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書法家書論集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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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代書法家書論集錦
鍾繇論書《用筆法》 魏鍾繇少時,隨劉勝入抱犢山學書三年,還與太祖、邯鄲淳、韋誕、孫子荊、關枇杷等議用筆法。繇忽見蔡伯喈筆法於韋誕坐上,自捶胸三日,其胸盡青,因嘔血。太祖以五靈丹救之,乃活。繇苦求不與。及誕死,繇陰令人盜開其墓,遂得之,故知多力豐筋者聖,無力無筋者病,一一從其消息而用之,由是更妙。 繇曰:「豈知用筆而為佳也。故用筆者天也,流美者地也。非凡庸所知。」臨死,乃從囊中出以授其子會,諭曰:「吾精思學書三十年,讀他法未終盡,後學其用筆。若與人居,畫地廣數步,卧畫被穿過表,如廁終日忘歸。每見萬類,皆畫象之。」 繇解三色書,然最妙者八分也。點如山摧陷,摘如雨驟;纖如絲毫,輕如雲霧;去若鳴鳳之游雲漢,來若游女之入花林,燦燦分明,遙遙遠映者矣。王羲之論書《自論書(傳)》 吾書比之鐘、張當抗行,或謂過之,張草猶當雁行。張精熟過人,臨池學書,池水盡墨,若吾耽之若此,未必謝之。後達解者,知其評之不虛。吾盡心精作亦久,尋諸舊書,惟鍾、張故為絕倫,其餘為是小佳,不足在意。去此二賢,仆書次之。頃得書,意轉深,點畫之間皆有意,自有言所不盡。得其妙者,事事皆然。平南李式論君不謝。《題衛夫人筆陣圖後(傳)》 夫紙者陣也,筆者刀鞘也,墨者鍪甲也,水硯者城池也,心意者將軍也,本領者副將也,結構者謀略也,揚筆者吉凶也,出入者號令也,屈折者殺戮也。夫欲書者,先干研墨,凝神靜思,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令筋脈相連,意在筆前,然後作字。若平直相似,狀如運算元,上下方整,前後平直,便不是書,但得其點畫耳。昔宋翼常作此書,翼是鍾繇弟子,繇乃叱之。翼三年不敢見繇,即潛心改跡。每作一波,常三過折筆;每作一點,常隱鋒而為之;每作一橫畫,如列陣之排雲;每作一戈,如百鈞之駑發;每作一點,如高峰墜石;屈折如鋼鉤;每作一牽,如萬歲枯藤;每作一放縱,如足行之趣驟。翼先來書惡,晉太康中有人於許下破鍾繇墓,遂得《筆勢論》,翼讀之,依此法學書,名遂大振。欲真書及行書,皆依此法。 若欲學草書,又有別法。須緩前急後,字體形勢,狀如龍蛇,相鉤連不斷,仍須棱側起伏,用筆亦不得使齊平大小一等。每作一字須有點處,且作餘字總竟,然後安點,其點須空中遙擲筆作之。其草書,亦復須篆勢、八分、古隸相雜,亦不得急,令墨不入紙。若急作,意思淺薄,而筆即直過。惟有章草及章程、行狎等,不用此勢,但用擊石波而已。其擊石波者,缺波也。又八分更有一波謂之隼尾波,即鍾公《太山銘》及《魏文帝受禪碑》中已有此體。 夫書先須引八分、章草入隸字中,發人意氣,若直取俗字,則不能先發。予少學衛夫人書,將謂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見李斯、曹喜等書,又之許下,見鍾繇、梁鵠書,又之洛下,見蔡邕《石經》三體書,又於從兄洽處,見張昶《華岳碑》,始知學衛夫人書,徒費年月耳。遂改本師,仍於眾碑學習焉。時年五十有三,恐風燭奄及,聊遺於子孫耳。可藏之石室,勿傳非其人也。《書論(傳)》 夫書者,玄妙之伎也,若非通人志士,學無及之。大抵書須存思,余覽李斯等論筆勢,及鍾繇書,骨甚是不輕,恐子孫不記,故敘而論之。夫書,不貴平正安穩。先須用筆,有偃有仰,有欹有斜,或小或大,或長或短。凡作一字,或類篆籀,或似鵠頭;或如散隸,或近八分;或如蟲食木葉,或如水中科斗;或如壯士佩劍,或似婦女纖麗。欲書先構筋力,然後裝束,必注意詳雅起發,綿密疏闊相間。每作一點,必須懸手作之,或作一波,抑而後曳。每作一字,須用數種意:或橫畫似八分,而發如篆籀;或豎牽如深林之喬木,而屈折如鋼鉤;或上尖如枯桿,或下細如針芒;或轉側之勢似飛鳥空墜,或棱側之形如流水激來。作一字,橫豎相向;作一行,明媚相承。第一須存筋藏鋒,滅跡隱端。用尖筆須落鋒混成,無使毫露浮怯;舉新筆爽爽若神,即不求於點畫瑕玷也。若作一紙之書,須字字意別,勿使相同。若書虛紙,用強筆;若書強紙,用弱筆:強弱不等,則蹉跌不入。 凡書貴乎沉靜,令意在筆前,字居心後,未作之始,結思成矣。仍下筆不用急,故須遲。何也?筆是將軍,故須遲重。心欲急不宜遲,何也?心是箭鋒,箭不欲遲,遲則中物不入。夫字有緩急,一字之中何者有緩急?至如「烏」字,下手一點,點須急,橫直即須遲,欲「烏」之腳急,斯乃取形勢也。每書欲十遲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齣,十起五伏,方可謂書。若直筆急牽裹,此暫視似書,久味無力。仍須用筆著墨,不過三分,不得深浸,毛弱無力。墨用松節同研,久久不動彌佳矣。崔瑗論書《草書勢》 書契之興,始自頡皇;寫彼鳥跡,以定文章。爰暨末葉、典籍彌繁;時之多僻,政之多權。官事荒蕪,勦其墨翰;惟多佐隸,舊字是刪。草書之法,蓋又簡略;應時諭指,用於卒迫。兼功並用,愛日省力;純儉之變,豈必古式。觀其法象,俯仰有儀;方不中矩,圓不中規。抑左揚右,望之若欹。獸跂鳥跱,志在飛移;狡兔暴駭,將奔未馳。狀似連珠;絕而不離。畜怒怫鬱,放逸後奇。或凌邃惴慄,若據高臨危,旁點邪附,似螳螂而抱枝。絕筆收勢,餘綖糾結;若山蜂施毒,看隙緣巇;騰蛇赴穴,頭沒尾垂。是故遠而望之,漼焉若注岸奔涯;就而察之,一畫不可移。幾微要妙,臨時從宜。略舉大較,彷彿若斯
歐陽修論書《六一論書》 蘇子美嘗言:明窗淨几,筆硯紙墨皆極精良,亦自是人生一樂。然能得此樂者甚稀,其不為外物移其好者,又特稀也。余晚知此趣,恨字體不工,不能到古人佳處,若以為樂,則自是有餘。《試筆.學書為樂》 自少所喜事多矣。中年以來,或厭而不為,或好之未厭,力有不能而止者。其愈久益深而尤不厭者,書也。至於學字,為於不倦時,往往可以消日。乃知昔賢留意於此,不為無意也。《試筆.學書消日》 學書勿浪書,事有可記者,他時便為故事。《試筆.學書作故事》 自此已後,只日學草書,雙日學真書。真書兼行,草書兼楷,十年不倦當得名。然虛名已得,而真氣耗矣,萬事莫不皆然。有以寓其意,不知身之為勞也;有以樂其心,不知物之為累也。然則自古無不累心之物,而有為物所樂之心。《試筆.學真草書》 每書字,嘗自嫌其不佳,而見者或稱其可取。嘗有初不自喜,隔數日視之,頗若有可愛者。然此初欲寓其心以消日,何用較其工拙,而區區於此,遂成一役之勞,豈非人心蔽於好勝邪!《試筆.學書工拙》 作字要熟,熟則神氣完實而有餘,於靜坐中,自是一樂事。然患少暇,豈其於樂處常不足邪?《試筆.作字要熟》 蘇子美常言用筆之法,此乃柳公權之法也。亦嘗較之斜正之間,便分工拙。能知此及虛腕,則羲、獻之書可以意得也。因知萬事有法。揚子云:「斷木為棋,革為鞠,亦皆有法。」豈正得此也。《試筆.用筆之法》 蘇子美喜論用筆,而書字不迨其所論,豈其力不副其心邪?然「萬事以心為本,未有心至而力不能者,」余獨以為不然。此所謂非知之難,而行之難者也。古之人不虛勞其心力,故其學精而無不至。蓋其幼也,未有所為時,專其力於學書。及其漸長,則其所學漸近於用。今人不然,多學書於晚年,所以與古不同也。《試筆.蘇子美論書》。 自蘇子美死後,遂覺筆法中絕。近年君謨獨步當世,然謙讓不肯主盟。往年予嘗戲謂:「君謨學書如口,用盡氣力,不離故處。」君謨頗笑以為能取譬。今思此語已二十餘年,竟如何哉?《試筆.蘇子美蔡君謨書》 余始得李邕書,不甚好之,然疑邕以書自名,必有深趣。及看之久,遂為他書少及者,得之最晚,好之尤篤。譬猶結交,其始也難,則其合也必久。余雖因邕書得筆法,然為字絕不相類,豈得其意而忘其形者邪?因見邕書,追求鍾、王以來字法,皆可以通,然邕書未必獨然。凡學書者得其一,可以通其餘。余偶從邕書而得之耳。《試筆.李邕書》 有暇即學書,非以求藝之精,直勝勞心於他事爾。以此知不寓心於物者,直所謂至人也。寓於有益者,君子也;寓於伐性汨情而為害者,愚惑之人也。學書不能不勞,獨不害情性耳。要得靜中之樂,惟此耳。《筆說.學書靜中至樂說》 夏日之長,飽食難過,不自知愧。但思所以寓心而銷晝暑者,惟據案作字,殊不為勞。當其揮翰若飛,手不能止,雖驚雷疾霆,雨雹交下,有不暇顧也。古人流愛,信有之矣。字未至於工,尚已如此,使其樂之不厭,未有不至於工者。使其遂至於工,可以樂而不厭,不必取悅當時之人,垂名於後世,要於自適而已。《筆說.夏日學書論》 昌武筆畫遒峻,蓋欲自成一家,宜共見稱於當時也。風雅寂寞久矣,向時蘇、梅二子以天下兩窮人主張斯道,一時士人傾想其風采,奔走不暇,自其淪亡遂無復繼者,豈孟子所謂「折枝之易」第不為耶?覽李翰林詩筆,見故時朝廷儒學侍從之臣,未嘗不以篇章翰墨為樂也。《雜題跋.跋李翰林昌武書》 善為書者以真楷為難,而真楷又以小字為難。羲、獻以來,遺迹見於今者多矣,小楷惟《樂毅論》一篇而已。今世俗所傳,出故高紳學士家最為真本,而斷裂之餘僅存者百餘字爾,此外吾家率更所書《溫彥博墓銘》亦為絕筆。率更書世固不少,而小字亦止此而已。以此見前人於小楷難工,而傳於世者少而難得也。君謨小字新出而傳者二:《集古錄目序》橫逸飄發,而《茶錄》勁實端嚴。為體雖殊而各極其妙,蓋學之至者,意之所到,必造其精。予非知書者,以接君謨之論久,故亦粗識其一二焉。治平甲辰。《雜題跋.跋茶錄》
