其次,董仲舒對《春秋》義例進行了梳理。義例即著書條例,又叫「大義」。主要有「三世」、「三統」、「六科」、「十指」等。

先談三世:《楚莊王》曰:「《春秋》分十二世以為三等,有見、有聞、有傳聞。有見三世(即昭定哀),有聞四世(文宣成襄),有傳聞五世一(隱桓莊閔僖)。」 不過董氏三世說與後來何休「張三世」(據亂世、昇平世、太平世)不一樣,沒有非常異議可怪之事,而僅僅是不同歷史時期,約當於古代史、近代史、現代史而已。他說孔子在修《春秋》時對三世歷史的詳略取捨各不相同:「於所見微(隱微)其辭,於所聞痛其禍,於所傳聞殺(減)其恩。」(同上)這就是「《春秋》無達辭」 的根本原因。

次談三統:即夏殷週三統,這是董仲舒引陰陽五行入《春秋》的產物。夏人尚黑,以寅月(夏曆正月)為歲首;商人尚白,以醜月(夏曆十二月)為歲首;周人尚赤,以子月(夏曆十一月)為歲首。《春秋》說「春王正月」,春是夏曆,王正月是周曆,可見《春秋》曆兼周夏二統。不過,《春秋》貶亡國,對夏的後裔之國杞取貶黜的態度;孔子是宋國大夫之後,對於殷人後裔之國來取參考態度;孔子以王道正是非,故尊崇王室。「故《春秋》應天作新王之事,時正黑統,王魯尚黑,細夏、親周、故(參考)宋」。(《三代改制質文》)

再談六科、十指:《正貫篇》歸納有「六者之科」、「六者之旨」,《十指篇》則規納為「十指」。六科六旨是「春秋大義之所本」,是著作的大條例;十指是 「事之所系」,是記事的小條例。「六科」大略即「援天端」、「志得失」、「論罪源」、「定尊卑」、「載賢方」、「別幽隱」。「十指」即:記錄事變以突出重要政務;反映出事變的起因;根據事變的起因而施以相應的措施;強幹弱枝,尊君卑臣;辨別是非,區別同異;論賢才之宜,以明用人之方;親近徠遠,與民同心;根據周代文化,回歸樸質;記事始於春,遵循「木生火」的五行之運;考察災異和衰政的關係,以見天人關係。

再次,是發揮《春秋》的微言。微言即聖人沒有明說,卻透露於字裏行間的意思。下舉三例:其一,董仲舒從《春秋》「隱西元年」紀一為無例中,發現「大始正本」的深意,曰:「一者萬物所從始也,元者辭之大也。謂一為元者,視大始而欲正本也。」大始即重視初始;正本即端正根本。君為天下之本,故應正君王以正天下。其二,從「春王正月」一句中,發現王者當「上承天之所為,下以正其所為」 的深意。其三,從《公羊傳》「何謂乎『王正月』?大一統也」,推行說:「《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道義也。」從而為國家的政治統一和思想統一政策奠定了哲學基礎。

最後,董仲舒援陰陽五行學說以解《春秋》。通過考察其中天災人事的聯繫,從而建立起「天人感應」學說。在《漢書·五行志》中,保留有不少董仲舒關於《春秋》災異的解說,這些解說影響了整個漢代的天人學術。他還推陰陽運行規律,求雨止雨。司馬遷說他「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而反是。行之一國,未嘗不得所欲」;王充說他「表《春秋》之義,稽合於律,無乖異者」;他還據《春秋》之褒貶,定是非和名分,用以論事斷獄,後人編為《春秋斷獄》一書,等等。董仲舒將陰陽五行加入《春秋》之中,變經學為致用之學,使《春秋》成為實用之書。漢代有「孔子作春秋,為漢垂法」之說,即是受董仲舒《春秋》學的影響。既把儒學與現實政治結合起來,而且把經學講活了,擴大了《春秋》的影響,提高了儒學的地位。《史記》說:「漢興至於五世之間,唯董仲舒名為明於《春秋》。」《漢書》說:「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為儒者宗。」都肯定了董仲舒在公羊學上的特殊貢獻。

