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涌豪談當代古詩文創作

汪涌豪談當代古詩文創作(2010-08-23 10: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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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籤: 書評文化文學古文

汪涌豪談當代古詩文創作刊於2010年7月4日《上海書評》

顧文豪在網路文學興盛之前,當代人的古詩文創作就已繁盛無比。一次詩詞大賽收到的稿件數量,就超過《全唐詩》和《全宋詞》的總和。可是這類全民賽詩會,恐怕不可避免地會降到「我走前來牛走後」的水平。復旦大學中文系的汪涌豪教授覺得,雖然古詩文在當代的際遇堪憂,但也不是全然沒有希望的。    當下有越來越多的人熱衷舊體詩文的創作,各種報刊雜誌也常開闢專欄,這能否視為古詩文的全面復興?  汪涌豪:其實愛作舊體詩文的人一直很多。若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情況,則承五十年代章士釗、葉恭綽等人的初議,1984年就成立了中國韻文學會。三年後,中華詩詞學會也告成立,並帶出各地詩社、賦協、學會或研究院紛紛出現。及至九十年代,據《中華詩詞年鑒》等統計,數量已達千餘個,發行報刊雜誌近千種,參與其中的人數以百萬計。1992年第一屆中華詩詞大賽,一次收到的稿件數量,就超過《全唐詩》和《全宋詞》的總和。近十年來,隨國學熱升溫和網路的普及,其勢更見熾盛。看看中華詩詞網、辭賦網、駢文網,還有民間及大學所編各種詩詞年選,可知作者主力已多為六七十年代生人。他們各有專攻,不乏擁躉,以致有人效舒位、汪辟疆,編成《詩壇點將錄》。雖說終究是部分人的喜好,像駢文一體,作者更少,但因其支流余裔,能為賀聯輓聯,也就進入了當代人的生活。不過,要說「全面復興」,需有合理的參照和客觀的標準,輕下結論,並不足以取信歷史。  那麼是否像有些人所說,當今古詩文創作相對而言是處在最好的時期,您是怎麼判斷的?  汪涌豪:就上述刊物之多、作者之眾、作品之富、大賽之繁,還有吟誦之廣、高峰論壇之常見,建立「當代詩詞學」的呼籲之急切,並且,凡此種種,都能得到不同年齡、職業和學歷的社會人群的響應,我認為可以這麼說。想想柳亞子1944年《舊詩革命宣言》說「舊詩必亡」,「平仄的消失極遲是五十年以內的事」,再對照今天,即使賦這樣被視為「冢中枯骨」的僻澀文體,也能引來大批作者,作品總量已過三千。主流媒體如《光明日報》還有大手筆的倡導。有的城市受到感召,拿賦作為市長禮品贈送外商。說這是自晚清以來最好的時期,也不能算太離譜。但必須指出,不管是詩、詞還是文、賦,畢竟都用文言寫作。而所謂文言,依張中行先生的說法,是只見於文並用於文的純書面語,它有一定的准入門檻。今天有多少作者達到這個門檻,其數量是否與其產出一樣多,就有得商量。我的感覺是,收穫固豐,問題也多。  您能就這些存在的問題,說得更具體些嗎?  汪涌豪:就以詩來說,我們知道,唐時白居易寫詩,老嫗能解,其實放到今天,博士未必能解,再說白氏所寫,也不盡在這一路。但今人所作舊體詩,有許多淺顯直白,詩味寡淡。其中一些離退休幹部,慣寫大好河山,鶯歌燕舞,更被譏為「老乾體」。這些詩政治正確,但述情空泛,既不知比興,又少有寄託,風格自然就談不到了。但有些遺憾,偏生數量眾而影響廣,許多人偶爾試作,居然同其聲口。如果將這些詩都算作成績,我覺得這個「最好」或「復興」就難以成立。  賦的創作也存在許多問題,總體水平不能算好。尤需指出的是,有的作品拉來歷史故事,對應當今政績,竭情稱頌,一味誇飾,視賦壇為城市的形象展示台。賦作為「藝術化的地方志」,就招來不少人反感,以為如此連篇累牘,難保不成為一場「給城市貼瓷磚的運動」。魏明倫自是當代名家,但他為重慶寫的《山城輕軌賦》,「工程屬全國之重點,項目乃中華之首例。多年籌建,巨額投資。完成前期使命,磨出先鋒人材」,除了直白的堆壘與誇耀,難見賦的精緻與淵雅。類似的情況也見於其他文體。