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不拿影帝太沒天理

06-06

奧斯卡落幕，接下來，就是我們自己「奧斯卡」。

是的，香港電影金像獎。

縱然因為港片式微，金像獎近年含金量逐步走低，但比起毫無標準的金雞百花、鼓勵小眾的金馬，香港電影金像獎，仍是今天華語影壇最受關注的獎項。

沒有之一。

尤其當2017年金像獎提名名單出來，Sir看到那個名字——太解氣。

他終於被看到了！

大概是香港最衰的演技派吧——

林家棟

有多衰……比比就知道。

今年50，未婚、室友是母親。

入行29年，電影獎項只得過一次（還算不上什麼重量級）。

上頭條，標題是「斷背情」；被採訪，繞不過「配角人生」。

連劉青雲、張家輝這些被遺忘的演技派都拿過兩次影帝，今天香港還有多少好戲之人沒摸過那尊小金人。

吳鎮宇算一個吧。

但人家起碼有名氣——早在2005年，港媒盤點十大最佳氣質男演員，拿吳鎮宇和周潤發、梁朝偉、梁家輝相提並論。

唯獨林家棟，多少年了，連衰都衰得無人知曉。

林家棟天生就「命不好」。

方塊臉、薄嘴唇，簡而言之，刻薄相。

1988年，考入無線訓練班，老師就對他說，「你外形不行，只有靠自己努力」。

網友更狠，「長了一張活不到全劇終的臉」。

TVB時期定妝照

在顏即正義的演藝圈，這樣的長相，註定受煎熬。

龍套跑足十一年，干最苦的活、拿最少的錢，當時TVB喚他「第一憨厚小生」。

憨厚的潛台詞，不就是好欺負。

林家棟不是沒想法：我算全班最差的那個，每年加工資加得最少。每個同學都有選角的機會，我卻做了五年才能自己選角。

好在，命運的虧欠總有奉還的一天。

1999年TVB台慶劇《茶是故鄉濃》，林家棟終於冒出來。

還是憑他的「憨厚」。

他飾演的男主方有為，在初戀和新姑娘之間拖泥帶水，拿不定主意，不想任何一方受傷，最後，竟然鼓勵好兄弟去追心上人。

慫的喲。

慫歸慫，林家棟演得好啊，豆瓣至今都有這樣的聲音@Mavis：始終覺得三色台欠林家棟一個視帝獎。

《茶是故鄉濃》收視也堪稱奇蹟，這部小成本零大腕的鄉土劇，最後居然以38點的收視率大敗當時頂級陣容的《創世紀》。

林家棟，一躍成為收視福星。

TVB大喜過望，連忙趁熱打鐵，為他量身打造出一系列憨（軟）厚（蛋）角色。

2000年，《碧血劍》袁承志，在青青和九兒間猶豫不決，最終還是負了他愛的人。

2001年，《茶是故鄉濃》的姊妹篇《酒是故鄉醇》。

角色介紹是這樣的——村裡有名的「野孩子」，母親瘋瘋癲癲，父親不知所蹤……阿純在酒坊之中盡心盡責，勤勤懇懇，但卻因為不光彩的身世而飽受欺凌和非議。

同一個角色的套路，望不到頭。

林家棟不想重複，他想離開電視行業——

拍攝《茶是故鄉濃》，成績蠻不錯，一年之後又拍《酒是故鄉醇》。我當時就說還有沒有《鹽是故鄉咸》？不想每次都演千篇一律的劇。

這個決定有多冒險，只有林家棟清楚，也只有他能承認——當時，他已經在TVB跑了11年龍套，紅不到兩年，就想換環境。

TVB向來重資歷，你看同時期給他當小弟的黎耀祥，就是一路捱下來，如今是三屆視帝。

吳君如評價他的這個決定，叫「燒橋」。（自斷後路）

但林家棟仍打定主意解約，他心裡只想——變強。

我應該再好一點吧，那個狀態、那一場戲、那一句對白，可能應該是好一點。

