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老子的宇宙觀

第一章、老子的宇宙觀

在我國古代,天命論是大多數人的宇宙觀。天命思想的產生,是人們受到自然力量和社會力量雙重壓迫,誤以為自己的命運由一種超社會的力量支配著,這顯然是王權統治的確立並加強的結果。天命論到商代發展到了極點,殷商奴隸主為了維護自己的統治,藉助於上帝,把對天的祭祀看作頭等大事,無論是國家的政治生活,還是民間的社會活動,如出兵打仗、農耕、狩獵、婚喪等,都要求巫問卜,祈告於天。到了西周,人們感到「天命靡常」,統治階級也提出「皇天無親,唯德是輔」(《左傳》僖公五年引《周書》),「天惟時求民主」(《尚書》.多方)的天命轉移思想。雖然這一時期天命論在內容上有所改變,但仍然承襲了殷人的天命觀。到春秋戰國時期,社會的主流意識依然是「死生由命,富貴在天」(《論語》顏淵第十二),就連我們的孔聖人也主張「畏天命」(《論語》季氏第十六),並告誡人們「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論語》堯日第二十)。天命思想一直在我國封建社會的各個朝代延續著,成為傳統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

老子反對天命論的宇宙觀,提出了一個以「道」為宇宙本原的新的宇宙觀。把人格化了的天,還原到自然之天的本來面目。他認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道德經》第五章。下文凡引自《道德經》只注第幾章),天是沒有意志的,對萬物沒有偏愛和憎惡之心,不會去幫助誰,也不會去傷害誰,任憑它們自然興滅。天地和萬物一樣,是客觀存在的「萬有」,由「道」化生而來。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第四十二章)。這裡的「二」指的是天地和陰陽,由混沌一體的元氣「一」所化生(「一」是初始的「有」)。而這個混沌一體的元氣「一」,又是由「道」產生的。「道」是宇宙的本始,「為天地母」(第二十五章)。這樣一來,「道」不僅凌駕於萬物之上,而且凌駕於天地之上。

那麼,「道」是什麼樣子呢?「道可道,非常道」(第一章),「道」不像人們熟知的現實的道理,它無法用語言來表述。對於這個絕對永恆的「道」,老子說「吾不知其名」,只好冠禮「字之曰道」(第二十五章)。「道之為物,惟恍惟惚」(第二十一章),「道」是存在的,可它沒有形體,隱隱約約恍恍惚惚,似有非有捉摸不定。它「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博之不得」(第十四章)。這個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的「道」,老子不清楚它的模樣,只是說它「其中有象」(第二十一章),然而是「無物之象」(第十四章);說它應該「其中有物」(第二十一章),卻處於「無狀之狀」(第十四章)的虛無狀態;它「寂兮寥兮」(第二十五章),寂靜無聲,寥廓無形。

在老子看來,「道」不是「萬有」中的具體事物,無法從現實世界中剝離或抽象出來。它「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第二十五章)。「道」永遠獨立於天地萬物之外,卻又上下左右無處不在,「大道汜兮,其可左右」(第三十四章),廣泛地流淌著,周而復始地運作不會衰敗。那麼,這個無名無形,獨立於天地之外,而又貫穿於天地之間的「道」,到底是什麼呢?

「道者,無之稱也」(王弼《老子注》),玄學鼻祖王弼對「道」的這一定性,源於老子的兩句話。一句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另一句是「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第四十章)。從形式邏輯上看,這兩句話好像告訴我們「道」就是「無」。但縱觀通篇《道德經》,老子並沒有簡單地將「道」等同於「無」。他在第一章中說:「常無,欲以觀其妙」,讓我們從「無」中去體會「道」的奧妙真諦。看來,「道」的奧妙存在於「無」中,「無」是「道」的載體。這就是說,從現實世界裡是無法認識「道」的,要體悟「道」的奧秘,只有處於絕對虛靜的「常無」狀態。「常有,欲以觀其徼」(第一章),在現實世界裡,我們只能了解「道」的運作方式。關於「道」的運作方式,老子講了很多,其基本表現形式可以歸結於「德」,「孔德之容,惟道是從」(第二十一章)。即「道」在「萬有」世界中的運作,是通過「德」來實現的。

