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位唐朝詩人的心路歷程3

27、張繼:夜泊楓橋畔張繼到達蘇州的時候,天色已漸漸黑下來。對於一個普通勞作者,譬如撐船搖櫓的那個船老大來說,夜色降臨,泊舟岸邊,簡單地填飽肚子,然後,枕著一江濤聲,沉沉睡去,一夜到天明。文人的漂泊與遠行,本無多可記,然而,唐朝詩人張繼這一晚的睡眠,後來卻被無數人關注,藉助文字,超越時空,進行想像和還原。

中國幾千年的文化,無非是藉助于山水間的漂流,藉助於車輪上的馳騁,藉助於文房四寶的鋪展與流淌,呈現在世人面前。在所有的藝術形態中,文字是最為普遍適用的。譬如懷念一個人,懷想某件事,文字要多於其他的表達方式。一部羅列世間萬象、勝敗存亡的歷史,亦多是以文字為主,其餘為輔。張繼所乘坐的那隻船,在秋風日甚的水面之上,在中唐的浩渺煙氣中,悠悠地、一點點地駛近了蘇州這個文化重鎮。

船就停泊在楓橋邊。乘舟一日,飽覽秋色。可對於張繼來說,遲遲不得入眠,腦海里波瀾起伏,身靜而心不止。這是一個平常的秋夜,斜月如鉤,伴著瑟瑟秋風,他站在船頭,仍在張望什麼,好一陣寒風,吹得水波翻滾,襟飄髯動!秋天,歷來是敏感而多變的季節,繁霜滿天,颯颯風聲,尤其在空曠無人的江河之上,格外的清冷寂然,蕭條四野。此刻,秋色正濃,夜色漸濃,張繼卻無端地被秋風所感,毫無睡意。讀書人的睡眠,始終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情。

席間尚有一壺酒,並無人對飲。被叫過來的船家,只是默默地吃了一兩盅,終究擋不住陣陣襲來的疲憊,倒身便睡。張繼是善飲的,倘有好友劉長卿或者皇甫冉在側,那麼,這將是一場浩大的酒事,可惜他們都不在身邊。有多少次,文朋詩友,相聚在一起,只飲得春暖花開,飲得日落月升。現在,形單影隻的他,坐在船邊獨飲,漫不經心地想著往事或者心事。偏偏這個時候,傳來了烏鴉的啼叫之聲。起先是一隻,繼而是一群。呃—啊—呃—啊……黑色的烏鴉借著黑夜的夜空,繞樹盤旋,驅之不去,傳遞著悲涼凄迷、斷腸銷魂的凄凄鳴叫。月落之下,烏啼聲聲,江風陣陣,水流嘩嘩,張繼的耳邊,是一個充滿了奇異聲響的孤獨世界。

這一夜,張繼在想些什麼,後來的無數人百般猜度,莫衷一是。有人說他是剛剛落榜,失意之下,泛舟江南。有人說他傷時感世,揪心於安史之亂前夕兵荒馬亂的動蕩時局。還有人認為張繼正在赴任途中。總之,張繼的交待是模糊的。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千里泛舟,遠在他鄉,作為一名孤獨的旅行者,應該是複雜多元的旅人羈思,並不能確定地指向一個方向。有許多的人和事,一旦驗證確鑿,反而失去了撲朔迷離的神秘面目。旅途並非歸途,他鄉不是故鄉,就像此刻張繼站在船頭,孤獨地四顧悵望,那對岸邊的點點漁火,遠遠地望去,明明滅滅,似母親妻兒一雙雙盼歸的眼睛,又似白日里見到的火紅楓葉。這寒涼秋夜裡的一點暖色,恰恰可以緩解緊張、釋放內心的寸寸柔情。微醺之下,其實更難入眠,有一種東西,慢慢地湧上來。

那東西大約便是愁了。伴著張繼緩緩躺下的,無聲無形、難以言明卻又蓬蓬勃勃、恣意縈繞的,是千百年來中國文人骨子裡的清愁吧。借著一點酒意,張繼便進入了浮想聯翩的思維空間。「調與時人背,心將靜者論。終年帝城裡,不識五侯門」,張繼是一個內心安靜的人,他在長安城裡讀書終日,從來都是借著詩書入眠,住了很長時間,卻連王公侯門都不識一家,這與世情,與當時士子們干謁成風的普遍狀況,實在是格格不入。李白儘管才高八斗,仍然寫過為數不少的干謁詩,希望因此引起別人的注意,他的那篇《與韓荊州書》,就曾明確地描述了自己「十五好劍術,遍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的衝天激情。張繼沒有這樣做,就像他在洛陽所寫的一首詩:「書成休逐客,賦罷遂為郎。貧賤非吾事,西遊思自強」。張繼是一個嚴謹自律的人,更是一個純粹的書生,他只是想,文人要像李斯、司馬相如一樣,以一手錦繡文章,博取功名,然後安濟天下,換得百世功名。

半部論語,一卷詩經,滋長著讀書人的理想與希望。也許在張繼的內心世界裡,理想與現實的衝突,如風如雨,揮之不去。忽然,他想起夜宿洛陽的白馬寺,那一夜,一夜秋雨,而這個流浪異鄉的才子,也猛然悟出了「白馬馱經事已空,斷碑殘剎見遺蹤」的道理。短暫的安閑,可以令人有相對充裕的時間,來思考身外之事。

現在,他浮於水上,如同一叢浮萍,隨波逐流,前途不可測,歸路渺茫茫。黑暗裡,他輕輕地轉過身來,復又轉過身去,大約還有一聲輕輕的嘆息。漫漫長夜,他只能枕著淡淡清愁,半睡半醒。

夜半時分,江風漸小,烏啼暫歇,隔岸漁火也紛紛熄滅,慢慢地,張繼在船體的輕搖之下,聆聽天籟之音,心境漸平,睡意如煙。忽地,一記鐘聲,由遠而近,穿透茫茫夜色,越過山丘,掠過樹梢,貼著潺潺水波,傳進耳里。可憐剛剛淺睡的張繼,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兀地驚醒。鐘聲不絕,前音後繼,撞擊著一顆敏感的心靈。這個失眠的夜晚,註定了什麼,暗示著張繼,他披衣而起: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張繼《楓橋夜泊》

正是這短短二十餘字,從此讓人們記住了蘇州,記住了寒山寺,也讓人們記住了這個失眠的讀書人,和他的一夜清愁。

楓橋不遠處,便是寒山寺。翌日,張繼一定是踏著秋霜,徒步去了寺里。昨夜的鐘聲,已經讓他心儀神往。這鐘聲,讓失眠的他猛然警醒;這鐘聲,安撫了他內心的愁緒,再次甜甜入夢。他一路循聲,逶迤而往。寒山寺里的鐘聲,一直沒有停歇。對於所有的士子,紅塵中人,均可閑來駐足,都能聽到這悠揚而示警的鐘聲的。張繼的前往,只不過印證昨夜的詩境。

張繼無意間的造訪,卻給這座規模不大的寺廟帶來了遊人如織、千年不衰的香火。著名學者俞平伯先生的曾祖父、清代國學大師俞樾曾在《新修寒山寺記》如是記述:「吳中寺院不下千百區,而寒山寺以懿孫一詩,其名獨膾炙於中國,抑且傳誦於東瀛,余寓吳久,凡日本文墨之士咸造廬來見,見則往往言及寒山寺,且言其國三尺之童,無不能誦是詩者。」他所描摹的月下蘇州,楓橋,以及寒山寺,已經成為一個文學世界裡的定格。人們今天聽到這鐘聲,仍然會不自覺地與他當年的鐘聲聯繫起來。而張繼與寒山寺的淵源,亦彷彿是天造地設。不知在此後的人間歲月里,張繼的耳邊,是否還會一直縈繞著這樣的清涼鐘聲。

蘇杭二地,歷來被譽為人間天堂,秀甲天下。張繼到了蘇州,也登臨了閶門,正是在這裡,詩人的筆下,展現了一個令所有唐人為之驚駭的情景:

耕夫召募逐樓船,春草青青萬頃田。試上吳門窺郡郭,清明幾處有新煙?——張繼《閶門即事》

今天如果我們到蘇州城,不論大街小巷,還是酒肆街坊,都是人潮如涌,熱鬧與繁華,園林美景與江南美食,成為這座城市接納八方遊客的驕傲。可是,張繼到達的時候,這座城市正陷入一場史無前例的人荒。就連耕夫都參軍去了,萬頃良田,長滿春草。可嘆啊,清明時節,就連焚香祭祖的新煙,也是寥寥可數。天地之間的一切,都為戰爭的陰霾所籠罩。「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杜甫失落的感喟,在公元761年張繼的這次蘇州之行里,同樣得到了最殘酷的體現。

盛世漸行漸遠,從安史之亂起,謳歌江山萬年青、春風花草香的主題,四夷賓服、八方來朝的天朝自信,以及夢想中國、倜儻不羈的格調,統統煙消雲散,不復再來。接下來的中唐,彷彿一個加速衰老的老翁,坐在風雨飄搖、歸期難料的夜航船上,激昂的情緒也隨之平靜,漸而被懷舊的主題,傷感迷離的格調所取代。這樣的轉變,是無奈的。儘管有許多人,還在內心深處,期待著大唐中興的局面出現。流年似水。蘇州之行,並非張繼的人生終點。之後,他還在繼續「浮客了無定」的漂泊生活,直到最後與妻子相繼客死洪州。張繼死時,他的孩子還小。好朋友劉長卿聲淚俱下地撰寫了《哭張員外繼》,「世難愁歸路,家貧緩葬期」。張繼習慣了漂泊,習慣了困頓,葬期之晚,已經不能算什麼了。不過,他在楓橋畔的一夜清愁,已經定格了一位中唐書生的漂泊與清愁。

28、韋應物:今年學種瓜

如果我們有足夠的想像力,詩人韋應物種瓜,該是怎樣的情形?那年春天,他率性而為,放下手裡的事情,跑到農田裡,破土撒種,澆灌施肥,興緻勃勃地開始學種瓜。

率性方鹵莽,理生尤自疏。今年學種瓜,園圃多荒蕪。眾草同雨露,新苗獨翳如。直以春窘迫,過時不得鋤。田家笑枉費,日夕轉空虛。信非吾儕事,且讀古人書。——韋應物《種瓜》

時隔不久,別人的田地里一片生機,他的園圃里還是雜草叢生,苗稀草广,惹得農民們一陣發笑。韋應物雖寫得一手渾然天成的田園詩文,莊稼活做得卻並不體面,他自己也曾自嘲過,園廬既蕪沒,煙景空澹泊。常常是,閑望著田地里的星星豆苗,一轉身,又走進書齋,讀古人書去了。很顯然,種瓜於他,只是一種閑情與樂趣。

少年韋應物,對於種瓜之類的事情,應當是毫無興趣的。出生於韋姓豪門(有唐三百年間,出了十多個貴為宰相的高級人才,時有「城南韋杜,去天尺五」的俗語),雖然家道式微,韋應物也還是仰仗祖輩門蔭,進入宮廷,成為唐玄宗身邊的一名侍衛。豪門出身,累世高官,衣食無憂的貴族生活有時也會貽害無窮。少年時代的韋應物,是個十足的問題少年,據他自己後來的一篇懷舊詩可以得知,在這一階段由於極度的「尚俠」,沾染上了很重的流氓習氣,窩藏罪犯,賭博偷姬,識字無多,整日花天酒地,虛擲年華。

如果不是安史之亂,按照少年韋應物的種種行徑推測,極有可能發展成為一個高級潑皮無賴。叛軍臨城,大兵壓境,唐玄宗倉皇出逃,平日里所有的生活與秩序,立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這些平日出入宮闈、扈從游幸、無事生非的皇家侍衛,也紛紛下崗。「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這一巨變,想必給年少的韋應物當頭一擊。大約是忽然又想起祖輩家訓,想起理想情操,韋應物良心發現,浪子回頭,開始折節讀書。很奇怪,有時影響到一生的重大改變,恰恰就是那麼一件事,一個人,或者一句話。

從一個性格外向張狂的人,到含垢忍辱,含蓄內斂,再到後來的高雅閑淡;從一個不良少年,到自清污漬,立身高潔,再到後來成為一代名家。這期間,走過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心路歷程。韋應物的成長與轉變,在整個唐詩史上,幾乎是一個奇蹟。他應該感謝兩個人:一個是當年讓他就業又失業的唐玄宗,一個是讓他想到種瓜繼而戀愛山水的陶淵明。

一個人學壞容易,學好卻需要一段時間。皇家侍衛不當了,放下刀槍,進入書房,做一個知書達禮的書生,就得要接受禮儀習俗的熏陶,橫直豎平、內圓外方地上規矩。好在韋應物還年輕,悟性也很高,祖輩們在血脈里積累延續的文化因子,又適時地萌發涌動了出來。在文字的熏陶之下,他漸漸削平癲狂,復歸平靜。「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進入太學讀書幾年,朝誦晚讀,青燈黃卷,韋應物出來時已是脫胎換骨,殺伐之氣全無,練得一手錦繡文章。他的筆下,已經能夠看見碧綠的山水,青青的禾苗,潺潺的流水。

隨著後來的出仕與遠行,走出書齋,放眼看天下,他看到了更廣闊的山河,看到了更湛藍的天空。

筆下即胸襟。看一個人的性情,最好的辦法是讀他的文字;看一個人的品位,看他的朋友。韋應物後來的朋友,都是顧況、劉長卿、皎然這些獨步天下的文壇聖手,大有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之意。從模仿陶淵明的詩歌開始,韋應物也漸漸感悟到大自然給予他的悠閑神韻。滁州西澗,一個幽僻的去處,他卻兀自躲在那裡,品味春光: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韋應物《滁州西澗》

短短几行詩,一個悠閑自若的太守形象,立刻躍然紙上。隨著不急不緩,張弛有度的語言節奏,我們感覺到的,是一派融融春意。而他,也成為那一蓬碧綠的幽草,獨自享受著一個明媚的春天。

最好的文章得自神來。韋應物心向自然,忘機之間,覓得了詩歌與人性的真諦。他賦予文字清幽與靈動,文字也給予了他寧靜與淡泊。

在所有的前輩詩人中,他有一個相去千載的朋友——陶淵明,他在天地之間,與斯人共通心氣。要閑,就悠閑到極致,散淡到無為之境。韋應物在陶淵明的文章里,得了陶氏這一脈精髓。除了獨坐西澗,他還會像當初種瓜一樣,欣欣然地「種柳西澗濱」,帶頭植樹,累得滿頭大汗,忙得不亦樂乎。或者,在閑暇的日子裡,將滿院的花草一一修芟。再或者,取道東岡,捕殺野雉。當然,他的箭法和農技一樣,很是糟糕,但韋太守毫不在意,哈哈一樂,露出射翁之意不在雉的樣子。

很有趣,陶淵明這樣的角色,官並不大,位並不高,就因為辭官隱居,種田寫詩,卻換得了無數官場人的神往。在講求建功立業的盛世里,隱士沒有什麼市場。但時隔不久,就會又誕生一批仿陶隱士來,影響了朝朝代代。韋應物所處的年代,已經是盛世之後的低落,他擔當太守一職,負責一郡民眾的吃飯生計,所面臨的棘手問題,也不可謂不多,但韋應物當得也還算稱職,似乎已經掌握了從政與賦閑的兩不相誤,「世有征戰事,心將流水閑」,實行勞逸結合的辦法,適當減輕精神負荷,留給自己一定的時空境域,將個人的理想與社會的責任盡量協同一致。比如閑來種瓜,酒後作詩。

文人多好聚。翻開唐詩,文人之間,總有聚不完的酒會,說不完的閑話,敘不完的舊情。不過,文人的朋友圈子不容易大,不外乎那麼幾個。幾經進退,韋應物到了蘇州做太守,當是他最為愜意的人生時光。他和身邊,聚集著一批文人雅士,且看他為詩人顧況專門安排的一次聚會,焚香郡齋,嘉賓滿堂,風雨飄灑,池閣清涼,「俯仰一杯酒,仰聆金玉章。神歡體自輕,意欲凌風翔。吳中盛文章,群彥今汪洋……」韋太守端坐在席上,朗聲勸菜,鮮魚大肉為時下所禁,但蔬菜水果尚豐,敬請大家多多品嘗啊。這席上,說不定就有瓜果出自韋應物親手栽植澆灌的呢。倘若是,韋應物可稱為種瓜太守了。因為清貧,他退職之後,乾脆搬到蘇州的永定寺中寓居。文章太守,自後來愈多,白居易、蘇東坡,這些人,對於韋氏,無論人詩,俱是十分推崇。白居易《與元九書》說:「如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閑澹,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蘇東坡對韋應物的五言詩更是激賞不已,曾有「樂天長短三千首,卻愛韋郎五字詩」的句子,甚至模仿著韋應物的《寄全椒山中道士》,就用原韻和了一首,寄給羅浮山中的鄧道士。蘇東坡也怪有意思,煞費苦心,翻唱一曲新詞,還被後人嘲笑了一番,說一點也不比人家韋應物的從容淡定。宋代的歐陽修到滁州做太守時,也學了韋應物的樣子,忙裡偷閒,到醉翁亭邊去一個喝得爽歪歪的,陶然物外。當官很累,因為心繫社稷,心繫民瘼,既要當好官,又能看上去不累,這幾位,都是值得學習的。