蘇軾論書一、創作論 書唐氏六家書後 永禪師書,骨氣深穩,體並眾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觀陶彭澤詩,初若散緩不收,反覆不已,乃識其奇趣。今法帖中有雲「不具釋智永白」者,誤收在逸少部中,然亦非禪師書也。雲「謹此代申」,此乃唐未五代流俗之語耳,而書亦不工。歐陽率更書,妍緊拔群,尤工於小揩,高麗遣使購其書,高祖嘆曰:「彼觀其書,以為魁梧奇偉人也。」此非知書者。凡書象其為人。率更貌寒寢,敏語絕人,今觀其書,勁險刻厲,正稱其貌耳。 褚河南書,清遠蕭散,微雜隸體。古人論書者,兼論其平生,苟非其人,雖工不貴也。河南固忠臣,但有譖殺劉泊一事,使人怏怏。然余嘗考其實,恐劉泊末年褊忿,實有伊、霍之語,非譖也。若不然,馬周明其無此語,太宗獨誅泊而不問周,何哉?此殆天后朝許、李所誣,而史官不能辨也。 張長史草書,頹然天放,略有點畫處,而意態自足,號稱神逸。今世稱善草書者,或不能真行,此大妄也。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今長安猶有長史真書《郎官石柱記》,作字簡遠,如晉、宋間人。顏魯公書,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如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後之作者,殆難復措手。 柳少師書,本出於顏,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虛語也。其言心正則筆正者,非獨諷諫,理固然也。世之小人,書字雖工,而其神情終有睢盱側媚之態,不知人情隨想而見,如韓子所謂竊斧者乎,抑真爾也?然至使人見其書而猶憎之,則其人可知矣。余謫居黃州,唐林夫自湖口以書遺余,云:「事家有此六人書,子為我略評之而書其後。」林夫之書過我遠矣,而反求於予,何哉?此又未可曉也。無豐四年五月十一日,眉山蘇軾書。 書吳道子畫後 智永創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於學,百工之於技,自三代歷漢至唐而備矣。故詩至於杜子美,之文至於韓退之,書至於顏魯公,畫至於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 跋王晉卿所藏蓮華經 凡世之所貴,必貴其難。其書難於飄揚,草書難於嚴重,大字難於結密而無間,小字難於寬綽而有餘。今君所藏,抑又可珍,卷之盈握,沙界已周,讀未終篇,目力可廢,乃知蝸牛之角可以戰蠻觸,棘刺之端可以刻沐猴。嗟吧之餘,聊題其末。 論書 書必有神、氣、骨、血、肉,五者缺一,不為成書也。 論草書 書初無意於佳,乃佳爾。草書雖是積學乃成,然要是出於欲速。古人云「匆匆不及,草書」,此語非是。若「匆匆不及」,乃是平時亦有意於學。此弊之極,遂至於周越、仲翼,無足怪者。事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 跋王鞏所收藏真書 僧藏真書七紙,開封王君鞏所藏。君侍親平涼,始得其二。而兩紙在張鄧公家。其後馮公當世,又獲其三。雖所從分異者不可考,然筆勢奕奕,七紙意相發生屬也。君鄧公外孫,而與當世相善,乃得而合之。余嘗愛梁武帝評書,善取物象,而此公尤能自譽,觀者不以為過,信乎其書之工也。然其為人儻盪,本不求工,所以能工此,如沒人之操舟,無意於濟否,是以覆卻萬變,而舉止自若,其近於有道者耶? 跋山穀草書 曇秀來海上,見東坡,出黜安居士草書一軸,問此書如何?坡云:「張融有言:『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吾於黜安亦云。」他日黜安當捧腹軒渠也。 跋魯直為王晉卿小書爾雅 魯直以平等觀作欹側字,以真實相出遊戲法,以磊落人書細碎事,可謂三反。 跋錢君倚書遭遺教經 人貌有好醜,而君子小人之態不可掩也。言有辯訥,而君子小人之氣不可欺也。書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錢公雖不學書,然觀其書,知其為挺然忠信禮義人也。軾在杭州,與其子世雄為僚,因得其所書佛《遺教經》刻石,峭峙有勢不回之。孔子曰:「仁者其言也仞。」今君倚之書,蓋仞雲。將至曲江,船上灘欹側,撐者百指,篙聲石聲葷然,四頋皆濤瀨,士無人色,而吾作字不少衰,何也?吾更變亦多矣,置筆而起,終不能一事,孰與且作字乎? 跋君謨飛白 物一理也,通其意,則無適而不可。分科而醫,醫之衰也。占色而畫,畫之陋也。和、緩之醫,不知老少,曹、吳之畫,不擇人物。謂彼長於是則可也,曰能是不能是則不可。世之畫篆不兼隸,行不及草,殆未能通其意者也。如君謨真、行、草、隸,無不如意,其遺力余意,變為飛白,可愛而不可學,非通其意,能如此乎? 書張長史草書 張長史草書,必俟醉,或以為奇,醒即天真不全。此乃長史未妙,猶有醉醒之辯,若逸少何嘗寄於灑乎?仆亦未免此事。 題醉草 吾醉後能作大草,醒後自為不及。然醉中亦能作小楷,此乃為奇耳。跋文與可論草書後與可云:「余學草書幾十年,終未得古人用筆相傳之法。後因見道上斗蛇,遂得其妙。乃知顛、索之各有所悟,然後至於此耳。」留意於物,往往成趣。昔人有好章草,夜夢,則見蛟蛇糾結。數年,或晝日見之,草書則工也,而所見亦可患。與可之所見,豈真蛇耶?抑草書之精也?予平生好與與可劇談大噱,此語恨不令與可聞之,令其捧腹絕倒也。 跋懷素帖 懷素書極不佳,用筆意趣,乃似周越之險勢劣。此近世小人所作也,而堯夫不解辯,亦可怪矣。 題魯公放生池碑 湖州有《顏魯公放生池碑》,載其所上肅宗表云:「一日三朝,大明一天子之孝;問安侍膳,不改家人之禮。」魯公知肅宗有愧於是也,故以此諫。孰謂公區區於放生哉? 跋葉致遠所藏永禪師千文 永禪師欲存王氏典刑,以為百家法祖,故舉用舊法,非不能出新意求變態也,然其意已逸於繩墨之外矣。雲下歐、虞,殆非至論,若復疑其臨放者,又在此論下矣。 題筆陣圖 筆墨之跡,托於有形,有形則有弊。苟不至於無,而自樂於一時,聊寓其心,忘憂晚歲,則猶賢於博弈也。雖然,不假外物而有守於內者,聖賢之高致也。惟顏子得之。二、技法論 題二王書 筆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獻之。筆禿千管,墨磨萬鋌,不作張芝作索靖。 書所作字後 獻之少時學書,逸少從後取其筆而不可,知其長大必能名世。仆以為不然。知書不在於筆牢,浩然聽筆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為得之。然逸少所以重其不可取者,獨以其小兒子用意精至,猝然掩之,而意未始不在筆,不然,則是天下有力者莫不能書也。
跋庾徵西帖 吳道子始見張僧繇畫,曰:「浪得名耳。」已而坐卧其下,三日不能去。庾徵西初不服逸少,有「家雞野鶩」之論,後乃吧其為伯英再生。今觀其石,乃不逮子敬遠甚,正可比羊欣耳。 書張長史書法 世人見古有桃花司道者,爭頌桃花,便將桃花作飯吃。吃此飯五十年,轉沒交涉。正如張長史見擔夫與公主爭路,而得草書之法。欲學長史書,日就擔夫求之,豈可得哉? 書張少公判狀 張旭常熟尉,有父老訴事,為判其狀,欣然持去。不數日,復有所訴,亦為判之。他日復來,張甚怒,以為好訟。叩頭曰:「非敢訟也,誠見少公筆勢殊妙,欲家藏之爾。」張驚問其詳,則其父蓋天下工書者也。張由此盡得筆法之妙。古人得筆法有所自,張以劍器,容有是理。雷太簡乃雲聞江聲而筆法盡,文與可亦見蛇斗而草書長,此殆謬矣。 記與君謨論書 作字要手熟,則神氣完實而有餘韻,於靜中自是一樂事。然常患少暇,豈於其所樂常不足耶?自蘇子美死,遂覺筆法中絕。近年蔡君謨獨步當世,往往謙讓不肯主盟。往年,予嘗戲謂君謨言,學書如溯急流,用盡氣力,船不離舊處。君謨頗諾,以謂能取譬。今思此語已四十餘年,竟如何哉? 跋君謨書賦 余評近風書,以君謨為第一,而論者或不然,殆未易與不知者言也。書法當自小楷出,豈有正未能而以行、草稱也?君謨年二十九而楷法如此。知其本末矣。 跋陳隱居書 陳公密出其祖隱居先生之書相示。軾聞之,蔡君謨先生之書,如三公被袞冕立玉墀之上。軾亦以為學先生之書,如馬文淵所謂學龍伯高之為人也。書法備於正書,溢而為行、草,未能正晝而能行、草,猶未嘗莊語而輒放言,無是道也。 跋歐陽文忠公書 歐陽文忠公用尖筆干墨,作方闊字,神采秀髮,膏潤無窮。後人觀之,如見其清眸豐頰,進趨裕如也。 跋王荊公書 荊公書得無法之法,然不可學,學之則無法。故仆書盡意作之似蔡君謨,稍得意似楊風子,更放似言法華。 跋黃魯直草書 草書只要有筆,霍去病所謂不至學古兵法者為過之。魯直書。去病穿城蹋鞠,此正不學古法之過也。學即不是,不學亦不可。子瞻書。 跋秦少游書 少游近日草書,便有東晉風味,作詩增奇麗。乃知此人不可使閑,遂兼百技矣。技進而道不進,則不可,少游乃技道兩進也。 書硯 硯之發墨者必費墨筆,不費筆則退墨,二德難兼,非獨硯也。大字難結密。小字常局促;真書患不放,草書苦無法。茶苦患不美,酒美患不辣。萬事無不然,可一大笑也。三、品評論 記潘延之評予書 潘延之謂子由曰:「尋常於石刻見子瞻書,今見真跡,乃知為顏魯公不二。」嘗評魯公書與杜子美詩相似,一出之後,前人皆廢若予書者,乃似魯公而不廢前人者也。 書贈宗人鎔 宗人鎔,貧甚,吾無以濟之。昔年嘗見李駙馬璋以五百千購王夷甫,吾書不下夷甫,而其人則吾之所恥也。書此以遺生,不得五百千,勿以予人。然事在五百年外,價值如是,不亦鈍乎?然吾佛一坐六十小劫,五百年何足道哉!東坡居士。 自評字 昨日見歐陽叔弼。云:「子書大似李北海。」予亦自覺其如此。世或以為似徐書者。 題自作字 東坡平時作字,骨撐肉,肉沒骨,未嘗作此瘦妙也。宋景文公自名其書鐵線。