董仲舒是漢代傳授公羊的始師之一,漢代傳公羊者都以他為祖師。仲舒傳嬴公,嬴公傳眭弘,弘傳嚴彭祖、顏安樂,宣帝時立為博士,於是《公羊》有嚴、顏之學。後四傳至東漢末何休,撰著《公羊解詁》,其自序雖聲稱用胡毋氏《條例》,論者頗以其說多同於仲舒,可見董氏實漢世公羊學正源,吳檢齋曰:「《春秋》之學,則以仲舒為不桃之宗。」實為不刊之論。

3.依仁遊藝,論道弘儒

董仲舒還為漢代今文經學制定了一套系統的理論,歸納起約有「天人感應」、 「陰陽五行」、「三綱五常」等。

天人感應孔子的天命觀遊移於精神與物質之間,而以物質性為主;孟子則賦天命以客觀規律性和必然性;荀子的天命觀是純粹物質性的,並力主天人之分。董仲舒的天命觀則基本上是精神性的,但也有物質之天的因素。他一方面承認天道不過表現為陰陽消長、四時運行,認為:「天之道,有序而時,有度而節,變而有常…」 (《天容》);「天之道,春暖以生,夏暑以養,秋清以殺,冬寒以藏」;又說: 「天地之氣,合而為一,分為陰陽,判為四時,列為五行。」(《五行相生》)天道和天地之氣都是物質的東西,表現為規律性的運動。另一方面,他又認為有「天命」、「天志」、「天意」者在,並十分強調天命對人事的干預和影響,此即他的 「天人感應」說。首先,董仲舒認為天是萬物之祖、人類之父。說:「天者,萬物之祖,萬物非天不生。」又說:「為人者天也,人之為人本於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為人者天》)由於人為天所造,這就決定了天人合一的關係。這種關係表現在「人副天數」、「王者配天」、「天人感應」等方面。關於「人副天數」,董仲舒以為人不僅是上天意志的產物,還是天地形體的複製:人體有三百六十個骨節,像一年三百六十曰:人體有十二個大關節,像一年十二個月;人的骨肉像地的山樑與泥土;人的耳目像天的日月;人體有脈理像山川河谷……人本身就是一個小天地。人的性情也取則於天:「人之好惡化天之暖晴,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壽命化天之四時,人之喜怒哀樂之答春秋冬夏之類也。」(《為人者天》)人簡直就是天地一切特徵的副本。天不僅生成了人本身,還生成五穀來養育人類:「天生五穀以養人」(《止雨》);「天覆育萬物,既化而生之,又養而成之」(《王道通三》)。關於「王者配天」,即人事法天。天有四時,王亦有四政:「以慶副暖而當春,以賞副暑而當夏,以罰副清而當秋,以刑副寒而當冬」。慶、賞、刑、罰,就是取法春夏秋冬四季的暖暑清寒制定出來的。在君臣行為上,董仲舒也主張效法天地:君應法夭「高其位而下其施,藏其形而見其光」,高高在上,施而不為;臣應法地「暴(露)其形,出(現)其情」,君王竭忠盡慮。地不兼天之美,臣也不敢「擅君之美名」,功皆歸於君,惡盡歸於臣。關於「天人感應」,如前所雲,他認為天地人間皆陰陽一氣,同類相感,同氣相應。人間動陰氣,天以陰氣應之,故多雨霖;人間動陽氣,天以陽氣應之,故多亢陽;人間陰陽持平,則天應以陰陽之和氣,故風調雨順。同理,人間公平政理,故天見祥瑞獎勵之;攪若人間不公平,怨氣太重,則天降災異譴告之。天人息息相關,不爽分毫。