屢訪塵外跡,未窮幽賞情。與其他幾位文章太守不同,韋應物卸任之後,就留在蘇州不走了。寓居在永定寺,永遠在這裡安家落戶了,直到終老。韋應物的一生,始終處於出仕——閑居——出仕——閑居的循環之中,似乎與寺廟有著一種無法言狀的淵藪。日本的一位學者赤井益久先生,在韋應物的作品裡,破譯了他的「高雅閑淡」風格的密碼,即在每一次出仕之後,總會到一個寺廟探訪,或者呆在那裡生活一陣子。《唐國史補》中這樣描述他,「立性高潔,鮮食寡慾,所居焚香掃地而坐」,從佛門看紅塵,從紅塵到佛門,聯繫到他半隱半仕的生活,韋應物似乎在兩者之間,尋求著某種精神平衡,而他想到達到的,大約就是人格的高潔吧。

種瓜太守韋應物沖淡閑適,性近陶潛,文和氣定,雖然新舊唐書不見傳,然後世評價愈高。從文字中看,這是一個脾氣溫和的詩人,但是,他的心中多少有些失落,「中心君詎知,冰玉徒貞白」,「無事久離別,不知今生死」,「孤鳥去不還,緘情從天未」,這些和他曾經憤而辭去洛陽丞一職相應和,大約和他處事不夠圓滑有關,頗有君既不見愛、吾獨愛江山的味道。貴人不賞識,那麼,我就去種瓜,至少種瓜可以得瓜的。

29、錢起:曲終人不見

科舉制度的興起,對於許多貧窮無助、學而向上的民間子弟來說,實質上是一種福祉。在唐朝,每到開科取士之際,就會有一支趕考大軍,從四面八方聚攏了來,星星點點,沿途相繼,匯成一支規模巨大的隊伍,行進在奔赴長安的途中。因為路途的遙遠,交通的不夠發達,他們必須早早地出發,坐車,乘船,或者步行,常常是日出而行,披星而歇,日夜兼程。這些寒窗苦讀的舉子們,懷著登堂入室、一舉成名天下知的夢想,跋山涉水,邁向皇城。

書生錢起,也是趕考隊伍中的一員。他已經不止一次,往返在長安與故鄉的路上。錢起的考試,已經前後歷經數次,而且屢考屢敗,每次都是鎩羽而歸。正如他自己所說,「獻賦十年猶未遇,羞將白髮對華簪」。考得白髮叢生,但仍然沒有放棄。而他的趕考之旅,後來也成了千年科舉中的獨特範例。

趕考大軍是一群有志者。不管後來飛黃騰達或者落魄潦倒,但毋庸置疑,他們多是博覽群書、出類拔萃的優秀學子,對於國家、前途和命運有宏大的理想,而且滿腔熱血,躊躇滿志,是一支推動社會進步的新興力量。關於這支由讀書人組成的趕考大軍,在歷史上產生了無數的典故傳說。他們的人員結構,也是十分龐雜。有名門之後,有官宦子孫,有民間草根。而他們的年齡,有的年富力強,有的初出茅廬,有的已屆垂暮之年。許多士子,對於科舉考試,抱著「出門便作焚舟計,生不成名死不歸」的意向,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我不止一次在電視上看到,科場考試正在進行之中,突然有一位年老的考生訇然倒下。他們考得精疲力竭,考得面黃肌瘦,考得家財兩空,有的甚至前赴後繼,比如中唐才子盧綸,自己畢生沒有能夠中舉,心有不甘,將自己的四個兒子也送上考場,直到都中了進士,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這場考試對於人生來說,實在至關重要。因此上,也註定了他們滿腹心事,默默祈禱。

那一天,錢起夜宿客店,晚間難以入眠,遂在客舍之中獨吟,忽然,「遽聞人吟於庭曰:『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這十個字,猶如天人之語,錢起一驚,出來視看,哪裡有人,眼前不過清風明月耳。是誰在吟詩,莫不是鬼怪?

不過,這兩句話,錢起倒是記在了心裡。

到京城,筆試就在尚書省。考生們一字排開,等待試卷的發放,大氣不敢喘一聲。考題發下來,錢起一看,是「湘靈鼓瑟」。審題之下,隨即開始動筆,筆下清新致遠,流暢如水。寫到末尾,腦海里突然冒出那晚在客店裡的情景,心下不禁一動,遂將那句無意間覓得的天人之語,作為落筆之墨。

喜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苦調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流水傳瀟浦,悲風過洞庭。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錢起《省試湘靈鼓瑟》

主考官李暐在眾多的試卷中,獨具慧眼地發現了錢起!尤其是末尾一聯,讀了又讀,愛不釋手,「擊節吟味久之」,認為絕唱,並且說,「此必有神助之耳」。於是,錢起幸運地榮登金榜,一舉成名。這則故事,是一般讀書人樂意接受的。中國是個喜好編撰故事的國度,有時一件事情可以有若干個版本,並由好事者加油添醋,廣為流傳,百年之後,真假難辨,弄得後人考據時絞盡腦汁,莫衷一是。錢起名列「大曆十才子」,以至於後來的詩名,很大程度上得益於這首應考詩,尤其是末尾這一句。後人編出他有如神助這則小故事來,大約是驚疑於作者的神來之筆,有點類似於王勃登臨滕王閣時寫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妙句,一創而新,仿之不得。當年與錢起同榜及第的進士陳季寫的也不錯,最好的一句是「一彈新月白,數曲暮山青」,雖是佳句,相比之下,意境上遠不如錢起的來得空靈自在。

命題作文,有時比的就是才氣與文筆。這一首詩,或者說,這一帶有傳奇色彩的佳句,改變了錢起一生的命運。中國文人的垂名留史,有時就是靠一兩個觀點,或者一二佳句,垂名千古。

眨眼之間,昔日的窮酸秀才,立即成為聞名天下的進士名人。錢起的這次京城趕考之旅,以及覓得佳句,成為千古美談。其實,靈感來時,思如泉湧,有如電光火石,歸根到底,還是錢起的靈感,贏得了詩文美譽。

才子之名,錢起不是浪得。他的作品,詩人王維深為嘉許。兩人是好朋友,常於月下徘徊吟詠,或於林下閑坐,性情相近,談文論道,其樂陶陶,一派隱士君子之風。錢起是個安靜的人,即便是安史之亂,他與友人投奔南山佛寺,一路疾走,氣定神閑,也還能吟出「香雲空靜影,定水無驚湍」這樣閑適的句子出來。但對於一個朋友的離去,他卻是悲不能盡,發出「分袂一相嗟,良辰更何許」的浩嘆。用他自己的話說,本是自樂魚鳥性的人,習慣於閑雲野鶴般的生活,所以他的筆下,寄情山水,心系賓朋。

在當時,錢起與郎士元齊名。士林語曰:「前有沈、宋,後有錢、郎」。兩人的名氣,直追律詩高手沈佺期與宋之問。唐代著名選評家高仲武在《中興間氣集》里對這兩位也是推崇有加,這本詩集,選錄了唐肅宗至德初年(公元756年)到唐代宗大曆末(公元779年)20多年間作家作品,共有26人130多首詩。錢起和郎士元的詩作分別被作為上、下卷之首。書中提及,「自丞相已下,更出作牧,二公無詩餞別,時論鄙視」。

(郎士元)與員外郎錢起齊名。時朝廷自丞相以下,出牧奉使,無兩君詩文祖餞,人以為愧,其珍重如此。——《唐才子傳》

那些出京的幹部,如果請不到錢起或者郎士元出席,約不到飯局,等不到詩稿,就會很慚愧,很沒面子,其他人也會笑話。可以想像,約請作詩的人紛至沓來,源源不斷。今日送張中丞赴桂州,題有「寇恂朝望重,計日謁承明」等句;明天又王相公赴范陽,寫得「去鎮關河靜,歸看日月明」共勉,再後天又有蔣尚書調到東都洛陽任職,贈詩「長安日西笑,朝夕袞衣迎」祝賀;剛剛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又有裴裴侍御出使西蜀的宴請貼送來,還得要苦思冥想,成詩一首,帶了過去。錢起可真是忙壞了,不去吧,不太合適,人家慕名而來,總不能拒人於千里之外。去吧,有些人平時也不怎麼熟悉,勉強為詩,總不那麼舒服,況且酒席之上,無非張長李短,無非葷素段子,無非長吁短嘆,或者喜形於色。這對於性喜清幽的錢起來說,或許是一件頭疼的事情。望著桌上厚厚一疊的請柬,錢起嘆一口氣,搖了搖頭,還是去吧。做名人,敢情有時也挺累。

人生最大的浪費,便是將有限的時間,投身於無休無止的迎來送往,無實質性內容的宴請吃喝。從寫作的層面,錢起的題材稍顯狹窄,大半的詩,是贈人之詩,或送落第的秀才歸鄉,或送人入伍,或送人為官,提筆送人,滿眼離情,彷彿整天都處於一日數宴、觥籌交錯的應酬之中。錢起的局限性,亦緣於此。

饒是這樣,錢起仍然可以將詩寫得別具一格,有一首送日本僧人歸國的詩,後來成為佳句,「水月通禪寂,魚龍聽梵聲。惟憐一燈影,萬里眼中明」,將內心的波瀾化做筆下的點點秋水,可謂深諳禪韻,堪稱跨國友誼的典範。送別,是相聚的一個環節,沒有送別,相聚便不夠完整。而懷念與牽掛,是相聚之後友誼的延續。懷念落在紙上,則是對相聚做的回憶和眷戀,贈人以詩,訴之以情。這樣一來,通過錢起的送別詩,也就可以看出他與社會人群的普遍交厚,這其實是一個詩人對於朋友發自內心的尊重。

錢起雖是讀書之人,卻也是並非只讀聖賢,還是一位關注農村的現實詩人。農村,歷來是生活清苦、風景陶然、人心醇厚的去處。身為藍田縣尉,他可以坐觀漁者垂釣,甚至會與「靜若一沙鷗」的老叟抵足而眠,清夜長談。或者煞有興緻地觀看農人耕作,放牧山田,儼然置身於一幅至美的畫卷。抑或跟隨被貶的太守張九齡巡視農事,陰陰桑陌,漠漠水田,耕作者在他眼裡,是最可愛的人,他甚至感到有些慚愧,想起古代賢人周任的「陳力就列,不能輒止」(能夠施展才能的可以就職,如果不能施展才能就該退職),為官一任,本該體恤民情,情系百姓蒼生才是。

但錢起的後半生正處於國家動蕩歲月,安史之亂的變革,致使他常生遁世之心。而唐代宗時期的大唐帝國,天災人禍,藩鎮割據,朝廷黨爭日益激化,所有這些,都如同一道道陰影,瀰漫於大唐王朝的宮闕之上。他在藍田小地方做官,遠離京城,風景也佳,倒是十分適應,像王維一樣,立志修身悟道,正所謂「詩思竹間得,道心松下生」,希望像莊子那樣,隱逸鄉間。可是,一紙詔書,還是奉旨赴京,而後來的生活,有許多時間在為文造情、粉飾太平。錢起的內心悲憫而沉寂,文字華美而凄婉,一代才子,於淡淡哀愁中平靜度過餘生。

江山代有才人,各領風騷百年。錢起的「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以一詩之秀,成為有唐三百年間應試詩中的佳作。在我以為,錢起本質上是一個隱士而非才子,真正的隱士,並非局限於身處何方,而是時時修身,處處養性,令自己一顆浮躁的心趨於安靜閑淡、中正平和。錢起在赴京趕考的路上,也一定在尋找著這樣的人生答案。這個世界,有人在尋找美,有人在尋找丑,有人在尋找寧靜。就像曹雪芹,寫下《紅樓夢》,自己卻不知隱向何處去了。

30、孟郊:久病蚌成珠

白居易曾經在一首詩里憐憫賣炭翁,發出心憂炭賤願天寒的祈盼,能讓炭賣出個好價錢。而在他更早些時候的中國唐朝詩壇,一位名聲顯赫的詩人,卻窮得連炭也燒不起。每日里只顧埋頭苦讀,發奮作文,家裡的生計一塌糊塗,到了寒冬臘月,凍得手腳紅腫,凍瘡一片。好朋友看到了這樣的情景,心疼不已,趕緊命人送了幾百斤炭來。一時間,幾塊黑炭架起來,燒得爐火旺紅,屋內方才有熱氣源源散出,漸漸地,「暖得曲身成直身」。樂得他又是歡喜又是笑,因為窮得無以為報,懷著一半感激,一半慚愧,寫了一首《答友人贈炭》,聊表酬謝。

夜讀唐詩,不難發現一個現象,文士命運多悲苦。高貴的詩歌文學遺產背後,常常是錐心泣血、不堪回首的辛酸與痛楚。這幾乎讓人有些泄氣,但讀至後來,漸漸也發現一個與之相伴的規律,越是身處逆境,詩人越能寫出驚世駭俗的好作品來。他們大多人微言輕、身世坎坷,卻又懷著兼濟天下的雄心壯志,位卑未敢忘憂國,屢遭窮愁困厄,痴心不改。這位窮得丁當響的詩人,就是被稱做「詩囚」的孟郊。才華橫溢,滿腹文采,到頭來連冬日取暖基本的生活需求都得不到保障,幾乎是不可想像的。

苦難從一開始,便襲向對生活與命運毫不設防的小孟郊。父親早早撒手人寰,遮風避雨的大樹訇然倒下,對於任何一顆幼小的心靈來說,都是沒齒難忘的灰色記憶與心靈創傷。幸好,孟郊有一位慈愛可親的母親。天底下的每一個母親,就是一顆太陽,以百般恩澤滋潤著青青小草。若干年後,背負行囊,在外的求學、漫遊、為官的日子裡,孟郊仍然深深記掛著家中年邁的母親: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孟郊《遊子吟》

一首《遊子吟》,曲盡遊子的思鄉之愁和思親之苦。從小喪父,隱居於嵩山一帶,養成了「孤僻寡合」的性格,與一般人相處「少諧合」。但與母親的相依為命的日子裡,使得他在困厄艱難的歲月里,總能想起昔日慈母點點滴滴給予的溫暖。孟郊的這番話,道出了所有遊子的心聲。當他考試名落孫山,徘徊在遙遠的商州客舍里,想起母親,一定總含著幾許無奈,誠如他在《遠遊》中所述,「慈烏不遠飛,孝子念先歸。而我獨何事,四時心有違」,發出了深深自責。奔波流浪,求取功名,也許是想更好地報答母親的養育與教誨之恩。孟郊為了這個目標,苦苦奮鬥了一輩子,也未能如願。他的母親,基本上可以確定,也是常年生活在貧困之中。

孟郊,字東野,少年便頗具才名,三十歲離開家鄉,三十五歲抵達長安,開始踏上了漫長的求仕生涯。離開家鄉,辭別母親,抱得功名濟百姓,衣錦還鄉歸故里,應是他當時最大的心愿。可是,即便他才華超群,仍然屢試屢敗。不是文章與學問不好,「惡詩皆得官,好詩空抱山」,依孟郊清高孤傲的性格,自然不會遊走於官宦之門,因此屢試不中、頻頻落榜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這一考,便是十一年。

直到四十六歲,才得以考中進士。這一回,對照榜文,看了又看,確鑿無疑,金榜高中了,孟郊的欣喜若狂,應該是溢於言表。十多年的趕考,幾乎使他喪失了信心,他為此寫的失意詩,還有下第詩,諸如「棄置復棄置,情如刀刃傷」,將自己比作一口卷口生鏽的青鋒劍,還有諸如無顏面對家中老母,「一夕九起嗟,夢短不到家」等,文中露出的壯志難酬之窘態、怒態、怨態、悲態,實在是不忍卒讀。科舉制度所成就的幸運兒,畢竟是鳳毛麟角,更多的飽讀詩書的書生秀才,卻是在年復一年的落榜中失意東歸,含恨離京。而他們所留下的大量落第詩,實在是哀婉悲涼,情真意切。

孟郊登科,心花怒放,遂也作詩一首:「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哎呀,先前積壓在心中的痛楚的煎熬一掃而光,痛飲長歌,奔走高呼,簡直是如升九天。幾乎快要考成一個小老頭的孟郊,以為自此天光大亮,苦盡甘來,天降大任於斯人了。

好運依舊姍姍來遲,又等了四五年,五十歲,垂垂將老的他,僅得到溧陽縣尉這樣一個芝麻官。大材小用,俯首低眉,哪裡是一介狷狂自負的文人所肯為的?本來他不想去,可母親要求他赴任。孟郊至孝,只得遵命。到了任上,無心政事,倒是為境內幾處風景秀美的地方所吸引,整日呆在山水間,喝酒彈琴,吟詩作對,樂而忘返。

縣有投金瀨、平陵城,林薄蒙翳,下有積水。(孟)郊閑往坐水旁,裴回賦詩,而曹務多廢。令白府,以假尉代之,分其半奉。——《新唐書 . 卷一百七十六》

孟郊不務正業,縣令氣得沒有辦法,向上報告,大約未置可否,只得另外請一個人,坐到大堂上,代為履行公職,並且分了孟大人的一半俸祿給代職者,作為補償。這倒是很有趣,孟縣尉為了賞景寫詩,擅離職守,州府居然也沒有管束,似乎也未加責怪,給予了默許,而且,還保留了一半的工資。看上去,有點接近現在的停薪留職,不過是另一種形式,停(半)薪留(虛)職,多少有點令人匪夷所思。

夢寐以求地進入官場,可惜又不能適應。過不了多久,孟郊便徹底厭煩了,與其這樣別彆扭扭,倒不如無官一身輕,於是干而脆之地辭官,將自己的進階之路徹底封閉,回到了老家,與明月清風相伴。這就是孟郊。他像一個走火入魔的詩歌學者,「夜學曉未休,苦吟神鬼愁」,因為長期的書齋經歷,令他進入了一個追求奇妙光焰、奇特語境的地步。理想與現實的碰撞,是殘酷無情的。「天下無義劍,中原多瘡痍」,生於亂季,天下不平,而他想恢復的,也許是詩歌所應具有的風骨,或者說,他在實現自古以來高士們的道德情操。孟郊的遠離塵囂,將自己與外界的人情世故相對封隔起來,除了與一幫文友交遊應和,陷入了苦吟不已的悲鳴詩境。