若東坡此貼,信可謂云爾已矣。元符三年九月二十四日,游三州岩回,舟中書。 題子敬書 子敬雖無過人事業,然謝安欲使書宮殿榜,竟不敢為口,其氣節足嘉者。此書一卷,尤可愛。 題晉武書 昨日閣下,見晉武帝書,甚有英偉氣。乃知唐太宗書,時有似之。魯君之宋,呼於垤澤之門,門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聲之似吾君也!」「居移氣,養移體」,信非虛語矣。 題蕭子云書 唐太宗評蕭子云書曰:「行行如紆春蚓,字字若綰秋蛇。」今觀其遺迹,信虛得名耳。 題顏魯公書畫贊 顏魯公平生寫碑,惟《東方朔畫贊》為清雄,字間櫛化,而不失清遠。其後見逸少本,乃知魯公字字臨此書,雖大小相懸,而氣韻良是。非自得於書,未易為言此也。 雜評 楊凝式書,頗類顏行。李建中書,雖可愛,終可鄙;雖可鄙,終不可棄。李國士本無所得,舍險瘦,一字不成。宋宣獻書,清而復寒,正類李留台重而復寒,俱不能濟所不足也。蘇子美兄弟,俱太俊,非有餘,乃不足也。蔡君謨為近世第一,但大字不如小字,草不如真,真不如行也。 論君謨書 歐陽文忠公論書云:「蔡君謨獨步當世」此為至論。言君謨行書第一,小楷第二,草書第三。就其所長而求其所短,大字為小疏也。天資既高,輔以篤學,其獨步當世,宜哉!近歲論君謨書者,頗有異論,故特明之。 評楊氏所藏歐蔡書 自顏、柳氏沒,筆法衰竭,加以唐末喪亂,人物落磨滅,五代文採風流,掃地盡矣。獨楊公凝式筆跡雄傑,有二王、顏、柳之餘,此真可謂書之豪傑,不為時世所汩沒者。國初,李建中號為能書,然格韻卑濁,猶有唐未以來衰陋之氣,其餘未見有卓然追佩前人者。獨蔡君謨言書,天資天資既高,積學深至,心手相應,變態無窮,遂為本朝第一。然行書最盛,小楷次之,草書又次之,大字又次之,分、隸小劣。又嘗出意外飛白,自言有關心翔龍舞鳳之勢,識者不以為過。歐陽文忠公書,自是學者所共儀刑,庶幾如見其人者。正使不工,猶當傳實,況其精勤敏妙,自成一家乎?楊君畜二公書,過黃州,出以相示,偶為評之。世多稱李建中、宋宣獻。此二人書,仆所不曉。宋寒而李俗,殆是浪得名。惟近日蔡君謨,天資既高,而學亦至,當為本朝第一。 論沈遼米芾書 自君謨死後,筆法衰絕。沈遼少時本學其家傳師者,晚乃諱之,自雲學子敬。病其似傳師也,故出私意新之,遂不如尋常人。近日米芾行書,王鞏小草,亦頗有高韻,雖不逮古人,然亦必有傳於世也。 與米元章札 某啟。嶺海八年,親友曠絕,亦未嘗關念。獨念吾元章邁往凌雲之氣,清雄絕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時見之,以洗我積年瘴毒耶!今真見之矣,余無足言者。不二。
黃庭堅論書 《蘭亭敘草》,王右軍平生得意書也。反覆觀之,略無一字一筆不可人意,摹寫或失之肥瘦,亦自成研,要各存之以心會其妙處爾。---《跋蘭亭》 《蘭亭》雖是真行書之宗,然不必一筆一畫以為準,譬如周公、孔子,不能無小過,過而不害其聰明睿聖,所以為聖人。不善學者即聖人之過處而學之,故蔽於一曲,今世學《蘭亭》者多此也。魯之閉門者曰:「吾將以吾之不可學柳下惠之可。」可以學書矣。—《跋蘭亭》 余在黔南末甚覺書字綿弱,及移戎州,見舊書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今方悟古人「沉著痛快」之語,但難為知音爾。李翹叟出褚遂良臨右軍書《文賦》,豪勁清潤,真天下之奇書也。---《書右軍文賦後》 右軍嘗戲為龍爪書,今不復見。余觀《瘞鶴銘》,勢若飛動,豈其遺法耶?歐陽公以魯公書《宋文貞碑》得《瘞鶴銘》法,詳觀其用筆意,審如公說。---《題瘞鶴銘後》 余嘗論近世三家書云:「王著如小僧縛律,李建中如講僧參禪,楊凝式如散僧入聖。當以右軍父子書為標準。」觀予此言,乃知遠近。---《跋法帖》 大令草法殊迫伯英,淳古少可恨,彌覺成就爾。所以中間論書者,以右軍草人能品,而大令草入神品也。余嘗以右軍父子草書比之文章,右軍如左氏,大令似莊周也。由晉以來難得脫然都無風塵氣似二王者,惟顏魯公、楊少師彷彿大令爾。魯公書今人隨俗多尊尚之,少師書口稱善而腹非也。欲深曉楊氏書,當如九方皋相馬,遺其玄黃牝牡乃得之。---《跋法帖》 余嘗評書,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至如右軍書,如《涅口經》說「伊字具三眼」也。此事要須自體會得,不可立論便興諍也。---《題繹本法帖》 王氏書法以為如錐畫沙,如印印泥,蓋言鋒藏筆中,意在筆前耳。承學之人更用《蘭亭》、「永」字以開字中眼目,能使學家多拘忌,成一種俗氣。要之右軍二言,群言之長也。---《題繹本法帖》 鍾大理表章致佳,世間蓋有數本,肥瘠大小不同,蓋後來善臨拓本耳。要自皆有佳處,兩晉士大夫類能書,筆法皆成就,右軍父子拔其萃耳。觀魏晉間人論事,皆語少而意密,大都猶有古人風澤,略可想見。論人物要是韻勝為尤難得,蓄書者能以韻觀之,當得彷彿。---《題繹本法帖》 觀江南李主手改草表,筆力不減柳誠懸,乃知今世石刻,曾不能得其彷彿。余嘗見李主與徐鉉書數紙,自論其文章筆法政如此,但步驟太露,精神不及。此數字筆意深穩。蓋刻意與率爾為之,工拙便相懸也。---《跋李後主書》 顏魯公書雖自成一家,然曲折求之,皆合右軍父子筆法。書家多不到此處,故尊尚徐浩、沈傳師爾。九方皋得千里馬於沙丘,眾相工猶笑之。今之論書者多牡而驪者也。《跋洪駒父諸家書》東坡簡札,字形溫潤,無一點俗氣。今世號能書者數家,雖規摹古人自有長處,至於天然自工,筆圓而韻勝,所謂兼四子之有以易之不與也。建中靖國元年五月乙巳觀於沙市舟中。同觀者劉觀國、王霖,家弟寂向,小子相。---《題東坡字後》 余嘗論右軍父子翰墨中逸氣破坏於歐、虞、褚、薛,及徐浩、沈傳師幾於掃地,惟顏尚書、楊少師尚有彷彿。比來蘇子瞻獨近顏、楊氣骨,如《牡丹帖》,甚似白家寺壁。百餘年後,此論乃行爾。---《跋東坡帖後》 東坡書隨大小真行皆有嫵媚可喜處。今俗子喜譏評東坡,彼蓋用翰林侍書之繩墨尺度,是豈知法之意哉!余謂東坡書學問文章之氣鬱郁芋芋發於筆墨之間,此所以他人終莫能及爾。---《跋東坡書遠景樓賦後》 少年以此增來乞書,渠但聞人言老夫解書故來也爾,然未必能別功口也。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聖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嘗為少年言,土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或問不俗之狀,老夫曰:「難言也。視其平居無以異於俗人,臨大節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平居終日,如含瓦石,臨事一籌不畫,此俗人也。」雖使郭林宗、山巨源復生,不易吾言也。---《書增卷後》 舊為陳誠老作此書,不知乃歸楊廣道已數年。余滴黔南道出尉氏,廣道持以相訪,茫然似不出余手,梵志所謂「吾猶昔人非昔人者耶」紹聖甲戌在黃龍山中忽得草書三昧,覺前所作太露芒角。若得明窗淨几,筆墨調利,可作數干字不倦,但難得此時會爾。—《書自作草後》 往時王定國道余書不工,書工不工是不足計較事,然余未嘗心服。由今日觀之,定國之言誠不謬。蓋用筆不知禽縱,故字中無筆耳。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非深解宗趣,豈易言哉!--《自評元祐間字》 東坡先生云:「大字難於結密而無間,小字難於寬綽而有餘」寬綽而有餘,如《東方朔畫像贊》、《樂毅論》、《蘭亭禊事詩敘》、先秦古器科斗文字。結密而無間,如焦山崩崖《瘞鶴銘》,永州磨崖《中興頌》,李斯《嶧山》刻秦始皇及二世皇帝沼。近世兼二美,如楊少師之正書、行、草,徐常侍之小篆。此雖難為俗學者言,要歸畢竟如此。如人眩時五色無主,及其神澄意定,青黃皂白亦自粲然。學書時時臨摹可得形似,大要多取古書細看,令入神,乃到妙處;唯用心不雜,乃是入神要路。--《書贈福州陳繼月》 凡學書欲先學用筆。用筆之法欲雙鉤回腕,掌虛指實,以無名指倚筆,則有力。古人學書不盡臨摹,張古人書於壁問,觀之入神,則下筆時隨人意。學字既成,且養於心中,無俗氣然後可以作,示人為楷式。凡作字,須熟觀魏晉人書,會之於心,自得古人筆法也。欲學草書,須精真書,知下筆向背,則識草書法,草書不難工矣。--《跋與張載熙書卷後》 元符二年三月十三日,步自張園看酥醾回,燭下試宣城諸葛方散卓,覺筆意與黔州時書李白《白頭吟》筆力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後百年如有別書者,乃解余語耳。張長史折釵股,顏太師屋漏法,王右軍錐畫沙,印印泥,懷素飛鳥出林,驚蛇人草,索靖銀鉤蠆尾:同是一筆,心不知手,手不知心法耳。若有心與能者爭衡後世不朽,則與書藝工史輩同功矣。--《論黔州時字》 近世士大夫書,富有古人法度唯宋宣獻公耳。如前翰林侍書王著書《樂毅論》及周興嗣《千字》筆法圓勁,幾似徐會稽,然病在無韻。如宣獻公能用,徐季海筆,暮年擺落右軍父子規摹,自成一家,當無遺恨矣。--《跋常山公書》 幼安弟喜作草,攜筆東西家動輒龍蛇滿壁,草聖之聲欲滿江西。來求法於老夫,老夫之書,本無法也。但觀世間萬緣如蚊納聚散,未嘗一事橫於胸中,故不擇筆墨,遇紙則書,紙盡則已,亦不計較工拙與人之品藻譏彈。譬如木人舞中節拍,人嘆其工,舞罷則雙蕭然矣。幼安然吾言乎?--《書家弟幼安作草後》