董仲舒講天人感應,講人副天數,這自然是牽強附會的,粗淺的,但是,董仲舒講天人關係,其目的是要人君推行仁政,在肯定君權神授的同時,又強調君主應法天行之德行,實行德治;君王應受上蒼的約束,不能為所欲為,這在專制主義政體下無疑具有牽制皇權的作用。因此,董仲舒的天人觀在科學上是落後的,而在實踐上卻是進步的、積極的。

陰陽五行怎樣認識天道呢?董仲舒認為天意體現在陰陽出入上,天道體現在五行運行上,曰:「天意難見也,其道難理。是故明陰陽入出實虛之處,所以觀天之志;辨五行之本末順逆,小大廣狹,所以觀天之道也。」(《天地陰陽》)天地與陰陽、五行是宇宙這個大系統中的不同環節。天地合起來是一個氣團,分開了就是陰陽,展開就是四時,分佈開來就是五行。天地通過陰陽化生萬物,通過五行來形成事物之間的互相感應。這就是他的陰陽五行觀。

董仲舒的陰陽觀直接繼承了《易大傳》的思想,《系辭》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又說「易有太極,是生兩儀(陰陽),兩儀生四象(四時),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成大業。」董仲舒亦說:「天地之氣,合而為一,分為陰陽,判為四時,列為五行。」幾乎是《易大傳》的翻版,只是在《系辭》的系統中加入了五行。他認為陰陽是天地的主要屬性:「天道之大者曰陰與陽」;同時也是萬事萬物的共同屬性:「凡物必有合。」而*合必有陰陽。」(《基義》)任何事物都有兩個相對立的兩個方面,這兩個方面即是陰陽:「合必有上,必有下;必有左,必有右;必有前,必有後;必有表,必有裏…」陰陽實際上是無所不在的矛盾。他說陰陽內部各自又存在陰陽的對立,層層遞進,不可窮盡:「陰之中亦相為陰,陽之中亦相為陽。諸在上者,皆為其下陽;諸在下者,皆為其上陰。」陰是沉的意思,在下;陽是揚的意思,在上(《陽尊陰卑》)。陰陽概念是指事物內部不可窮盡的相對立又相依存的正負兩種趨勢。陰陽之間又有主從關係,陽常居上、居前,起主導作用:「常懸於前而任事」;陰則反是,常居下、居後,處於配合地位:「常懸於後而空處。」「陰者陽之助」(《天變在人》),那麼陽則為陰之主。

陰陽對立的關係存在於天地之間、人倫之中、政治之上。他說天為陽,地為陰;君為陽,臣為陰;夫為陽,妻為陰;父為陽,子為陰。陽主陰從,故「妻者夫之合,子者父之合,臣者君之合。」故「臣兼功於君,子兼功於父,妻兼功於夫,陰兼功於陽,地兼功於天。」(《基義》)沒有一樣東西不受陰陽關係、矛盾法則的制約。陰陽無處不在,無時不有。

陰陽還推動天地的運轉,人事的進行。四時是陰陽的消長形成的,春天少陽用事,陽氣挺進,陰氣退縮;夏天太陽用事,陽氣大盛,陰氣極弱;秋天少陰用事,陰氣挺進,陽氣退縮;冬天太陰用事,陰氣大盛,而陽氣極弱。陰陽運行不已,循環往復,四季也便年復一年地不斷代謝。根據董仲舒王者法天的理論,他還認為天有陰陽之德,君亦有仁威之德;時有四時,政亦有慶賞刑罰四政。天貴陽而賤陰,君亦應任德而不任刑。奉天道,順陰陽,就四時有序,風調雨順,祥物並出,否則就四時逆序,災異並降。陰陽是天人之際的樞機,是權衡人事得失的天平,非常靈驗。

五行,即木火土金水。這五個概念,是我國古代智者對世界本源、萬物類屬及其相互關係的概括和總結。《尚書·洪範》將五行抽象為五種物質屬性;春秋時出現五行關係,即相生相剋理論;戰國鄒衍將五行的自然屬性引入人類社會,製造了五德終始學說。董仲舒將五行說中的物質屬性、生克關係和五德終始的內容全盤繼承過來,並將五行與天地、陰陽、四時聯為一體,形成了他自己的陰陽五行學說。