孟郊堅持自我,不與世俗苟同,努力尋求擺脫精神的困頓,求索文學的回歸之路。其作品題材的嚴肅,措辭的奇峻,獨特而犀利的文風,也贏得了文壇的普遍尊重。唐代的古文運動領袖韓愈對他大加賞識,在寫給鄭餘慶的《薦士》一文中,甚至將孟郊的重要與難得,拔到與開闢一代新風的陳子昂、李白、杜甫同樣的高度相提並論。孟郊比韓愈大十多歲,深為敬佩,後來在為這位長者的墓誌中,寫下了這樣的評語:「及其為詩……鉤章棘句,掐擢胃腎。神施鬼沒,間見層出。唯其大玩於詞,而與世抹殺……」年輕的韓愈從年長的孟郊文章中,看到了一介文士不平則鳴的勇士風采,看到了一個書生的松木本色,也看到了一位詩人的詩魂詩膽。

詩文如秋菊傲霜,青松挺雪,但所有這些文學的成就,並不能改變孟郊寒酸文人的生活面貌。經濟的貧窮,生活的逼迫,像一把刀劍,威脅著饑寒交迫的詩人,比之於當年的落第的失意,更加刻骨銘心。失意數十載,貧窮也是幾十年。在唐朝所有的詩人中,唯獨孟郊不避貧,在詩中直言不諱地傾訴自己的窮苦。他曾經感嘆道,本指望文字發達,卻不料因為文字窮困一生。關於生活拮据的描寫,在他筆下俯拾皆是。「借車載傢具,傢具少於車」,家徒四壁,身無長物,居住的陋室也是破漏不堪,「冷露滴夢破,峭風梳骨寒」,清苦的生活,使得他又枯又瘦,幾乎要瘦得「驚步恐自翻」,擔心自己走路都要跌跟頭了。文人的體面生活,孟郊何嘗不想擁有,但是,生活給他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讓他的詩歌里精神富足,又讓他在詩歌里貧窮困厄。

貧賤文士百事哀。少年喪父的孟郊,青年時經歷了落第不舉的失意,中年時經歷了官場的不適,還有中年喪妻之痛。到了晚年,在五十八歲那年,數日之內,三個兒子相繼去世。孟郊撫著三具僵冷的屍體痛哭,他對著最小的兒子說,你負我十年的恩情啊。在《杏殤》一文中他寫道,「踏地恐土痛,損彼芳樹根。此誠天不知,剪棄我子孫」。這個倒霉窮困的父親,幾乎是絕望地,向昊天訴說了他內心深處的疼痛——親人埋在地下,他甚至連踏著土地,也是小心翼翼,心怕弄疼了沉睡的孩子。何等的悲涼,何等的傷心欲絕!

一個一個地送走陰陽相隔的親人,一身病體,老邁窮困,在生活的屢屢重擊而前,孟郊依然沒有倒下,「至親唯有詩」,他至少還有鍾愛的詩歌。懷著宗教般的意志,他繼續寫詩,殫精竭慮,摹寫黑暗、寒冷、飢餓與疾病。有唐有來,他是繼杜甫之後忍憂受苦、堅守詩歌王國為數不多的精神貴族。

又過幾年,原先對他有知遇之恩的鄭慶餘一紙聘書到宅,他豁出老命赴任,途中暴病而卒,年終六十四歲。孟郊臨死,家徒四壁,存錢無多。韓愈、張籍、樊宗師等一幫詩友,將其哭葬。

時間是公平的,孟郊一生的苦難被定格,他詩風清奇僻苦,與他的承受的苦難遙相呼應,成為一種獨特的審美意境。這不禁令人想起一則成語典故,晶瑩剔透的珍珠,恰是因長久的、痛苦的磨礪孕育而成的生命精華。孟郊的一生,恰是蚌病成珠的過程罷。

31、韓愈:賢者唱古聲

科舉取士,常常以一篇文章定奪終身。唐朝有位考生,連考三次不中,到了第四次,仍然冥頑不化,坐在鴉雀無聲、一派肅靜的考場里,將上次落第的文章《不遷怒不貳過論》,一字不改,抄了一遍交上去。

「不遷怒,不貳過」,是孔子對顏回的評價。顏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門徒,可惜二十來歲就滿頭白髮,不幸早死。孔子哭得傷心極了,對魯哀公說,顏回從來不會把自己心中的怨氣隨便地發泄到別人身上,也不會重犯同樣的錯誤,是一個可塑之材。《不遷怒不貳過論》這篇文章是去年的,考官也是去年的考官,叫陸贄。不料,陸贄彷彿忽然醒悟過來,又細細讀之,擊節讚賞,認為是一篇上好佳作。於是,做論者被圈點中了進士。

這位作出驚人之舉、充滿自信的考生,就是唐代古文運動的領袖韓愈。從此,中國文化史上一位傑出的語言巨匠,進入了我們的視野。

韓愈的堅持與固執,在常人看來,幾乎不可理喻,需要足夠的膽識和勇氣,有誰敢將失敗的作品再次抄錄,捧獻廟堂?恰恰遇到了陸贄這樣聞過則改、從善如流的一代賢相,方才得以脫穎而出。陸贄是一個稱職的伯樂,像顏回那樣「不貳過」,當他在文章里準確地識別出一匹千里馬之後,立即毫不遲疑地作了薦舉,沒有犯下同樣的錯誤。兩年之後,陸贄就因故被罷相了(韓愈很幸運,如果換了其他考官,說不定就會「駢死於槽櫪之間」)。無獨有偶,20年後,韓愈執筆撰寫《順宗實錄》,在其中為陸贄立傳,為我們形象地勾勒描摹了一位博學、正直的宰相生平事迹。歷史的機緣巧合,有時就是這樣,煙雨不定,不可估量。

作為有「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之盛譽的韓愈,自幼喜好讀書。可是他讀的,多是「作者非今士,相去時已千」的經典古籍著作,對那些時尚、媚俗的近代文體,並不推崇,甚至十分反感,於是自辟一路,希望能夠達到以文載道,文以明道,恢復上古時期的道德風氣。

詩文到中唐,盛唐時代的大師們相繼凋零,其時的政治環境,正處於安史之亂之後的經濟復甦與政治反省之中,徘徊與觀望,隱逸的主題再次被中興局面的逐漸打開而沖淡,大曆才子們的清秀筆調與清雅文風,再次被貌似火熱的政治經濟氛圍所籠罩。這時的唐朝文學,最需要的是振臂一呼的領軍人物。

浩劫過後,所有的人都在思考,如何痊癒傷口,重振雄風。韓愈的博學,漸漸開闢了一塊屬於自己的、可以盡情演講的講壇。國子監的學生曾聯名上書,要求請韓愈做他們的老師。在經歷了幾年的節度使幕府任職生活後,三十齣頭的韓愈,做了國子監的四門博士,成為一名專職教授,這對致力於恢復古風的他來說,無異是復興傳統古學的最佳時機。

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韓愈《師說》

教育的回歸,道德的回歸,文化的回歸,韓愈以如椽巨筆,不辭辛勞地發表著他的見解。「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這不啻是對誤人子弟的教育弊端的迎頭棒喝。做學問寫文章,哪裡是論資排輩,怎麼能倚仗投門走穴,又怎麼可以偏執頑固地抱守門戶之見呢?還不止這些,韓愈的政論文章,諸如《原道》、《原說》、《進學解》、《答李翊書》等,言之有物,陳言務去,更重要的是,他以萬民社稷的道德情懷,力倡孔孟之道,以深厚綿密的復古內核,因此贏得了朝野的認同,也引起了當局的關注。

賢者唱古聲。韓愈的影響力,因為他的人本思想(韓愈在唐朝詩人中學生最多,從者如流)。若干年後,蘇東坡懷著敬畏與讚許之情,在《潮州韓文公廟碑》一文中寫道:「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並起,歷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於正,蓋三百年於此矣。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而國學大師陳寅恪認為他是「唐代文化學術史上承先啟後、轉舊為新關折點之人物」,此言不虛。

大官人韓愈將奧援之手,伸向了更多的天下寒士文人。韓愈以他的個人努力與魅力,向最廣泛的文士群體,發出了真誠的邀請。在一個和風拂柳的初春,抑或是風清雲淡的秋日,韓愈的召喚來了。比他年長的孟郊,和尚賈島,比他年輕的天才李賀……紛紛聚集而來。那是一個溫暖的召喚,比如那個殺人遇赦的莽漢詩人——劉叉聞訊後,也怦然心動,投奔韓門,獻以《冰柱》、《雪車》等詩。韓愈等到人,微笑著接納了他。

與元白詩派相比,「韓孟詩派」的精英們研討的內容,更多的是文化復古這一嚴肅話題。韓愈的一番努力沒有白費,苦苦修行,終成正果,他與當時的傑出詩人並肩鏖戰,創作出了一大批精品力作,微言大義,直朴剛正,凝聚著心懷萬民的悲憫情懷,並由其倡導形成了百卉含英、大有可觀的「硬體詩派」。在政治上癒合創傷、卧薪嘗膽的中唐王朝,因為文化的補鈣,由此再一次迸發出奇光異彩。

韓愈一介儒生,下筆千言,汪洋恣肆,做起官來卻是一頓三跌,仕途坎坷。他心中裝著的是上古道德情操,看到不合理的現象,也就難免不平則鳴,直言其事。官差借著宮中購物之名,魚肉百姓,這一點,韓愈注意到了,立即做出反應,上書痛論宮市之弊,用詞卻是直白坦誠。果然,立即招致了非法獲利者們的強烈反應。時隔不久,他就被貶到遠僻的陽山做縣令。

不過,韓愈憑藉其文章的影響力,以及必要的人際援助,很快又回到了京城。

公元818年,韓愈隨裴度平定淮西,得勝還朝,奉詔寫《平淮西碑》。碑文寫就,著人刻好,路人爭看,以為奇文。可是碑文剛一面世,就遇到了尷尬。有好事者說,李愬雪夜入蔡州,生擒吳無濟,論功第一,而韓愈卻在碑文中多寫裴度,以為不妥。消息傳到李愬的耳朵里,自然不快活,李愬之妻是唐憲宗的外甥女,於是借著「出入禁中」的機會,訴說「碑辭不實」。就這樣,宮裡發出話來,責令將三丈高的大碑推倒,磨去文字,又令翰林大學士、李愬的女婿段文昌執筆,重新撰文。韓愈在撰寫碑文的過程中,可能夾雜有私人情感,但並非過度宣溢,卻使他陷入了難堪的境地。不過,富於戲劇性的是,到了北宋時期,石碑所在地的一位州官上任伊始,又命人將段文昌的碑文磨掉,重新換上韓愈當年撰寫的內容。所以就有了蘇東坡的《平淮西碑》詩:「淮西功業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長;千古殘碑人膾炙,不知世有段文昌。」小瑕不掩真玉,韓愈即使寫得稍稍走題,也會有人替他說話。

韓愈的一生所遭受的幾次挫折與失落,幾乎都是因為文章而風波驟起。公元819年,年過半百的韓愈,又由於一篇文章,差點送了性命。

這一年,韓愈被招回京城,恰遇到唐憲宗奉迎佛骨。眼見得佛骨被迎至京師,王公士民「瞻奉舍施,惟恐不及」,這種崇佛過甚的不正常現象,使得他如梗在喉,不吐不快,隨即呈上了《諫迎佛骨表》一文。在這篇文章里,他力陳敬佛之禍,認為傷風敗俗,甚至把皇帝奉若神明的佛骨指為「朽穢之物」。這篇文章雖然流芳百世,但在當時,韓愈對佛祖大不敬,說了很多不悅耳、不吉祥的話,言辭十分激烈,簡直是置國君顏面於不顧。而唐憲宗其實早已為奉迎佛骨這件三十年一遇的盛事,定下了調子。這一下,終於闖出天大的禍事來了,憲宗勃然大怒,說韓愈狂妄至極,準備處以極刑。幸好,宰相裴度等人極力勸阻,加之朝中國戚顯貴們也紛紛出來講情,韓愈的人頭才沒有落地,但他必須離開京城,戴罪立功,以觀後效。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聖朝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韓愈《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在經受這場劫後餘生的風波之後,韓愈仍然認定,自己上書言事,是在為「聖朝」除弊,可見決心之堅。不過,他也已是膽戰心驚,作好了最壞的打算。蘇東坡評價韓愈「忠犯人主之怒」,事實上,執政者若不能聞過則改,不識時務的智者賢人說真話,通常要付出高昂的代價。於是,韓夫子再次被貶,到更為遙遠的潮州任職。被貶期間,韓愈倒是為老百姓辦了許多好事。他在袁州刺史任上,還了數百名奴隸人身自由。他曾任職的陽山縣許多百姓感其恩德,皆以他的姓氏「韓」字為子弟名。倔強的韓愈,是中唐時期自覺地、徹底地、全身心地實踐新儒學的新王道論者。

韓愈是「唐宋八大家」的頭號人物,一生著作頗豐,卻也是個感情豐沛的通達之士。他才名貫天下,卻甘為人梯,願做伯樂,對貧寒詩人孟郊、張籍等人極力提攜,兩人未成名時,就引為知己,不惜為之奔走推薦,後來果然名揚天下。韓愈自幼孤苦,三歲時喪父,由兄嫂撫養,後來兄嫂也過世,與自己一起長大的侄兒韓老成也因病去世,這對於從小便受兄嫂之恩的韓愈來說,實在是一個打擊。那篇以血淚文字寫就的《祭十二郎文》,明心見性,催人淚下,為古今祭文中罕見的佳作。

在當時,名聲大振的韓愈,也常常會被人家請了去寫碑文、撰墓誌。文章交付,也得了為數可觀的潤筆費,作為報酬。投奔他的劉叉,有一次負氣出走,臨行前,將韓愈放在桌上的數斤黃金悉數取走,並且留下話來,這些都是你韓愈阿諛死人所得財物,不如給我老劉用來養家糊口。劉叉攜金,一走了之,門人朋友聞訊,義憤填膺,請求韓愈告官。對此,韓愈只是淡淡一笑,並沒有追究。沒有古仁人之心,或許很難如此放達的吧。

心懷聖人之志,筆唱大道古聲,歷經熱烈、悲壯復歸平淡的一生,也許最適合韓愈的,是像孔子一樣,做老師、做學問,從事傳道、授業、解惑的高尚職業。畢竟他留下來的,還是儒家最為傳統的思想和道德文章。前不久,遇有好事者問我,現時的文風,有沒有矯揉造作的淺露之嫌?要不要再來一次文以明道的尚古回歸?這個問題我無法作答,但倘若韓愈在,一看便知。

32、李季蘭:相思渺無畔(上)

張愛玲說唐代是一個「興興轟轟橙紅色的時代」,比喻奇特而措詞明麗,足以令人對那個朝代矚目回眸,觀瞻盱盱。人文之風盛於唐,這個橙紅色的時代里,也湧現出了一批紅粉詩人。上官婉兒、薛濤、魚玄機,還有被劉長卿譽為「女中詩豪」的李季蘭,堪稱唐詩四大女傑。時過數百年之後,元代的辛文房作《唐才子傳》,給了女才子們一席之地,並且在李季蘭的傳記里,辟出長長的篇幅,並且不吝筆墨地大發一通對於歷代女性文人的種種感懷,可謂文以性近,異代通心。

一個女子,如果貌美,已令人稱羨可觀。倘若再才華出眾,詩情翩翩,則更會讓人覺得與眾不同,嘖嘖稱讚。李季蘭不但長得百里挑一,美艷出群,而且又寫得一手好字,彈得一手好琴,還能寫得一手好文章,有這三個「一手」,大約是很難遇到的。李季蘭的美貌與才情,得到了當時文士們的刮目相待。

更為特別的是,李季蘭一生下來,就彷彿注滿了相思情懷。她在年幼時,目睹其父搭薔薇架,隨口說了一句,「經時不架卻,心緒亂縱橫」,言下之意,這薔薇,架子雖未沒有搭好,但是心緒卻已開始出格飛行了。按照《唐才子傳》的說法,那時的李季蘭才六歲,以一個六歲的女孩,說出這等有想法的話來,而且暗藏著某種預言性的不祥內容,這不能不讓她的父親擔憂。早在其先的駱賓王,七歲時作了一首詠鵝,被父親和一幫朋友誇得要死,認為志向高遠,將來不可限量。而李季蘭的詠薔薇,則遭到了父親的嚴厲批評。「此女聰黠非常,恐為失行婦人」,李季蘭的父親看到的不是她的聰明才華,而是紅顏禍水。這個心懷憂慮的父親,作出了一個決定,將其送入深山,希望可以使她潛心修道,謹遵婦德。

李季蘭的命運,其實是被他的父親設計好了。然而殊不知,這株薔薇,早已在內心深處,埋下了橙紅色的情思。

入得深山,住進道觀。年輕的女道士——李季蘭平日的生活,舞文弄墨,凈手彈琴,基本是清靜的,惟有高人入觀,才可共語一番。況且李季蘭又是修道中人,手執拂塵,神情蕭散,飄逸之態,盡可以想像一番。這樣的女子,站到誰的面前,都是一道風景。那麼註定與她交往的人,都是卓爾不群的人中龍鳳。唐代的佛寺道觀,是一個聯結文化與政治的神秘場所,唐高宗為了娶到父親的妃子武則天,將其安排到寺院過渡,然後再「順理成章」地迎娶到手。唐玄宗看中貌美如花的兒媳婦楊玉環,也是拐彎抹角地將其送往道觀,作了女真人,掩人耳目一番,最後風風光光地佔為己有。