余書姿媚而乏老氣,自不足學。學者輒萎弱不能立筆,雖然筆墨各系其人工拙,要須韻勝耳。病在此處,筆墨雖工不近也。又學書端正則窘於法度,側筆取研往往工左尚病右。正書如右軍《霜寒表》,大令《乞解台職狀》,張長史《郎官廳壁記》,皆不為法度病其風神。至於行書,則王氏父子隨肥瘠皆有佳處,不復可置議論。近世惟顏魯公、楊少師特為絕倫,甚妙於用筆,不好處亦撫媚,大抵更無一點一畫俗氣。比來士大夫惟荊公有古人氣質而不端正,然筆間甚遒。溫公正書不甚善,而隸法及端勁似其為人。--《論書》 昔予大父大夫公及外祖特進公,皆學暢整《遺教經》及蘇靈芝《北嶽碑》,字法清勁,筆意皆到,但不入俗人眼爾。數十年來,士大夫作字尚華藻而筆、不實,以風檣陣馬為痛快,以插花舞女為姿媚,殊不知古人用筆也。客有惠棕心扇者,念其太朴,與之藻飾,書老杜「巴中」十詩。頗覺驅筆成字,都不為筆所使,亦是心不知手,手不知筆,恨不及二父時耳。下筆痛快沉著,最是古人妙處,試以語今世能書人,便十年分疏不下。頓覺驅筆成字,都不由筆。---《書十棕心扇因自評之》凡書要拙多於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婦子妝梳,百種點綴,終無烈婦態也。---《李致堯乞書書卷後》 予學草書三十餘年,初以周越為師,故二十年抖擻俗氣不脫,晚得蘇才翁子美書觀之,乃得古人筆意;其後又得張長史、僧懷素、高閑墨跡,乃窺筆法之妙。今來年老懶作此書,如老病人扶杖隨意傾倒,不復能工,顧異於今人書者,不紐提容止強作態度耳。--《書草老杜詩後與黃斌老》 古人有言:「大字無過《瘞鶴銘》,小字莫學痴凍蠅,隨人學人成舊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今人字自不案古體惟務排疊,字勢悉無所法,故學者如登天之難。凡學字時,先當雙鉤,用兩指相疊蹙筆壓無名指,高提筆,令腕隨己意左右。然後觀人字格則不患其難矣,異日當成一家之法焉。---《論寫字法》 近時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筆左右纏繞遂號為草書耳,不知與科斗、篆、隸同法同意。數百年來惟張長史、永州狂僧懷素及餘三人悟此法耳。蘇才翁有悟處而不能盡其宗趣,其餘碌碌耳」。---《跋此君軒詩》 心能轉腕,手能轉筆,書寫便如人意。古人工書無他異,但能用筆耳。---《論書》 草書妙處須學者自得,然學久乃當知之。墨池筆家,非傳者妄也。---《論書》 肥字須要有骨,瘦字須要有肉。古人學書學其二處,令人學書肥瘦皆病,又常偏得其人醜惡處,乃其可慨然者。---《論書》 楷法欲如快馬人陣,草法欲左規右矩」,此古人妙處也。書字雖工拙在人,要須年高手硬,心意閑澹,乃人微耳。---《論書》米芾論書《海岳名言》 歷觀前賢論書,徵引迂遠,比況奇巧,如「龍跳天門,虎卧鳳闕」,是何等語?或遣辭求工,去法逾遠,無益學者。故吾所論要在入人,不為溢辭。 吾書小字行書,有如大字。唯家藏真跡跋尾,間或有之,不以與求書者。心既貯之,隨意落筆,皆得自然,備其古雅。壯歲未能立家,人謂吾書為集古字,蓋取諸長處,總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見之,不知以何為祖也。 江南吳皖、登州王子韶大隸題榜古意盎然,我兒尹仁大隸題榜與之等。又幼兒尹知代我名書碑及手大字更無辨。門下許侍郎尤愛其小楷,云:「每小簡可使令嗣書。」謂尹知也。 老杜作《薛程慧普寺》詩云:「鬱郁三大字,蛟龍發相纏。」今有石本得視之,乃是橫勒倒收筆鋒,筆筆如蒸餅,「普」字如人握兩拳,伸臂而立,丑怪難狀。由是論之,古無真大字明矣。 葛洪「天台之觀」飛白,為大字之冠,古今第一。歐陽詢「道林之寺」,寒儉無精神。柳公權「國清寺」,大小不相稱,費盡筋骨。裴休率意寫牌,乃有真趣,不陷丑怪。真字甚易,唯有體勢難,謂不如畫算,勻,其勢活也。 字之八面,唯尚真楷見之,大小各自有分。智永有八面,已少鍾法。丁道護、歐、虞筆始勻,古法亡矣。柳公權師歐,不及遠甚,而為丑怪惡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書。 唐官誥在世為褚、陸、徐嶠之體,殊有不俗者。開元以來,緣明皇字體肥俗,始有徐浩,以合時君所好,經生字亦自此肥。開元以前古氣,無復有矣。 唐人以徐浩比僧虔,甚失當。浩大小一倫,猶吏楷也。僧虔、蕭子云傳鍾法,與子敬無異,大小各有分,不一倫。徐浩為顏真卿辟客,書韻自張顛血脈來,教顏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非古也。 石刻不可學,但自書使人刻之,已非己書也,故必須真跡觀之,乃得趣。如顏真卿,每使家僮刻字,故會主人意,修改波撇,致大失真。唯吉州廬山題名,題訖而去,後人刻之,故皆得其真,無做作凡俗之差,乃知顏出於褚也。又真跡皆無蠶頭燕尾之筆,與郭知運《爭坐位帖》,有篆箍氣,顏傑思也。柳與歐為丑怪惡札祖,其弟公綽乃不俗於兄。筋骨之說出於柳,世人但以怒張為筋骨,不知不怒張自有筋骨焉。 凡大字要如小字,小字要如大字。褚遂良小字如大字,其後經生祖述,間有造妙者。大字如小字,未之見也。 世人多寫大字時用力提筆,字愈無筋骨神氣,作圓筆頭如蒸餅,大可鄙笑。要須如小字,鋒勢備全、都無刻意做作乃佳。自古乃今,余不敏,實得之。榜字固已滿世,自有識者知之。 石曼卿作佛號,都無回互轉折之勢,小字展令大,大字促令小,是顛教顏真卿謬論。蓋字自有大小相稱,且如「太一之殿」,作四窠分,豈可將「一」字肥滿一窠,以對「殿」字乎!蓋自有相稱,大小不展促也。余嘗書「天慶之觀」,「天」、「之」字皆四筆,「慶」、「觀」字多畫,在下各隨其相稱寫之,掛起氣勢自帶過,皆如大小一般,雖真有飛動之勢也。 書至隸興,大篆古法大壞矣。篆籀各隨字形大小,故知百物之狀,活動圓備,各各自足。隸乃始有展促之勢,而三代法亡矣。 歐、虞、褚、柳、顏、皆一筆書也。安排費工,豈能垂世?李邕脫子敬體,乏纖濃;徐浩晚年力過,更無氣骨:皆不如作郎官時《婺州碑》也。《董孝子》、《不空》,皆晚年惡札,全無研媚,此自有識者知之。沈傳師變格,自有超世真趣,徐不及也。御史蕭誠書太原題名,唐人無出其右。為司馬系《南嶽真君觀碑》,極有鍾、王趣,餘皆不及矣。 智永臨集《千文》,秀潤圓勁,八面具備,有真跡。自「顛沛」字起,在唐林夫處,他人所收不及也。 字要骨格,肉須裹筋,筋須藏肉,帖乃秀潤生,布置穩,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變態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 「少成若天性,習慣若自然」,茲古語也。吾夢古衣冠人授以摺紙書,書法自此差進,寫與他人都不曉。蔡元長見而驚曰:「法何太遽異耶?」此公亦具眼人。章子厚以真自名,獨稱我行草,欲我書如排運算元,然真字須有體勢乃佳爾。 顏魯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尹仁等古人書,不知此學我書多。小兒作草書,大段有意思。 智永硯成臼,乃能到右軍。若穿透,始到鍾、索也。可不勉之! 一日不書便覺思澀,想古人未嘗片時廢書也。因思蘇之才《恆公至洛帖》,字明意殊有工,為天下法書第一。 半山莊台上多文公書,今不知存否?文公學楊凝式書,人鮮知之,余語其故,公大賞其見鑒。 金陵幕山樓隸榜,乃關蔚宗二十一年前書,想六朝宮殿榜皆如是。
翁振翼論書清代書法家翁振翼曾著一書,名為《論書近言》,書中有很多精闢的論述,至今看來仍對學書者大有裨益。如翁書中說:"晉人書似棉裹針;唐人書露鋒,如棉裹刀;宋人書有刀無棉;元人自話古淡,卻只存棉矣;今人並無棉也。"把歷代書法特點說得一針見血。翁書在談到治學態度時說:"學書無止境,工夫淺薄得半為足,能執筆便謂過人,終身無進益。""學書切勿放肆,平日工夫粗疏,一活動必走作。古人十分工夫,卻得偶然放肆;今人無一分工夫,卻須刻刻無忌憚如此。"這裡說的是一個功力問題,是說學書者一定要打好基本功,不要自己才剛剛入門就以為自己有多麼的了不起,炫耀自己的能力,這樣的人一輩子也成不了大器。打好基本功還要注意不斷的溫習法度,不能夠忘乎所以,因為你的功力不夠,一放開寫就必然會失去規範。古人是有十分工夫,偶然放開一下,所以法度不失;今人無一分工夫,卻經常肆無忌憚的胡亂書寫,這就違背了書法的創作原則了。翁書還說:"無才氣不可學書,使才氣更不可學書。"他說,沒有才氣的人雖然寫不好字,但還能遵守法度,才氣過人的人有時過於偏執自信,甚至會把精力放在追求外道上,失去了法度。所以有才氣的人需要"斂才歸法",精力集中時才能學書。"無骨氣人不可學書,終必弱俗;有火氣人不宜學書,異常浮躁,然工夫深卻能變化氣質。"意思是說,沒有志向和性格的人不可學書,這樣的人學來學去最終的書法還是軟弱無力和充滿俗氣的。而脾氣暴躁的人也不宜學書,因為學書是需要耐性和修養的。但是,只要是你的工夫下到了,書法又會反作用於人的性格,改變一個人的氣質。說來說去,還是什麼樣的人都可以學書的。蔡邕論書筆論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後書之。若迫於事,雖中山兔豪,不能佳也。夫書,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對至尊,則無不善矣。為書之體,須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木葉,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若水火,若雲霧,若日月。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矣。夫書肇於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藏頭護尾,力在字中,下筆用力,肌膚之麗。故曰: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惟筆軟則奇怪生焉。 凡落筆結宇,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勢遞相映帶,無使勢背。 轉筆,宜左右回顧,無使節目孤露。 藏鋒,點畫出入之跡,欲左先右,至回左亦爾。 藏頭,圓筆屬紙,令筆心常在點畫中行。 護尾,畫點勢盡,力收之。 疾勢,出於啄磔之中,又在豎筆緊(提)之內。 掠筆,在於趲鋒峻(提)用之。 澀勢,在於緊(馬加「訣字的右面部分)戰行之法。 橫鱗,豎勒之規,此名九勢,得之雖元師授,亦能妙合古人,須翰墨功多,即造妙境耳。