如同為名家的余秋雨,不久前為南京鐘山風景區題寫碑文,才三百多字,招來成倍於其字數的批評,人們挖苦他「糟蹋石頭」,既是因為碑文中多「深嵌歷史而風光驚人」這樣拗口的文字,也因為他對「斥資五十億,搬遷十三村。移民兩萬餘,增綠七千畝」這類「打點江山」之舉沒商量的肯定。  還有一種現象,就是小圈子化。一些作者薄有聲名,就忙不迭相互標榜。如中華辭賦家聯合會,會員不多,機構卻繁,還弄出「神氣賦派」等多個意旨含混的體派,「十星法案」等膠固刻板的標準,並有「四傑」、「八雄」、「賦帝」、「賦帥」各色封號。那些本該稱頌揚馬的大詞,都被用來彼此吹噓了,實在有些俗濫。該會還發起「中華新辭賦駢文運動」,組織人寫「千城賦」,全不顧當下中國有沒有那麼多城市可供鋪排。至有人提出「辭賦經濟一體化」口號,為了利益,內訌不斷,更將文場弄成了名利場。錢仲聯先生生前曾感嘆吟壇「會社林立,幾欲突朱明末造而過之」,如今此風愈烈。這樣的行事,不僅不能振興古詩文,適足害了它的前程。  古詩文創作從來講究辨體,所謂「先體制而後工拙」,今人的創作在這方面似也存在不少問題。  汪涌豪:大體而言,既作舊體詩文,就應遵循既有的體式規定。可在這個問題上,有人太過隨意,以為核定字數,稍押聲韻,就是詩詞碑賦,由此引出許多爭議。其實詩從寺,尤重法,講究整(句字齊整)、儷(對偶工穩)、葉(奇偶相對)、韻(押平聲韻)、諧(平仄合格)、度(篇字劃一)的合體合格。如以對偶工穩言,就不是同性字詞相對那麼簡單。它有各種變格,意義上有互文,句法上有交股。現在許多詩,對是對了,但一味死對,太工太切,結果弄成「青山」對「綠水」這樣的死板貨,鮮有詩味。古人稱這個為「蒙館對法」,鄉塾教童子的活計。這樣也算詩,誠如朱熹所說,「一日作百首也得。」  作詞與賦也同樣。譬如賦最尚古,從字義、音節到筆法均如此。看看漢以來歷代人的創作,再結合清人如李調元等對「作賦法門」的強調,其關竅與奧妙多多,哪裡是前序後亂中間問答數語可以道盡的?但許多人只讀了歐蘇幾篇賦,就率爾操觚,有時連前序後亂的基本體式也不講。殊不知類似歐蘇賦在當時數量就少,元以後人更將其視為押韻之文。因科考的緣故、炫才的需要,他們更重視和多作的是律賦,並一直到清代,都尊此為賦之正宗。可今天有人動輒寫上幾十篇甚至上百篇,未見能遵此而行,能合理吸取其長處的也不多。殊不知,沒有這些講究的約限,下筆是很容易放濫無歸的。前及魏明倫就是因此而不能做到「斂才就法」的,余秋雨碑文之所以飽受詬病,除文字淺俗不通外,也多少與不合碑文體制有關,譬如它須用純正的文言,且前有序後有頌,等等。  比較重要的還有用韻。今人多主張「雙軌並行,今不妨古」,即既可用古韻,也可用今韻,只要一首中不串用就行。通行的《中華新韻》因此大幅減少韻部,完全取消入聲。此法看似簡便,其實誘導人用普通話押韻,是「平水韻」悉歸「新聲韻」,是單軌制。可中國之大,語音複雜而代變,普通話能否恆定為語音基準猶待討論。而古韻自擬合後,凝定已久,如吳宓所說,唐以來就是各種語言的「最大公約數」,古人不改,今人是否宜改?改後還能否保證其特有的韻味和歷史感,並不致割斷海外華人的語言習慣與文化認同?凡此都須作認真的評估。我的感覺,在未及充分討論與研究的情況下,取消「平水韻」之於詩,《詞林正韻》之於詞,《洪武正韻》之於南北曲的基準意義,不夠慎重。  說到底,創作舊體詩文要講體法,要長久的默識心誦與學養積累。僅憑清俊之才,只能做輕淺美文,作舊體詩文必不行。胡適就告訴過唐德剛,作律詩非得有幾十年的功夫。王力也說,作古詩文非熟讀幾十篇佳作並涵泳其中莫辦,這也就是古人「熟讀唐詩三百首」、「能讀千賦則善賦」之意。今人太過自信,沒讀多少,就妄言創作,如此以文緯情,用物彰志,實在有些輕躁。  當然,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唐詩與宋詩不同,古賦與律賦有別,今天古詩文創作終究還是應自開新局的。  汪涌豪:今人所作舊體詩文既是對傳統的衍展,又是當下生活的反映,當然應該自開新局,但須注意建立在有所承繼的基礎上。這方面,中華詩詞學會提出的「知古倡今,求正容變」方針甚好。知古是為求正,倡今就須容變。只有體式上守正,才能承繼傳統,浚發本原;只有辭意上開新,才能立足當下,回應時代。