道觀與外界的大量接觸,使得李季蘭一面進行著青燈黃卷的讀書生活,一面又與社會名流保持著頻繁的交往。而她的才華與美貌,更是吸引了無數人的造訪。她的生活圈子裡,就有茶聖陸羽、詩僧皎然等高人隱士。果然,到後來連唐玄宗也聞其大名,心馳神往,特詔進宮,一睹芳容。

一個才華橫溢的女子,對於功名利祿的嚮往,恐怕要遠遠低於對於純潔愛情的追求。而寂寞的深山生活,總有讓她心動的男子,這樣的現實矛盾,不可避免地發生在李季蘭的情感生活里,她作過一首詩: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攜琴上高樓,樓虛月華滿。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 ——李季蘭《相思怨》

這是一首怎樣熱烈奔放的含情之詩!她在思念著誰?她的相思,跨過了湛藍的海水,越過了縹緲的月色,手上琴弦響,心中相思濃,可憐弦腸斷,灑淚衣襟上。而這樣的綿綿情思,比之早年的薔薇詩,更為熱烈,更為哀怨。她在呼喚一個可以寄情的七尺男兒,她需要一個溫暖的肩膀,來消融這無邊的相思,排遣心中鬱積多年的等待。可是,這等待太漫長,煎熬得人比黃花瘦,只有空倚樓台,仰看明月,俯盼流波,對月臨水,以琴以心,傾訴無邊的幽怨。

中國文化史上的女性寫作,是一個慢慢融入、徐徐切入的過程。歷來的道德文章,評判標準,以及社會交際的主陣地,都為鬚眉男子所把持。對於女性的社會要求,分為兩個層次,上流社會的女子,基本定位在閨房與後花園,經濟豐厚、地位較高的人家,為自家的女孩兒提供了棋琴書畫等必要的文化哺乳。而一般人家,則主要在「洗手做羹湯」的廚房,以及「汗滴禾下土」的田間。唐代的思想解放,開放的文化格局,尤其是武則天時代的女子參與國家政權建設,對於女性的思想文化禁錮,迅速由鬆弛轉向寬鬆。

生活於吳興一帶的李季蘭,身處於文化經濟繁榮的重鎮,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她以一個女冠詩人的名義,將寂寞紅袖的相思情懷抒發到了極致。她在《春閨怨》里,更是毫不避諱地說,「百尺井欄上,數株桃已紅;念君遼海北,拋妾宋家東」,那古井欄的四周,數株桃花正紅艷,那個遠在遼海北的人啊,你把孤單的我扔在這裡了!李季蘭的筆下,是一圈圈自由愛戀的衝擊波,充滿了女性解放的前衛吶喊。她並不懼怕,坦誠地說了所想所思。

山中的隱士朱放,大約是她生命中第一個相思驛站。鬱郁山木,綿綿野花,見證了他們曾經的激情歲月。可惜這個隱士後來辜負了她的期望,遠出做官,音訊全無。那個當年她所傾心的男人,身披官袍,看遍牡丹,再也記不起山中的野薔薇了。李季蘭在信中,自曝其「相思無曉夕,相望經年月」。她一次次徘徊在月下,花草又綠,山水依舊,然而物是人非。山中舊色,成了她呼喚離人、期盼望歸的傷心之地,她在回憶舊事,等待重逢,傾吐比海水更為洶湧澎湃的離情。她有一首《明月夜留別》:「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別後相思人似月,雲間水上到層城。」倘若翻譯成現代散文,仍不失為一篇意境幽遠、至情至性的好文章。在那個皓月當空的夜晚,曾經有過纏綿的別離。

可惜朱放,配不了這樣的文章與女子。(待續)

32、李季蘭:相思渺無畔(下)

閻伯鈞也是出入道觀較多的才子。閻才子的才情,大約也令李季蘭為子心動,所以在李季蘭的詩里,有兩首專門送別閻郎的情詩。其中一首是:「妾夢經吳苑,君行到剡溪;歸來重相訪,莫學阮郎迷。」雖然此地分手,你去做官,但千萬別學漢代的阮肇,迷戀女色而不知返啊。這樣的訴求,幾乎是苦苦哀求,縱使李季蘭貌美才高,矜持高雅,仍然心有疑慮。閻伯鈞在一顧三回頭的依依惜別中,踏入他鄉,趕赴錦繡前程。李季蘭坐在山中,又開始她的等待。

相思是一種刻骨的痛。宋代詞人晏幾道寫的《阮郎歸》,「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可以從中感覺到長長的孤寂與深深的無奈。李季蘭就是整日生活在這樣的情狀之中,痴痴迷迷,夢見阮郎歸來。閻伯鈞似乎比朱放要稍好一點,時隔很久,還有一封信寄回。不過,這封信已經是不痛不癢的象徵性挂念,李季蘭在《得閻伯鈞書》里,沒有絲毫的快樂與欣喜。

苦苦的相思之後,她沒有得到閻才子當初的承諾。男人的負情,一直遭到社會的唾棄,而李季蘭的相思之痛,卻是貫穿一生。

除了男女間的恩愛戀情,李季蘭的心中柔情似水,也有別樣的相思。她與詩僧皎然、茶聖陸羽等一幫性情高古之士,也曾結下過不解之緣。皎然乃謝靈運十世孫,大家常在一起詩會,時間久了,意趣相投,李季蘭不免心動,遂將信紙折成雙鯉之狀,腹中藏匿文,以詩探問。這首《結素魚貽友人》寫得很俏皮:「尺素如殘雪,結為雙鯉魚;欲知心裡事,看取腹中書。」皎然接到書信,遲疑半晌,也揮筆作了一首《答李季蘭》:「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一個心猿意馬,一個心如古井;一個含春帶笑投石問路,一個口中念道阿彌陀佛;一個是活潑的才女道姑,一個是得道的才子高僧。一問一答,一來一往,在不經意間完成了一個藏匿己久的心事對白。想必以這樣溫和的問答方式,倒是更加深了他們之間純正的友情。

與茶聖陸羽之間,也是彼此的牽掛。陸羽性情高古,精通文學,更是志在天下茶山,時常與李季蘭在一起品茶論詩,其樂融融,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有一次,陸羽從他鄉採茶歸來,訪李季蘭。李季蘭正在病中,好友重逢,她心有寂寞苦痛,欲語不能,淚先雙流。不過,從她的《湖上卧病喜陸羽至》來看,「昔去繁霜月,今來苦霧時;相逢仍卧病,欲語淚先垂;強勸陶家酒,還吟謝客詩;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對於陸羽在大霧天造訪,李季蘭是高興的,快樂的。畢竟陸羽出門很久,還牽掛著她。李季蘭卧病也已久(彷彿是由於相思太久,憂鬱成疾),還是強支著病體,與茶聖痛飲一場。

熱鬧的人自有熱鬧,寂寞的人,最後歸於寂寞。沉湎相思,在相思中痛苦,也在相思中收穫,李季蘭將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落筆為墨,便成為了優美而乾淨的詩話。她後來在《八至》詩中曰:「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看透男女之情,復歸於內心深處的平靜。應該說,李季蘭在中國女性文化史上,因為獨特的生活經歷,開啟了相思與情愛的細膩描寫。而她的努力,也贏得了把持文壇的鬚眉男子的尊重與肯定。唐人高仲武在《中興間氣集》的百餘篇詩中,獨選了她的六首,稱其「形氣既雄,詩意亦盪。自鮑昭以下,罕有其倫。」

在她一生的交往中,有九五之尊的帝王,有從容淡定的高僧,有清正高雅的茶聖,還有文采裴然的才子詩人。李季蘭的一生,寂寞卻不空虛。

(李季蘭)嘗會諸賢於烏程開元寺,知河間劉長卿有陰重之疾,誚曰:「山氣日夕佳。」劉應聲曰:「眾鳥欣有托。」舉坐大笑,論者兩美之。——《唐才子傳》

在一次詩友聚會上,得知詩人劉長卿患有陰重之疾(疝氣),李季蘭半真半假地開起了玩笑,問,「山(疝)氣日夕佳」?自詡為「五言長城」的詩人劉長卿,冷不防被李道姑開了個不輕不重的玩笑,想必十分難堪。那時的疝氣治療,多是用布將腎囊兜托起來,減輕痛苦,劉長卿急中生智,也回以陶淵明的一句,「眾(重)鳥欣有托」!於是滿座大笑。劉長卿嘗於761年旅居江浙,這時候已經年過半百。如果按照聞一多先生的考證,李季蘭與劉長卿同年,翁媼二人,開了這樣的玩笑,的確很有趣。

細細回味,這個笑話是歷代異性文人之間開得忒有意思的一則,堪稱不雅中的大雅,落俗中的脫俗。

可是,剔開這一節,美艷出眾,才思敏捷的她,終年生活在以等待和相思為基調的悲苦氛圍中,竟沒有贏得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丈夫。李季蘭的一生,表面浮蕩風流,卻是錦心繡口,都付了相思,有如天邊的一輪中秋之月,盡化做橙紅色的綿綿相思。相思二字,耗盡了她的青春。

33、白居易:千里故人心(上)

公元815年,九世紀初葉的中唐,驛道之上,駿馬賓士。衣襟飄飄的郵差懷揣一疊信件,快馬加鞭,經州過縣,用當時最快的速度奔走於城市鄉村之間。這位無名的郵差也許不曉得,他像《鶯鶯傳》中的紅娘一樣,為當朝兩位最著名的文學家——白居易和元稹——傳送著溫馨的問候。他不知道,這薄薄的書簡之內,有許多是後來流傳甚廣的詩篇。他更不知道,除了傳承著友誼的接力之外,他還幸運地擔當了那場詩歌變革的新樂府運動的綠衣天使。

此刻的元稹,倚門而立,北望長安。已經數月沒有音訊來,他真擔心老朋友白居易有什麼三長兩短。想當年元白二人同躍龍門,俱有才情,自此書信往來,相互唱和,引為知己。只因元稹年少正直(彈劾眾多貪官污吏,出差途中不讓宦官強佔宿舍,並與之發生打鬥),辦事又得罪當權者。於是一貶數千里,遠放外調。案牘勞形之餘,唯一盼望的,是友人的詩書。

這樣的書信來往,已經持續多年。郵差策馬而來,元稹一眼看見熟悉的筆跡,急急展書,頓時喜笑顏開。昨日夢見白居易,今天便收到他的信了。詩箋數頁,見字如晤,寄去的衣衫已經收到了,前些日還在吟詠白居易的詩句,原來友人在京城也念著自己的詩文。反覆揣摩,反覆把玩,遠隔千里,不見聲音,不見容顏,一幕幕舊情,因詩重現。「近來文卷里,半是憶君詩」,讀到這句,元稹笑了。相見不如懷念,通過詩書,他們彼此傾訴,記掛著對方。更多的信,其實是詩,以詩代筆,以詩為信,成了溝通心靈的最好交流方式。元稹被貶十年,百般煎熬,可以想見,白居易的書信成了他最為有力的精神支柱。

招待信使稍歇。元稹以最快的速度讀了信,又以最快的速度回信。望著遠去的煙塵,元稹輕輕一笑,復又回身書房,捧讀友人的詩書了。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白居易《新樂府組詩第三十二 . 賣炭翁》

讀詩畢,元稹拍案叫絕。他並不知道,此時的好友白居易,已經離開京城,被貶任江州司馬了。而他即將要收到白居易的一篇充滿悲憫與同情、反映社會底層辛酸生活的新作——《琵琶行》。他更不知道,白居易正在江州的官舍里,正在伏案埋頭給他寫信,而這封私人信件,將是開創詩壇新風的文學宣言。

其時的中國,剛剛發生了一場震驚朝野的「永貞革新」,口眼歪斜的中風皇帝唐順宗李誦不幸被宦官所害,整個朝廷經歷了一次顛覆性的人事調整。不滿二十歲的唐憲宗李純開始接任執掌皇室。這位年輕的皇室繼承人在上任伊始,就立志效仿唐太宗和唐玄宗,開創一個盛世。就是這樣一個「納諫思理、渴聞讜言」的「好文之主」,終於在十多年的整飾吏治之後,取得了削弱藩鎮的巨大成功,中央政府的人氣與威望重新上升,實現了「元和中興」的局面。日漸清明的政治時局,又重新醞釀了文學史上的一次變革與發展。

詩至盛唐,到了李白和杜甫,猶如一次火山大爆發,光焰衝天,熱浪襲人。此後數十年,由於國勢急轉,詩壇沉寂,無有頂尖的詩人出來接過旗幟。見證了盛世、創造了詩歌奇蹟的詩人們,在經歷了「安史之亂」後,相繼邁入暮年,巨星相繼殞落:

公元761年,王維卒;公元762年,李白卒於當塗;公元765年,高適卒;公元770年,岑參卒於成都;同年,杜甫卒……

詩歌的種子畢竟有頑強的生命力,誠如白居易所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詩在唐朝(或者前後的任何朝代里),一直像一面鏡子,真實地反映著滄桑與變遷。「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後波」,八世紀的六七十年代,是中國文化史上新老交替的重要時期,詩歌巨匠紛紛謝世,而與此同時,一批詩壇新秀,也在這二十年間呱呱墜地:

公元768年,韓愈生;公元772年,白居易生;同年,劉禹錫生;公元773年,柳宗元生;公元779年,元稹生;同年,賈島生……

歷史有時就是這樣驚人的巧合。彷彿是為了承接某種歷史與文化的重任,這批誕生於八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新秀們,在九世紀的「元和中興」的時代里,擔當起了詩歌濟世的重任,迸發出了「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喜人景象。

白居易等人的出現,是中唐時期的一次詩歌繁榮與振興,文學的花圃再次綻放如春,梅開二度,余香裊裊。當時的文壇,一派以韓愈為首,一派推白居易為尊,遙相呼應。韓愈一派掀起了如火如荼的古文運動,白居易也以一個實踐者的身份,重振詩歌雄風。白居易以詩諷喻,針砭時弊,贏得了人們對於詩歌價值的新體驗。他與陳鴻等人同游馬嵬,相約撰寫這一重大歷史題材,陳鴻寫成《長恨歌傳》的小說體文章,而白居易揮灑自如,寫就《長恨歌》。就是這首詩,引起了巨大的反響,甚至於一個歌伎在應聘時理直氣壯地誇口,我能背誦白學士的《長恨歌》,豈能等同於一般的歌伎? (待續)

33、白居易:千里故人心(下)

文學的功能是什麼?詩歌的價值在哪裡?白居易與元稹已經在來往的書信中不止一次探討過,他們深知《詩經》美刺諷喻的社會功效。反映民生的諷喻之作,表面上看起來與當政不諧,實際上,這樣的美刺,正是通過巧妙的文學社會化傳播方式,引起決策層的關注。白居易在任左拾遺期間,拜官百日,就獻疏言事:

臣謹按《六典》,左右拾遺,掌供奉諷諫,凡發令舉事,有不便於時,不合於道者,小則上封,大則廷諍……萬一事有不便於時者,陛下豈不欲聞之乎?萬一政有不合於道者,陛下豈不欲知之乎?

——《舊唐書 . 卷一百六十六》

詩歌在白居易的眼裡,不是附庸風雅、陞官進階的工具,而是要「以詩補察時政,以歌泄導人情」,返璞歸真,達到救濟人病、裨補時政、上下交和、內外相諧的目的。他將目光投放到民生疾苦上,將視角定格在包羅萬象的現實生活中。他的足跡遍佈於長安城的大街小巷,耳聞目睹,用筆記述、抨擊著人間的不平之事。大小官員們花天酒地,歌舞昇平,卻不知大旱之年的江南,饑民相食。那些王公大臣吃得酒肉穿腸,紅光滿面,卻不知牢獄中的囚犯,幾乎凍死。十首《秦中吟》,是民間的悲聲,民間的吶喊。他以庖丁解牛的方式,解讀下層百姓的悲慘遭遇,甚至,他還為上陽宮裡的白頭宮女鳴不平。諸如《賣炭翁》、《杜陵叟》等五十首新樂府詩,也成了五十支憤懣的箭矢,射出了他心中的無窮激情。

為文事小,做人事大。身為左拾遺的白居易,將這樣的文學理想,帶進了他的為官之道。遇有不平之事,即上奏摺,希望做到「朝廷得失無不察,天下利病無不言」。起初,皇帝還能聽得進去,有一次進諫不聽,白居易竟然在大殿上脫口說出「陛下誤矣」的話來。弄得皇帝勃然變色。作為一個朝廷官員,如此大張旗鼓地抨擊時政,這不啻是一次冒險的行動。依白居易這樣的性格,除了得到士林的好評,當政權臣並不喜歡,自然不能在京城裡久留。果然,在宰相武元衡遇刺事件中,他又立即上書,請捕刺客,但「執政方惡其言事」。執政方還找到了一個美麗的借口,說白母看花墜井死,而白居易作《賞花》及《新井》詩,大逆不道,「甚傷名教」,奏貶為江州司馬。

元稹終於等來了白居易被貶江州的壞消息。那一日,元稹在宅,郵差遞上一封遠信,他迅疾拆開,忽地淚流滿面,一旁的妻女驚疑不定,莫非又是什麼壞消息?這是誰的信?細細思量,平常的元稹不是這樣的呀。一定是江州司馬白居易有信來了。

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廢食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

——白居易《與元九書》

元稹的夫人猜得一點也不錯,正是好友白居易有詩書寄來。能讓元稹為了一封信而動容的,也只有千盼萬念的友人詩書。那位領了賞錢歡喜而去的郵差也一定不知道,就是這封長達三千多言的《與元九書》,卻是奠定新樂府運動理論根基的重要論著。警言妙語,時見其中。

這一封信,元稹讀了又讀,一場聲勢浩大的詩歌變革,由一封至情至性、鞭辟入裡的私人書信,從此載入文學史冊。

被貶江州,成了白居易人生重要的轉折點。對於白居易來說,這反而成了一件好事,他可以靜心寫作,由諷喻轉向閑適,由崇儒轉為事佛,從千百年的文化積澱中尋求心靈的平衡。白居易詩如其名,直白易懂,流傳甚廣。自他被貶江州的三四千里途中,竟然一路在「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常常意外地發現自己的作品被人題寫於牆頭柱上,也親耳從「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中,聽他們吟詠自己的詩句。這也是寂寞貶途中,令其歡欣鼓舞的事情。

相傳白居易每有新作,先讀給識字無多的婦孺下人們聽,聽不懂就改,一直改到別人明白方才作罷。今天我們讀白詩,一千多年的時空差異,絲毫沒有感到文字與情感溝通上的困難,彷彿其人就在身邊娓娓道來。不像今人的許多作品,憑空弄出一大堆噱頭出來,動輒洋洋百萬字,捧讀裝幀華美、價格不菲的煌煌巨著,閱後不知所言為何物,當世已經看不懂,實在叫人擔心如何傳之於後世。白氏之詩留傳下來的詩有3800首,數量為唐人之最。可是,有誰知道,他少時發憤讀書,晝夜不息,以至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到了成年時仍然是瘦弱一書生,未老而齒衰發白。以文為生,終究是一件絞盡腦汁、皓首窮經的苦役差事,有多少人能吃得了這樣的苦?