於是，林家棟如願以償踏入電影圈，毫無懸念，又重頭開始衰。

與一開始衰在無人賞識不同，林家棟的第二次「衰」，恰恰輸在他的伯樂。

2001年，林家棟正式簽約，成為劉德華旗下藝人。林家棟好幾次說：後半生都交給他了。

果然交得徹底，在劉德華麾下那些年，給天王配戲、捧場演唱會、一起做宣傳……總之，多是以劉德華乖小弟的身份示人。

一起接受採訪，畫風是這樣的：

劉德華帶著他，像領著自家小孩，時不時cue林家棟出來獻藝，林弱弱地笑。

你要不要看他（模仿）張學友現在？

那些年，林家棟給劉德華配戲，戲外他「後半生交給了」劉德華，戲內大抵也是如此。

說到自己老闆，林家棟一臉服氣。

我心甘情願追隨他……有些事真的只有老闆能做到，對時間掌控一流，今天拍戲、明天開演唱會，後天拍廣告，之後又飛內地……一個字「服」。

他給自己的定位是「配角」吧。

那些年，他和劉德華合作的戲，兩隻手數不出來（《無間道》系列、《天下無賊》《童夢奇緣》《江湖》《兄弟》等）。

2002年《無間道》，他演黑卧底大B，戲份少，人設也不討喜。最後是他放冷槍，崩了陳永仁（梁朝偉飾），完全沒發揮到。

2004年《天下無賊》，他演黎叔（葛優飾）團伙里的新人扒手四眼。

臉都沒露幾次。

同年的《江湖》，我不說，你們知道有他嗎？

恕Sir直言，林家棟似乎誤解了「配角」——好的配角，樹立一個與主角在形象、性格、價值觀上有差異甚至對立的人物。

恰如吳孟達之於周星馳電影、飛機之於《黑社會》、傻強之於《無間道》，甚至，《甄嬛傳》沒有華妃，也將缺失一半精彩。

這些經典配角，都是有獨立人格的，而不只是主角的附庸。

而林家棟衰就衰在，他似乎朝著「屌絲版」劉德華努力——但演藝圈只能紅一個「劉德華」。

關鍵時候，還是杜琪峰罵醒了他。

有一次拍老杜的戲，某慈善活動邀請他去唱幾首歌，他跟老杜請假。老杜當時沒說什麼，第二天碰到，突然叫住他：

你又不是歌手，唱什麼歌。記住你是個演員，那就努力做戲。

這讓Sir想起《劍雨》里，王學圻兩三下解決掉戴立忍後，對他說的：

你要變戲法的時候就變戲法，要練武功的時候就練武功，你總是混在一起，你能活到現在，真是一個奇蹟。

林家棟說，「杜琪峰那句話對我影響很大，直接造就了現在某一部分的我自己」。

他開始清洗「劉德華」的痕迹，全心全意，琢磨戲。

我喜歡看電視看報章，每天凌晨兩點多香港報章已經出來了，我就去買。

我每天感受我的生活、我的城市變成什麼樣子，人跟事怎麼變化。從那裡找靈感，真正感受生活才能去創造角色。

林家棟終於開始找到自己。

2005年拍老杜的《黑社會》，他演東莞仔，貪心、算計。社團有事，他光想著渾水摸魚。

為了突出角色性格，他特意戴了一塊和田玉貔貅掛飾。

貔貅，招財神獸，有口無肛，吞萬物而不泄，與東莞仔的貪心不足不謀而合。

Sir找了下，大概長這樣。

2008年《文雀》，又是一出杜氏群戲。

扒手四人組，林家棟飾演震波。好賭又本事不精，還總想充老大。

心躁難平。

林家棟為震波設計了抖腿的習慣——有事沒事，總要抖腿。

你看，腿都斷了一隻，還抖。

當一個演員開始思考，著力於那些不起眼的細節時，他就出來了。

我們常說表演表演，並不是你真的去表演一種情緒，咧嘴就是開心，流淚就是傷感，方法派大師斯特拉斯堡說過，表演是一種對想像刺激的反應能力。

這句話的關鍵詞是，想像與反應。

通過想像完整這個人物的動機、性格、前史後傳，你才能做出準確的反應。