董仲舒將原始的五行是五種物質屬性的觀念,提煉為五種德行。《洪範》曰: 「水日潤下,火曰炎上,木回曲直,金曰從革,土曰稼穡。」潤下、炎上、曲直、從革、稼穡就是水火木金土的物質屬性,或功能。董仲舒認為五行不僅具有五種屬性和功能,更重要的是五種德行,曰:「五行,五行(音信)也。」(《五行對》)如「本主生而金主殺」之類,故有木德、火德、土德、金德、水德之稱。將五行賦予了道德屬性的內容,具有實踐意義,五行原理也才可以廣泛運用於人事政治之中。五行之間的關係是「比相生,間相勝」(《五行相生》)。即木火上金水五者,相鄰的依次相生成: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三者又間隔一個相剋:木克士,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這種關係是單向的,固定的, 「逆之則亂,順之則治」,不可逆轉。五行的功能,『首先是與陰陽「相與一力而並功」,形成四時;繼而協助四時生成萬物:「故少陽因木而起,助春之生也;太陽因火而起,助夏之養也;少陰因金而起,助秋之成也;太陰因水而起,助冬之藏也。」(《天辨在人》)其次,五行相生、四季相次的法則也是人間社會倫理的最高藍本,他說:「水為冬,金為秋,土為季夏,火為夏,木為春。春主生,夏主長、季夏主養,秋主收,冬主藏。」「是故父之所生,其子長之;父之所長,其子養之;父之所養,其子成之。」(《五行對》)父子關係猶如接力賽,兒子必須接過父親的接力棒,繼承父親的事業,克紹箕裘,就像四季相循,五行之運一樣。由此可見: 「父授之,子受之,天之道也。」從而論證了《孝經》「夫孝,天之經,地之義也」 的命題(同上)。

董仲舒還將五行理論引入政治領域,用五行配王政。《洪範》已用五行配五味;《左傳》用五行配五官。董仲舒進而用五行配五季(四季加季夏)、五方(四方加中央)、五常(仁義禮智信)、五官(司農、司馬、司定、司徒、君王)以及相應而生的五政。他說:東方屬木,在季為春,主生,是農之本,屬司農之官,其德尚仁,應薦通經之士,以王道輔君;南方屬火,在季為夏,屬司馬之官,其德尚智,應薦賢聖之士,上知天文;西方屬金,在季為秋,司徒之官,其德尚義,嚴格維護君臣、父子、尊卑之序,各盡職守;北方屬水,在季為冬,其官司寇,其德尚禮,君臣有位,長幼有序,鄉黨有禮;中央屬土,為季夏,為君之官,其德尚信,卑身賤體,夙興夜寐,執繩墨以正四方。沿著這個順序,依照五行來安排和推行政事,就會物阜民安,天下太平,一政啟一政,一環扣一環,這就是五行相生原理下的五政相啟。

如果不奉五行,不行五政,就會出現災變怪異。為政者欲知道政治得失,勿需聽什麼歌功頌德的奏章和報導,只需察看一下境內的五行表徵,看看是否正常,是什麼樣的變故,便可知道問題產生的根源,以便對症下藥。若「五行變至,當救之以德,施之天下,則咎除。」如:「木有變,春凋秋榮,秋木冰,春多雨,此搖役重,賦斂重,百姓貧窮叛去,道多饑人。救之者省搖役,薄賦斂,出五穀振窮困矣。」 (《五行變救》)如果說陰陽是天人之際的樞機的話,那麼五行就是檢察人事得失的晴雨錶。政事得當,則陰陽和,五行順,表現正常;政事失當,則陰陽不調,五行乖謬,表現異常。從主動方面看,人可自覺地順陰陽,奉五行,搞好世間事務;從被動方面看,通過陰陽五行是否和順,可以知道人事的得失。天人之間,就是通過陰陽五行結合為一個互相感應的統一體,這便是董仲舒陰陽五行化了的天人觀。

