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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特輯|上墳記

圖片來自網路文|張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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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奔走一年終於回到了故鄉,還是由於各種原因不能回家過年,我們的記者以及一些好朋友都懷著複雜的心情,講述了他們有關「回家過年」的故事。

以下是第六篇:《上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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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年春節前,我們一家人都要去上墳。墳頭在縣城郊外的山上。小地方不比大城市,沒有統一的墓園,縣城是被山嶺環抱的河谷,活著的人生活在中間,先人們就葬在高高的四野,左一座右一座,錯落著插在山間,像從天上墜下的冷卻了的石頭。

我們住在城市的這頭,墳山在另一頭,穿過縣城,在城郊跨過酉水橋,然後,便靠近山腳了。街道爬升,兩邊的房子稀落了起來,泥巴開始和鞋打滾,忽的一拐,路就到了野外。我們一家,父母、姐姐、我和弟弟,自從有記憶起,總是我們五個人。小的時候,對小孩子這是開心的郊遊,從山腳往上,首先經過的是一座廢棄的工廠,燒磚的煙爐口,也有冷草叢叢。穿過空無一人的廠區,跳過一條小溪,就要開始爬山,矮處是層疊的稻田,中間是枯萎了的油菜地,我還記得夏天時,金黃的油菜密密麻麻,隨風一盪,就像要把顏色潑滿一身。那時候我總是害怕,因為聽老人們說,受驚的狗是時常要竄出來的,因為油菜太密了,狗進去了也要迷了心,亂奔著找出路,要是出來時撞著人,保不定是要咬上一口。還好,冬日裡沒有這份憂心,翻過油菜地,高處是一叢叢的矮樹林,轉過一塊巨大的青岩,和青岩後一叢撐天高的青竹,就有一戶人家。那是世代住在這裡的,能想起的,是一個精瘦的矮個子老人和他的孫子,因為他們時常在我們經過時,在青岩下曬太陽。每年,家裡都會雇這個老人家幫我們砍草。從青岩到墳頭的一段路,一年四季沒人行,荒草早蓋了路,須得有人拿著砍刀一路割一路砍,清出路來,山上的老人硬朗,揮著柴刀,草上的神仙也要退避。直到幾年前,父母來找老人,才聽說他死掉了。今年再來,青岩和青竹,都還在,就是比記憶里矮舊了許多,而原來的黑瓦房卻只剩了一地土。也是,屋裡老人都不在了,長大了的年輕人又怎麼會願意住在墳山上。

繞過青竹,斜斜的往下有一條小徑,順著走到山的另一面,就通向我們家的墳冢。最先,這裡埋著我的爺爺,他死的時候,我還沒出生,所以也未見過。原來看過一張照片,大約是上世紀三十年代拍的,在省城,穿著一身長衫,黑髮油亮,倒也稱得上磊落。之前二十多年,其實一直沒關心,倒是這一次,我湊上去仔細的讀碑,「生於丁未年」,手機一查,原來是1904年。與爺爺的墓碑隔著一處十餘米的彎盪,對面的山坡上,向內凹進去的黑色岩壁,那裡葬著我的外公,他死的時候39歲,所以我更是沒有見過。倒是我的外公和爺爺,活著時互不相識從未謀面,死了卻成了親家,住了對門當鄰居。每一年,我們兩邊望望,總要感嘆這樣的事有湊巧。

上墳的事務每一年都沒有變過。拿出香燭紙錢,先點上大紅的燭,插進碑前硬地上的窟窿里,然後點香,一人三支,從父親開始,依次是母親、姐姐、我和弟弟,每人磕頭作揖,許願保佑。第三步是燒紙錢,父親用樹枝在碑前的地上畫一個圈,先給孤魂野鬼燒一疊,扔在圈外,然後再在圈內燒。我們五個人每人一垛紙錢——是將稻草打成漿再製成的,四方的一張粗黃紙,上面有些類似元寶的鏤空花紋,一面凸起,土話叫有「釘」。燒紙錢的時候,必須把有「釘」的一面朝上,扔進火里,陰間的人才能收到。但起碼有十多年,我和弟弟是不管的,往火堆里拋,熱浪一滾,火舌就卷過去了。最後,是大紅的鞭炮,將鞭炮繞著墳頭一圈,除了父親,所有人都跳著腳躲開,火星子一起,山谷里就回聲漾漾,響徹了。以前,總把這些當好玩,直到有一年,奶奶的墳起在了爺爺的旁邊。也是一年春節,我們來到山腰,對著爺爺的舊墳,奶奶的新墳,天陰風晦,我突然看見,燒紙錢的時候,父親被煙熏出淚了。