孫過庭論書--《書譜》夫自古之善書者,漢、魏有鍾、張之絕,晉末稱二王之妙。王義之云:「頃尋諸名書,鍾、張信為絕倫,其餘不足觀。」可謂鍾、張雲沒,而義、獻繼之。又云:「吾書比之鐘、張,鍾當抗行,或謂過之;張草猶當雁行,然張精熟,池水盡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謝之。」此乃推張邁鍾之意也。考其專擅,雖未果於前規,摭以兼通,故無慚於即事。評者云:「彼之四賢,古今特絕,而今不逮古,古質而今妍。」夫質以代興,妍因俗易。雖書契之作,適以記言,而淳醨一遷,質文三變,馳騖沿革、物理常然。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所謂「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何必易雕宮於穴處,反玉輅於椎輪者乎!又云:「子敬之不及逸少,猶逸少之不及鍾、張。」意者以為評得其綱紀,而未詳其始卒也。且元常專工於隸書,伯英尤精於草體,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擬草則余真,比真則長草,雖專工小劣,而博涉多優,摠其終始,匪無乖互。謝安素善尺牘,而輕子敬之書。子敬嘗作佳書與之,謂必存錄,安輒題後答之,甚以為恨。安嘗問子敬:「卿書何如右軍?」答云:「故當勝。」安云:「物論殊不爾。」子敬又答:「時人那得知!」敬雖權以此辭,折安所鑒,自稱勝父,不亦過乎!且立身揚名,事資尊顯,勝母之里,曾參不入。以子敬之豪翰,紹右軍之筆札,雖復粗傳楷則,實恐未克箕裘。況乃假託神仙,恥崇家范,以斯成學,孰愈面牆!後羲之往都,臨行題壁。子敬密拭除之,輒書易其處,私為不惡。義之還見,乃嘆日:「吾去時真大醉也。」敬乃內慚。是知逸少之比鍾、張,則專博斯別,子敬之不及逸少,無或疑焉。余志學之年,留心翰墨,味鍾、張之餘烈,挹義、獻之前規,極慮專精,時逾二紀,有乖入木之術,無間臨池之志。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資,鸞舞蛇驚之態,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槁之形。或重若崩雲,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信可謂智巧兼優,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一畫之間,變起伏於峰杪;一點之內,殊衄挫於毫芒。況雲積其點畫,乃成其字。曾不傍窺尺牘,俯習寸陰,引班超以為辭,援項籍而自滿。任筆為體,聚墨成形,心昏擬效之方,手迷揮運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謬哉!然君子立身,務修其本。揚雄謂詩賦小道,壯夫不為,況復溺思毫釐、淪精翰墨者也!夫潛神對奕,猶標坐隱之名,樂志垂綸,尚體行藏之趣。詎若功宣禮樂,妙擬神仙,猶挺埴之罔窮,與工爐而並運。好異尚奇之士,玩體勢之多方;窮微策妙之夫,得推移之奧賾。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鑒者挹其菁華,固義理之會歸,信賢達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賞,豈徒然歟!而東普士人,互相陶染。至於王、謝之族,希、瘐之倫,縱不盡其神奇,咸亦挹其風味。去之滋永,斯道愈微。方復聞疑稱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絕,無所質問;設有所會,緘秘已深。遂令學者茫然,莫知領要,徒見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或乃就分布於累年,向規矩而猶遠,圖真不悟,習草將迷。假令薄解草書,粗傳隸法,則好溺偏固,自閡通規。詎知心手會歸,若同源而異派;轉用之術,猶共樹而分條者乎!加以趨變適時,行書為要;題勒方幅,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於專謹;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情性;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為形質。草乖使轉,不能成字,真虧點晝,猶可記文。回互雖殊,大體相涉。故亦旁通二篆,俯貫八分;包括篇草,涵泳飛自。若毫釐不察,則胡、越殊風者焉。至如鍾繇隸奇,張芝草聖,此乃專精一體,以致絕倫。伯英不真,而點晝狼藉;元常不草,使轉縱橫。自茲以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專精也。雖篆、隸、草、章,工用多變,濟成厥美,各有攸宜。篆尚婉而通,隸欲精而密,草貴流而暢,章務檢而便。然後凜之以風神,溫之以妍潤,鼓之以枯勁。和之以閑雅。故可達其情性,形其哀樂。驗燥濕之殊節,千古依然;體老壯之異時,百齡俄頃。嗟乎,不入其門,詎窺其奧著也。又一時而書,有乖有合,合則流媚,乖則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務閑,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時和氣潤,三合也;紙墨相發,四合也;偶然欲書,五合也。心遽體留,一乖也;意違勢屈,二乖也;風燥日炎,三乖也;紙墨不稱,四乖也;情怠手闌,五乖也。乖合之際,優劣互差。得時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筆暢。暢無不適,蒙無所從。當仁者得意忘言,罕陳其要;企學者希風敘妙,雖述猶疏。徒立其工,未敷厥旨。不揆庸昧,輒效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風規,導將來之器識,除繁去濫,睹跡明心者焉!代有「筆陣圖」七行,中畫執筆三手,圖貌乖舛,點畫湮訛。頃見南北流傳,疑是右軍所制。雖則未詳真偽,尚可發啟童蒙,既常俗所存,不藉編錄。至於諸家勢評,多涉浮華,莫不外狀其形,內迷其理,今之所撰,亦無取焉。若乃師宜官之高名,徒彰史牒;邯鄲淳之令范,空著簾緗。暨乎崔、杜以來,蕭、羊已往,代祀綿遠,名氏滋繁。或籍甚不渝,人亡業顯;或憑附增價,身謝道衰。加以糜蠹不傳,搜秘將盡。偶逢緘賞,時亦罕窺,優劣紛紜,殆難覦縷。其有顯聞當代,遺迹見存,無俟抑揚,自標先後。且六文之作,肇自軒轅;八體之興,始於嬴政,其來尚矣,厥用斯弘。但今古不同,妍質懸隔,既非所習,又亦略諸。復有龍蛇雲露之流、龜鶴花英之類,乍圖真於率爾,或寫瑞於當年,巧涉丹青,工虧翰墨,異夫楷式,非所詳焉。代傳義之「與子敬筆勢論」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詳其旨趣,殊非右軍。且右軍位重才高,調清詞雅,聲塵未泯,翰牘仍存。觀失致一書、陳一事,造次之際,稽古斯在。豈有貽謀令嗣,道吐義方,章則頓虧,一至於此!又雲與張伯英同學,斯乃更彰虛誕。若指漢末伯英,時代全不相接,必有晉人同號,史傳何其寂寥!非訓非經,宜從棄擇。夫心之所達,不易盡於名言;言之所通、尚難行於紙墨。粗可彷彿其狀,綱紀其辭,冀酌希夷,取會佳境。闕而未逮,請俟將來。今撰執、使、轉、用之由,以怯未悟。執,謂深淺長短之類是也;使,謂縱橫牽掣之類是也;轉,謂鉤環盤吁之類是也;用,謂點畫向背之類是也。方復會其數法,歸於一途,編列眾工,錯綜群妙,舉前言之未及,啟後學於成規,窺其根源,析其枝派。貴使文約理膽,跡顯心通,披卷可明,下筆無滯。詭詞異說,非所詳焉。然今之所陳,務裨學者。但右軍之書,代多稱習,良可據為宗匠,取立指歸。豈惟會古通今,亦乃情深調合。致使摹搨日廣,研習歲滋,先後著名,多從散落,歷代孤紹,非其效歟?試言其由,略陳數意。止如「樂毅論」、「黃庭經」、「東方朔晝贊」、「太師箴」、「蘭亭集序」、「告誓文」,斯並代俗所傳,真行絕致者也。寫樂毅則情多怫鬱,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則怡懌虛無,太師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所謂涉樂方笑,言哀已嘆。豈惟駐想流波,將貽單爰之奏;馳神雎渙,方思藻繪之文。雖其目擊道存,尚或心迷義舛,莫不強名為體,共習分區。