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袖翩翩，一簾幽夢 ---夢婉瑤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燈半昏時，月半明時，空一縷余香在此，一簾幽夢。【蟾宮曲.春情】璀璨繁華的洛陽城，花團錦簇，芬芳鬥豔。自董卓叛亂以來，亂世爭雄的洛陽已褪去了它的盛裝繁華。如今，硝煙瀰漫，塵土飛揚，戰亂在這座樓宇軒昂的古都里蔓延，百姓民不聊生，流離顛肺，定格在臉上的是對戰亂的驚恐和離散的痛楚。 國雖破了，但洛陽城儀香樓里仍然一片歌舞昇平，鶯燕被酒，一群賈商官衙夾坐其間，歡呼暢飲。七弦錦瑟撥冷月，嚦嚦鶯聲作歡歌，一曲琴歌餘音落，滿樓采聲驚雷動。我懨懨的心緒，轉了身，回到樓閣內，雕紅鏤翠，氤氳的檀香幽幽地散發著紫氣，煙霧暗浮，幾縷青絲繚繞著桃木梳。我脫下那件百蝶穿花的霓裳蟬衣，換了一身香色素裙出來，鉛華褪盡，粉黛不施，輕搖絹扇，偎欄而坐。我是儀香樓里一名歌妓， 「千般愁苦欲斷腸，百般強顏做淚流」 宛如一場醒不來的幽幽夢魘。洪荒的往事已遠，恍若隔世，最初的記憶里滿是鮮血和火紅。陣陣攘攘的喧嘩聲，雜沓的腳步聲，驚心動魄的哐啷之聲厲然而起，安寧祥和家園昭示著風雨到來的傾陷。那一夜彷彿成了人間的地獄。絕望的哭聲，撕心的吶喊，我看見遠處爹爹，最後揮舞手中的劍，身體以一種優美的弧度滑下，他那如星如炬般悲憤痛徹的眼神，濃霧一樣糾結成綿密的一團，我今生都不能忘記。娘的聲音氣若遊絲，在我耳畔囑咐我要堅強活下去，她嘴角流下的鮮血，一滴，一滴，印紅了我童年的整片天空。昨日繁華一去不返。白駒過隙，轉瞬間，滄桑如是，不知數過幾度的春花秋月。我已淪為青樓賣笑名妓，在醉紙今迷的煙花酒地，夜夜笙歌，我寂寞地數著朝朝暮暮。人人都說，儀香樓的來鶯兒風華冠絕京師，色藝俱佳。多少紈絝子弟、王孫將侯為我一擲千金，甚至傾家蕩產。我自嘲地想，不過是一個煙花女子，煙花女子……夜未央，燈火通明的儀香樓大廳內坐著一位滄桑的男子，披著寬大的袍子，眸子里隱約可見剛烈與肅然，渾身散發出屬於王者的氣息，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一股霸氣，他就是曹操，亂世中的英雄。酒筵正酣，琴弦輕捻，紅袖曼舒。「停杯且聽七弦語，細捻輕攏，醉臉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紅」，我只匆匆地瞥了他一眼，揮舞著湘綠的水袖，在漫舞落花中旋轉，娉婷翩躚青影如紅，我像灼灼盛開的奪魂焰火，要用這傾城之舞，只為博君一悅。曲畢。曹操從座上起身。「好！」一身聲喝彩。他忘情走至身邊說：「跟我走，我願為你贖身。」我怦然心動，只帶走了隨身細軟，開始在曹丞相的府邸中住下。曹操常常南征北戰，肩負著一統天下的重責。我用僅有的琴藝和舞姿，來籍以報答他再造之恩。雖不是他的女人，只是一名舞姬，但畢竟是曹操將我從儀香樓里贖出身來，此生我便已註定成為他的人。「燭影搖紅一曲悲，人在紅塵任風吹。