自從我和弟弟大學畢業,在外地工作,一年家裡聚得齊的日子,大半就是春節。連帶著,上墳的儀式感也越來越強,非得等到人齊了我們才上山,原先,上墳的日子是臘月二十七,為了等我們從外地趕回來,這幾年總是拖到了大年三十。陌生、愉悅、悵惘,糾葛著這些歸家之人皆有的情緒,我想,上墳的時候才是真正團聚的時候,一年中,地上的人和地下的人,互不相問,臨在一年的末尾,卻也能其樂融融。我們想起他們,他們看到我們,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都互相審視。就好像一股煙,蜷在地底了,卻要伸出手去,揪住它的伸出泥土的尾巴尖。

我們家大概也算人丁興盛。我有一個大我八歲的姐姐,一個同一天出生的弟弟,還有比同齡人的爸媽平均大上十歲的父母。在山上的時候,姐問我,看得出媽戴著假髮嗎?當時,大家蹲在一起燒紙錢,白色的紙灰被火舌拋在每個人的頭髮上,我去看,仔細的看,看出來了。怎麼戴假髮呢,我問。母親有些不好意思,說是人老了,頭頂快沒了頭髮。她又問我,是不是很難看出來?我說是。

父親沒聽我們說話,燒紙錢燒的專心,去年回家我才知道,他的牙齒落了好多顆,他不習慣戴假牙,有一側只剩了寬寬的牙槽。大人成了正兒八經的老人,我們這些小孩子也不年輕啦,姐姐眼角有了皺痕,我和弟弟也快入了中年。

春節回家,母親說,她本打算寫下一輩子經歷的事,只是寫了幾頁卻寫不下去了,我想做些鼓勵,翻來看,卻看見母親寫著,「自己已經非常認真、努力的生活著,為什麼就不被人理解呢?」作為一個以寫故事為生的人,我卻躲得有些慌忙,不願這麼窺見了母親的故事。

某種程度上,我想至親之間是不應該希圖理解的,那樣過於傲慢了。我們只需要開心,在上墳的時候。這是春節,墳山上容不得一絲懈怠和雜樣的心思,這座山有千百座墳,有千百串鞭炮連綴成「哈哈哈哈」的空音,有千百個家庭燒出千百條陰陽路,有千百個升騰的願望,沒有人不應該保持歡樂的心緒。

而且,墳山前,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最不缺的都是故事。

一個省城的紈絝子弟,因為戒鴉片被送到了窮鄉僻壤,身為會計,又因為弄丟了一隻手槍下牢入獄,這是我的爺爺;一個鄉下的苗裔,根正苗紅,卻在新時代被拋棄,病死身滅,這是我的外公;一個十來歲的少女,獨自從揚州嫁來武昌,聽說本是大戶人家的丫鬟,這是我的奶奶;兩個人在街上走,一個人踩了武鬥時埋下的地雷,另一個人被氣浪掀飛,暈暈乎乎,這是我的父親;還有我的姐姐,父母早就告訴我們,當年為了保住我們兄弟倆的讀書路,考上了高中的姐姐放棄了學業,才一輩子磕磕絆絆。

我懷著迷惘的情緒回憶舊事,因為想到它們的命運——發生過和沒發生過,並沒有什麼區別。這是我們一家人的故事,這座墳山,卻有著千百塊的碑千百樣的人,在它面前,什麼樣的講述,都意義缺缺。而墳山也終將消失,母親說,政府下了文件,墳山再也不準遷入一具棺材,這裡將是以後城市擴展的後備用地。

神話中,遠行的航船,總會在穿越暴風雨和藍鯨後,遇見海中神山。我常想,若是那座神山是一座墳山,神話會變得奇妙些么?空山寂寂,石生蒼苔,只有一隻只石頭做的眼睛。

我們,就像是坐著航船遠行,每一年春節,船晃晃悠悠擺盪到這座山前,讓我們下岸伸伸胳膊撣撣腿,看看時間之岸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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