豈知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既失其情,理乖其實,原夫所致,安有體哉!夫運用之方,雖由己出,規模所設,信屬當前,差之一毫,失之千里,苟知其術,適可兼通。心不厭精,手不忘熟。若運用盡於精熟,規矩闇於胸襟,自然容輿徘徊,意先筆後,瀟洒流落,翰逸神飛。亦猶弘羊之心,預乎無際;庖丁之目,不見全牛。嘗有好事,就吾求習。吾乃粗舉綱要,隨而授之,無不心悟手從,言忘意得,縱未窺於眾術,斷可極於所詣矣。若思通楷則,少不如老;學成規矩,老不如少。思則老而逾妙,學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二時,時然一變,極其分矣。至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後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從心。故以達夷險之情,體權變之道,亦猶謀而後動,動不失宜;時然後言,言必中理矣。是以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子敬已下,莫不鼓努為力,標置成體,豈獨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懸隔者也。或有鄙其所作,或乃矜其所運。自矜者將窮性域,絕於誘進之途;自鄙者尚屈情涯,必有可通之理。嗟乎!蓋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者也。考之即事,斷可明焉。然消息多方,性情不一,乍剛柔以合體,忽勞逸而分驅。或恬憺雍容,內涵筋骨;或折挫搓卉,外曜鋒芒。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況擬不能以,察不能精,分布猶疏,形駭未檢。躍泉之態,未睹其妍;窺井之談,已聞其丑。縱慾搪突義、獻,誣罔鍾張,安能掩當年之目,杜將來之口!慕習之輩,尤宜慎諸。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勁疾,不能迅速,翻效遲重。夫勁速者,超逸之機;遲留者,賞會之致。將反其速,行臻會美之方;專溺於遲,終爽絕倫之妙。能速不速,所謂淹留,因遲就遲,詎名賞會!非夫心閑手敏,難以兼通者焉。假令眾妙攸歸,務存骨氣,骨既存矣,而遒潤加之。亦猶枝幹扶疏,凌霜雪而彌勁;花葉鮮茂與雲日而相暉。如其骨力偏多,遒麗蓋少,則若枯搓架險,巨石當路,雖妍媚雲闕,而體質存焉。若遒麗居優,骨氣將劣,譬夫芳林落葉,空照灼而無依;蘭沼漂萍,徒青翠而奚托。是知偏工易就,盡善難求。雖學宗一家,而變成多體,莫不隨其性慾,便以為姿。質直者則俓侹不遒,剛狠者又掘強無潤,矜斂者弊於拘束,脫易者失於規矩,溫柔者傷於軟緩,躁勇者過於剽迫,狐疑者溺於滯澀,遲重者終於蹇鈍,輕瑣者染於俗吏。斯皆獨行之士,偏玩所乖。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況書之為妙,近取諸身。假令運用未周,尚虧工於秘奧;而波瀾之際,已浚發於靈台。必能傍通點畫之情,博究始終之理,熔鑄蟲、篆,陶均草、隸。體五材之並用,儀形不極;象八音之迭起,感會無方。至若數畫並施,其形各異;眾點齊列,為體互乖。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准。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遲,遣不恆疾;帶燥方潤,將濃遂枯;泯規矩於方圓,遁鉤繩之曲直;乍顯乍晦,若行若藏;窮變態於毫端,合情調於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自可背義、獻而無失,違鍾張而尚工。譬夫絳樹青琴,殊姿共艷;隋珠和璧,異質同妍。何必刻鶴圖龍,竟慚真體;得魚獲兔,猶吝筌蹄?聞夫家有南威之客,乃可論於淑媛;有龍泉之利,然後議於斷割。語過其分,實累樞機。吾嘗盡思作書,謂為甚合,時稱識者,輒以引示。其中巧麗,曾不留目;或有誤失,翻被嗟賞。既昧所見,尤喻所聞。或以年職自高,輕致陵誚。余乃假之以緗漂,題之以古目,則賢者改觀,愚夫繼聲,競賞毫末之奇,罕議峰端之失。猶惠侯之好偽,似葉公之懼真。是知伯子之息流波,蓋有由矣。夫蔡邕不謬賞,孫陽不妄顧者,以其玄鑒精通,故不滯於耳目也。向使奇音在爨,庸聽驚其妙響;逸足伏壢,凡識知其絕群,則伯喈不足稱,良、樂未可尚也。至若老姥遇題扇,初怨而後請;門生獲書機,父削而子懊,知與不知也。夫士屈於不知己而伸於知己,彼不知也,何足怪乎!故莊子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老子云:「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之,則不足以為道也。」豈可執冰而咎夏蟲哉!自漢、魏以來,論書者多矣,妍蚩雜楺,條目糾紛。或重述舊章,了不殊於既往;或苟興新說,竟無益於將來。徒使繁者彌繁,闕者仍闕。今撰為六篇,分成兩卷,第其工用,名日「書譜」。庶使一家後進,奉以規模;四海知音,或存觀省。緘秘之旨,余無取焉。垂拱三年寫記。于右任論書我寫字沒有任何禁忌,執筆、展紙、坐法,一切順乎自然……在動筆的時候,我決不因為遷就美觀而違犯自然,因為自然本身就是一種美。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因為自然之波瀾以為波瀾,乃為致文。泥古非也,擬古亦非也。無古人之氣息,非也;盡古人之面貌亦非也。以浩浩感慨之致,卷舒其間,是古是我,即古即我,乃為得之。二王之書,未必皆巧,而各有奇趣,甚者愈拙而愈妍,以其筆筆皆活,隨意可生姿態也。試以紙覆古人名帖仿書之,點畫部位無差也,而妍媸懸殊者,筆活與筆死也。標準草書自序文字乃人類表現思想、發展生活之工具。其結構之巧拙,使用之難易,關於民族之前途者至切!現代各國印刷用楷,書寫用草,已成通例;革命後之強國,更於文字之改進,不遺餘力。傳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事雖細,可以喻大。且今之所謂器者,乃挾之與各國各族競其優劣,觀夫古今民族之強弱,國家之存亡,天演公例,良可畏也!然則廣草書於天下,以求製作之便利,盡文化之功能,節省全體國民之時間,發揚全族傳統之利器,豈非當今急務歟!吾國草書之興,以草篆草隸為權興。秦漢以來,其用日增,其法日進,其稱日繁,約而言之,可成三系:一曰「章草」,解散隸體粗書之者也。其為法:利用符號,一長也;字字獨立,二長也;一字萬同三長也。當時作者,實有遠見。所措創業未竟,而定型遂成,以致不能進步!漢張芝、吳皇象、晉索靖皆一時領袖。張書遺迹渺然,但可於兩漢遺簡,想像神采;皇象《急就章》,索靖《月儀》、《出師頌》,可謂章草範本。然全體繁雜之字,簡單化者不過十之三四,其於赴急應速之旨,固本達也。二曰今草,繼章草而改進者也。其為法:重形聯,去波磔,符號之用加多,使轉之運益敏,大令所謂窮偽略之理,極章縱之致者,最為得之。虞世南云:「王廣、王洽、逸少、子敬,俯拾眾美,會茲簡易,製成今體,乃窮奧旨。」以王氏之多才,為風氣之領導,景眾既廣,研討彌篤,一字組織有多至數十式如閣帖所示者,創作精神之驚人,可以想見。或謂當時作家,自矜博贍,故生變化,以競新賞;實則流傳筆札,皆為試驗之作,未及驗定耳!陳僧智永,書真草千字文八百本蓋有志統一體制,以利初學者。而唐以功令者取士,干祿字書,應運以作。草書遂離實用而入於美藝矣!唐太宗尤愛《蘭亭序》、《樂毅論》,故右軍行楷之妙,範圍有唐一代。《十七帖》之宏逸卓絕,反不能與狂草爭一席之地,雖有孫過庭之大聲疾呼,而激流所至,莫之能止。三曰狂草,草書中之美術品也。其為法:重詞聯,師自然,以詭異嗚高,以博變為能,張顛索狂,振奇千載。《肚痛》、《自敘》,可為代表。一筆草、連綿草,古雖有之,而成系統,開脈流,實自此紿。散氛埃於大地,而曰「揮毫洛紙如雲煙」,亦可異矣!然其組織之巧,用筆之活,於法理變化,多所啟發;且如索師晚年合作,矩鑊甚嚴,其貢獻之大,唐以後作家,遠不逮也!隋唐以來,學書者率從千文習起,因之草書名家多有千文傳世,故草書社選標準之字,不能不求之於歷來草聖,更不能不先之於草聖千文。一因名作聚會,人獻其長,選者利益,增多比較;一因慣用之字,大半已俱,章法既立,觸類易通。斯旨定後,乃立原則:曰易識,曰易寫,曰準確,曰美麗,依此四則,以為取捨。字無論其為章為今為狂,人無論其為隨為顯,物無論其為紙帛、為磚石、為竹木簡,唯期以眾人之所欣賞者,救災供眾人之用;並期經此整理,習之者由苦而樂,用之者由分立而統一,此則作者唯一之希望也。吾國習稱,文之善者曰文豪,草之善者曰草聖,謂之重視草書也可,謂之高視草書也亦可。故善之者,或許其通神,或贊其入道,或形容其風雨馳驟之狀,或咨嗟其喜怒性情之寄,而於字理之組織,則多所忽略!非之者,又謂草書之人,技藝之細,四科不以此求備,博士不以此講試,而於易簡之妙用,則不大復致思,此草書所以之晦,亦即草書之所以難也。今者代表符號之建立,經歷來聖哲之演土進,偶加]排比,遂成大觀,所謂草書妙理,世人求之畢生而不能者,至今乃於平易中得之,真快事也。