再後來,元稹到了越州,白居易到了杭州,在風光秀麗的江南,在相鄰的兩郡之間,兩位太守開始了更為密切頻繁的書信往來。截瑯琊竹為筒,其內置詩,或為千言,或為數韻,互通心聲,一寄一讀,趣味盎然。實在忍不住了,兩人便相約境上,停車泊舟數日,吃酒吟詩,徹夜長談,盡興而歸。遠離朋黨之爭,遠離是非之地,白居易可以有閑情面對大好河山,盡情地享受人間春色。當然,作為具體的執事官員,他可以為老百姓做許多有益的事情了。杭州的西湖,即為白居易在任時修建,一個風景旖旎的江南人工湖,不但可供觀賞消遣,而且蓄水灌溉千餘頃田園,官民兩便。閑暇之餘,白太守常常醉卧西湖邊,其樂陶陶,不知夢醒何處了。

晚年的白居易,苦樂參半,官升數級,老來得子,卻不過三年又痛失愛子。好在他得了一處幽靜的宅子,自號香山居士,與世無爭,隱逸不出,和劉禹錫等詩人相酬往來,與一幫僧侶結社交遊,後來因病放妓賣馬,廣施家財開鑿龍門石灘,安閑地走完了人生第七十五個春秋。

儘管元稹後來在官場生涯中,因為種種原因而有攀附權貴、負情薄倖的不雅之舉,白居易卻始終未改文人的本色。書信往來,談世事變遷,談得失成敗,談文學與生活,這樣的友誼保持了近三十年,直至元稹五十三歲壽終。在元白二人的詩集中,有數百首詩,記載了他們相互唱和的情景。誠如白居易所說,兩人「心源無異端」。白居易一度貧困,元稹分俸救濟;夜裡互夢對方,彼此吟詠詩句;白有《長恨歌》,元有《鶯鶯傳》;元稹為白居易的詩集作序,白居易為元稹親撰《墓志銘》……令我神往不已的是,驛道之上,郵差懷揣詩書,奔波往返千里,那是兩顆友誼的靈魂,在一路舞蹈。

34、薛濤:妾住浣花溪(上)

我一直以為唐詩是一部傳奇,不光關乎詩與文學,而且堪稱管窺時代與人生命運種種傳奇的集大成者。在唐詩的山林里,住著一位名叫薛濤的女子,時光歷千載,詩顏不曾衰。這個居住在成都浣花溪畔的美人,女性詩界里的佼佼者,一生熱鬧卻又境遇悲涼的女子,留給後人的是點滴追思。

薛濤本是良家女子,後隨父親為官蜀中,不幸父親早逝,家道中落,孀居的母親帶著她,艱難度日。不過,因為薛濤「容姿既麗,才調尤佳」,不光人長得端莊漂亮,而且能寫得一手好字,吟得一手好詩,加之聰明伶俐,談吐優雅從容,漸漸地,詩名外傳,引起了外界的注意。十六歲那年,韋皋入蜀,任西川節度使,聞聽其才名,頗感興趣,隨即「召令侍酒賦詩」,酒席之中,不禁被薛濤過人的才氣和機警的表現所吸引。於是,召為軍營樂伎。

樂伎者,以歌舞陪侍以取悅於客人也。這次見面,小薛濤有幸得到了諸侯丞相級的宰臣垂青,從此有了一份固定的職業,陪酒賦詩,娛樂貴官。

想當年,薛濤父親在庭院里吟詠梧桐,只才說了兩句,「庭除一古桐,聳干入雲中」,小小年紀的她便接了過來,「枝迎南北鳥,時送往來風」。誰知一語成讖,日後果真不幸淪為營中樂伎,如鳥入籠,一生不得自由身。

唐朝另一詩人李季蘭小時候也因為父親在搭薔薇架時,說了一句「經時不架卻,心緒亂縱橫」,而被父親認定將來可能成為失行婦人。一作梧桐詩,一作薔薇詩,彷彿暗示了某種命運安排。其實不然,多為後人據詩前推的戲說。中國文化的成語,多以故事流傳,未必經得起推敲考證,不過易於流傳耳。

不過,薛濤生得冰雪聰穎,貌美如花,承寵帥府。最為引人的是,她機警靈活,能言善辯,在種種酒場詩場中,應變自如,即席酬答,並且談笑風生,能夠恰到好處地渲染席間的氛圍。才貌雙全,詩賦出眾,又解風情,這是最能引起男人關注與憐愛的一類女子。

西蜀官妓曰薛濤者,辯慧知詩。嘗有黎州刺史作《千字文》令,帶禽鳥魚獸,乃曰:「有虞陶唐。」坐客忍笑不罰。至薛濤云:「佐時阿衡。」其人謂語中無魚鳥,請罰。薛笑曰:「『衡』字尚有小魚子,使君『有虞陶唐』,都無一魚。」賓客大笑,刺史初不知覺。——《唐語林》

唐人擅飲,尤好群飲。酒桌之上,難免不出個題目,行令作詩,舉凡經史百家、詩人詞曲,信手拈來,比試才學,拷問智力,以此來佐興提神,調節氣氛。比之今天某些喝酒場合的大呼小叫,比闊氣,講排場,拼菜肴,講段子,氣氛上是一樣的熱鬧,不過格調卻要清雅得多。黎州刺史以「虞」的諧音代「魚」,別人忍笑不罰,輪到薛濤,也從《千字文》中找了一句,眾人以不合酒令要求請罰,但她當即辯駁,「衡」字中間藏有一「魚」呢。薛濤的機智聰明,可見一斑,也為酒桌之上添了一道風景。

出入幕府,薛濤漸漸成為侍酒賦詩的第一人選,她的不溫不火,詩情風采,嬌容美貌,博得主事者的信賴與垂青,「歷事十一鎮」,為多位入鎮西川的節度使(有許多後來做了宰相)服務,深得歷任川主的青睞,每日必有宴,每宴必有薛濤,無不受到嘉勉與讚賞。

奇怪的是,我從薛濤現存的近百首詩中,幾乎沒有看到醉酒之類的話語,想必薛濤注意節制,不似許多風塵女子,以酒自醉,耽情娛弄風月。觀薛濤的詩,確是少見香穠軟詞,一派中正,難怪明代的胡震亨在《唐音癸簽》里稱讚:「薛工絕句,無雌聲」。

花香蝶自來。薛濤的名聲漸遠,詞達四方,幾乎成為蜀中女才子的代名詞,甚至有人(一說系韋皋,一說系武元衡)上書,奏請將其任為「校書郎」一職。要將一個下等階層的樂伎晉陞為朝廷認可的「校書郎」,提議者顯然是為薛濤出類拔萃的才名所傾心,顯然有些「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求賢心態,但是按照舊制,況且她是一個女兒身,顯然是不會批准的。於是作罷。不過,經過這樣的渲染,倒是越發提高了薛濤的知名度。京中官宦入川,紛紛下帖,鞍馬勞頓、公務閑暇之餘,都以與她一見為幸事。

薛濤的閨房內,擺滿了各種求見的帖子。可以想見,行程自是十分繁忙,迎來送往,遊歷山水,被官人們眾星捧月一般圍攏著,頗有些女明星的味道:

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茫。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薛濤《送友人》

據元代費著的《箋紙譜》記載:「濤出入幕府,自皋至李德裕,凡歷事十一鎮,皆以詩受知。其間與濤唱和者:元稹、白居易、牛僧孺、令狐楚、裴度、嚴綬、張籍、杜牧、劉禹錫、吳武陵、張佑,余皆名士,記載凡二十人,競有酬和。」

這些節度使,都是出將入相的重量級人物,薛濤遊離於其間,小心翼翼,左右逢源,如魚得水,並且都得到了好評,可見,她是適應這樣的生活狀態的。

在她的交遊圈中,貴胄公子、名士高官、禪師道流,比比皆是,單是文士一項,就有白居易、杜牧、劉禹錫等數十人之眾。王建《寄蜀中薛濤校書》詩稱道:「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也確像她在幼時的梧桐詩中所說,「枝迎南北鳥,時送往來風」,作為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柔弱女子,僅憑詩書才華和機智巧辯,躋身官場與士林之中,薛濤的一生閱人無數,也堪稱是女子中的傳奇。

34、薛濤:妾住浣花溪(下)

迎來送往,深得垂青。求見的人,難免各懷心思,觀睹芳容者有之,附庸風雅者有之,遺金贈玉者有之。有一次,節度使韋皋得知薛濤私受財物,以為壞其名節,盛怒之下,將其遠逐,罰往邊關。

軍爺震怒,花搖枝顫。薛濤在一片噓唏聲中,黯然離場,從此遠離帥府,踏上了類似貶謫一樣的邊關之旅。

離開了帥府,也就意味著失去所有的人脈,失去基本的生活來源,甚至失去人生的方向。正是在這次遠行中,薛濤回憶起了韋皋的知遇之恩,回想起了曾經火熱的軍營生活。她的懺悔之情油然而生,含著委屈的淚水,寫了十首感人至深的《十離詩》,訴說自己離開主人後的悔過自新之意。如在《燕離巢》中,她寫道,「出入朱門未忍拋,主人常愛語交交。銜泥穢污珊瑚枕,不得梁間更壘巢」,深深自責因為不慎而致流落的悲苦,而離開她所眷戀的帥府,好似如筆離手,如馬離廄,如燕離巢,如魚離池,如鷹離鞘,如竹離亭,如鏡離台……悔恨之情,溢於言表。

這十首詩,發自肺腑,含淚帶悲,終於感動了憐香惜玉、重文愛才的韋大人。

薛濤再一次憑藉著她揣度人心、真誠溫潤的語言,平息了這場風波,得以再入營中。可是,這十首詩中,卻是一個弱女子無限的嘆息。也正是在遠赴邊關的途中,她還寫下了「聞道邊城苦,而今到始知」、「諸將莫貪羌族馬」等一類巾幗壯語。她的心裡,還在關心著國家大事。

風花日老,佳期渺渺。妾本多情,誰來憐卿?薛濤也有紅妝女子的執著情思,內心深處也蘊藏著綿綿的情絲。她又何曾不想遇到一個可以託付終生的才郎俊傑?

作為一個女子,薛濤是想將自己嫁出去的。當年,名滿天下、年輕氣盛的大才子元稹身為監察御史,因為公差入蜀。聞知薛濤才情,「密意求訪」,於是有人曲意迎合,令薛濤出場接待。兩人一見傾心,互為才情所動。雖然薛濤要比元稹大幾歲,但是以她的容貌,和不俗的文才,還是令已有婚娶的元稹陷入了情網。

風流才子與絕品佳人,總會要產生一段刻骨的情愫。果不其然,薛濤也為眼前這位風度翩翩、滿腹經綸的新樂府運動的年輕少帥所折服。

郎才女貌,一見傾心,除了酒桌上的應酬來往,他們以詩唱和,以詩言情,踱進了更為深入的情感世界。也曾有過耳鬢廝磨的親密接觸,也曾有過花前月下的恩愛之約,本是平常的飲酒陪侍,卻不料也使一向鎮定從容的薛濤墜入愛河。纏綿復纏綿,分手淚連連,薛濤幾乎認定,這就是她想嫁的如意郎君。

去春零落暮春時,淚濕紅箋怨別離。常恐便同巫峽散,因何重有武陵期?傳情每向馨香得,不語還應彼此知。只欲欄邊安枕席,夜深閑共說相思。——薛濤《牡丹》

實指望可以紅袖添香,鴛鴦戲水,朝朝暮暮,相伴終身。可惜元稹種下相思豆,歸京以後,就像當初遇到鶯鶯、又遺棄鶯鶯一樣,又迅速進入了全新的愛情。可憐陷入情網的薛濤,還在苦苦等待。她以深紅小箋,敘寫著無邊的哀怨與相思,「玉箸垂朝鏡,春風知不知」?然而佳期如夢,縱使望穿秋水,淚濕枕巾,始亂終棄的薄情郎元稹一直沒有踐約,並且另結新歡。元稹在被貶江陵的任上,納了一妾,這時離他的結髮妻子韋氏去世,不過兩三年功夫,離開薛濤也不足三年。又過二年,元稹又續娶裴氏。此時的元稹,早已將西川的薛濤,忘到了腦後。

元稹一生最大的敗筆,一是迷戀官權,失卻文人本色,招致譏諷。二是始亂終棄,移情別戀,成為負心郎。他一面放縱多情,一面卻寫出了祭奠亡妻的華美篇章,如在《遣悲懷》中寫道「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又在《離思》里寫出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句子,表現出了一個丈夫悼亡的無限哀思。包括他在《贈薛濤》的詩中,也有「別後相思隔煙水」這樣情意綿綿的話語。也許,元稹自有他的無奈,但是,無論如何,元稹對待情感的方式,終為後世詬病。比之喪妻三十年不娶的才子王維,元稹的悼詞與情詩的背後,卻無意中暴露了他對於情感的把握極不穩定。

而薛濤不忘舊情,在晚年還有《寄舊詩與元微之》等作品,看上去愛意轉淡,而友情還在。她與白居易、劉禹錫等人也有詩歌互為唱和,看來元稹對他的朋友們也公開了這段戀情。不知薛濤有沒有原諒昔日情人?

一池春水,乾涸到秋。到了晚年,褪去紅妝,換上道袍,寂寂終年。「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薛濤終身未嫁,一朵睡蓮,終究未能如期盛開。

浣花溪畔,有她親手種植的一大片密密匝匝的菖蒲。這位昔日帥府豪門的樂伎詩人、名過其實的「校書郎」,失意於情場的美女才子,搖身一變,成了身著道袍、手執經書、清閑終日的女道士,面對一蓬蓬溫和素靜的菖蒲,坐在夕陽里,回想著曾經的繁華,白髮如絮,心思如煙。《鶯鶯傳》是一個傳奇故事,薛濤也可稱是唐代的一個傳奇女子。薛濤的一生,有如孤鸞翔空,有如吉光片羽,浣花溪畔,流淌著不盡的思緒,後來者不禁要問:誰負了她的一生?

35、柳宗元:獨釣寒江雪(上)

縱觀唐朝三百年間,詩家迭出,名篇佳作亦如江上漁舟、林間花木,令人目不暇接,讀來心曠神怡。然而,唐詩是含蓄的,如果僅僅滿足於表層的閱讀,容易被優美的文字善意地欺騙。唐朝的詩人又多是隱忍的,煌煌數萬首詩背後,常常蘊藏著詩人難以言明的心路歷程。走近柳宗元,可以細細體味賢者失意的悲涼與哀痛。

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柳宗元《漁翁》

且從這首《漁翁》說起。從字裡行間可以看出,柳宗元給我們描述的,是一個遠在江湖、與世無爭的漁翁,生活在青山秀水之間,閑來捕魚,生起裊裊炊煙,自食其力,自得其樂。實在悶得慌了,咿咿呀呀地吼上一嗓子,滿眼碧水青山。或者坐在船頭,俯看流水,仰首白雲。這樣的生活,似乎輕鬆自在得無以復加。

柳宗元置身於這一片山水之中,暫時可以忘卻諸多的煩惱憂愁,樂而忘返了。

風光雖然秀美,然而此時的他,正是一個貶逐之臣的身份,在遠離京城的永州任司馬,而他的心情,也許不如詩中所寫那般悠閑。之所以如此描述醉人的風光,或許還有另外一層意思,他想到了屈原。屈原當年被逐,也遇到了一個漁翁,漁翁問何以如此憔悴,屈原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因此被放逐。漁翁勸其不必自命清高,而應懂得放棄,自尋幽境。這樣的對話最後竟是不了了之,最後屈原縱身一躍,投入汨羅江中。柳宗元的內心深處,或許不過是藉助於這首詩,重溫屈原的心境罷了。他面臨著兩條道路,一是像屈原那樣,不與世合,沉水江中。再有,就是像漁翁建議的那樣,隨遇而安,樂天知命。

青青翠竹,儘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老漁翁如禪如仙一般的生活方式和處世態度,顯然對柳宗元產生了足夠的影響。然而,他的心中,也一直被某種陰影籠罩著,被某種看不見的繩索拴系著。他的目光,一次次移向京城,那高高的皇城裡,此時正在發生和上演著怎樣的故事呢?