當日,梁啟超期待「詩界哥倫布」,提出「新意境」、「新語句」和「以古人風格入之」三原則,強調「能以舊風格含新意境」,就是此意。賦也同樣,不能像前及辭賦家聯合會那樣,以「光復廟堂文學」為目標,而應努力做到「古賦為體,今辭為用」才好。其實,這種「今辭為用」的改變過程清代已經開始。其時有開拓邊疆之舉,新疆事來,故有了《哈密瓜賦》這樣的作品;待海禁廢弛,西洋物來,又有了《自鳴鐘賦》、《阿芙蓉賦》等等。世相在變,如還只知賦枯樹、賦小園,終顯狹隘。  今天社會轉型急劇,人置身其間,常感四面受敵,八方交攻,內心的波盪,有越然於古人之上的豐富與複雜。此時創作,如再吟詠小國寡民、政教王化,顯然不切情景;再感嘆山林之遠、廟堂之高,更悖世情。而用語用典,一味「紅雨」代落花,「碧絲」代柳枝,明明走在城市快車道上,偏說花間別夢、陌上風景,就不惟陳腐,還見情偽。基於這樣的理由,當我網上讀到《非典行》、《地鐵行》這樣的詩,雖然不夠圓熟,但很喜歡。一個叫李子的作者寫了一首《鷓鴣天》:「生活原來亦簡單,非關夢遠與燈闌。馳馳地鐵東西線,俯仰薪金上下班。無病,有三餐,足堪親友報平安。偏生滋味還斟酌,為擇言辭久默然」,將都市人特有的生存狀態和心底微瀾曲曲道出,也很不錯。  現在各大學中文系都不強調培養學生的古詩文寫作能力,其他系科更不用說了,對此您又如何看?  汪涌豪:這個情況確實存在。以前說中文系不培養作家,現在有了MFA——文學寫作碩士,但還是不包括舊體詩文寫作,至於研究這種寫作就更談不到了。搞古典的以為那是今人的創作,自己管不著;搞現當代的又認為那屬於舊體文學,與自己隔著行。但早先的大學可不這樣。 「五四」以後,如陳匪石、吳梅、汪東等人都擅此道,從那時走出的宛敏灝、沈祖棻等也卓然成家。再晚些,如夏承燾、繆鉞仍間或對學生有所指點。可惜十年動亂,一切斷絕。可另一方面,學生愛好的從來就多,今天仍是。《光明日報》發過記者的調查,愛好者高達84%,遠超過喜好新詩的33%,且理科生超過文科生。只是有些遺憾,能寫的只有7%。他們很希望得到指導,但眼下提供指導的地方太少。  廣東這方面做得較好。前年,在兩屆粵港澳大學生詩詞大賽基礎上,又舉辦了第三屆,參加者擴大到台灣,規定詩依平水韻;詞依《詞林正韻》,相當正規。有意思的是,獲獎者中,中文系學生才六人,頭獎、二獎均被理科、醫科生包攬。其間透出的消息可堪玩味。去年,因省教育廳支持,中山大學又承辦了詩詞傳承與實踐暑期學校,主事者徐晉如還開詩詞寫作課,並有《大學詩詞寫作教程》。  由此我覺得,如要回應學生要求,培養這方面能力,原有的《大學語文》需要有所改變,應加強古詩文創作的內容。我所說的加強不是過去意義上的。過去我們老給學生講這首詩意境高遠那首詞體調婉約,用的儘是抽象判斷,但何謂「高遠」,又如何「婉約」,都落不到實處;如何調動故實,並因句生篇,假象出意,一系列的程式法規也基本不提,自己已先隔了一層,叫學生如何體會真切?當然,現在有的學校連《大學語文》也要取消,這我就無話可說了。  如果讓您瞻望古詩文創作的未來,您會作怎樣的展望?  汪涌豪:我想起劉師培說的話:「儷文律詩為諸夏所獨有,今與外域文學競長,惟資斯體。」早在「五四」時期,新文化陣營中就多有人「勒馬回韁寫舊詩」;全球化時代,海內外華人更常呼籲復興詩詞歌賦,再造禮樂文明。我相信,隨社會的發展與文化的進步,今後能寫舊體詩文的人會越來越多,懂得欣賞的人更會大大增加。包括將其糅合到各種文化創意產業,從廣告到動漫,前景非常廣大。當然,這一切並非出於骸骨迷戀。你想,一種文學表達既能穩定為傳統,必因其能抵及這個民族精神世界的內里。今天的中國人還繼續著這種情感與精神,所以古漢語、古詩文與現代漢語、現代詩文之間,不存在不可度越的壕塹,未必要像當年艾青所說,「大路朝天,各走半邊」。相反,它們是一體,前者更是後者的上源。我想強調,記住這一點很重要。還是在網上,有個帖子說:「如果沒了朱窗,伊人在何處懷念?沒了錦書,愁情在何處寄託?」這讓我對古詩文的未來充滿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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