何紹基論書跋陳敘齋藏趙文敏書千文 智師真草《千文》,草書分行比格,與真書齊同,故意近章草,而少參差超邁之趣。惟懷素小草書《千文》,神明變化,妙極古穆。文敏為此,使轉縱橫有自然湊泊之妙,蓋曾見素師墨跡而仿為之者。素師卷今在六舟上人小綠天庵中。敘齋前輩嗜古搜奇,亦曾寓目及之否? 跋僧六舟藏米書老人星賦墨跡 楷則至唐賢而極,其源必出八分。唐人八分去兩京遠甚,然略能上手,其於真書已有因規折矩之妙。宋人不講楷法,至以行草入真書,世變為之也。唐賢三昧遠矣,況山陰裴幾乎?襄陽精於摹古,跡恆苦行草中無楷法。此《老人星賦》典型庄正,乃有六朝之方整,而兼北海、季海之寬綽穩實者。[寬處可使走馬,密處不使透風,]信有此理。昔曾見米老大篆分石刻古拓本,欹斜無范,不料其入真書中已有此力量。顧其真書不多見者,欲以簡禮逾二王,不欲以模楷媲唐賢耳。究之短長自在,何若乃口口耶。 跋文氏停雲館刻晉唐小楷 山陰真面目無處尋覓,世間紛尚《黃庭》,其實了不見古人意思,即此刻亦苦橫、直、撇、捺、戈法無古勁厚遠之氣矣。惟《曹娥》全是分書意度。余嘗謂度尚大字八分碑,右軍仿其意作小真書,故心手間尚有分法。子敬《洛神賦》用筆橫逸疏宕,欲出父書之外,頗見本色。欲求二王律令,觀此兩種可想像十一,其餘殆無足摹覽,非謂《停雲》刻不佳也。 跋賈秋壑刻閣貼初拓本 唐以前碑碣林立,發源篆分,體歸莊重,又書手、刻手各據所長,規矩不移,變化百出。匯帖一出,合數十代千百人之書歸於一時,鉤摹出於一手。於執筆者性情骨力既不能人人揣稱,而為此務多矜媚之事者,其人之性情骨力已可想見,腕下筆下刀下又止此一律。況其人本無書名,天下未有不善書而能刻古人書者,亦未有能一家書而能刻百家書者。余少年亦習摹勒,彼時習平原書,所鉤勒者即盡與平原近。心是所學,謂本是一意,後漸於書律有進,乃知其誤也。《戲鴻》、《停雲》疵議百出,弊正坐此。而《淳化》則罕有雌黃,特因其所從出者,世不睹其初本,不能上下其議論耳。以余臆見揣之,共爐而冶,五金莫別,宋人書格之壞,由《閣帖》壞之。類書盛於唐,而經旨歧類;帖起於五代、宋,而書律墮。門戶師承掃地盡矣。古法既湮,新態自作,八法之衰有由然也。懷仁《聖教》集山陰裴幾而成,珠明魚貫,風矩穆然,然習之化丈夫為女朗,縛英雄為傀儡,石可毀也,氈椎何貴耶!匯帖遂俑於此,重畢施繆更相沿襲,《淳化》遂成祖本,尊無二上。南渡以後,災石未已,試看匯帖中於古人碑版,方重之字不敢收入一字,非以其難似乎?簡札流傳,欹斜宛轉以取姿趣,隨手鉤勒,可得其屈曲之意。唐碑與宋帖,低昂得失,定可知矣。[羲之俗書趁姿媚],昌黎語豈為過哉!東坡、山谷、君謨、襄陽、不受束縛,努力自豪,然擺脫拘束,率爾會真者,惟坡公一人。三子者皆十九人等耳。 跋吳平齋藏爭坐位帖宋拓本 [折釵股],[屋漏痕],特形容之辭,機到神來,往往有之,非必謂如是乃貴也。有意為之,必成頓滯。至習顏書者,尤先習其庄楷,若驟摹是帖,即墮入惡道矣。顏楷帖多於顏行,所以競習《坐位》者不過期速化耳。凡事畏難不如其已。 跋大字麻姑山仙壇記宋拓本 顏書各碑,意象種種不同,此碑獨以朴勝,正是變化狡獪之極耳。惜公書原刻傳至今日者不逾十石,未足盡窺其轉形易勢之妙也。 跋重刻李北海書法華寺碑 北海書,石刻惟《大照禪師碑》余未及見。所見者,若《戒壇銘》、《葉國重碑》、《娑羅樹碑》、《東林寺碑》皆翻本,無足觀。至《李思訓碑》、《任令則碑》之盪軼,《端州石室記》之敦樸,《麓山寺碑》之遒勁,《李秀碑》之肅穆,《盧正道碑》之精麗,《靈岩寺碑》之靜逸,《龍興寺額》四大字雄厚,既各造其妙,而純任天機。渾脫充沛,則以《法華寺碑》為最勝,去春在吳門韓履卿丈崇以此宋拓本見詒,攜至濟南,手自鉤摹,令老僕陳芝勒石,雖於神理未能微肖,然規模粗具矣。 北海書於唐初諸家外,自樹一幟,與魯公同時並驅。所撰書多方外之文,以剛烈不獲令終,大略俱與魯公同。余平生於顏書手鉤《忠義堂》全部,又收藏宋拓本《祭伯文》、《祭侄文》、《大字麻姑壇記》、《李元靖碑》,於李書則見北《雲麾》原石全拓於番禺潘氏,收宋拓《麓山寺碑》於杭州,近日收得《靈岩寺碑》上下兩段於長清靈岩山魯般洞,見古拓精本《盧府君碑》於崇雨令中丞處,今夏得此宋拓《法華寺碑》,墨緣重疊,可雲厚幸。竊謂兩公書律,皆根矩篆分,淵源河北,絕不依傍山陰。余習書四十年,堅持此志,於兩公有微尚焉。苦臂腕孱弱,復多嗜少專,瞻望前哲,徒增嘆愧耳。
跋麓山寺碑並碑陰舊拓本 是碑題額曰《麓山寺碑》,碑文雲[麓山寺]者,知俗稱嶽麓寺者誤也。北海書發源北朝,復以其幹將莫邪之氣,決盪而出,與歐、虞規矩山陰者殊派,而奄有徐會稽、張司直之勝。顧世間石刻日少,《李秀》僅存六礎,原石拓在南海潘氏者,早成孤本。《靈岩寺碑》自阮文達師纂《山左金石志》時,已雲僅存趙晉齋家藏拓本矣。近日吾兒慶涵忽得一本與趙藏無二,然亦止此兩本耳。《東林寺》、《葉有道》久無原石,《娑羅樹》亦重攜本,《端州石室記》、《少林寺戒壇銘》則本非真跡。其恆赫世間者,止陝《雲麾》與《麓山寺》而已。《雲麾》頗嫌多輕悅處,惟此碑沈著勁栗,不以跌宕掩其朴氣,最為可貴。碑陰字肅穆靜實與《李秀碑》近,當日書意兼有此兩路,而是碑乃兼具之也。 跋周允臣藏關中城武廟堂碑拓本 覃溪論書,以永興接山陰正傳、此說非也。永興書欹側取勢,宋以後楷法之失,實作俑於永興。試以智師《千文》與《廟堂碑》對看,格局筆法,一端嚴,一逋雋,消息所判,明眼人自當辨之。因其氣味不惡,又為文皇當日所特賞,遂得名重後世。若論正法眼藏,豈惟不能並軌歐、顏,即褚、薛亦尚勝之。余雖久持此論,而自覃溪、春湖兩先生表彰《廟堂》,致學者翕然從之,皆成榮咨道之癖,余不能奪也。 跋道因碑拓本 是帖拓不甚舊,而裝飾精緻,珍如古物。每想宋時拓帖,至今日皆寶儕彝鼎,而汴、杭書律不復有唐賢規矩,東坡、山谷亦自用其才,不遵軌轍。當時氈臘皆宋拓也,視如塵土,此事遂淵源欲絕。若得知珍重如是本者,何至宋、元來楷法竟不可問津乎?余學書四十餘年,溯源篆分,楷法則由北朝求篆分入真楷之緒,知唐人八法以出篆分者為正軌。守山陰裴幾者,止能作小字,不能為大字。率更模《蘭亭》,特因上命,以已意仿前式,手眼中謂有右軍,吾不信也。蘭亭善承家法,又沉浸隸古,厚勁堅凝,遂成本家極筆。後來惟魯公、北海各能出奇,可與是鼎足,而有唐書勢於是盡矣。大孫能習是帖,余舊得宋拓有夢樓跋者,後復得一本勝此,最後得此本,亦勝近拓,而裝覃之佳如此,珍之珍之! 跋張星伯藏道因碑宋拓本 二十年前,見《房彥謙碑》分書筆勢與《道因》楷法相同,疑即都尉所書,而誤傳為率更者,彼時尚未見碑陰有率更銜名書款也。然鄙意以為率更分書橫逸峭勁,非韓、蔡所能到,以其法為真、行,殊無庸借徑山陰。乃所傳《虞恭公》、《化度》諸碑,俱不能出山陰貴矩。由太宗重二王,尤秘《蘭亭》繭紙,至令諸臣模寫。渤海特出之姿,亦不能歸其軌。由善媽幼孤,克承家法,乃能以率更分書意度力量並其形貌,運入真書,卓自立,以傳於後,豈非墨林中一巨孝哉! 跋道因碑舊拓本 有唐一代,書家林立,然意兼篆分涵抱萬有,則前惟渤海後惟魯國,非虞、褚諸公所能頡頏也。此論非深於篆分真草源流本末者,固不能信。都尉此書逼真家法,握拳透掌,模之有棱,其險勁橫軼處,往往突過乃翁,所謂智過其師,乃堪傳授也。欲學渤海,必當從此帖問津。若初學執筆,便模仿《化度》、〈醴泉〉,譬之不掛帆而涉海耳。世人作書,動輒雲[去火氣],吾謂其本無火氣,何必言去?能習此種帖,得其握拳透掌之勢,庶乎有真火氣出。久之如洪爐冶物,氣焰照空,乃雲去乎?庸腕拙爾,如病在陽衰,急須參、耆、桂、附以補其元陽,庶氣足生血。今顧日以滋陰為事,究之氣不長,而血亦未嘗生也。書道貴有氣、有血、否則倔餘於血,尚不至不成丈夫耳。此舊拓本在今日已為難得,寒夜展視,聊發臆論。時庭前聚雪為山,有萬笏干霄之勢。丁酉冬臘八日漫記,是日甚寒,字字欲凍。 跋祁叔和藏宋翻宋拓化度寺碑 《醴泉銘》以疏抗勝,《邕師銘》以遒肅勝,得此古拓觀之,可以窺見吾鄉率更真實力量,不依傍山陰裴幾處,叔得兄方勤習篆分,八法源流當已洞徹,頗以斯語為然否? 跋汪鑒齋藏虞恭公溫公碑舊拓本 書家有南北兩派,如說經有西、東京,論學有洛、蜀黨,談禪有南北宗,非可強合也。右軍南派之宗,然而《曹娥》、《黃庭》則力足以兼北派,但絕無碑版巨跡,抑亦望中原而卻步耳。唐初四家,永興專祖山陰,褚、薛純乎北派,歐陽信歐陽信本從分書入手,以北派而兼南派,乃一代之右軍也。《醴泉》宏整而近闊落,《化度》遒緊而近欹側,《皇甫》肅穆而近窘迫,惟《虞恭公碑》和介相兼,形神俱足,當為現存歐書第一。前輩推重《化度》,乃以少見珍耳,非通論也。余於咸豐乙卯冬,至昭陵細觀此碑,其下截半字殘畫尚多,而拓者皆遺之,但取完字,故相傳古拓無有過八百字者。此拓精膩有韻,金和玉節,折矩周規,令人使盡氣力無從彷彿昔朱朵山殿撰藏本劇佳,此尚當過之也。 跋崇雨令藏智永千文舊拓本 右軍書派,自大令已失真傳。南朝宗法右軍者,簡牘狎書耳。至於楷法精詳,筆筆正鋒,亭亭孤秀,于山陰裴幾直造單微,惟有智師而已。永興書出智師,而側筆取妍,遂開宋、元以後習氣,實書道一大關鍵,深可慨嘆。 先文安公藏宋拓本,臨仿有年,每以[橫平堅直]四字訓兒等。余肄書泛濫六朝,仰承庭誥,惟以此四字為律令。於智師《千文》持此見久矣,未敢宣諸楮墨也。雨令中丞工書耽古,出示一本,雖非宋拓,然神采腴潤飛動,自是數百年物。