風花雪月無情物，最是消魂人不寐」深宮寂寞，我只能每夜對著銅鏡，等待他的召喚，偶爾撫琴低嘆，對影自憐。和王圖的遲到邂逅，是一種痛，根植在無奈的宿命里。翌日，我在後花園裡，纖指輕撥，七弦琴便琳琅有聲，幽幽泠泠琴聲在花園中流溢著，飄浮著。歌盡桃花，花萼上一瓣花片兀自墜落，流星的弧線，沉沉地落在我的肩上。然後一瓣、兩瓣，又一瓣，不覺中，身上已披了一層薄薄的繁花……一絲不知名的惆悵悄悄侵入我的心底，淡淡暈開，像朵有點澀苦又有點淺香的花瓣。一個男子走了過來，輕聲地問：「你是叫來鶯兒嗎？早聞你才藝雙稟。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我循聲望去，這男子一身鎧甲，手持一柄寶劍，卻有一種儒雅的神韻。淺淺的笑容，眸光溫溫地停在我臉上。「我叫王圖，是曹丞相的戰前督尉。」我心底沒來由地漾了漾，這人似曾相識，只覺得為了此情此景，我已經等了好久，心裡蔓延出糾纏的曲線。唇齒相抵輕輕念著：王圖，王圖……從那以後，我每次撫琴輕聲吟唱時已經不再如從前那般幽怨。偶爾，王圖帶我去看庭院子里染紅了半邊天的桃花，落英繽紛間，他會伸手幫我撥掉髮絲間的落花。霜降寒涼時，我亦用素帕細細為他抹去肩頭髮上的霜，為他攏聚一袖寒涼…相思若夢。把盞吟風，開始習慣牽著他的手，走過繁花落盡深深的庭院，走過月明星稀日出的黃昏。我好想知道，在他彎曲糾纏的掌紋裡面，有沒有我要的永遠。有人說，來鶯兒舞姿魅惑人心。有人說，來鶯兒是冷艷美人，遙不可及，猶如水中月，鏡中花。有人說，……那麼，你說呢？我嫵媚地笑，霞染香頰，抬頭問王圖。他說：「我只知道，你是我最想珍惜的人。」就這麼一句話，一句輕輕的許諾竟瀰漫開來，幻化成一個地久天長。我看進他的眼眸，看的很深很深，幾乎找不到出口。沉沉的眼神糾纏，我知道他能讀懂。懂我想要的只是淡茶而非烈酒，懂我偽裝的堅強。煙花女子，痴痴在花群中守侯，守侯著惜花人的採擷。有時候，王圖為軍事愁煩，宦海沉浮，思緒萬千，眼中流露出蒼涼和無奈時。我幻想他在馬上是如何指點江山，在案前又是如何的精明睿智。我貪圖的不是富貴不是靡華，只為他是位心繫百姓的蓋世英雄。翌日，曹操詳細地討論部署後，遣派王圖帶領一組人馬深入敵境，殺敵立功。臨行的前一夜，我在閨房中悶悶地撥弄著窗欄過牆桃樹，一片一片花瓣紛紛揚揚地凋零在我的指尖，沾了我一手的馨香。朱檀門扇打開，一個有力的臂彎從身後抱緊了我。是他，是他！我貪婪地依偎著這份溫暖，彷彿我此生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個擁抱，此刻，只想為他綻放出所有美麗光華。我對自己說，只要一瞬，不在乎永久。此刻你我彼此擁有攜手恩愛過，就好，就好。我帶著絲絲甜蜜縷縷幽怨在王圖的懷裡沉沉地睡去，醒來時，雞啼天曉。王圖終究錯過了深夜軍隊出發的時間。我清楚的知道，無視軍令意味著的是「滅頂之災！」軍令如山，我眼看著王圖被繩索捆綁押入大牢，只待擇日斬首示眾。我只有跪在曹操面前，寸斷肝腸。已經失去過多的言語，只是反覆地請求，願代王圖一死。曹操開始猶豫，他說：「鶯兒，如果你能夠在一月之內訓練出一班如你一樣出色的舞姬，我可以考慮。」