不得不提，2012年的《寒戰》。

在這部戲中，林家棟奉獻了過目難忘的反應。

他扮香港警隊行動副處李文彬（梁家輝飾）的心腹、高級警司鄺智立。

李文斌在警隊四十多年，根基深厚。鄺智立背靠大樹好乘涼。

新上位的管理副處劉傑輝（郭富城飾）想罷免李文彬，還差鄺手裡那一票，於是想拉攏他。

鄺智立認為劉傑輝是自不量力。

看看，林家棟是如何用肢體語言，做出一場好戲的。

一見面，劉倒給他一杯咖啡，他聞一聞，不喝。走位，插腰，略囂張。

一屁股坐下，半躺、翹二郎腿。

才五秒，意見不聽、油鹽不進的刁樣就出來了。

劉傑輝也不是省油的燈，他敲山震虎：剛才陸先生（保安局局長）來過。

看看鄺的反應——

眨眼、捂嘴、頓頭，慌亂得欲蓋彌彰。

不經意地，二郎腿也不翹了。

從對抗到臣服，從博弈到講和，表現鄺智立心態的轉變，林家棟幾乎不用台詞，僅靠肢體動作就高度完成了。

這才叫演戲。

在領便當的戲份里，也抱著一顆當影帝的心。

這才叫演員。

2013年《奇幻夜》，林家棟演一個一出場就被幹掉的倒霉男人，大部分時間，就是一具屍體。

請注意他的手指，僵直而微微彎曲，如他此刻的心理——死而不甘。

這樣的演員，怎麼會不紅。

在Sir看來，《樹大招風》只不過是林家棟一次水到渠成的爆發。

林家棟扮演的隱形賊王季正雄，喜怒不形於色。

戲全在眼神。

同樣是吃東西、同樣是砸吧砸吧嘴、停住……但光看眼，戲就大不一樣。

一個是強力壓制。

一個是高度緊張。

當然還有這個誰看誰炸毛的隔窗瞧人。

憑季正雄一角，林家棟拿下入行第一個影帝——第23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最佳男演員。

獲獎理由是：

將一個不安、懷疑、深沉及充滿心計的悍匪演繹得深刻立體，賊性人性並重，層次豐富。

記者採訪他，問他獲獎心得，林家棟說了這麼一番話：

接到電話時，我的腦海里浮現了很多畫面。
包括從藝員訓練班時一個完全不懂演戲的傻瓜，到怎麼去理解一個角色，怎麼去看一個劇本……
過了那麼多年的時間，現在才掌握到一點點。我還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好耳熟。

曾經有個導演，80歲那年拿到奧斯卡終身成就獎，他說：我已經拍了60年電影，但我仍舊不知道該如何拍電影……我會一直學習下去。

那個導演，叫黑澤明。

演藝圈總有那麼一些人——

資質是薄的，角色是小的，得到是少的，但他們依然熱愛舞台，給他一分鐘，就在一分鐘全力發亮。

他們的名字，叫林家棟。

也還有一些人——

已經走了很遠、積累夠多、實力夠足……卻還總是想再進一步，再深一尺，如「我們還可以做得更好」的林依晨、「恨自己不是農民」的段奕宏……

他們的名字，也叫林家棟。

這樣的林家棟，我們從不嫌多。

這次金像獎，林家棟絕對有實力問鼎影帝。但坦白講，即使他最終得不到，也沒差——

在Sir看來，比起站在領獎台的火花一下，更林家棟的，反而是一個人衰衰又腳踏實地地走了29年。

沒什麼比《天下無賊》這一幕更能代表他吧：

勉強入鏡，半個身子被切掉，中心人物在說台詞。

他做著自己的戲，很投入。

儘管可能沒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