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人畫:顯現生命的真實價值


作者=皮佳佳

來源=2017年12月《經濟觀察報·書評》


如果說有一種藝術形式,以其高卓之精神氣象、精深之人文價值、詩意之生命語言,奠定了一個民族的審美基調,這必然是中國的「文人畫」。

文人畫不僅是歷史遺珍,也是中國當代藝術與文化繼續前行的一種極有價值的資源,在中國繪畫的日益覺醒中,文人畫已然為時下熱議。然隨著文人畫進入日常語言,其本身包含的歷史語境卻往往失語,成為一種懸擱的意義與口號。

沉浸式的視角

文人畫是什麼?文人畫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是接著走,還是成為祖蔭?

這不是假裝高深的哲學追問,而是關係中國繪畫發展的根本思路。也正是在這種忽略本源的爭論中,形成多種現代誤解。於是有論點出現,只要是現代所謂「文化人」,筆下一揮,塗抹幾下,便是文人畫之正脈了。也有論點認為,文人畫流毒匪淺,以表面精神掩蓋其技法簡陋,這是對繪畫本身的暗殺,讓中國繪畫孱弱於西方的透視與光影。文人畫動態的歷史進程被截停,成為片斷與旁白,噓氣成雲,遠山布霧,「茫洋窮乎玄間」,其真實內涵一再沉淪。此種情勢下,深入中國歷史原境,研究中國文人自身關於繪畫的理論,考察中國文人畫的進程,釐清謬誤,正本清源,顯得尤為重要。

美國著名藝術史家卜壽珊的《心畫:中國文人畫五百年》正是這樣一本專著,以中國文人的畫論為研究對象,在歷史縱深中梳理文人畫的話語脈絡,從而在中國文人的精神譜系中探求文人畫的發展歷程與理論凝結。

作者指出,「從歷史上看,中國關於藝術的著作總是與那個時代的普遍價值密切相連;因此,即使某類文獻在表面上只是針對某一藝術形式,也會涉及到其他類型的藝術形式,且與社會、政治、道德、甚至精神理念息息相關。也就是說,藝術是被視為中國傳統精英階層的整體文化來欣賞的,而幾乎不會看作單一的活動。」誠然,對中國繪畫特別是對中國文人畫的研究,從來就不能脫離對中國書法以及詩歌的研究,也不能脫離中國文人思想的背景。而某一藝術理論的生成,更應該從廣闊的歷史背景中去考察。所以研究中國文人畫,就必須沉浸到中國精英文化的整體之流中去。

在西方漢學家對中國藝術日益高漲的熱情中,這類研究並不多見。相比一些西方學者基於畫面形式分析的隔靴搔癢,或者以西方理論套用中國繪畫的削足適履,她的寫作多少顯得有些孤獨,但極其可貴。直接面對中國畫論原典進行研究,跨越如此長的年代更迭,意味著必須對大量經典進行深度閱讀,並進行準確理解和闡釋,同時要具備中國古代語言、哲學、歷史、社會多方面的深厚學養,還要在這些基礎上進行抽象概括以及理論提煉,沒有深厚的學養、超越的哲思、以及苦心孤詣的堅持,恐怕是難以完成的。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正在哈佛大學準備博士論文的卜壽珊倍感挫折,雖然自信已經理清中國文人畫的整體發展流衍,但答辯委員會似乎不那麼認可她的研究,經過三次答辯與反覆修改,最終論文才獲得通過。1971年,她的論文作為專著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這本書獲得到方聞、謝伯軻等學者的一致好評,進而受到學界普遍認可,把此書視為研究中國文人畫論的重要書籍。

從身份到風格

從蘇軾的「士人畫」到董其昌的「文人畫」,作者抓住了兩個關鍵人物,同時也抓住了兩個關鍵詞,即「身份」和「風格」。「中國文化產生了一類特殊的藝術家,他們集政治家、作家、書法家和畫家於一身;最重要的文人藝術家就符合這一理想。作為飽學的精英,他們是決定中國藝術形式的人,他們的理念也成為後世作者們的基本出發點。」也就是說,這樣一種藝術形式,它首先在某一社會階層里進行實踐,以「身份」為出發點的藝術探索,作為士人階層自我價值的再發現,成為詩意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以及高蹈精神的寄託,繼而緩慢進化為一種風格傳統,逐漸定向於固有的繪畫主題和風格。這種風格後來開始反向塑造社會意識與審美態度,暗示精神上的身份區別,從而影響了所有繪畫形式。最終,「身份」與「風格」得以平行與融貫,形成了中國的文人畫傳統。

沿著這條時間軸,北宋、南宋、元、明,作者對每一時期的重要人物及著作進行了研究。蘇軾可說是文人畫的真正奠基者,他將繪畫提高到與詩歌並置的高度,注重繪畫者的精神氣質,對繪畫形似進行討論,偏愛墨竹等繪畫主題,特別是對畫者心志狀態的關注,與莊子哲學思想對接,從而煥發出超然意表的藝術精神,這些都成為後代文人畫理論的直接資源和發展要素。