總而言之,在「道」與「無」的關係中,「道」是「無」的靈魂,「無」是「道」的載體。在「道」與「德」的關係中,「德」從於「道」。「無」與「有」的關係是「有生於無」。「道」存在於「無」中,「德」存在於「有」中,「道」通過「德」運行於「有」的世界。「有」指的是現實世界,它可以是物質世界,也可以是精神世界,其運行規則源於「道」,遵循於「德」。這就是老子所闡述的「道」、「德」、「有」、「無」等哲學範疇的基本關係。

老子所說的「無」,並非指不存在。「無」對於一個人來說,指無私無欲的絕對虛靜狀態;對於宇宙來說,是指天地未開,混沌之前的狀態。而在天地萬物形成以後,老子又把「無」定義為什麼呢?他說:「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第十一章)。從老子的這段話里我們可以看出,「無」不再表現為事物的狀態,它既不是物質,又不是人類精神。然而「無」的確是宇宙中真實的存在,這個非物質又非精神的存在就是「空間」。「空間」是物質實體「有」的寓所。在這裡,老子對「有」與「無」的關係表述為:「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第十一章)。「有」是可利用的手段,「無」是作為用途的目的;「無」是本,「有」是末,「有」取決於「無」,來源於「無」,這就是老子的貴「無」思想。

老子在《道德經》中,闡述了「道」與「德」,「道」與「無」,「道」與「有」之間的關係,同時說明了「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的運行原則。可是老子既不清楚「道」的樣子,又不知道它是什麼東西。「湛兮!似或存」(第四章),無法用語言表述的「道」,虛無縹緲啊!似乎還是存在的。不過,只能在「致虛極,守靜篤」(第十六章)的神秘內省中得到感悟。就是如此神秘的「道」,老子說它「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第四章),沒有人能知道誰化生了「道」,它早於天地萬物法象的祖先。因此,「道」是「萬物之宗」(第四章)、「天地之根」(第六章)、宇宙的本始。如此一來,老子便提出了一個以「道」為宇宙本原的新宇宙觀。那麼,這個新的宇宙觀,是唯物還是唯心的呢?

我國著名哲學家、國學大師任繼愈老先生,認為老子是唯物論者,一九五九年曾在中南海與毛澤東探討過這一問題。關於老子是唯物論者還是唯心論者,在哲學界早有爭論,爭論的焦點集中在「道」究竟屬於物質,還是屬於精神。把「道」看作物質的人,認為老子是唯物論者。其理由是,因為在《道德經》里,有「道之為物」和「其中有物」(第二十一章)等表述。他們認為,這裡的「物」字說的就是物質。既然老子已經明確指出「道」是物質的,又把它作為世界的本原,那麼,這種物質第一性的觀點便是唯物論了。老子果真是這個意思嗎?翻開這一章,只要仔細讀一讀,認真加以思索,就不難體會出,這裡「物」字的含義並不是物質。老子說的「道之為物」,是相對「惟恍惟惚」而言的,意思是說「道」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似有非有,恍惚不清,但「道」是「存在」的。所謂「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第二十一章),其用意依然是強調「道」的「存在」性。因為在我國古代,哲學範疇里沒有「存在」一詞,它的基本含義是由「物」來表述的。又如老子在第二十五章中說「有物混成」,「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這裡的混成之物,旨在說明「道」「先天地生」。所以不能單憑一個「物」字,就說老子的「道」屬於物質。

「道」究竟是不是物質,還應該看看「道」的存在方式和形態特徵,從而做出正確的判斷。

關於「道」的存在方式:老子認為,「道」無處不在,卻「獨立而不改」,永恆地獨立於天地萬物之外。「道」周而復始地廣泛流淌著,卻「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復歸於無物」(第十四章)。這就是說,「道」不佔據空間,不以實體的方式而存在。

關於「道」的形態特徵:老子說它「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潔,故混而為一」(第十四章)。「道」無形、無聲、無蹤,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是「無狀之狀」的「無物之象」。這就是說,「道」既沒有具體的固定形態,又沒有相對的變化形態。

大家知道,任何一種物質,它首先是一個實體,無論處於何種狀態,都必然在一定的條件下具有一定的形狀,佔據一定的空間,或以能量的形式作用一定的空間。而老子這個沒有形狀,沒有實體,不佔據空間的「道」,就背離了物質的基本屬性。