柳宗元痛苦的源頭,正是來自京城,來自一場轟轟烈烈而又轉眼成空的政治變革——「永貞革新」。

柳氏一門,在初、盛唐時,才人輩出。曾伯祖柳奭官至宰相,由於得罪武則天而被處死。父親柳鎮又因為觸犯奸臣竇參而慘遭迫害,直到臨死前才得以平反。柳宗元在二十一歲考中進士時,唐德宗查閱新科進士名單,看到柳宗元的名字,身邊的人提醒他,這就是忠臣柳鎮的兒子啊。德宗一下子回想起來,「是故抗奸臣竇參者耶」。百十年間,柳氏家族屢屢蒙冤受屈,以致「五、六從以來,無為朝士者」。

可是正直剛烈,卻成為一種家風與品質,世代相遺。柳宗元才情翩躚出眾,在入仕之初,就鋒芒暫露,「諸公要人,交口薦譽之」。過不多久,唐順宗李誦繼位,侍奉其讀書的王叔文等人隨即得到重用。王叔文對柳宗元等一幫文士十分器重,上奏天子,御前重用。針對愈演愈烈的藩鎮割據、賦稅過重、宮市擾民、宮女積壓等弊政,他們幾個抱著濟世安民的心胸,打算做一回醫生,徹底地動一次手術,以求恢復元氣,重振大唐雄風。

「永貞革新」自唐順宗登基伊始,便緊鑼密鼓地實施開了,蠲免稅賦、罷免宮市、釋放宮女、起用賢人……一項項舉措在柳宗元等人的筆下,立就成文,布告天下。政令出台,人情大悅,老百姓拍手稱快。

偏偏革新時弊的主帥唐順宗即位時,已經抱病在身。這位皇上患了中風,口不能語,整日卧病在床,頂多是親臨大殿,供群臣瞻望而已。王叔文等人依附一個弱勢皇帝,想從宦官手中奪回兵權,立即招致了致命的反擊。未能如願得到重用的朝臣、宦官們與強大的藩鎮勢力緊緊地抱成一團,因為他們估計唐順宗撐不了多久,於是將賭注押在了年輕的皇太子,後來的唐憲宗身上。變革實行半年左右,唐順宗便被迫禪位。重新掌權的權貴集團們耿耿於懷的,是權力的分配,以及對於「負罪者」如何處置的問題。於是,一場大規模的政治清洗在所難免,當初所有參與變革的治國干臣,一夜之間全都淪為罪人,一律放逐。王叔文被賜死,柳宗元被貶為邵州刺史。還沒有到任,繼貶的詔令又到,柳宗元再貶永州司馬。

中唐的這場「永貞革新」及「二王八司馬事件」,與清朝後期發生的「戊戌變法」和「六君子遇難」如出一轍,賢者參與改革或者改良,有時要付出血淚的代價。柳宗元的厄運從此開始。

變革失敗,三十三歲的禮部員外郎柳宗元被趕出京城,懷著悲憤,踏上左遷之路,一直被貶至臨死。比他早一千年的屈原,也曾因為「造為憲令」,希望通過變法使楚國稱雄一方,但這樣的變法,觸及到了保守的貴族階層利益,於是屈原被放逐。柳宗元參與變革圖強,同樣遇到了極大的阻力,中國文官系統的權力之爭,在變法的問題上常常是交鋒激烈,不擇手段,犧牲了無數賢者的錦繡前程。年輕的柳宗元不理解,他所視為神聖、一心為之的家國之事,在新君上任之後,就已經變得不再重要了。

從京城到永州,路途千里。一家人提心弔膽,惶惶不可終日。柳宗元的母親在到達永州之後,因為水土不服,憂慮交加,不久便病故了。仕途失意,母親病故,上不能盡忠於先皇,下不能盡孝於老母,忠孝不能雙全,這樣的打擊,對於年輕的柳宗元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情緒低落到了極點。

身為罪囚的陰影,始終籠罩著柳宗元。他唯有兢兢業業地工作,恪盡職守,不授人以柄。來自朝廷的一雙雙監視的目光還在盯著他。他必須含垢忍辱,不能有任何過急的言語和舉止,否則,災難會再次降臨到他的頭上。閑來無事,來到偏遠的山間,坐看漁翁勞動,或者到風景獨秀的幽谷小憩,朝廷是管不著的。至於他吟詠山水,也是當事者能夠容忍的。文章寫得好,收些徒弟,喝點小酒,旅遊玩樂,只要事不關朝政,只要不發出與當政不諧的聲音,他與人交往的名片上,也是可以繼續保留「永州司馬柳宗元」字樣的。(未完待續)

35、柳宗元:獨釣寒江雪(下)

遠謫荒涼之地,一面勤於政事努力工作,一面尋幽覽勝以文自娛,柳宗元的內心,還是嚮往京城。他不止一次地寫信到京城,寫信給友人,訴說內心的感受。他希望通過時間來改變朝廷對他的印象,可以重新入朝為官。

柳宗元在給政見不合的武元衡寫信時稱,「某愚陋狂簡,不知周防,失於夷途,陷在大罪,伏匿嶺下,於今七年。追念往愆,寒心飛魄,幸蒙在宥,得自循省。」低頭認錯,放低語調,希望可以得到對方的同情與幫助。他在寫給京兆尹許孟容的信中提到,如果能夠將任職之所稍稍往北去一些,離京城近一點,就非常感激了!

然而執事者對這幫有志之士厭惡至極,唐憲宗甚至下詔,「縱縫恩赦,不在量移之限」,這無疑在政治上宣判了永無天日的極刑。柳宗元在永州一次次的努力,贏得了一些正直之士的同情,亦有人向上說情,但按照《新唐書》的說法,「眾畏其才高,懲刈復進,故無用力者」。至少,唐憲宗是不太高興這樣的角色回京任職的,臣下們多少還要察顏觀色,看看主子的態度。

一貶整整十年,到了公元815年,柳宗元終於接到了奉詔入京的命令。

這一次,柳宗元以為真的要有說法了。畢竟,那場政治陳賬已經清算過了十年之久。而自己這十年之中,政績有口皆碑,無愧於朝廷。在被貶的地方官員任上,他也一如當年執事為民,釋放奴隸、破除迷信、挖井開荒、植樹造林,做了一樁樁造福於民的好事(柳宗元死後,當地的百姓為之立廟祭祀,對他的政績給予肯定)。

他梳理好滿頭早生的白髮,興沖沖地返京。乘坐的船隻途經岳陽,經過屈原當年的投江之地,他仍然心有餘悸,但又充滿期待地作了一首詩:

南來不作楚臣客,重入修門自有期。為報春風汨羅道,莫將波浪枉明時。——柳宗元《汨羅遇風》

歸心似箭,柳宗元以最短的時間,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京城。他終於回到了善和里的舊宅,流著眼淚,看遍每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舊居,撫摸著老屋裡沉寂多年、蒙有灰塵的幾千冊藏書。然後,又來到郊外,跪在先人的墳前,燒香祭拜。有許多老朋友,也還是要悄悄地會上一會的。

柳宗元的期待顯然落空了。

他得到的消息是,按例擢升,但還要繼續流放,到更遠的柳州當刺史。當初寫信給他的武元衡,已經貴為當朝宰相,可是武宰相一本正經,並無半點寬宥之意。柳州比起永州,向南更遠五百里。「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柳宗元正月到京,朝廷一紙令下,三月,他就又要動身,前往柳州了。

復官無望,思歸不能,柳宗元撫筆長嘆,「賢者不得志今,必取貴於後,古之著書者皆是也」,他將志向,轉向著書為文。寄希望於朝廷已然不可行,寄希望于山水文章,或者可以尋求心靈的解脫吧。柳宗元最好的文章,都是寫於被貶之後。「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他在放逐里,實踐著屈原未竟的文章事業。《捕蛇者說》、《黔之驢》……出筆不凡,寓意無窮,一篇篇文章里滿含著對於時弊的斥喝。時局莫測,他遂與山水與結下不解之緣,《始得西山宴遊記》、《小石潭記》等小品文隨手拈來,入木傳神,韓愈評價他「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

遠在江湖礪心志,古來貶官多妙文。貶謫文化是苦澀的,卻又最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韓愈、柳宗元二人同為唐代古文運動領袖,但文章風格卻是同中有別。宋人嚴羽說:「唐人惟子厚深得騷學。」貶逐之臣屈原是他的榜樣,山水之外,柳宗元的一系列騷體文章,繼承了《離騷》中賢者失志的悲鳴吶喊;韓愈身為國子博士,學的是孔孟之道,文章里多是《論語》般崇儒復古的呼聲;還有白居易,身為左拾遺,以微言大義為重,《詩經》中溫和平實的美刺筆調,成為白氏文章主流。這三人,在元和年間,擔當了文章道義的脊樑。不過,韓愈與白居易在仕途上尚有幾次進退迴旋,最後都能「功德圓滿」,而柳宗元卻真正是「風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帶罪流放的陰影,蒙貫終生,揮之不去。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柳宗元《江雪》

他唯有在人煙稀少的遠僻之地搜奇覓秀,在丘壑林泉間尋求心靈的慰藉。他描寫的那些人跡罕至的清幽之地,也正是以景寫自身,陳幼石先生在《韓柳歐蘇古文論》中寫道,「永州那遠離京華的自然環境,山水之奇崛幾乎就是他自己被棄絕不用的美才的寫照」。這些美景沒有多少人能夠抵達,換而言之,那裡遠在廟堂的權貴集團,又有誰真正抵達到柳宗元的心靈深處?他像漁父一樣,僵坐在清冷的寒江之上。他在釣魚嗎?一半是,一半不是。

也許,他在垂釣一位賢明的君王,弔唁一個已逝的聖朝。而他在到達柳州之後,不過四五年光景,在失意悲傷的氛圍里鬱郁終日,體弱心碎,一病不起,死年四十七歲。

《詩經》以下,自古詩人多慷慨悲歌。詩歌之美與詩人現實生活的幸福程度,有時是不成正比的。相反,多是因為思想的極度苦悶而捉筆成文。

柳宗元,一個年輕的士大夫,參與了一場志在匡正時弊的「永貞革新」,卻不幸蒙冤被貶至死,實在令人心痛。那一首《江雪》,清新雋永,意境如畫,可是,若對照他的經歷,卻是無奈的垂鉤獨釣,孤舟之上,一個貶官的嘆息,一個賢者的心聲,又有誰能聽得到?

36、劉禹錫:應不向秋悲(上)

時下交通發達,旅行團生意火爆,天涯海角,桂林山水,九寨風光,諸如此地,風光旖旎,動輒就有幾萬人的旅行軍團,成群結對,不遠萬里,飛行穿梭於異地風光,遊歷祖國大好河山。然而在千年之前的唐朝,這些風景區,卻是貶謫官員們為之心驚膽戰之地。

史載,「永貞革新」的主將韋執誼,因為害怕南謫,與同事研究國家大事時,連嶺南的地圖也不敢看,「每至嶺南州,執誼遽令去之,閉目不視」。韋執誼當了宰相後,見書房掛有一圖,起先沒有注意,過幾日無意一看,竟是崖州地圖,「以為不祥,甚惡之,不敢出口」。等到革新失敗,韋執誼所要赴任的貶所,恰恰就是邊遠的崖州!韋執誼貴為宰相,而一朝跌落,淪為州縣小吏。但他當年害怕聞聽的不毛之地,如今已是遊人如織,令人神往。再又如,唐朝女子以豐滿為時尚,到了宋代,又改成以瘦為美……世間萬物,人事變遷,有如滄海桑田,歲月更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

和韋執誼一起參與「永貞革新」的劉禹錫,也經歷了這樣拋物線式的起伏跌落。不過這樣的跌落,卻是無意中成就了一位傑出的「詩豪」。劉禹錫的代表性在於,他在貶謫期間,仍然豪氣衝天,以樂觀豁達,浴火重生,成為一個健康長壽的詩人,一個幽默風趣的詩人,一個富於戰鬥精神和哲學思考的詩人。

劉禹錫起初也不是職業的文人,二十二歲時高中進士,繼而為官。因為才華出眾,被當時「永貞革新」的主將王叔文所賞識,出入禁中,所言皆「朝廷大議秘策」。

貞元末,王叔文於東宮用事,後輩務進,多附麗之。禹錫尤為叔文知獎,以宰相器待之。順宗即位,久疾不任政事,禁中文誥,皆出於叔文。引禹錫及柳宗元入禁中,與之圖議,言無不從。——《舊唐書 . 卷一百六十》

自稱是中山王劉勝後裔,曾經在淮南節度使杜佑幕府工作,甚得杜大人賞識,並薦舉入京為監察御史。應該說,劉禹錫不僅有一定的家族背景和工作經驗,還具備有較為突出的政治才能,否則不會進入革新派的核心領導層,王叔文甚至將他作為未來的宰相人選,進行栽培。王叔文作為下棋高手,也深深知道,在唐順宗登基前後,亟需一批年輕得力的後生賢人,為新政護航。

劉禹錫的才華過人,並且器宇軒昂,談吐之間,胸懷天下,應對如流,被引入禁中,視為奇葩,也就不奇怪了。

可惜唐順宗在位期間,一點也不順。他的中風不起,導致整個王朝政權也來了一次暴風驟雨式的中風。開局良好的革新局面僅維繫了半年,便告夭折。唐憲宗上任,按照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模式,迫於扶持者的壓力,不得不重新洗牌,在變革中受到衝擊的權貴勢力,露出了勝利的微笑。他們一面彈冠相慶,一面發號施令,將列入黑名單的官員一個個貶逐出京。王叔文被貶為渝州司戶(次年被賜死),王伾被貶為開州司馬(不久病死)。劉禹錫、柳宗元等人被分別貶到八個州任刺史。

執事者覺得對跟隨「二王」的八個人的處置仍舊嫌輕,仍然不足以彌補他們的心頭餘悸,於是再下詔令,再貶一層,貶劉禹錫為朗州司馬,柳宗元為永州司馬,韓泰為虔州司馬,陳諫為台州司馬,韓曄為饒州司馬,凌准為連州司馬,程異為郴州司馬,韋執誼為崖州司馬。這就是唐代歷史上著名的「二王八司馬」事件。覺得還不解恨,第二年又追加詔令,這些人擾亂朝綱,「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內」。

當初的宰相後備人選,現在成了戴罪流放的逐臣。劉禹錫的腳步邁出京城,從此開始了壯麗的文學朝聖之旅。

這一貶,就是長達二十多年。不過,劉禹錫也沒有閑著,據《舊唐書》載,他到任之後,「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詠,陶冶情性」。這樣的流放,也成了劉禹錫別有天地的文學創新之旅。當地民間多有巫祝祭神的活動,唱有各種詞調,劉禹錫覺得挺有意思,自己也參加了進來,創作了一系列群眾喜聞樂見的《竹枝詞》,諸如「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情)卻有晴(情)」。

這些膾炙人口的詩詞,很快流傳開來,直唱得一幫青年男女們眼熱心跳。再後來,巫祝們祭神吟唱的詞曲,也請劉大人也寫了,劉禹錫也樂得潑墨揮毫,立就成文,以新辭代舊文。

自古以來,歷經沉浮、命運多舛的文人,常常能寫出刻骨銘心的好作品。比如三閭大夫屈原,含悲遠走,上下求索,盡得離騷之痛。譬若南唐後主李煜,被俘後猶如虎落平川,繁華落盡,只剩滿腹苦悶惆悵。又如李清照,一個孤獨幽怨的女子,簾卷西風,與花比瘦,字字見愁。文章雖好,但生活得並不滋潤如意。他們的身份,起初並非職業文人,因為生活所迫,最後卻在文學的道路上越走越寬,甚至成為一代大家,名垂文壇。唐朝的著名詩人,相當一部分就是這樣的代表人物。

都說作家寫作要深入生活,才能寫出好文章來,劉禹錫當年身在皇城,大塊文章、鴻篇巨製能寫得出來,一旦被貶,也能寫出怡情悅性、便於歌吟的民間歌謠,「故武陵溪洞間夷歌,率多禹錫之辭也」。劉禹錫在被貶期間,無意中充當了文化使者的角色,心態之健康,可見一斑。

被貶十年後,劉禹錫奉詔回到長安。這時候,裴度等熱心人已經開始替他周旋,「復欲置之郎署」。巧的是,這年春天,長安城的玄都觀內有一大片桃園,植有桃樹千株,桃花相繼開放,景緻可觀,吸引了許多遊人。劉禹錫閑不住,和朋友們一起去看,回來忍不住寫了一首詩: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劉禹錫《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問題就出在了這首詩上。劉禹錫寫這首詩,當時只想博得友人一笑,卻不料迅速擴散,弄出了很大的動靜。當年的罪臣,出現在觀賞桃花的隊伍里,已經很扎眼,還寫了這麼一首詩,什麼意思?