作者接著討論了黃庭堅、二米、董逌的《廣川畫跋》、《宣和畫譜》,從「丘壑」、「趣」、「平淡」等重要術語入手,挖掘出各自理論特色,又保持了貫通性,梳理出明晰的思想脈絡。到了南宋,文人們探索墨竹、墨梅的內涵與表現方式,建立了文人繪畫的模式與主題。在元代,經文人畫家及理論家趙孟頫、湯垕、吳鎮、倪瓚等人的探索,山水畫成為文人繪畫的重要題材,「寫意」的提出,文人以抒發「胸中逸氣」來超越形象,用筆墨來思索生命的原境,將文人畫的精神追索推至新的高度。以董其昌為代表的明代文人開始以新的眼光審視文人畫,總結前代文人論述,提出了南北宗論點,形成中國的藝術史脈絡。這是一個激揚思想、綜合社會形態的動態發展過程。

「氣韻」之謎

本書作者能夠抓住中國藝術最重要的美學術語,對中國藝術的核心思想進行辨析和討論。例如對氣韻的解讀,可以看出中國藝術觀念的演變線索。

中國美學及藝術思想往往比較精鍊、內蘊豐富,同樣的術語在不同的時代和語境中會呈現不同意思。特別是在時間演進中,很多語彙已經發生了一些意義轉化,在當代的閱讀中,這些語彙的意義顯得比較模糊,容易產生爭論。比如對「謝赫六法」的理解,中國學者本身有很多不同看法,而日本及西方學者也因為理解不同而出現多個版本的翻譯,如岡倉天心、翟理斯、喜龍仁、索珀等學者的翻譯各有側重。顯然作者也注重「謝赫六法」,並視之為中國藝術的理論基石,特別是對「氣韻」進行了具體語境與時代下的考察。謝赫所謂的「氣」,首要的是傳達一種生命感。唐代張彥遠基本承接這「氣韻」具備的生命感,並進一步發展到「神韻」,增加了精神靈性。

宋以後,「氣韻」的內涵發生了一定變化,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對「氣韻」作了新解釋:認為它反映了畫家的天性,這天性僅僅來自與生俱來的才華。郭若虛認為,最偉大的作品是文人官員或隱士們創造的,他們在作品中表現了自己高尚的情愫,因此「氣韻」似乎是一件成功作品所創造的氛圍,但它被看作畫家天性的表現。通過作者精微的解讀,各個時期關於「氣韻」的理解,以及與此相關的思想觀念得以清晰表述,並呈現出相互繼承與交織、創新與復古的發展勢態。

在當代對中國傳統理論的研究中,作者的態度和方法值得借鑒,我們不能僅僅以模糊的引用來代替模糊的語義,以不置可否來避免錯誤,應當在充分尊重歷史語境的基礎上,力求準確清晰地闡明美學及藝術概念,並在當代的語言框架下進行了分析和提煉,推動中國美學及藝術理論的有機發展,這對中國藝術的發展至為重要。

超越形似與神似

也需要指出,卜壽珊是西方學者中少有的、真正從中國文人角度出發去研究畫論的,但她也不可避免受時代影響,誠如她自己所說,她的方法受到了西方抽象表現主義的影響。在她的研究中,可以看到西方慣有的「再現說」和「表現說」的固有程式。將元代繪畫理論和實踐套入純「表現性」繪畫的框架,雖然有一定意義上的相同特質,也能在理論概括上突出元代理論特點,似乎也成了理論界的「不爭之實」,但這種簡易最易造成流弊,把重表現而棄外形的印象強加於元畫,這其實忽略了宋到元的自然過渡,人為造成斷裂和巨變,也是對中國繪畫基本特點的無視。倒不如惲南田一句,「宋法刻畫,而元變化。然變化本由於刻畫,妙在相參而無礙」。

中國繪畫特別是文人畫,從一開始就注重繪畫的精神特性,沒有把形似作為最高原則,因為中國文人將繪畫透入了生命之慧境,從而追求形外之意。但這並不意味著,中國文人畫放棄形式本身,超越形式本身也意味著建構形式,技以求道,然舍技,道從何尋?蘇軾雖然說過「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但他也說過,「而形理兩全,然後可言曉畫」。所以,中國文人畫並沒有走向完全脫離形式的解構,而是在不斷調適和平衡中,走出自己的道路。

二十世紀上半葉,西方繪畫開始進入新的發展時期,脫離「形似」桎梏,繪畫不再是簡單追求對自然的模仿,而是自己創造形式,同時更加註重主觀表達,成為一場顛覆性的繪畫觀念的革命。英國藝術批評家和美學家羅傑.弗萊,通過對藝術形式主義批評的確立,對「後印象主義」畫家價值的發現,成為西方現代主義藝術理論的奠基人。而在他的重要術語里,很多蘊涵了中國藝術理論要素,「感受性」「筆觸」「線條」等,比如他重新關注繪畫線條本身的價值,他也並不諱言這是中國藝術的一大特點,他曾將波提切利等注重線條的畫家稱為中國式畫家。正是在中國「書法式」線條的啟示下,他關注到線條本身的感受性,發現了「筆觸」的價值,強調線條表現出的韻律感和生命感。

在這裡,也必須強調,指出羅傑.弗萊現代理論中的中國元素,並不意味著可以簡單聯想和下結論,認為西方現代藝術理論的「現代性」受到中國「古代」藝術理論多大程度的影響。這是一個複雜的論題,需要另加詳細討論。我僅僅希望,從西方現代藝術理論的發展中,我們能夠重新審視中國文人畫理論,在這個「顯現生命真實的價值世界」里,在中國最精粹的思想結晶體中,思考中國藝術與文化的方向。越是向前探求,越要不忘回看,也許這才是一種「前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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