「道」不具備物質的屬性,它又具備何種屬性呢?老子說「道沖」(第四章),道是虛空的,沒有規定性。老子賦予「道」的這一屬性,就必然地否定了「道」是自然界的存在物,同時也否認了「道」是人的意識(精神)。「道」究竟是什麼?「道可道,非常道」(第一章),老子說「道」不是人們應該探究的問題,因為「道」是無法在現實世界中認知的,只能在「常無」中感悟它的奧秘。如此一來,老子就給「道」披上了一層玄妙的面紗,塗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那麼,「道」真的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識」(第十五章)嗎?其實,老子在關於「道」的功能描述中,對於我們理解「道」,還是給了一些啟示的。老子說:「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第八十一章)。在這裡,老子把「道」分為「天之道」和「聖人之道」。「利而不害」是「天道」之準則;「為而不爭」是「聖道」之準則。老子又說:「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第五十五章)。在這裡,「道」被表述為自然規律。老子還說:「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第十四章),「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第三十二章)「萬物將自化」(第三十七章)。在這裡,「道」被表述為規則和方法。老子還說「道者,萬物之奧」(第六十二章),是萬物精奧之根本,「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天下正」(第三十九章)。在這裡,「道」又被表述為包羅萬象的宇宙法則。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道」作為規律、規則、準則和法則,這顯然來自於老子對自然界和社會現實的感悟,理應屬於人的觀念。

由此看來,老子把「道」作為哲學的最高範疇,所闡述的宇宙觀,與「天命論」在本質上沒有區別。雖然老子否定了「天命論」的神學思想,然而他的「道」卻取代了「天」作為神的地位。「天命論」把「天」這個自然存在物加以神化,賦予了精神和意志,凌駕於人類社會之上。而老子則直接把人的觀念(「道」)絕對化、神秘化,具有了支配萬物的超自然力量。這樣,老子的「道」便與神學的「天」具有了同等的功效,成為了人間的絕對崇拜,把人們引入對它敬畏與信仰的境地。歸根結底,兩者都是把某種精神看作第一性,認為它們先於自然界而存在。所以,老子以「道」為本原的宇宙觀與「天命論」一樣,都是典型的客觀唯心論。所不同的是老子的「道」哲學比較「天命論」,在理論方面更加細膩和精緻,以思辨的方式開闢了形而上的傳統,這就為我國後來哲學的發展開闢了道路。例如(曹)魏時的王弼、何晏等玄學家,就把老子以「道」為宇宙本原的生成論,發展成為宇宙本體論;又如宋代的程朱理學,也是沿著這個傳統,把形而上的「理」作為「萬有」存在的依據,成為世界統一性的基礎。可以說,老子開闢的形而上的傳統,在我國思想發展史中,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為哲學發展中抽象和思辨的深入奠定了基礎。但另一方面,老子的「道」過余的晦澀難懂,即便是後世「道家」各派,對「道」的詮釋也不盡相同。如此一來,對於普通百姓來說,更是「玄之又玄」(第一章)了。因此,把老子的「道」作為宇宙觀,大多數人是難以接受的。這就是它為什麼沒能像「天命論」那樣成為民眾普遍意識的原因。

然而有意思的是,老子的「道」被道教借用了,《道德經》被奉為道教的「經典」,一個不信天命和神仙論的老子,卻成了道教的大神仙。這個看似原本格格不入的事情,融合的是那樣的順理成章,這其中大概有非常奧妙的原因吧?其實,原因很簡單,正是老子把「道」絕對化、神秘化的結果。因為,任何事物都是相對的,也就是說,它的合理性必須具備一定的條件。如果把它的合理性無限放大,超出了它的範圍,將失去原有的合理性和現實性。所以,世界上沒有包羅萬象的、永恆的東西。老子把他的「道」作為包羅萬象的宇宙法則,如此絕對化的結果,必然違背客觀事實,無疑屬於唯心論。大家知道,宗教的哲學是客觀唯心論,宗教信仰的是被神化了的崇拜物。老子的「道」恰好滿足這些條件。因此,老子的「道」被道教所借用,就不足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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