那些在永貞革新之後翻身上來的一群人意識到,詩中有話,什麼意思,不是影射我們這些人嘛?人家也不示弱,趕緊拿了這首詩,報告上去。這首語焉不詳的詩送呈上去,立即招致了強烈的反應。

其時,唐憲宗正在為吳元濟造反之事煩心不已,聽說了這件事後,好不惱火,於是有司將這首詩鑒定為「語涉譏刺」。結論是,劉禹錫在京城不能呆,還得再貶,貶到更遠的播州。

(未完待續)

36、劉禹錫:應不向秋悲(下)

和劉禹錫一起遠貶的,還有他的好朋友柳宗。柳宗元被貶柳州,不過聽說劉禹錫要貶到更遠的播州,而且上有八十多歲的高堂老母,聯想到自己母親的死於貶所,上書堅決請求與劉禹錫替換任所。裴度也幫助說了好話,好不容易,劉禹錫才得以到近一點的連州當刺史。

郎州司馬十一年,連州刺史七年,再接著轉到了夔州當了五年刺史。二十三年,劉禹錫幾乎是創下了中國文官的貶期之最。對於從政者而言,仕途的失落無疑於最大的打擊,況且他又是唐憲宗下詔不得重新起用的對象,其內心的苦悶可想而知。

令人感到驚奇和振奮的是,挫折不但沒有擊垮劉禹錫,相反,倒使他變得更為堅強和自信。劉禹錫是一個豁達之人。他與好友柳宗元不一樣,柳宗元同樣被貶,但失意消沉,憂心勞神,四十幾歲便歿於貶所。中國文官的貶謫之路,幾乎都是一路哀歌,有許多人因為禁不起精神失落與生活窘迫的打擊,意志消沉,頹廢沉淪,時間不長就失意而死。柳宗元堅持了十四年,就再也堅持不了。

不過,劉禹錫堅持下來了,而且,他生於唐代宗大曆年間,成長於唐德宗年間,輝煌於唐順宗年間,自貶謫之年算起,他從憲宗朝又堅持到穆宗朝,再到敬宗、文宗,一直堅持到唐武宗會昌二年,身跨七朝,最後直到古稀之年逝世,可以算得上是一位長壽詩人。

憲宗一朝,是劉禹錫最艱難的日子。左岸沉淪,右岸豁達,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挫而不頹、挫而不廢、挫而愈堅、挫而愈勇。他照樣寫他的文章,看他的山水。

好運姍姍來遲。從公元805年被貶,到公元828年,時隔二十多年,當初的年輕人,已經熬成了一個年近花甲的老翁。

劉禹錫又回到了京城。不過,這時的他,已經不是戴罪之身,已經成為集賢殿的大學士了。

轉眼又到了春天。劉禹錫忽然心有所動,興緻勃勃的要去看桃花,重遊玄都觀。這一回,他看到的不是滿眼芳菲,昔日桃園已經面目全非,但見滿目蕭條。劉禹錫不禁感慨萬千,又作了一首詩: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劉禹錫《再游玄都觀》

好一個黑色幽默的劉郎!

好在唐憲宗已死去多年,朝廷政局已經重新洗牌,否則這樣大膽的戲言,非得再吃苦頭不可。

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這時的劉禹錫,也已並非當年的毛頭小子,歷經磨難,他已寵辱不驚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言下之意是,誰又能富貴權威一萬年?

當年結束長達二十多年的貶謫生涯時,劉禹錫和白居易同返洛陽,在揚州見面。酒宴之上,香山居士即興作了一首為之惋惜的感傷詩,「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可是,劉禹錫卻回了一句,「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可以想見,昂頭揚脖的劉禹錫,有多麼的可愛!人生總是充滿著矛盾與困惑,劉禹錫的內心世界裡,又何嘗不充滿著傷感與辛酸,但他不甘沉淪,在《浪淘沙》里給出了一條勉勵自己、擲地有聲的座右銘: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劉禹錫《秋詞》

劉禹錫的堅持與豁達,為自己贏得了時間和空間。歷經種種難以言說的苦楚,到了晚年,劉禹錫終於回到長安,過上了安謐的生活,活到七十一歲壽終。

晚年時期,白居易與劉禹錫相互以詩唱合,好不愜意。有一次,白居易在詩中訴說老境已至的悲苦,卻不料劉禹錫在回信中勸他,「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滿天」,樂觀的心態陶然可見,難怪白居易要稱之為「詩豪」。臨終前,劉老先生還卧在病榻上給自己立傳,並且念念不忘地給當年改革失敗的盟友王叔文以肯定和評價。為人至此,也算是盡善盡美了吧。

對於劉禹錫的文章,後世好評如潮,以為盛唐風骨,盡入文風,效法者如蘇軾、黃庭堅、徐渭、袁宏道等,不乏其人。劉禹錫有一篇《陋室銘》,寫得風趣生動,似乎是與友人談笑之間一揮而就的小品文,簡陋的居室,高尚的道德,頗有「惟存浩然氣,相共賞煙霞」的盎然意趣在內。

夜深人靜,我坐在書房內寫這篇短章時,想像他歷經霜雪、處變不驚的境遇,復又捧讀那些令人齒頰生香、頓悟猛醒的詩句,彷彿他對坐案前,不語而笑,不禁心中一動,抬頭望窗外,星光璀璨,月華如洗,好一片明凈浩渺的銀河夜空。

37、李賀:何當金絡腦(上)

騎驢與做詩,本是兩件格格不入的事情。

在唐朝偏偏有這樣的詩人,一個李氏皇族旁系遠支的落魄公子王孫,每每騎驢覓詩,自費走游山水,靈感勃發之際,遇有好句子湧出來,便隨手記下,投入身後的錦囊。待到晚上歸家,就著明明滅滅的燭亮,將囊中紙條翻倒出來,一一整理,連貫成文。這個獨立特立的寫作者,就是有「詩鬼」之譽的少年李賀。

(李賀)每旦日出,騎弱馬,從小奚奴,背古錦囊,遇所得,書投囊中。未始先立題然後為詩,如他人牽合課程者。及暮歸,足成之。非大醉、弔喪日率如此,過亦不甚省。——《新唐書 . 卷二百三》

早出晚歸,踏歌而行。李賀看上去遊手好閒,然而卻是眼觀六路,耳接八方,見到一景一事,一人一物,有所感悟,立即突發奇想,停驢寫詩。不是一氣呵成地寫完一篇,而是寫一兩句即罷,然後繼續前行。再遇到點什麼可以入墨的,就再停下。反正,他有足夠的時間。他背後的錦囊袋子里,漸漸就多了一張張紙片。那紙片上,常常是龍飛鳳舞,佳句連連。

他母親對於這樣的寫作方式,似乎並不太贊成,也許是少年李賀的身體,不允許他這樣勞心傷神。她在一旁心疼不已,說,吾兒何苦這樣嘔心做詩啊。

作為「韓孟詩派」 的傑出詩人,李賀的身世,與「初唐四傑」有許多相似的地方。

在年少才高方面,他與駱賓王有同樣的記載。駱賓王七歲賦詩詠鵝,李賀也是少年早慧,,據《唐才子傳》介紹,「七歲能辭章,名動京邑」。年幼時就名動京華,有如神童,而且《新唐書》里也提及,大詩人韓愈和好朋友皇甫湜曾經見到李賀的詩,奇之而未信,兩人很驚訝,尤其是韓愈,不知小李賀是古人還是今人,當聽說此兒只才七歲,十分驚奇,約了好友一起登門求證。高軒馬車自門前停下,小李賀開門迎接貴賓,被要求當場作詩一首:

華裾織翠青如蔥,金環壓轡搖冬瓏。馬蹄隱耳聲隆隆,入門下馬氣如虹。雲是東京才子,文章鉅公。二十八宿羅心胸,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元精炯炯貫當中。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李賀《高軒過》

才氣過人,文筆老到,令韓愈折服不已。

這則溫情看望的故事,一直被視為文壇美聞。而實際情況是,李賀七歲時,韓愈不過才登進士第五年,正在汴州宣武節度使董晉幕為觀察推官,官職一般,何來豪華氣派的高軒?真實的情況是,李賀到十八歲時,赴京趕考途中,到洛陽拜謁文滿天下的國子博士韓愈,韓愈看了李賀帶來的在小毛驢上作就的許多詩篇,比如那首十分有名的《雁門太守行》,以「黑雲壓城城欲摧, 甲光向日金鱗開」開頭,氣勢磅礴,文辭優美,迥異他人,十分驚訝。在這期間,韓愈到李賀下榻的臨時住所去看望,倒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初唐四傑」之一的楊炯官至七品而止,李賀也是位居下僚,甚至不得參加科舉考試。青年時期的李賀,也希望通過一番努力,魚躍龍門,聲聞九皋,他的詩歌里,有「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的雄心壯志,也有「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的一腔熱血。那一年,他興沖沖地拜訪過韓愈,得到了很高的評價,然後興沖沖地到長安,準備應進士第。

不過,李賀這一次遇到了麻煩,原因是他父親叫李晉肅,如李賀考中進士,「晉」與「進」同音,有避名諱,因此不能參加考試。才高遭人忌憚,當事者以觸犯家諱的理由,在資格審查時設置障礙,不讓李賀參加考試,簡直匪夷所思。奇怪的是,就是這樣荒唐的事情,還是引起了很大的爭論,毀之者堅稱不可。不得參加進士考試,這成了閉塞詩人用武之地、幾乎令人絕望的酷刑。

關於名諱的問題,唐太宗李世民就曾經說過:「近代已來,兩字兼避,廢闕已多,率意而行,有違經典。其官號、人名、公私文籍,有『世民』兩字,不連續者,並不須諱。」韓愈也曾為李賀鳴不平,說「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

可縱是韓愈雄辯滔滔,仍然無法挽回。李賀終究未能如願一博。一生不得志,懷才不遇賢達,往往是古代文人最大的心理障礙,也成了抒發內心積怨的最大題材。

後來,李賀只勉強當了一個九品的奉禮郎的小吏。「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命運從此將他推入暗不見天日的深淵。試想一下,若是一隻鳥兒折翅淋羽,不能翱翔於空,它能做些什麼?若是將一個好端端的人終日置於幽深的暗室,他能做些什麼,想些什麼呢?李賀所能做的,惟有飲酒作詩,聊以自遣。恍恍惚惚,少年心事,恰如滿天愁雲,黑雲壓城,不見散日。李賀比起楊炯,官場更不如意。(未完待續)

37、李賀:何當金絡腦(下)

盧照鄰年輕時就卧病辭官在家,李賀也是瘦弱不堪。

史載,李賀長相奇特,「纖瘦」、「通眉」,「長指爪」,生來就病體纏身。他在老家昌谷發憤讀書時,常常是「蟲響燈光薄,宵寒葯氣濃」;在出門離家三年寫給弟弟的信中,自稱一身「病骨」;黯然離開長安時,也是「還車載病身」,加之讀書辛勞,特別是憂鬱成疾,使得年輕的李賀早早地白髮染頭,「日夕著書罷,驚霜落素絲」,「葛衣斷碎趙城秋,吟詩一夜東方白」,「歸來骨薄面無膏,疫氣沖頭鬢莖少」,不僅頭髮花白,而且脫髮似乎已經到了很嚴重的地步。文字工作是一項費心費腦的勞動,常常一坐半晌,需要相當的體質才行,如果不注意鍛煉身體,時間一長,各種病症相繼而來,腰肌勞損、頸椎僵硬、視力不佳、消化不良,乃至焦慮失眠,損耗很大。李賀的一生愁病,使得他的文章中,也就經常出現這樣的疾病暗示詞語。

最讓李賀愁眉不展的,還是仕途失意的打擊。儘管韓愈深為激賞,「於縉紳之間每加延譽,由此聲華籍甚」,但這似乎更加重了他的失落感。幾年之後,他拖著疲憊而脆弱的病體,含著眼淚,離開了京城。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

既是成了命運的棄兒,但李賀的才華並不因此而萎縮而枯竭。與李白一樣,李賀也有著非凡的想像力,浪漫的情懷,不過,更多的卻是黑暗裡的思索,困境里的吶喊,秋風裡的悲歌。在他的筆下,也有一個色彩斑斕、光怪陸離、奇詭冷艷的幻境世界,有學者曾經做過統計,李賀文中涉及色彩的詞佔到百分之三,就連王維也只是他的一半。

李賀的文中多是冷艷的色調,並且「鬼氣」陰森,諸如「鬼語灑空草」,「秋墳鬼唱鮑家詩」,「鬼燈如漆點松花」,「呼星召鬼歆杯盤」……鬼與死亡的意象,常常出現在他的語境中。這不能不讓人驚駭,一個年紀輕輕的詩人,本該在明媚的青春里放歌,卻發出與年齡不相稱的——對於人生、命運、生死等問題的沉重思考。

等待著李賀的,似乎只有迅速來臨的死亡。李賀沒有經得起科舉禁考的沉重打擊,從此沉淪,身陷沉痾,死年只有二十七歲。只留詩名在人間。

李賀與「初唐四傑」的王勃,共同點更多。王勃小時候也是出了名的神童,九歲著書指出《漢書》瑕疵。李賀七歲名動京邑。兩人寫作尋求靈感的方式,也是曲異同工。王勃寫作時打腹稿,《唐語林》中說他「先令磨墨數升,飲酒數杯,以被覆面而寢。既寤,援筆而成,文不加點」。而李賀寫作之前,則是目中無人如夢遊之狀,凡吐三次,立就成文。樣子都有點嚇人。王勃因一篇文章失意,李賀因一次考試沉淪,皆不得志。最可嘆的是,兩人都是才長命短,差不多的青春年華,就棄世而去。又如賈誼,也是天縱之才,二十三歲就憂傷而死。莫非是,上蒼命他們送來了美言妙語,復又收回?

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態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陊殿,梗莽邱壟,不足為其怨恨悲愁也;鯨吸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幻荒誕也。——杜牧《李長吉歌詩敘》

李賀歿後多年,殘存的詩集引起晚唐兩位大詩人的注意。杜牧為其作序,李商隱為之作傳,可謂隆重之至。李商隱在傳記中講了一個小故事,說李賀臨死前曾有升天為天帝當差寫新樓記的夢境。《太平廣記》亦說李賀死後,某日夢託夢給母親,說自己在凡間不受重用,天帝召他上天作《白玉樓》記了。李商隱在傳記中聽聞其事,發出「上果有帝耶」的質疑,然後話鋒一轉,將「帝獨重之(李賀),而人反不重耶」的詰問,重重地拋向世人。杜牧則在詩敘的末尾,闡述了這樣一個觀點:「世皆曰:『使賀且未死,少加以理,奴僕命騷可也』」。如果李賀不死,那麼他那凄清艷絕的文字,再經過時間的歷練,可以直追《離騷》了。

一切皆因為李賀過早地離世,而成為一種猜想。

這個天才,自有他百倍於別人的勤奮筆耕,病體下纖細華麗的語言,以及離奇絕塵的人生哀愁,所有這一切,造就了一個天才的迅速成長和迅速衰亡吧。

李賀大約生前喜馬,曾作過關於馬的組詩共有二十三首。我最喜其中的一首:「大漠沙似雪,燕山月似鉤;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明快清澈,曉白流暢,他希望駕著一匹套著黃金籠頭的駿馬,迎著秋風,意氣風發地行走在無垠的大漠上。

這匹馬兒,雖然同李賀一樣的瘦弱,可是你再敲敲這匹瘦馬的脊樑,卻是鐵骨錚錚,猶自帶著青銅一般的鏗鏘音質!李賀正是憑著他的天才,完成了這一跨越人生的激情想像,成為唐朝詩人中一匹御風而行的千里馬。

38、賈島:僧敲月下門(上)

唐詩的繁榮,究其原因,不光有自上而下的興趣喜好,以文取士的激勵機制,以文會友的文化傳承,更為重要的一點,得益於唐詩是一種開放的、大眾化的文體,帝王將相,秀才淑女,平民布衣,兼容並包,來者不拒,甚至是參禪悟道的宗教人士,也都可以欣然加入。

詩僧賈島,一個半僧半俗的寒酸文人,也憑藉其獨特的詩文佳作,躋身詩林,自成一家。

《唐才子傳》提到,晚唐時的李洞,對賈島的詩作佩服得五體投地,奉之為佛,「常持數珠念賈島佛,一日千遍」,成了典型的賈島迷,遇到有喜歡賈詩的人,他一定要手錄其詩,贈之,並且嘴裡叮嚀復叮嚀:「此無異佛經,歸焚香拜之。」生怕別人對賈島的文章有絲毫褻瀆與不敬。

李洞這樣的追星族,不光仰慕,還挑了賈島詩中的警句五十聯,與其他唐人警句十五聯,合集為《詩句圖》,自為序,大力推播。

賈島起初也是一介文士。覺得學得差不多了,就去考試,滿懷信心地邁身皇城。在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的應試儒生中,夢想著擷取桂冠,一舉成名,然後封官進爵,有所建樹,這幾乎是中國文人一個普遍且真切的謀生規劃。

(賈)島,字閬仙,范陽人也。初,連敗文場,囊篋空甚,遂為浮屠,名無本。來東都,旋往京,居青龍寺。 ——《唐才子傳》

舊時科舉,成就的是極少數幸運兒,更多的人屢屢遭受名落孫山的打擊。賈島的考試並不順利,「連敗文場,囊篋空甚」,可以想見,一考再考,不但沒有考出功名,反而考得滿身疲憊,帶來的銀子,全都花在了吃飯、住宿、交通上了。更為要命的是,賈島久考不舉,心有怨言,遂作了一首《病蟬》詩:「病蟬飛不得,向我掌中行。拆翼猶能薄,酸吟尚極清。露華凝在腹,塵點誤侵睛。黃雀並鳶鳥,俱懷害爾情。」

意思很明顯,自己彷彿是一隻滿腹才華的病蟬,而那些黃雀、鳶鳥一樣的權貴老爺們,並不能賞識,還心存不善,百般迫害。

這首諷刺詩一經發表,立即引起軒然大波,那些「黃雀」和「鳶鳥」覺得賈島簡直是瘋了。不過他們也不甘示弱,立即對這樣的「病蟬」採取了強制措施,將他與其他的幾個口出狂言、擾亂考場的文士定性為「舉場十惡」,加以貶斥。

夢想金榜題名,卻不料到頭來因為一首詩,引起權貴大怒,結果黯然離場,賈島心灰意冷,不禁仰天長嘆。

失意之下,「遂為浮屠」,賈島乾脆心一橫,入了佛門,穿起了袈裟,與另一個堂弟無可一起做了和尚,法名無本。

即使當了和尚,賈島仍是身在佛門心在詩,研讀不輟。青燈黃卷,晨鐘暮鼓,這是一段特殊的生活經歷,使他有足夠的時間將禪味浸入詩中。縱觀中國歷代大儒,有許多都是晚年崇佛,他們由儒入佛,從諸子百家到參悟佛經,有時可以打通人生的思想芥蒂,站在更為高遠的時空境界里看淡事物,拔地而起,自成一尊。