三綱五常三綱講君臣、夫婦、父子關係。孔子曾提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正名思想,要求君、夫、父,先要內求自省,修已安人,然後要求臣、妻、子也盡相應的義務。他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同理父慈方能子孝,兄友才能弟恭,夫義才有妻順,一切都是對等的,互重的。孟子甚至認為:「君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法家則不然,主君、父、夫對於臣、子、妻的絕對權威。韓非說: 「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道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 (《韓非子·忠孝》)董仲舒說:

天為君而覆露之,地為臣而持載之;陽為夫而生之,陰為婦而助之;春為父而生之,子為夏而養之。王道之三綱可求於天。(《基義》)

董仲舒君臣觀念的特點是:一是吸收先秦法家專制主義思想,強調君對臣、夫對婦、父對子的主導地位和絕對權威。二是將君臣、父子、夫婦關係歸納為「三綱」,提高到「王道三綱」的高度,強調了三綱的重要性。三是神化三綱,將屬於政治和人倫的關係,與天道結合起來,為主觀的東西找到了客觀的依據。由於董仲舒的強調和神化,後世儒者送總結說:「三綱,謂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 (《禮緯·含文嘉》)隨著封建專制主義的加深,遂成為束縛中國人民「四大繩」 (即政權、族權、夫權和神權)的主體內容。

五常,即仁、義、禮、智、信。孔子曾將「智仁勇」稱為「三達德」,又將 「仁義禮」組成一個系統,曰:「仁者人(愛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焉。」仁以愛人為核心,義以尊賢為核心,禮就是對仁和義的具體規定。孟子在仁義禮之外加入「智」,構成四德或四端,曰: 「仁之實事親(親親)是也;義之實從兄(尊長)是也;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背離)是也。」董仲舒又加入「信」,並將仁義禮智信說成是與天地長久的經常法則(「常道」),號「正常」。曰:「仁義禮智信五常之道」(《賢良對策》)。董仲舒的「五常」學說的特點是:對仁義禮智信作了不違背孔孟思想的發揮;將仁義禮智信與五行相匹配,把純人倫的東西納人天道五行的範疇,從而為仁義禮智信提供了哲學依據,形成「五常之道」。

仁義:董仲舒取孔子仁者愛人和正己以正人的思想來解釋仁義,說:「以仁安人,以義正我,故人之為言人(他人),義之為言我(自己)也。」仁從「人」得聲,著眼點是他人,故仁人應以愛人為意;義從「我」取義,著眼點是自己,故義者應以正己為意。他說:

仁之法在愛人不在愛我,義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我不自正,雖能正人,弗予(承認)為義;人不被其愛,雖厚自愛,不予為仁。(《仁義法》)

仁的重心在愛人,義的重心在正己,這才是仁義的真諦所在。可是假仁假義的大人先生們,卻翩其反而,「以仁自裕,以義設人」,對人家嚴要求,對自己低標準,顛倒是非,本末倒置。一個正人君子在行仁時,要全心全意地獻出自己的愛心,仁民愛物,唯恐不及,甚至連鳥獸昆蟲草木,也莫不在他的博愛恩波的沐浴下,這才叫真正的仁。同樣,一個君子在行義時,要嚴格要求自己,刻意內求自正,唯恐不深,只要做到嚴以律己,一切利害得失都在所不計,故曰:「仁者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仁義就是我的本份,其功其利,一任天意,不在我追求的視野之內。