我抬起頭看曹操，嘴角終於露出一絲凄笑。我看見他的眼中是憂鬱而絕望的神情。此後的一個月，我從營中精挑細選出來幾位具有歌舞天賦的秀麗女子。夜以繼日地進行密集式訓練，我欣慰地看著她們舞技一天天地精湛。訓練結束了，在堂皇的大殿上，我與幾位女子荷袂蹁躚，羽衣飄舞。霓裳廣帶，虛步凌波。那一刻，舊恨新愁聚上心頭，自淪落風塵，歡顏強作，脫離苦海，摯愛纏綿，繁複無緒的幽怨在輕歌曼舞中迴旋，瀲灧生姿。這夜，綻放了我一生的絢彩，舞盡所有風情。我的生命，如一現幽曇，在剎那間將絕代風華釋放到極致。驚世的容顏，在這一刻定格。一切似乎都凝滯了，我等待著曹操滿意的眼神，最終，他看著連日辛勞明顯消瘦的我，憐惜的說：「鶯兒，念在你一片真情，且訓練歌舞伎有功，將功折罪，可以不死。王圖擇日釋放，逐回家鄉，你走吧！」我也看懂了他的眼神，閃爍著對我的愛憐，對王圖的羨慕。以及暗藏的失落。我微微一笑，兩行清淚奪眶而出，滑過臉腮，凝成一顆一顆的珠子，顆顆脫了線，沉沉滾落下去……我已經愧對丞相，是他曾經將我從水深火熱的風儀樓里贖身出來，身為一代梟雄，他如何能夠容忍自己的舞姬與自己最為信任的侍衛曖昧糾葛？以後又如何統馭群下？「鶯兒自知得丞相的厚愛，此生註定辜負，鶯兒身犯重罪，難以自處，亦無顏苟活人世。」我眸子里含著無人洞察的一抹輕愁，是一種熟捻的幽涼。「為什麼這麼如此執著？」曹操語氣里滿是惋惜和不舍。「紅塵萬物，只羨花底鴛鴦，並蒂青蓮。為了愛瑩兒願做一世撲火飛蛾，亦無怨無悔。「我眸波爍爍，偷斂淚痕，心底幽幽。「唉！」曹操不由得嘆了一聲，目光迷離帶有幾分愕然，幾分灼疼，那嘆，沉沉的，落在我心底，似是雷聲碾過，那嘆，是憐惜，似是千古一嘆！他眼眸濕潤： 「想不想，見王圖最後一面？」「當我決心代他去死時，瑩兒與他的情緣已完美結束。相見不如不見。」我轉身離開的瞬間，看到曹操一雙深情的眸子，歷盡滄桑的臉上，輕輕的，滑落下一代梟雄此生的第一滴也是最後一滴眼淚。「曹丞相，如有來世，瑩兒願意做你的妻妾，即使百般寂寞暗自落淚也無悔。今生欠你一滴男兒淚，當來世再報。」 一彎冷月寂靜無聲，我抱著七弦錦琴走到洛陽城牆腳下，落身靜坐，氣息若蘭，素手按抹勾挑，揮弦指底，冰指留韻，琴音似水潺潺溢出，幽冷清絕，迴旋裊裊，凝澀之聲又似輕吟淺唱，凄慨低訴。見了多少觥籌交錯的歡場？暗拋了幾多噎淚哽腸？為紅塵交錯的情愛，為王圖，為曹操，也為我而彈。我端起琥珀色的毒酒在月光下似仙露瓊漿。將青銅杯送至唇邊，笑的凄美，然後一飲而盡。「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單薄的身影像孤傲的白牡丹，挺立，清淡。最終凋落在洛陽城門黯淡的月光下。一唇冰涼，隔世的故事碎花滿地。那一夜，洛陽城裡的牡丹花一夜謝盡，奼紫嫣紅的花瓣在凄凄的夜風中輕輕的墜落，一瓣一瓣……那一夜，血色的憂傷散滿夜空，一片，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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