寺廟的生活,讓失意書生賈島漸漸冷靜下來,也許人生還不僅僅是求官一途,也許還有別樣的柳暗花明,玄之又玄,不可言說。佛寺的清靜,為賈島的讀書,提供了一個全新的環境。後來,在賈島的詩中,不乏有漸修頓悟的禪機妙語,夾雜其間,生色許多。

環境的改變,導致了心態的轉變。賈島的急性子,開始慢慢平息下來。若干年後,他隨便寫了一首《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淺淺隨意的句子,蘊涵著咀嚼無窮的詩意禪境。

賈島不能算是潛心研佛的高僧,卻是一個刻苦好學的詩人,作詩簡直到了痴痴迷迷的地步。一日騎驢,滿街遊走,驢走驢的路,他構他的思。賈島一旦思考起來,便進入了滿心皆詩、不見其他、高度自由的精神世界,哪怕是王公貴人走在前面,也渾然不覺。

時值深秋,落葉正黃,「落葉滿長安」一吟而出,想了許久,不得對,猛然間靈感勃發,得「秋風吹渭水」為對。這一下,可把賈和尚高興得不行,大約是一拍腿一聲喝,連人帶驢,衝撞了長安市的行政長官劉棲楚先生的大駕。結果被關了一夜,才被放了出來。

閩國揚帆去,蟾蜍虧復團。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此地聚會夕,當時雷雨寒。蘭橈殊未返,消息海雲端。——賈島《憶江上吳處士》

關了一夜,他也沒有閑著,結果關出了一首名作,值得。尤其是「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一聯,成了經典名句。

(未完待續)

38、賈島:僧敲月下門(下)

對於文學創作的態度,賈島是嚴肅認真的,以苦吟詩人著稱。

苦吟二字,直白地說,頗有些書獃子氣。不過賈島比書獃子更甚,誠如他自己所說,「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他要是一天不作詩,便覺心中荒蕪,宛如廢井,可以想見對於創作是如何的勤勉了。

好友王建說他「盡日吟詩坐忍飢」,肚子挨餓不算,有時騎驢出去,只顧著吟詩,驢放到田裡也不知跑哪兒去了。寫作的時候,冥思苦想,心中有詩,目中無人,注意力高度集中,因此,衝撞冒犯大駕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也就不足為奇了。

有一回,還是賈島,還是騎驢,還是在路上冥思苦想。剛剛去了一趟個幽靜的去處,想用詩來表述,想了一句「鳥宿池邊樹」,又想了一句,「僧推月下門」,不過用「推」字還是用「敲」字更好呢,賈和尚神遊象外,揣摩半天,也不能定論。

結果,驢蹈覆轍,又衝撞了長安市的一位大官。這一次,冒犯的是當時的京兆尹——詩壇領袖韓愈先生。不僅撞出了答案,而且撞出了一段佳話,甚至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與韓愈相遇,成了賈島一生中重要的轉折點。當時的情況是,賈島衝撞了韓愈的車隊,左右將他帶到跟前。韓愈比那起位劉棲楚大人,說話做事還要人性化一點,詢問緣由,聽說因為吟詩所致,態度和藹,並且一起商榷,說,用「敲」門更佳。不但沒有關押責罰,還「並轡歸,共論詩道,結為布衣交」。

和韓愈交朋友,是賈島不曾奢望的。他的堂弟無可隱居修行,終成高僧,賈島卻被韓愈勸說還了俗,做起了專職詩人。韓愈對他十分器重,將其與孟郊並重,有詩曰:

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風雲頓覺閑。天恐文章渾斷絕,再生賈島在人間。

按照韓愈一生中對於佛教的態度來看,他一直堅持反佛主張,甚至因此受到重罰。但是,韓愈反佛歸反佛,卻始終與僧道保持著密切的交往。韓愈對賈島,也像對待孟郊的態度一樣,百般照顧,賈島的生活不好,「身上衣頻寄,甌中物亦分」,無私援助。而且對於賈島的名言警句,文章風格,也是推崇有加。

一席話,說得賈島脫掉了袈裟,復為文士,從此聲名大振。

不能不佩服韓愈的眼光,不能不佩服韓愈的影響力,幾個寒酸文士,經過他的獎掖提攜,李賀,孟郊,賈島……後來都名不虛傳,成為詩壇一景。

有一則經學者考證為失實的佳話,說是唐宣宗某日微服來到賈島寄身的寺廟,聽得樓上吟誦之聲,乘興而來,拿起賈島的詩稿覽讀。賈島可能厭煩別人打岔,也不知對方的身份,將其視為無禮的搗亂,上來便奪,嘴裡還說,瞧您這副鮮衣白胖的樣子,這些詩,哪裡是您看得懂、弄得來的東西呢?宣宗的尷尬可想而知。

其實,這段故事是牽強附會於賈島後來的無故被貶(《新唐書》載賈島「文宗時,坐飛謗,貶長江主簿」)。如此對待皇帝,態度傲慢,比起當年孟浩然對唐玄宗說出「不才明主棄」,性質要嚴重得多了。若真如此,後果遠不止如此,可以說明的是,賈島文心甚深,潛心做詩,而為官一途,基本上是失敗的。

苦吟是賈島一生的寫照。他常常在路上吟詩,作為一個文化名人,畢竟受到社會名流的知曉,可他有時遇到達官貴人,仍然沉浸於他的苦吟之中,「雖逢值公卿貴人,皆不之覺也」,這樣不識時務的人,自然就會有人說他的壞話了,不就是有才嗎?有多了不起。你看不到我,我還瞧不起你呢。

賈島有一個好朋友叫姚合,是開元名相姚崇的曾孫,也擅寫詩,他曾這樣回憶賈島:「洛下攻詩客,相逢只是吟。夜觴歡稍靜,寒屋坐多深」。即便是好友之間的聚會,賈島也是勉強應付一下,就鑽進自己的屋子,吟詩去了。

在許多人眼裡,詩既不能充饑,又不能顯耀,只是寂寂於此的日日苦吟。不過,賈島一首小詩《劍客》開頭的「十年磨一劍」一句,倒是與其苦吟形象十分匹配。

據說每年初夕,賈島都要將一年之中的作品放置案上,焚香而拜。他對自己的苦心孤詣是心有贊同的。這一點,當今陝西作家賈平凹倒是和他十分相似,結婚的時候,叫妻子一同焚香拜稿紙,對於寫作的虔誠,可想而知。

唐朝的詩人賈島一生貧窮,「臨死之日,家無一錢,惟病驢、古琴而已」,想起現時不少文化名人一年數本著作,如牛淺耕,一日數千字,量大酬高,令人長嘆。依我看,不如閑來讀讀賈島。

38、賈島:僧敲月下門(下)

對於文學創作的態度,賈島是嚴肅認真的,以苦吟詩人著稱。

苦吟二字,直白地說,頗有些書獃子氣。不過賈島比書獃子更甚,誠如他自己所說,「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他要是一天不作詩,便覺心中荒蕪,宛如廢井,可以想見對於創作是如何的勤勉了。

好友王建說他「盡日吟詩坐忍飢」,肚子挨餓不算,有時騎驢出去,只顧著吟詩,驢放到田裡也不知跑哪兒去了。寫作的時候,冥思苦想,心中有詩,目中無人,注意力高度集中,因此,衝撞冒犯大駕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也就不足為奇了。

有一回,還是賈島,還是騎驢,還是在路上冥思苦想。剛剛去了一趟個幽靜的去處,想用詩來表述,想了一句「鳥宿池邊樹」,又想了一句,「僧推月下門」,不過用「推」字還是用「敲」字更好呢,賈和尚神遊象外,揣摩半天,也不能定論。

結果,驢蹈覆轍,又衝撞了長安市的一位大官。這一次,冒犯的是當時的京兆尹——詩壇領袖韓愈先生。不僅撞出了答案,而且撞出了一段佳話,甚至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與韓愈相遇,成了賈島一生中重要的轉折點。當時的情況是,賈島衝撞了韓愈的車隊,左右將他帶到跟前。韓愈比那起位劉棲楚大人,說話做事還要人性化一點,詢問緣由,聽說因為吟詩所致,態度和藹,並且一起商榷,說,用「敲」門更佳。不但沒有關押責罰,還「並轡歸,共論詩道,結為布衣交」。

和韓愈交朋友,是賈島不曾奢望的。他的堂弟無可隱居修行,終成高僧,賈島卻被韓愈勸說還了俗,做起了專職詩人。韓愈對他十分器重,將其與孟郊並重,有詩曰:

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風雲頓覺閑。天恐文章渾斷絕,再生賈島在人間。

按照韓愈一生中對於佛教的態度來看,他一直堅持反佛主張,甚至因此受到重罰。但是,韓愈反佛歸反佛,卻始終與僧道保持著密切的交往。韓愈對賈島,也像對待孟郊的態度一樣,百般照顧,賈島的生活不好,「身上衣頻寄,甌中物亦分」,無私援助。而且對於賈島的名言警句,文章風格,也是推崇有加。

一席話,說得賈島脫掉了袈裟,復為文士,從此聲名大振。

不能不佩服韓愈的眼光,不能不佩服韓愈的影響力,幾個寒酸文士,經過他的獎掖提攜,李賀,孟郊,賈島……後來都名不虛傳,成為詩壇一景。

有一則經學者考證為失實的佳話,說是唐宣宗某日微服來到賈島寄身的寺廟,聽得樓上吟誦之聲,乘興而來,拿起賈島的詩稿覽讀。賈島可能厭煩別人打岔,也不知對方的身份,將其視為無禮的搗亂,上來便奪,嘴裡還說,瞧您這副鮮衣白胖的樣子,這些詩,哪裡是您看得懂、弄得來的東西呢?宣宗的尷尬可想而知。

其實,這段故事是牽強附會於賈島後來的無故被貶(《新唐書》載賈島「文宗時,坐飛謗,貶長江主簿」)。如此對待皇帝,態度傲慢,比起當年孟浩然對唐玄宗說出「不才明主棄」,性質要嚴重得多了。若真如此,後果遠不止如此,可以說明的是,賈島文心甚深,潛心做詩,而為官一途,基本上是失敗的。

苦吟是賈島一生的寫照。他常常在路上吟詩,作為一個文化名人,畢竟受到社會名流的知曉,可他有時遇到達官貴人,仍然沉浸於他的苦吟之中,「雖逢值公卿貴人,皆不之覺也」,這樣不識時務的人,自然就會有人說他的壞話了,不就是有才嗎?有多了不起。你看不到我,我還瞧不起你呢。

賈島有一個好朋友叫姚合,是開元名相姚崇的曾孫,也擅寫詩,他曾這樣回憶賈島:「洛下攻詩客,相逢只是吟。夜觴歡稍靜,寒屋坐多深」。即便是好友之間的聚會,賈島也是勉強應付一下,就鑽進自己的屋子,吟詩去了。

在許多人眼裡,詩既不能充饑,又不能顯耀,只是寂寂於此的日日苦吟。不過,賈島一首小詩《劍客》開頭的「十年磨一劍」一句,倒是與其苦吟形象十分匹配。

據說每年初夕,賈島都要將一年之中的作品放置案上,焚香而拜。他對自己的苦心孤詣是心有贊同的。這一點,當今陝西作家賈平凹倒是和他十分相似,結婚的時候,叫妻子一同焚香拜稿紙,對於寫作的虔誠,可想而知。

唐朝的詩人賈島一生貧窮,「臨死之日,家無一錢,惟病驢、古琴而已」,想起現時不少文化名人一年數本著作,如牛淺耕,一日數千字,量大酬高,令人長嘆。依我看,不如閑來讀讀賈島。

39、杜秋娘:莫惜金縷衣(下)

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為李錡妾。後錡叛滅,籍之入宮,有寵於景陵。 ——杜牧《杜秋娘詩並序》

這首歌為杜秋娘帶來了真正的好運。三十郎當歲的唐憲宗李純愛上了這位舞姬,不僅免除了她的罪名,而且還深得寵幸。

唐憲宗在位,後宮嬪妃眾多,奇怪的是,他始終沒有冊立皇后。當時的郭貴妃,是郭子儀的孫女,她的母親又是唐代宗的女兒昇平公主,唐憲宗登基九年,仍然不立皇后,群臣都上表擁立郭貴妃為後,但他始終沒有答應。《舊唐書》載,「帝後庭多私愛,以後門族華盛,慮正位之後,不容嬖倖」,想想也是,郭氏一門,功高位重,憲宗擔心,如果立為後,干預他的隨意寵幸。直到憲宗駕崩,他的繼承人唐穆宗才冊立郭貴妃為皇太后。

杜秋娘由一個平民女子,驟為王妃(節度使寵妾),旋淪為罪民,繼而被憲宗納為皇妃,並且得寵。一波三折,起伏沉浮,與當初上官婉兒的命運何其相似。

「低鬟認新寵,窈裊復融怡」,杜秋娘沒有想到,與李錡的情緣剛盡,便開始了她真正的愛情。

這一切,似乎來得太過突然。命運有時就是這樣捉弄於人。她的丈夫被人所殺,而她現在嫁的,正是殺掉前夫的人。這個人比起前夫李錡,更加有權有勢,而且更加有威有為。愛與恨相互交織,情與仇相融並存。

年輕有為的憲宗皇帝,給了她無限的溫情與慰藉。偌大的皇城,暫時安存了一個少婦多愁善感的心靈,杜秋娘迎來了她人生中最為華美、最為安逸的歲月。

花開無多,好景不長,唐憲宗四十三歲便告「暴崩」,帶著中興大業未竟的深深遺憾離世,杜秋娘後來的生活漸漸發生變化。繼位的唐穆宗讓她以「傅姆」(保姆)身份負責照看皇子李湊。

由此也可以看出,杜秋娘在後宮中為人處世與才情,得到了後宮的普遍肯定。起碼有一點,她與郭貴妃的關係相處得較為融洽,否則,郭氏升為太后之後,威重後宮,也不會讓她負責照看自己的孫兒。

失去第二個丈夫,對於杜秋娘的打擊是可以想見的。而她必須從痛苦從解脫出來,穆宗及時地委託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給她,負責照看皇子,讓她老有所為。

漳王李湊在她的精心調教下,「有中外望」,很可能成為一代君王,誰料節外生枝,在一場剿滅宦官的失敗舉事中,漳王李湊無端被誣,以勾結宰相為名坐貶,削為庶人。

自唐穆宗以後,朝綱愈加紊亂。大唐初期精心營建的、嚴密有序的的組織機構,被藩鎮割據弄得四分五裂,心率失衡;接著是宦官亂政,勢力強大的宦官系統直接把持了軍權,廢立皇帝,已經不能由皇室和宰相來操作,有如腸胃嚴重失調;到了後來,黨爭四起,官場腐敗,有如造血的肝臟系統日漸僵化,越發不可收拾。唐穆宗死後,他的三個兒子竟然是由大小宦官們支配著輪流執政。

漳王李湊被黜為巢縣公,擊碎了杜秋娘苦心經營的希望與夢想,是她人生中的最不能承受的打擊。「嶄嶄整冠佩,侍宴坐瑤池」的生活必須結束了!眼見得朝廷中風波驟起,禍事連連,安享晚年不成,杜秋娘含淚提出,請求放歸鄉里。

「四朝三十載,似夢復疑非」。三十年的宮廷生涯,使她嘗盡了天上人間的得失沉浮。杜秋娘拄著杖,離開京城,離開那個曾經令她歡欣鼓舞的溫柔富貴鄉,令她傷心絕望的險惡是非地。

只是,當年的裙裾飄飄的天真少女,已變成白髮蒼蒼的老嫗。

回到故鄉,原先的鄰居早已改換門庭,孤獨的她,只能黯然偏居一隅,默默度過餘生。可憐當年曾經穿著金縷衣的女人,身披素服,趕著深夜,借了鄰人的織機,悄悄紡織一生的哀怨。也許,這位擅樂的老婦人,口裡還會悠悠哼起那首吟唱了一輩子的《金縷衣》,「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青春已逝,她也曾有過壯麗的人生,最後復歸於平靜。她一面勞動,一面歌唱。唯有勞動,可以撫平她那顆病弱的心靈,忘卻種種傷痛。深夜裡,幽幽的歌聲伴著機杼發出的單調而沉悶的聲響,穿透窗欞,漫向逼仄而破敗的小院……

美人遲暮,窮病將終。事隔多年,多情的才子杜牧偶爾路過金陵,聽了關於她落魄潦倒的生活近況,聞之唏噓,藉助於一樽烈酒,不吝筆墨,作了長長的《杜秋娘詩並序》,摹寫其一生情狀,發出「清血灑不盡,仰天知問誰」的浩嘆。他的好友張祜後來讀了這首詩,拍案叫絕,也做了一首《讀池州杜員外杜秋娘詩》,附之於後:「年少多情杜牧之,風流仍作杜秋詩。可知不是長門閉,也得相如第一詞。」大大誇獎杜牧的才華。

杜牧在這長達五百多言的長詩里,對這位同姓的長者婦人給予了無限的同情,復原了一個巫山滄海的傳奇故事,傳唱了一則跌宕起伏的人生序曲,恢復了一個女性詩人應有的歷史坐標。

金縷衣雖極其華貴,然而卻遠遠不及一去不返的歲月和情緣來得珍貴。杜秋娘也許早在年輕時,因為反覆吟唱,深諳其中真諦。這個女子,為了青春和愛情,吟唱了一輩子。珍惜有限的人生年華啊,她以那支洞簫,以她的人生經驗,咽咽訴說著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這時候,大唐的晚風已經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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