跋牛雪樵丈藏智永千文宋拓本 顏魯國與素師論書,謂[折釵股何如屋漏痕?]屋漏痕者,言其無起止之痕也。顧唐賢諸家,於使轉縱橫處皆筋骨露現,若智師《千文》筆筆從空中落,從空中住,雖屋漏痕猶不足以喻之。二王楷書,俱帶八分體勢,此視之覺漸遠於古。永興得筆於智師,乃於疏密邪正處著意作姿態,雖開後來無數法門,未免在鐵門限外矣。 跋魏張黑女墓誌拓本 包慎翁之寫北碑,蓋先於我二十年,功力既深,書名甚重於江南,從學者相矜以包派。余以[橫平豎直]四字繩之,知其於北碑未為得髓也。記問浩博,口如懸河,酒後高睨大談,令人神王,今不可復得矣。 余既性嗜北碑,故摹仿甚勤,而購藏亦富。化篆分入楷,遂爾無種不妙,無妙不臻。然遒厚精古,未有可比肩《黑女》者。每一臨寫,必回腕高懸,通身力到,方能成字,約不及半,汗浹衣襦矣。因思古人作字,未必如此費力,直是腕力、筆鋒天生自然,我從一二千年後策駑駘以躡騏驥,雖十駕為徒勞耳,然不能自已矣。 跋玉版洛神賦十三行拓本 意思奇矯,所謂[外人那得知]者,直亦不欲其遽知耳。後《鶴銘》實師其意。唐則誠懸,宋則東坡,根矩秘傳,波瀾不二,良工不示人以朴,故亦無道破及此者。然非如此佳刻,亦何從窺其津逮耶? 劉文清跋云:[唐人臨本,亦從永興法中來。]唐臨斷不能臻此,謂是唐模可耳。至永興法出智師,而不能盡其渾融變化之妙,於子敬此帖風馬牛也。文清書格到宋人,而短於鑒別,故所見如此。 嘗怪坡公書,體格不到唐人而氣韻卻到晉人,不解其故。既而思之,由天分超逸,不就繩矩,而於《黃庭》、《禊敘》所見皆至精本,會心所遇,適與腕迎。子敬《洛神》則所心摹手追,得其體勢者,來往焦山,於貞白《鶴銘》必間坐卧其下,遂成一剛建婀娜百世無二之書勢,為唐後第一手。餘生也晚,若起公於九京當不以斯言為謬誤。但恐以漏泄秘蘊,被公呵責耳。 斜正信絀不使一直筆,能臨楮出此意耶?腕際縱橫,胸中兀傲,自然造此耳。明賢乃無睹斯境者,為松雪所縛也。 跋舊拓肥本黃庭經 觀此帖橫直撇捺,皆首尾直下,此古屋漏痕法也。二王雖作草,亦是此意。唐人大家,同此根矩。宋人雖大家,不盡守此法矣。乃停雲館刻,此帖多紆折取勢,剛柔厚薄相去蓋遠。停雲以越州石氏為祖本,我知石氏本必不然也,文氏以已意為之耳。 神虛體直,骨堅韻深。以唐賢大楷求《黃庭》遺矩,此真知書人語。又每以《鶴銘》與《黃庭》合觀,最為得訣矣。 今世《黃庭》皆從吳通微寫本出,又復沿模失真,字勢皆屈左伸右,為斜迤之態,古法遂失。元、明書家皆中其弊。苦不自悟者,由不肯看東京、六朝各分楷碑版,致右軍面目亦被掩失入矣。試玩此帖,當有會心處。然從未習分書者,仍難與語此也。合南北二宋,為書家度盡金針,前惟《黃庭》,後惟《化度》,中間則貞白《鶴銘》,智永《千文》耳。 跋褚臨蘭亭拓本 《禊帖》傳本,大抵以纖婉取風致,學者臨摹,遂往往入於飄弱。竊疑右軍當日以鼠須寫蠶繭,必不徒以纖婉勝。唐初諸賢臨本,亦當似之。故臨此帖者仍當以凝厚為主,子昂乃深得此意。世間《禊帖》石刻無慮數十百本,而其精神氣息,全在學書者自賞於牝牡驪黃之外,無取紛紛聚訟也。是本風致婉弱,雖非精本,於初學誠非無補云爾。 右軍行草書,全是章草筆意,其寫《蘭亭》乃其得意筆,尤當深備八分氣度。初唐諸公臨本,皆窺此意,故茂逸超邁之神,如出一轍。然欲遽指為山陰原墨,則誠未見何本為可據。以其中總不免有齊、隋以後筆致也。近日《禊本》皆纖瘦少精神,獨此覺墨暈間尚有風力,可算佳本。 跋吳平齋藏秦山二十九字拓本 秦相易古籀為小篆,遒肅有餘而渾噩之意遠矣。用法刻深,蓋亦流露於書律。此二十九字古拓可珍,然欲溯源周前,尚不如兩京篆勢寬展圓厚之有味。斫雕為樸,破觚為圓,理固然耳。 書鄧完伯先生印冊後為守之作 余廿歲時始讀《說文》、寫篆字。侍游山左,厭飫北碑,窮日夜之力,懸臂臨摹,要使腰股之力悉到指尖,務得生氣。每著意作數字,氣力為疲爾,自謂得不傳之秘。後見石如先生篆分及刻印,驚為先得我心,恨不及與先生相見。而先生書中古勁橫逸、前無古人之意,則自謂知之最真。張翰翁、包慎翁、龔定庵、魏默深、周子堅,每為余言完翁摹古用功之深,余往往笑應之。我自心領神交,不待旁人告語也。慎翁自謂知先生最深,而余不以為然者,先生作書於准平繩直中自出神力,柔毫勁腕,純用筆心,不使欹斜,備盡轉折,慎翁於平,直二字全置不講,扁筆側鋒,滿紙俱是,特胸有積軸,具有氣韻耳,書家古法掃地盡矣。後學之避難趨易者,靡然從之,競談北碑,多為高論。北碑方整厚實,惟先生之用筆鬥起直落,舍易趨難,使盡氣力不離故處者,能得其神髓,篆意草法時到兩京境地矣。慎翁字皆現做,殆未足知先生也。先生作印使刀如筆,與書律純用筆心者正同。哲嗣守之兄搜藏各書印冊,余獲見久矣,未嘗敢著一語,酒後縱墨題此用別紙寫,不書於冊者,願守之為我秘之也.
南朝齊—王僧虔《筆意贊》 書之妙道,神採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於古人。以斯言之,豈易多得?必使心忘於筆,手忘於書,心手達情,書不忘想,是謂求之不得,考之即彰。乃為《筆意贊》曰:剡紙易墨,心圓管直。漿深色濃,萬毫齊力。先臨《告誓》,次寫《黃庭》。骨豐肉潤,人妙通靈。努如植槊,勒若橫釘。開張風翼,聳擢芝英。粗不為重,細不為輕。纖微向背,毫髮死生。工之盡矣,可擅時名。
南朝齊—王僧虔《論書》 宋文帝書,自謂不減王子敬。時議者云:「天然勝羊欣,功夫不及欣。 王平南(軼),是右軍叔。自過江東,右軍之前,惟(軼)為最,畫為晉明帝師,書為右軍法。 亡曾祖領軍洽與右軍俱變古形,不爾,至今猶法鍾、張。右軍云:「而書遂不減吾。」亡從祖中書令氓,筆力過於子敬。書《舊品》云:「有四疋素,自朝操筆,至暮便竟,首尾如一,又無誤宇。子敬戲云:『弟書如騎騾,(馬加「浸」的右面)(馬加「浸」字的右面)恆欲度驊騮前。」庚征西翼書,少時與右軍齊名。右軍後進,庚猶不忿。在荊州與都下書云:「小兒輩乃*家雞,愛野鴦,皆學逸少書。須吾還,當比之。」張翼書右軍自書表,晉穆帝令翼寫題後答右軍,右軍當時不別,久方覺,云:「小於幾欲亂真。」張芝、索靖、韋涎、鍾會、二衛並得名前代,古今既異,無以辨其優劣,惟見筆力驚絕耳。 張澄書,當時亦呼有意。 郗方回章草,亞於右軍。 晉齊王偵書,京、洛以為楷法。 李式書,右軍云:「是平南之流,可比庚翼;王(氵+蒙)書,亦可比庚翼。」陸機書,吳士書也,無以校其多少。 庚亮書,亦能入錄。 亡高祖巫相導,亦甚有楷法,以師鍾、衛,好愛無厭,,喪亂狼狽,猶以鍾繇《尚書宣示帖》藏衣帶中。過江後,在右軍處,右軍借王敬仁。敬仁死,其母見修平生所愛,遂以人棺。 郝超草書亞於二王,緊媚過其父,骨力不及也。 桓玄書,自比右軍,議者末之許,雲可比孔琳之。 謝安亦人能流,殊亦自重,乃為子敬書秘中散詩。得子敬書,有時裂作校紙。 羊欣、邱道護並親授於子敬。欣書見重一時,行草尤善,正乃不稱。孔琳之書,天然絕逸,極有筆力,規矩恐在羊欣後。邱道護與羊欣皆面授予敬,故當在欣後,邱殊在羊欣前。 范曄、蕭思話同師羊欣,范後背叛,皆失故步,名亦稍退。 蕭思話全法羊欣,風流趣好,殆當不減,而筆力恨弱。 謝靈運書乃不倫,遇其合時,亦得人能流。昔子敬上表多在中書雜事中,皆自書,竊易真本,相與不疑。元嘉初,方就索還。《上謝太傅殊禮表》亦是其例,親聞文皇說此。 謝綜書,其舅云:「緊潔生起,實為得賞。」至不重羊欣,欣亦憚之。書法有力,恨少媚好。 顏騰之、賀道力並便尺牘。 康聽學右軍草,亦欲亂真,與南州釋道人作右軍書贊。 孔琳之書,放縱快利,筆道流便,二王后略無其比。但工夫少,自任過,未得盡其妙,故當劣於羊欣。 謝靜、謝敷並善寫經,亦入能境。居鍾毫之美,邁古流今,是以征南還即所得。
元—鄭杓、劉有定《衍極並注》 謂「極為中之至」何也?言至中,則可以為極。天有天之極,屋有屋之極,皆批其至中而言之。若夫學者之用中,則當知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義,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衍極》之為書,亦以其鮮久而作也。嗚呼!書道其至矣乎!君子無所不用其極,況書道乎! 若夫執筆之妙,書道之玄,則鍾。王不能變乎蔡邕,蔡邕不能變乎古。今古雖殊。其理則一,故鍾、王雖變新奇,而不失隸古意。瘐、謝、蕭、阮、守法而法存;歐、虞、褚、薛、竊法而法分。降而為黃、米諸公之放蕩。持法外之意,周、吳輩則漫法矣。下而至於即之之徒,怪誕百出,書懷極矣。夫書,心畫也,有諸中必形諸外。甚矣,學之不明也久矣!人心之所養者不厚,其發於外者從可知也。是以立言之電,不能無偷孱民之嘆。然中間賴有作者,如張、顏、李、蔡數公,憤然獨悟,一洗敝習,翰回古意,而繼書之脈。 噫,余獨未見新巧而古抽也!傳不云乎?釋儀的妄發者,雖中亦不為巧矣,夫質而不文,行而不遠。周鼎著,俾銜其指,經示大巧之不可為也,極而已矣!夫字有九德,九德則法。法始乎寵羲,成乎軒、頡、盛乎三代,革乎秦、漢、極乎晉、唐、萬世相因。體有損益,而九德莫之有損益也。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 「詩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爛漫是吾師。」東海先生語也,宜其名高一世。 書道只在巧妙二字,拙則直率而無化境矣。 字之巧處在於用筆,尤在用墨,然非多見古人真跡。不足與此竅也。 作書須得提起,不可信筆,蓋信筆則其波畫皆無力。提得筆起,則一轉一束,處皆有主宰,轉、束二字,書家妙訣也。今人只是筆作主,未嘗運筆。 作書最要泯沒棱痕,不使筆筆在紙素成刻板樣。 用墨須有潤,不可使其枯燥,尤忌濃肥,肥則大惡道矣。 書家好觀《閣帖》,此正是病,蓋五著輩絕不識晉。唐人筆意,專得其形,故多正局。字須奇岩瀟洒,時出新致,以奇為正,不主故常。此想像吳興所未嘗夢見者,催米痴能會其趣耳。今當以王僧虔、陶隱居、大令帖幾種為宗。余俱不必學。 古人作書,必不作正局,蓋以奇為正,此趙吳興所以不人晉,唐門室也。《蘭亭》非不正,其縱岩用筆處,無跡可尋,若形模相公,轉去轉遠。柳公權雲「筆正」須善學柳下惠參之。余學書三十年,見此意耳。 須結字得勢,海岳自謂集古字,蓋於緒字最留意。 晉、唐人結字,須一一錄出,時常參取,此最關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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