禮:孔孟認為禮是仁義精神的物化,禮就是體現仁義精神的具體規定。董仲舒將禮與天道齊等,與陰陽同化,說:「夫禮,繼天地,體陰陽,而慎主客,序尊卑、貴賤、大小之位,而差(辨別)內外、遠近、新故之級者也。」(《奉本》)天既生人,又生五穀長養之,複生輿服來威儀之;天既生民,又為之立君,複為之置輔臣,形成等級……禮就是制定威儀,區別等級的具體規定,故曰禮「繼天地」。天有陰陽,人有性情,性善情惡,適應人的善性就更善,縱其惡欲將更惡,惡性橫流,天下大亂,於是聖賢根據人情制定了禮制來節制之:「禮以節人」;「夫禮體情而防亂者也」,故曰禮「體陰陽」(亦即體性情)。禮不是對人慾的扼殺,而是對人慾的正確引導,是對善性的適應,對惡情的裁節。他說:「民之情,不能制(禁)其欲,使之度(合符)禮。目視正色,耳聽正聲,口食正味,身行正道。非奪之情,所以安其情也。」(《天地施》)一句話,禮的法則來自於天,本之於陰陽,禮不是禁人慾,而是教會人們怎樣過合理的、健康的生活。於是禮既有其客觀必然性,又有其主觀必要性,禮便成離不了、逃不掉,也少不得的常道了。

智:儒學的「智」與一般的知識和智慧有別。孔子說:「智者知人。」「智者不惑。」智是明智之意。孟子說:智是知道仁義的實質並固守不失的智慧。看來儒學的「智」是掌握了特定內容的大智慧。董仲舒繼承了孔孟的智論,視智為以仁義為內容的,能夠辨別是非黑白的智慧。並認為仁智並重,「必仁且智」。如果一個人不仁不智,卻很有才能,那不但不是好事,而且是非常危險的事情:「不仁不智而有才能,將以其才能輔其邪犯之心,而贊(助)其僻違之行,適足以大(增)其非而甚(加)其惡耳。」(《必仁且智》)就仁和智的關係看。仁是愛人的情意,智就是保證你正確施愛的條件,二者相須而行,不可或缺。倘若「仁而不智,則愛而不別也;智而不仁,則知而不為也。」(同上)「不別」指不別親疏貴賤;「不為」即見義不為。儒家的仁愛以親親為大,推已及人,愛有等差,是有別;」墨家主兼愛,愛無等差,是無別,孟子譏之;「墨子兼愛是無父也」。愛而不別,就難免「無父」之譏。儒家主張見義勇為,孔子說:「見義不為,是吾憂也。」「愛而無別」與「知而不為」都不可取,故曰「必仁且智」!

信:孔子「主忠信」,講究為友之間的坦誠相交;又強調為政者的信譽,主張 「足食、足兵、民信之」。孟子亦要求「朋友有信」。董仲舒將忠移入信的概念之中,片面強調人臣對於君主盡忠就是信,認為人臣「竭愚寫情,不飾其過,所以為信也。」(《天地之行》)

董仲舒的「三綱五常」學說,由於與天地、陰陽、五行聯姻,為君臣、父子、夫婦和仁、義、禮、智、信等道德倫理找到了存在於天地之間的哲學依據,使之既具有神秘性,又具有神聖性,增強了她們的權威性和說服力。同時,董仲舒的三綱五常,強調了「主體對於從屬體的絕對權威,適應了秦漢以後形成的大一統局面君主專制形勢,一經產生便贏得了統治者的大力提倡,成為統治中國達二千年之久的正統思想。此外,五常之道中「仁以愛人,義以正我」的命意,對保證專制政體下實現正己以安百姓的典範政治,無疑具有積極意義,因而受到正直士大夫的大力提倡,成為儒士文人為民請命的理論武器。於是董仲舒的「三綱五常」學說就這樣廣範傳播開來,多層次、多角度地影響著中國人的倫理道德觀念,以致於一提起中國文化,便有人一言以蔽之曰「三綱五常」。如果說孔子的思想是規範中國文化的經典範式的話,那麼,這種造型作用的完成,則是通過董仲舒改造原始儒學後,逐漸實現的。

董仲舒就是這樣一位上繼往聖起絕學,後為萬世開太平的傑出經學家。

主要參考書:

《史記·儒林列傳》

《漢書·董仲舒傳》

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標點本

金春峰《漢代思想史》頁146—214

周桂鈿《董學探微》,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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